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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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哀伤

格里戈里·彼得罗夫是一位优秀的旋匠,他在当年的加尔钦乡里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同时他的糊涂也是出名已久的了。此刻的他正赶着一辆雪橇送生病的老伴去地方上的自治局医院,这段路大概有三十多俄里,而且路面也糟透了,就连公家的邮差都很头痛走这样的路,这样的路让像旋匠格里戈里这样的懒人来走,可真是举步维艰了。迎面吹来一阵刺骨的寒风,密密的飞旋着的雪花落在脸上,好像刀割一样。雪越下越大,已经分不清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还是从地上刮起来的了。眼前除了茫茫大雪,还是茫茫的大雪,田野、树林,就连电线杆也都被雪覆盖了。强劲的寒风袭来,格里戈里的车轮被深深地埋在了大雪之中,那匹瘦弱的老马艰难地向前移动着,拔出深雪里的腿,走上一步,再拔出深雪里的腿,再走上一步,吃力极了。旋匠急着给老伴看病,他焦急地挥打着鞭子,狠狠地抽打在马背上。

“玛特廖娜呀,你就别哭了,我已经很卖力了……”他小声嘟哝着,“你就再忍耐一下,上帝会保佑我们及时赶到医院的。到了医院用不了一会儿工夫,你那个病……巴维尔·伊凡内奇或许就会给你喝一些药水,也可能让人给你放点血,或者他会大发善心,派人用酒精给你擦身体,这样你那个腰痛的毛病就会好了。巴维尔·伊凡内奇肯定会尽力的……虽然他可能会责骂一通,或者跺跺脚,但他肯定会尽力帮你治病的……他是一位多么好的老爷啊,待人又宽容又和气……等我们一到,他肯定会立即从他的诊室里跳出来的,接着就会数落个没完没了:‘你怎么回事啊?’他也许会嚷嚷道:‘为什么你们现在才来啊?为什么不早点来?难道你们认为我是一条狗,就该成天团团围着你们这些鬼东西转吗?为什么不上午来?滚,快点给我滚回去!明天再来吧!’那我就会求他:‘医生老爷!巴维尔·伊凡内奇!我尊贵的好老爷!’哎,你倒是快走呀,我让你发呆,真是见鬼!驾!”旋匠甩开鞭子,狠抽在他的瘦马身上,看都没看他老伴一眼,继续低声地自言自语:“……‘我的老爷!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啊,我敢向上帝……还是凭我的十字架起誓:天还没有亮,我们就启程了,可那么远的路怎么能说到就到呢?而且老天爷……或者是圣母娘娘……发了火,给我们送来了这么一场暴风雪。您老人家也是看见的,即便是一匹骏马也不一定能按时赶来,何况我那匹又瘦又老的马呀。’可能巴维尔·伊凡内奇照样会皱起眉头,大声嚷嚷道:‘我是清楚你们这些人的,你们总是能找出理由为自己辩护!特别是你,格里什卡[11]!我早了解你的为人了!恐怕你一路上进了五六家小酒馆吧!’我就会反驳他说:‘难道你认为我是恶棍,还是认为我是一个异教徒?自己的老太婆都快要归天、咽气了,我怎么会有心思去小酒馆喝酒呢!您就饶恕我吧!快点给我老伴看病吧,叫那些小酒馆见鬼去吧!’接下来,巴维尔·伊凡内奇就会吩咐人把你抬进医院,我当然会给他跪下……并说:‘巴维尔·伊凡内奇!我的老爷!我们千恩万谢也难以报答您的恩情啊!请您就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庄稼人吧,我们惹您生了这么多气,按理您是应该把我们连打带骂地轰出去的,可您老人家却还是为我们看病,瞧,您的脚上都沾上雪了!’巴维尔·伊凡内奇肯定会瞪着大眼,像想要揍我一顿的样子说:‘傻瓜,你与其给我跪着,还不如平时少灌自己几杯白酒呢。再看看你可怜的老太婆,我真想揍你一顿!'‘您说得太对了,我是真该揍,巴维尔·伊凡内奇,您就狠狠地揍我一顿吧!既然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叫您亲爹我都乐意,更不用说给您下跪了!老爷,我说的可都是老实话……如同站在上帝的面前一样……如果我撒谎了,您就戳瞎我的眼睛。只要我的玛特廖娜,也就是我的老伴,能够治好病,还能和以前一样操持家务,那时您老人家吩咐我做什么,我都会替您做好的!像小烟盒、槌球,还有什么九柱戏的木柱,我都会精心为您做的,我可以旋得跟外国人的一样好……而且我一分钱也不会收您的!如果是在莫斯科,这种小烟盒可以卖四个卢布的,可我一分钱也不会收您的。’巴维尔·伊凡内奇就会笑着说:‘好,好啊……你的心意我心领了!只可惜你是个酒鬼……’

“我的老伴儿,你看我跟那些老爷说得多好啊,我知道怎样跟他们打交道的,没有我搭不上话的老爷。现在我只求上帝保佑,千万不要让我们迷路才好。你瞧这暴风雪刮的,我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旋匠的嘴里一直嘟哝着,一刻也没有停下过。他随便东拉西扯,只求自己那沉重的心情能放松一些。虽然他嘴上的话很多,可是脑子里的想法和疑问却比嘴上的还多。哀伤不断地侵袭着旋匠,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意料,弄得他现在怎么也无法清醒过来,无法平静下来,无法认真地想一想。在此之前的他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昏昏沉沉,无所事事,既不知道欢乐,也不知道哀伤,可是现在的他却突然心情沉重起来,内心十分痛苦。这个一直无忧无虑的懒汉和酒鬼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他竟然也忙碌起来,凡事都要操心,看到老伴生病了,他心急火燎的,也不怕这么大的暴风雪了。

旋匠记得非常清楚,他的哀伤是从昨天傍晚才开始的。昨晚他像往常一样喝得醉醺醺地回到了家,接着就开始骂人,还挥舞着拳头。老太婆瞧了一眼自己的丈夫,眼神里充满了严厉和呆滞,就像圣像上的圣徒或者快要死的人一样,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温顺。旋匠的哀伤正是从她那奇怪的、不祥的眼神里开始的。旋匠吓得不行,赶紧向邻居借了一匹老马,拉着老太婆就往医院里送,希望巴维尔·伊凡内奇能用神奇的药粉或者油膏恢复老太婆从前的眼神。

“你呀,玛特廖娜,如果……”他又小声地嘟哝起来,“如果巴维尔·伊凡内奇问起我有没有打你,你就对他说:‘没有,绝对没有的事!’我也会记住的!从今往后再也不打你了。我凭着十字架向上帝发誓!再说了,我以前也不是故意打你的,没有什么恶意!我只是不假思索就随手打了你。其实我可心疼你呢,你看我不是正急着送你去医院看病吗……瞧,好大的风雪啊!上帝啊,你是在发怒吗?求你一定保佑我们不要迷路……

“怎么样了,你的腰还痛吗?玛特廖娜,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呢?我问你呢:你的腰还痛吗?”

旋匠感到非常奇怪,为什么老太婆脸上的雪老是不融化呢?那张脸为什么显得这么消瘦,灰白里还透着蜡黄,面容庄重而又严肃。“唉,蠢婆娘!”旋匠大喝道,“我跟你说真心话呢,上帝可以做证……可是你,那个……唉,你真是个蠢婆娘!你如果再这样,我索性就不送你去医院了!”

旋匠放下了缰绳,犹豫不决,他不敢回头看老伴,因为他害怕!自己所问的话得不到回答,同样让他感到害怕。最后,为了探个明白,他狠了狠心,试着用手去摸了一下她的手,手是冰凉的,被抬起的手直直地垂了下来。“你不会就这么死了吧,这下麻烦可大啦!”

于是,旋匠大哭起来,他不仅是可怜老伴,更是感到懊丧。他认为这世上的一切事都变得太快了,他的哀伤才刚刚开始,不应该这么快就收场的,他还没来得及让老太婆过上好日子呢,没来得及对她表示疼爱,她怎么就死了呢?他们可是共同生活了四十年啊,但这四十年却像一场噩梦一样:受穷、酗酒、打架,还没过一天好日子呢。况且,当他正要痛改前非,正要疼爱老太婆时,正要向她说对不起时,她却死了。“老天爷啊,你这样做分明是在跟我作对啊!”旋匠大声喊道。

旋匠回想起往事,说道:“我做得真是不好啊!时常打发她出去向人家讨饭。要是她再活上十年,我会让她过上好日子的。否则,她还真以为我是那种人呢。圣母娘娘啊,我还往什么鬼地方赶呀?现在不应该再去看病了,而应该把她安葬了。那就掉头吧!”

旋匠使出全身的力气抽打着他的马,让它掉转过头来,回去的道路更难走了,一点车辙也看不见了。雪橇有时还会撞到小杉树上,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但却擦伤了他的手。

接着视野之内又变得白茫茫一片了,风雪飞旋着。“如果能从头再活一次,那就好了……”旋匠想着。

于是,他又回忆起四十年前的玛特廖娜,那时她还年轻,是一个漂亮、快活的姑娘,而且出身于富裕人家。她的父母把女儿嫁给了自己,仅仅是因为他们喜欢自己那一手的好手艺。凭借自己的能力,旋匠本来完全可以过上好日子的,但是不幸的是,婚后的自己开始酗酒,整天烂醉如泥,一头倒在炕上就会睡到大天亮。婚礼上的事情他倒还记得,可是婚礼之后的日子他却一丁点印象也没有——哪怕他被人打死,他也就记得自己做过的仅有的三件事:喝酒、睡觉、打老婆。此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一晃四十个年头就这样过去了。

黄昏来临了,鹅毛似的大雪使天空也变得灰暗了。

“我这是往哪里赶车呀?”旋匠猛地清醒过来,“应该去墓场的呀,我怎么还是朝着医院的方向赶呢……我真是变傻了!”

旋匠掉转雪橇,朝着老马的背上又是一记鞭子。老马鼓足全身的力气,打着响鼻,一路小跑起来。旋匠接二连三地抽打着老马的背……

身后传来一阵阵东西撞击的声音,他头也不回一下,以为那是故去的老太婆的头撞击雪橇而发出的声音。天色变得越来越暗了,风也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刺骨了……

“如果能再从头活一次,那就好了……”旋匠想道,“我会添置一套新的工具,接受大批的订单……把钱都交到老太婆的手上……嗯,就这样办!”

后来,他一不小心弄脱了缰绳,可怎么也不能把缰绳捡起来,他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了……

“既然这样,那就算了……”他心里想道,“反正老马识途,它会把我拉回家的。这会儿我要小睡一会儿……趁着下葬、安魂祭以前,我最好能歇一歇。”

旋匠闭上眼睛,打起盹来。不久,他感觉到马停了下来,睁开眼却看到自己面前有一堆黑糊糊的东西,像是大草垛,又像小木屋……

这时,他真想从雪橇上爬下来,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现在的他全身懒得什么也不想干,他甚至宁愿冻死,也不想动弹一下……接着,他就安静地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明净的大房间里,温暖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旋匠看到面前站着好些人,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想表明自己是个既稳重又懂事的人。

“请你们都来参加老太婆的安魂祭吧,乡亲们!”他说,“还要告诉东家一下……”

“唉,算了,算了!你还是只管躺着吧!”有人打断了他的话。

“天哪,你是巴维尔·伊凡内奇!”旋匠看到身边的医生,惊叫起来,“老爷哪!恩人哪!”

他从内心里都想跳下床,扑通一声跪在医生的脚下,但是他却感到自己的手脚已经都不听自己的使唤了。

“我的老爷!我的胳膊哪儿去了?我的腿呢?”

“你只有跟自己的胳膊和腿告别了……因为你把它们冻坏了!好了,好了,你就不要哭了,你还是感谢上帝让你活了六十年吧,你活的时间也够长的了!”

“亲爱的老爷,我伤心呀!请您宽宏大量饶恕我!就是再让我活上那么五六年也好啊……

“马是借来的啊,还得还给人家……要给老太婆下葬了……这世上的事情怎么变得这么快啊!我的老爷!巴维尔·伊凡内奇!卡累利阿榨木[12]烟盒我还没有做好呢,槌球也还没有做出来……”

医生只是摆了摆手,就走出了病房,这个旋匠——算是彻底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