三、叙述暴露的虚构行为
可以说语言与现实的关系是一种最为基本的关系,它影响着小说叙述的真实与否。传统的观点认为语言与外在世界是相互对应的关系,它们之间是值得信赖的。由此由语言文字所构成的文本与外在的现实世界同样具有如此之关系。传统的小说文体理论也总是把小说文本的世界当作对现实世界的真实模仿,对小说叙述的真实性毫不怀疑,从而叙述的技巧如虚构等亦予以认同,认为它毕竟还能反映世界的本体。它的前提是这个本体世界必须是真实的,而本体世界的真实性正是从柏拉图以来的模仿说、再现说到以后的古典主义、浪漫主义,一直到现实主义及现代主义真实观的哲学基础。正因为如此,这个哲学基础上的叙述是真实的,虚构也是真实的。而对真实性的追求也是中国古典小说与现代小说的一贯主张,传统小说文体的叙述技巧由于史传的结合及其惯性也被真实性所掩盖。但是真实性的掩盖在许多方面往往表现为一种人为的效果。传统小说文体的操作者们虽然知道文本反映的本体世界是真实的,但对文本本身是否真实则存有疑问。无论文本真实与否,他们总是千方百计地试图使接受主体感觉到它是真实的,因此往往采用诸多的叙述技巧掩饰其虚构的和非虚构的叙述行为。久而久之,这些叙述技巧便形成了叙述模式。从某种意义上讲,传统小说的艺术实践过程也就是叙述技巧不断发展与演变成叙述模式的过程。由于小说艺术实践的不断深入,叙述模式对虚构的掩盖使真实性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可以说真实性最终在很大程度上是叙述技巧乃至叙述模式作用的结果。正如华莱士·马丁在《当代叙事学》中所言,通过掩盖所有那些能够表明他们使用了叙事成规的证据,现实主义的作家鼓励我们对他们的故事给予信任,而且他们必定会极其小心不让我们注意到他们那些控制我们反应的企图。(10)可见运用叙述模式就是为遮掩技巧掩盖虚构。为此传统的小说文体的操作者总是想方设法地以时空的有序转换为顺序找出一个不同于作者的叙述者,或者是以第一人称的亲历,或者是以第三人称的旁观来证明叙述的真实性。
如果传统小说文体的叙述模式是通过建构叙述来达到隐藏虚构的叙述行为,那么新时期乃至后新时期的先锋文本则是通过解构叙述来暴露叙述行为的虚构本质的。它的解构策略是这样的:一是不断地暴露叙述行为与写作活动的虚构本质,也就是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不断地由作者通过叙述人告诉你我是在讲故事,而且这个故事是假的。由此真实的叙述无形之中就被解构了。二是叙述者本身不像传统小说文体的叙述者那样,所做出的一系列价值判断与作家的基本倾向相一致,而且有时存在明显的距离以至截然相反。有时甚至飘忽不定,给人以似是而非的感觉。叙述由于呈现出一种模糊状态而不知所云。例如,洪峰在他成名的作品《瀚海》《奔丧》《极地之侧》中,叙述故事的时候总是时时提醒读者这件事是听来的,不一定可靠;那件事也不一定可信。或者在小说之中公然剽窃自己以往的作品,《极地之侧》中插入《生命之流》中的故事,洪峰甚至是妄加推测故事发展的结局,引导读者走入莫名其妙的歧途。显然与以往的传统小说文体中的叙述人不同,洪峰已完全失去了信任价值。洪峰小说中叙述人的作用无疑对叙述具有一种外在的遏制甚至毁坏作用。还有的论者在评论青年作家李其纲的作品《浮云苍狗》时说,叙述者一方面在讲故事,另一方面又对所讲的故事进行分析;一方面力图客观地再现事件并不完整的原貌,另一方面又明显地表达了自己对散乱的细节材料梳整、思考和理解的主观意向。如果说前者是故事建构的努力,那么后者则属于故事解构的努力。作品中的叙述人表达自己对散乱的材料进行梳整、思考和理解的主观意向,本身就等于向读者宣布故事是虚构的,或者有虚构的成分,这无疑对故事的真实性叙述具有消解作用。
其实,最先对虚构的叙述行为进行暴露以达到对故事的解构目的的应该是马原。马原在他的叙述圈套中对故事的分解与不确定性的组合,其目的在于指出虚构行为的本体性,以此来消解意义。他有一篇解释小说本体的小说题目叫《虚构》,从题目中便可以看出这是对小说叙述的虚构本质进行阐述的小说,也可以说它是一篇关于虚构的虚构。在小说中有这样的话:“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我喜欢天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有点耸人听闻。”作者在此有意识地把叙述人和作者画等号,其目的明显在于增强自己虚构的真实性。但是其如此具有反讽意味的坦诚却使传统小说文体中叙述技巧的充分运用所达到的真实性土崩瓦解。
由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小说叙述的真实性在先锋文本中的解构使传统小说文体中的文体因子之一的真实性的叙述显现为赤裸裸的虚构。这种把作者以及读者的注意力都引向虚构的事实,本身就是把它作为一种自觉、自足和自嘲的本体过程。这类小说不是对现实的模仿,而是对虚构过程及虚构本身的暴露,至少在叙述方面达到了对传统小说文体的解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