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冬天说来就来了。进入腊月的第一天,天就飘起了雪花,一下就是一夜。望着厚厚的积雪,杨有余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见鬼见愁,求他兑付点钱,批准他回家一趟。腊月初六是儿子喜庆定亲的日子,杨有余算来算去还是没办法凑齐两百块彩礼钱。
杨有余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山顶上走去,虽说枪械所就在山上,距鬼见愁住的那间被称为“大王府”的石头屋只有一里多路,但山路悬崖陡峭,别说是下雪天了,就是好天气也不容易走,所以一里多路杨有余差不多走了半个时辰。快到大王府的时候,杨有余被岗哨拦下了,说大当家的还没起来,让他等会儿再来。杨有余小声问岗哨,说大当家的每天都起得挺早,那天为什么起得那样晚,太阳马上就要出山了。岗哨把嘴凑到杨有余耳边小声说,二当家的刚从城里给大当家的弄来个小娘儿们,水嫩水嫩的,稀罕死人了,有美人搂着,大当家的能舍得起来?一提起女人,杨有余又想起了蓉儿,一晃两年快过去了,他不知道蓉儿现在还在不在艳春楼,自己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她。一想起蓉儿,杨有余就又埋怨起刘福成来,要不是他把去保定城上货的差事交给刘老憨,自己可能也不会上山给鬼见愁造枪。自打上了山,自己跟犯人一样失去了自由,上哪都得先报告,偶尔回趟家,晚上还不允许在家里住。
“听刘老黑讲,你在保定城有个相好的,长得十分好看,你不想办法把她弄到山上来?”岗哨神秘兮兮地问。
“别听刘老黑瞎嘚啵!我哪有什么相好的?”
“别哄我了!刘老黑可是什么都跟我们讲了。你那个相好的叫蓉儿,在当地一家有名的窑子里当窑姐儿,你还带他去见过她!”
“唉!两年了!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她!”杨有余十分伤感地叹道。
“想她就去找她嘛!”岗哨说。
“怎么去找?自打上了山,就像鸟儿关进了笼子,哪还有在天上飞来飞去的自由?”杨有余埋怨道。
“说的也是。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放着好好的掌柜的不当,跑到这鸟地方造什么枪呀!这下可好了,身子不自由了,相好的也见不着了!”
“都怪我那个大舅哥,他要是不把外跑的差事交给别人,我还能一赌气离开铺子?唉!晚了,说什么都晚了!”
两人正说着,鬼见愁起来了,看样子心情挺好,杨有余就大着胆子把自己想说的事全说了。对于杨有余的要求,鬼见愁显得有些为难。他说自打日本人占了海东城之后,山上就没干过一票像样的买卖,上次他带十多个弟兄去城里想大干一票,结果事没办成,还死伤了好几个人,要不是姓于的好汉出手相救,他鬼见愁可能早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他说他跟姓于的好汉发过毒誓,以后绝不再祸害老百姓。这几天,他正为山上过冬的粮草发愁,谁知大雪没征兆地说下就下了。“你回去跟铁匠们说,二十多支枪钱月底前一定兑付,耽误不了大家伙回家过年的,让大家伙儿再等几天。要不是东洋鬼子来了,我鬼见愁还差那几个鸟钱?”见鬼见愁咬牙切齿的样子,杨有余只好悻悻地走了,边走边嘟囔:“土匪要是成了君子,那世上还有坏人吗?”
杨有余一走,鬼见愁就让岗哨去叫疤瘌脸,说有事要商量。岗哨说二当家的昨晚下了山,估计雪太大没法回山。鬼见愁眉头皱成一个疙瘩,骂骂咧咧地进了屋。天上黑影的时候,疤瘌脸回来了,一回山就火烧火燎地去见鬼见愁,报告说鬼子有一批军用物资明天要运抵海东城,他准备带人半路上把它给劫了。鬼见愁满脸狐疑地问疤瘌脸,那样重要的事情他是怎么知道的,小鬼子不可能傻到满大街吆喝吧?疤瘌脸虽对鬼见愁的冷嘲热讽十分不悦,但考虑到前些日子自己刚冒犯过他,好不容易给他弄来个压寨夫人才缓和了关系,自己绝不能再无事生非。为了让鬼见愁相信自己的话是真的,疤瘌脸就把昨晚在萃花楼过夜时如何从隔壁伪军大队长那里听到信息的经过跟鬼见愁描述了一番,并拍着胸脯保证信息绝对准确。
鬼见愁带着一干人马在一处适合设伏的地方埋伏了下来。他们趴在雪窝里等到天黑也没看见一辆运输车过来,猜想可能是雪天路滑,鬼子改变了运输时间。鬼见愁带着队伍往回走到半路上,听到前面传来“嘎吱嘎吱”的脚步声,立即命令队伍隐蔽起来。没多大会儿,一支日伪军开过来,领头的鬼子还不停地催促道:“八格牙路!快快地!”
鬼子的队伍刚过去,前面就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
“妈的,白挨了一天的冻,让哪个王八蛋捡了便宜?”鬼见愁命令队伍赶紧追上去,从后面打鬼子一个措手不及。
远远看见前面火光冲天,押送运输车的鬼子利用车辆做掩护,拼命抵抗。鬼见愁吩咐土匪们占领右前方那个山头后立即开火,再晚了,两边的鬼子就会合到一起了。疤瘌脸不解地问鬼见愁,说东西已被人家劫下了,还有再打下去的必要吗?千万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鬼见愁说,东西被人家劫了也要打,谁让小鬼子曾打死过他们好多弟兄的!鬼见愁从后面一打,正往前冲的日伪军立即乱了。两面夹击,日伪军很快就被打垮了。
两支队伍一会合,鬼见愁才发现出手相助的不是别人,而是一心想消灭自己的吕象山,心里十分懊丧,心想,要是知道劫车的是国军,说什么他也不会出手相助,让日本人灭了他们,也好替被他们打死的兄弟们报仇。望着满满两车军用物资,疤瘌脸不由分说地爬上去就要搬,被吕象山的部队强行制止了。
“吕长官,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帮国军打跑了鬼子,还死伤了十多个弟兄,总不能两车东西你们独吞吧?俗话说,见面劈一半,何况这两车物资是我们联手劫下来的。”鬼见愁双手握枪,怒目圆睁。
“独吞又能怎样?为截下这批物资,国军也死伤了二三十个弟兄,要不是我们从后面戳鬼子的屁股眼,你们那个小山头一袋烟的工夫就被鬼子给攻下来了。劈一半?没门!”看孙汉初盛气凌人的样子,疤瘌脸“呼啦”一声拔出腰间的盒子炮,两边人员立即拉开了开打的架势。吕象山见状,连忙喝退士兵,把鬼见愁叫到一边小声嘀咕了大半天,最后达成协议:迫击炮、掷弹筒、捷克式快枪、转盘式机枪、挂牌撸子等重型武器全部归国军;三八大盖和食品罐头一家一半。吕象山说日本人的增援部队估计很快就会回来,如果因为分配不均大打出手,最终吃亏的肯定是燕子山。鬼见愁虽然对分配方案不满意,但考虑到自己这边势单力薄,只好勉强同意。回山的路上,鬼见愁问疤瘌脸,鬼子的运输车经过六十里铺的事情吕象山是怎么知道的,总不能也是从萃花楼里得到的消息吧?对此,疤瘌脸也是一脸茫然,他实在想不明白946团是如何截获鬼子情报的。
打了回六十里铺的第一个胜仗,打死打伤四五十名日伪军,还缴获了大批物资,这让吕象山十分高兴。一回营地,他就命令杀猪宰羊,犒劳士兵。庆功宴一结束,吕象山和孙汉初就把负责监视鬼见愁的两名士兵叫进团部,表扬了一番,每人赏了两百块钱。自打转移到燕子山下驻防后,吕象山就听从孙汉初的建议,派人不分昼夜地监视燕子山上的一举一动。孙汉初之所以建议吕象山严密监视鬼见愁,除了防备他对946团采取危险行动以外,更重要的是想从鬼见愁那里寻觅敲诈的机会。自从鬼见愁把杨有余等人弄上山造枪以后,就再没缴纳过一次“放行费”,对此,孙汉初耿耿于怀。鬼见愁带人从燕子山上一下来,两个士兵就偷偷跟了上去,并很快弄清了他们下山的目的。
在吕象山、孙汉初犒劳士兵的同时,鬼见愁和疤瘌脸也在山上大办宴会。庆功宴结束后,余兴未了的鬼见愁非让疤瘌脸陪他继续喝酒不可,还把压寨夫人揽在怀里陪酒。鬼见愁之所以如此亢奋,除了缴获大批武器装备和食品以外,更重要的是向世人证明,燕子山上的土匪是一支有着民族正义感的抗日武装,一旦时机成熟,他就可以效仿梁山宋江,率部投靠政府,万世留名。伏击战取得胜利,疤瘌脸却高兴不起来。他认为,伏击日军成功,自己是首功一件,理应论功行赏,但鬼见愁整个晚上对奖赏的事只字未提。更让疤瘌脸担心的是,一旦鬼见愁在山上的威信进一步提升,就更加不把他当回事了。他认为,鬼见愁的心思早不在经营山寨上了,而是整天琢磨着如何打日本人,日本人那样强大,兵强马壮的国军一看日本人要进攻海东城,城防司令没放一枪就带着部队跑了,为此,还被老蒋抓去吃了枪子,就凭山上现有的力量,吓唬吓唬老百姓倒绰绰有余,真刀实枪地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日本人干,那绝对是拿山上兄弟们的性命开玩笑。
武器被劫,中野十分恼火。他把龟井和皇协军大队长张凤山叫到办公室一顿呵斥,命令他俩彻查货物被劫真相,惩治劫匪、夺回武器。张凤山出生在海东城一破落大户人家,大约三十五六岁,早年曾读过几年私塾,说话喜欢咬文嚼字,一张口就是“据我分析”“据我判断”。龟井和张凤山把逃回城里的日伪军召集到一起,让他们回忆当晚的情景,他们都说参与劫车的人穿什么服装的都有,实在分不清到底是国军、八路军,还是土匪。为搜集到被劫军火藏匿地点,龟井安排三拨人马化装成猎户沿脚印一路寻找,虽然大部分脚印被积雪覆盖或被人为处理了,但他们断定武器就藏在山里。
腊月初五那天,杨有余起了个大早,带上鬼见愁送他的两盒牛肉罐头哼着小曲下了山。初六是儿子定亲的日子,鬼见愁特意准了他两天假。杨有余一下山,就被张凤山安排在燕子山出入口的人打晕了。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鬼子的兵营里,顿时吓得尿了一裤子。鬼子一审讯,杨有余就把自己知道的全说了,还把疤瘌脸经常去萃花楼逛窑子的事情也跟鬼子讲了。审讯完毕后,中野把杨有余放回六十里铺。受到惊吓的杨有余回到家就病倒了,且病得下不了炕。没有按时归山,这让鬼见愁十分恼火,第三天夜里就令疤瘌脸带人摸进杨有余家,现场绑了一副担架,连夜把他抬上了山。
杨有余被抬走后,疤瘌脸没有随手下一起回山,而是连夜去了海东城,一进萃花楼就被张凤山捉住了。押到龟井那里一审问,疤瘌脸就把燕子山上的土匪跟国军946团一起抢劫武器的事情全部交代了,并表示只要不杀他,他一定听从大日本皇军的。疤瘌脸第二天就回到山上,还带来两个人,说是他表弟侯三、田五,家住黄河北岸的陶村,父母被鬼子打死后,一心想上山入伙打鬼子,替父母报仇。
伏击战一晃就过去了十多天,寂寞难耐的孙汉初以去瑞祥铁艺铺查看造枪为名,下了山。自从劫了鬼子的运输车后,吕象山就下令禁止手下人随意出入946团驻地,憋得孙汉初整日坐立不安。孙汉初到马三春的铁匠铺转悠了一圈,就去了桂花家。两人正赤膊打得火热之际,房门突然开了,闯进来一个身穿绛紫色对襟绸缎棉袄、头戴瓜皮帽子的中年男人,吓得桂花脸色煞白,嘴哆嗦得不知说什么好。闯进房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桂花的男人秦耀庭。往常,秦耀庭都是过了小年才回家,桂花万万没想到刚刚腊月十五他男人就回来了。
“哪来的野种?敢抄老子的后路!”气急败坏的秦耀庭抄起身后的炉火钩子就朝一丝不挂的孙汉初身上抡去,可当秦耀庭将炉火钩子举过头顶时,乌黑的枪口对准了他的脑门子:“抄了又能咋的?”
孙汉初拿枪对着秦耀庭,桂花慌忙上前阻拦:“别别别!他是俺男人!”
孙汉初不紧不慢地穿好衣服,出门时还得意地朝秦耀庭吹了一声口哨。门“咣当”一声关死了,秦耀庭像一头发疯的狮子,拿着蘸水的麻绳狠狠地抽打着桂花,每抽打一下,桂花就发出狼一般的嚎叫,而秦耀庭则发出瘆人的狂笑。
第二天一早,秦耀庭就骑车出了家门。昨天晚上,秦耀庭一夜没睡好,一想起自己老婆躺在其他男人怀里的样子,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特别是想起孙汉初那得意、轻蔑、挑衅的眼神,他就恨得牙根直痒痒。他打定主意,第二天一早进城找个熟人。此人姓阎名书达,是沈阳一个破落资本家的公子哥儿,早年曾在日本人办的学校里读过几年书,生意失败被债主追杀时,曾得到过秦耀庭的资助。谁知这样一个一度靠别人施舍过日子的人,却在日本人入关后,摇身一变成了日本人的翻译官,由他出面跟日本人说说,一定会把孙汉初那个小王八羔子碎尸万段。
临近傍晚的时候,秦耀庭才见到外出归来的阎书达,两人在酒馆雅间里刚一坐定,秦耀庭就迫不及待地跟他哭诉:“兄弟,你可要替哥报仇呀!哥让孙汉初那个小王八羔子给欺负了!”
“孙汉初?哪个孙汉初?国军946团的那个?”阎书达问。
“对!就是那个鳖孙!”
“他们不是被日本人打跑了吗?怎么可能会欺负你呢?”
“他们又打回来了!他……他……他把你嫂子给……”
“让人戴绿帽子了?哈哈,哈哈哈……”
“我恨不得把那个小王八羔子碎尸万段,吃他的肉,剔他的骨!”秦耀庭咬牙切齿地说。
“好!让你老婆把他勾引到你家去,我让皇军把他抓了。”见秦耀庭一脸沮丧十分不情愿的样子,阎书达开导说,只要抓住孙汉初,灭了946团,他一定去日本人那里给他邀功请赏。秦耀庭想了想,咬着牙说,只要替他报了仇,他什么都豁出去了。酒足饭饱之后,两人又去萃花楼玩了个通宵。
大年除夕那天,于富堂带着王勇谋和张贵早早回到镇上,除了给母亲叩头拜年之外,还想将铺子里造的武器尽快运回八路军小分队驻地。自从火麒麟铁器铺集中力量制造武器以来,制造能力日益提升,不仅制造出了步枪,还制造出了机关枪、王八盒子。给娘叩头请安后,于富堂带着两人进了山,他想亲自把二哥接下山,大半年都让他窝在山里,真是难为他了。进山后,三人有意朝相反方向走了很长一段路,然后找了个僻静、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坐了下来。每次进山,于富堂和队友们都是拐弯抹角、走走停停,生怕一不小心把敌人引到二哥的秘密造枪点。大约半个时辰,从山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于富堂探出半个脑袋朝外望了望,看见两个人鬼鬼祟祟地从山里走出来,边走边窃窃私语。由于距离太远,两人说了什么于富堂等人没有听到,但分手时,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说的那句“速去报告”,三人还是听得真真切切。
“速去报告?什么意思?”王勇谋问于富堂和张贵。
“不好!鬼子要搞偷袭!”于富堂说。
“偷袭?偷什么袭?”张贵不解地问。
“刚才过去的两个人一定是鬼子的密探,他们很可能要搞一次偷袭,目标就是国军946团。”于富堂说。
张贵望望于富堂,又看看王勇谋,问:“今晚?除夕夜?”
“对!就是今夜!”于富堂让腿脚麻利的张贵速去946团找吕象山报告情况,让他务必提高警惕,做好应战准备,千万不要麻痹大意。让王勇谋速去找王山岗,让他率队立即赶往燕子山东南方向的老秃岭待命。于富堂亲自上山去找鬼见愁,说服他率人下山去燕子山西南部设伏,一旦鬼子搞突然袭击,东南、西南两个方向的武装力量同时发起攻击,对来犯之敌形成夹击之势。由于八路军小分队驻扎地距946团太远,派人通知前来参战恐怕来不及,于富堂就让王勇谋去镇上的时候顺便去找于富贵,让他把铺子里参加过射击训练的铁匠们组织起来,在燕子山南部的鸟爪岭附近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