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山药粥
八成是元庆末年仁和初年的事吧。不管哪朝哪代,好歹跟这个故事无甚关系。看官只当是很久以前平安朝的事就成。——话说当时藤原基经摄政,手下侍卫中,有某位五品。
在下本不愿写成“某位”,蛮想弄清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偏巧那名儿竟没能流传下来。想必是个凡夫俗子,没资格留名青史吧。看来终究是史书作者,对凡人凡事,没甚兴趣使然。这一点倒同日本的自然派作家大相径庭。须知,王朝时代的小说家,并非有闲之人。——总而言之,藤原摄政王的侍卫中,有某位五品的武士,是这故事中的主人公。
且说这位五品,实在其貌不扬。首先,身材矮小。其次,红鼻头,八字眼。嘴上的胡须,不必说,稀稀拉拉。瘦瘦的两颊,显得下巴格外的尖。嘴唇嘛……要一一细数起来,真个是说也说不尽的。我们的这位五品,天生就如此邋遢,不同凡响。
五品是何时何以来侍奉基经的呢?这谁也不晓得。反正,很久以来,总是穿着同一件褪了色的短褂子,戴着同一顶瘪塌塌的京式乌帽,天天不厌其烦地尽同一职守,这倒是确凿无疑的。结果呢,谁见了也不会想到,这家伙居然也有过青春年少的时光(五品已经四十开外)。相反,甚至觉得,凭他这副寒碜通红的鼻子,徒有其名的几根胡子,生来就该在朱雀大路上让风吹雨打。上起主人基经,下至放牛娃儿,不知不觉,谁都这么认为,无人怀疑。
一个人有了这样一副尊容,所受到的待遇,恐怕无须在下多费笔墨。在班房里,五品甚至不如一只苍蝇,一干武士对他也带搭不理。连那些有品无品的下属侍卫,总共二十来号人,对他的进出也冷淡得出奇。五品吩咐什么事的当口,一伙人绝不会停止闲聊。对他们来说,五品的存在,好比空气一样无影无形,眼里就没有他这个人。底下人尚且如此,更不消说上面的头儿脑儿了,压根儿不把他当回事,说来也是他命该如此。他们对待五品,冷冷的表情背后,藏着类似小孩子家无聊的恶意,要说什么话,就打个手势。人之有语言实非偶然,手势也常有不足以达意之时。可是,他们却认为是五品悟性不高。手势一旦行不通,他们便从五品头上那顶瘪塌塌走了样的京式乌帽,一直到脚下那双快要磨破的草履,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嗤鼻一笑,陡地转过身去。尽管如此,五品却从不动气。那些不平事儿,他全然不往心里去,为人竟窝囊怯懦到如斯地步。
可是,那些同僚武士,倒要来寻他开心。年长的拿他丑相取笑,总是说些老掉牙的打趣话;年轻的学样儿,也借机耍嘴皮子逗哏取乐。他们当着五品的面,对他的鼻子、胡子、纱帽、短褂,大肆品评而不知底止。不仅此也。他,以及他那个五六年前就分了手的地包天婆娘,连同跟那婆娘相好的酒鬼和尚,也都常常成为他们插科打诨的笑料。更有甚者,他们还不时弄些恶作剧。此处无法一一列举。譬如,将他竹筒中的酒给喝了,而将尿灌将进去。姑举此一端,余则概可想见。
然而,五品对这些嘲弄,全然无动于衷。至少别人看来如此。不论人家说他什么,五品连脸色也都不变。一声不吭,捋着那几根胡子,做他该做的事。只是他们的恶作剧,诸如把纸条别在他顶髻上,或把草履插在刀鞘上,让他过于难堪时,他才脸上堆着笑——是哭还是笑也分不清,说道:“莫如此呀,各位仁兄!”凡是看见他这表情,听见他这声音的人,一时之间,竟会油然生出怜悯之情(人生中受欺侮的,何止是红鼻五品一人。还有许许多多不相识的人,都会借五品的表情和声音,谴责嘲弄者的无情无义)。——这份感情虽然淡薄,刹那间却浸透他们的心田。只是这种心情,始终能保持住的人,却是微乎其微。就在这微乎其微的人中,话说有个五品的侍卫,乃丹波国人士,一个嘴上茸毛刚刚长成胡子的年轻后生。当然,这后生起初也和众人一样,没来由地轻蔑红鼻五品。可是有一日,凑巧听见“莫如此呀,各位仁兄”!这央告声,竟在脑中盘旋不去。此后,唯有在这后生眼里,五品才变了一个人。因为,从五品那张营养不良,面带菜色,木讷迟钝的脸上,透露出这是一个饱受尘世逼迫的“人”。这位五品侍卫,每每想起红鼻五品的遭遇,便不能不感到人间的一切,昭然显露出本性的卑劣一面。而与此同时,那只冻红的鼻子,可数的几根胡须,仿佛是一丝安慰,直透他的心底……
不过,也仅限于这位后生一人而已。除此以外,五品依旧像狗一般生活在周围的轻蔑之中。首先,他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只有一件海昌蓝的短褂和一条同样颜色的裙裤,现在已经旧得泛白,变成蓝不蓝青不青的。短褂还凑合,就肩膀处略微瘪塌,圆纽带和菊花襻褪些色而已,至于裙裤的裤脚管却是破得不成样子。里面没有衬裤,露出两条细腿,真好比瘦牛拉瘦官,一步一颤悠。同僚中即使嘴上不损他,见了也都觉得寒碜不过。再说,身上佩的一把刀也很不济,刀柄上的贴金已经变色,刀鞘上的黑漆斑驳剥落。他却照旧腆着红鼻子,踢踢踏踏拖着双草履,本来就驼背,数九寒天下,腰越发猫了起来。他迈着细碎的步子,眼馋地东张张西望望,难怪连街上的商贩都要欺侮他。眼下就有这样一桩事。
一日,五品去神泉苑,经过三条城门,见六七个孩子聚在路边,不知在做什么。心想,‘是在玩“陀螺”吗?便凑到背后去瞧了瞧。原来在抽打一条跑丢的狮子狗,颈上还拴着绳子。胆小怕事的五品,虽有同情心,却怕事,从来不敢挺身而出。唯有这一次,见对方是几个毛头孩子,便鼓起几分勇气来。于是,脸上堆着笑,对一个像是孩子头的,拍拍他肩说:“就饶了它吧。狗挨打也痛呀。”那孩子转过身来,翻起白眼,藐视地盯着五品。那神情就跟班房里,侍卫长见他没领会自己意思,瞧他时的那副表情一模一样。“你甭多管闲事!”那孩子退后一步,撇着嘴说:“你个酒糟鼻子!算个什么东西!”五品听了这话,宛似脸上挨了一记耳光。倒不是因为遭人辱骂,才生气光火,而是自家多嘴,自讨没趣,觉得实在窝囊。他只好用苦笑遮掩难堪,继续朝神泉苑默默走去。身后,那六七个孩子挤作一堆,有的做鬼脸,有的伸舌头。五品当然不知道。即使知道,这对不争气的五品来说,又能如何?
且说这故事中的主人公,倘如生来就专给人作践,活着没一点盼头,那倒也不尽然。自打五六年前,五品就对一种山药粥特嗜起来。说起这粥,乃是将山药切碎,用甜葛汁煮熬而成。当时,作为无上的珍馐美味,其身价之高,甚至摆到万乘之君的御膳里。因此,像我们五品这种人,只有一年一度贵客临门时,才能沾光尝尝。即使那时,能喝到嘴的,也少得仅够润喉而已。于是,很久以来,将山药粥饱餐一顿,便成了他唯一的愿望。当然,此事他从未告诉过人。不但如此,甚至连他自己都还不清楚,此乃他平生之宏愿。也不妨说,他事实上就是为这盼头而活着。——为一个不知能否实现的愿望,人有时会豁出一辈子的。笑别人愚蠢的人并不高明,谁不是人生中的过客?
不料,五品“将山药粥饱餐一顿”的梦想,居然轻而易举变成了现实。道出个中始末,正是在下写本篇的旨归。
话说有一年,正月初二,正是基经府贵客临门之日(与皇后和太子的两宫之宴乃在同日,而摄政关白府之宴请王公大臣,比起两宫之宴毫不逊色)。五品也挤在侍卫之间,面对满桌的残羹剩肴。那时尚无扔弃剩肴予饥民的做法,而是聚家臣于一堂,共而食之。虽说可同两宫之宴媲美,终究是在古时,品类纵多,美味鲜有。无非煮年糕、炸年糕、蒸鲍鱼、烤章鱼、炸大虾、鲷鱼干、风干鸡、近江鲫鱼、宇治小香鱼、鲑鱼镶鱼子、大酸橙、小酸橙、柑橘、柿饼之类。其中便有话说的山药粥。五品年年盼着这山药粥。可是,人杂嘴多,每次自己能吃到的,却多乎不多。今年的粥又格外少。这么一来,兴许是五品心里作怪,觉得那粥,较往昔尤甜美可口。于是,他盯着一只喝光的空碗,将稀稀拉拉的胡子上沾的粥星儿,用巴掌抹了一把,自言自语地说道:“几时才能称心喝个够哟!”
话音未落,便有人戏谑地问:“您大夫竟连山药粥也没有称心喝过?”
俨然一介武夫的声音,低沉而威严。五品从驼背上抬起头,怯生生地朝那人看过去。声音的主人是民部卿时长的公子藤原利仁,那时也在基经府内当差,是个膀阔腰圆、身量超群的伟男子,一面嚼着烤栗子,一面一杯复一杯地喝黑酒。人已喝得半酣。
“好可怜哟。”利仁见五品抬起头,声音半轻蔑半怜悯的,接着说道,“愿意的话,我利仁可让阁下称心如意喝个够。”
即便一条狗,终日受虐待,偶尔给块肉,也不会轻易凑上去的。五品照例挤出那副不知是笑还是哭的笑脸,看看利仁的面孔,又看看手上的空碗。
“不愿意?”
“……”
“怎么样?”
“……”
这时,五品感到众人的目光都猬集在自己身上。一言之差,笃定又要招来一通嘲弄。甚而觉得,回答什么都照旧会受人戏耍,真是左右为难。这时,要不是对方声音不耐烦起来:“不愿意,也不强求。”五品说不定会把空碗和利仁,一直比来比去,看个没完。
听见这话,五品慌不迭地答道:
“岂敢……不胜感谢。”
凡听见俩人对话的人,一时都失声笑了出来。“岂敢,不胜感谢。”——甚至还有人这样学舌。在盛着黄橙绿橘的槲叶盘和高脚漆盘之上,众多软筒硬筒京式乌帽,便一齐随着笑声,如同波浪般摇晃起来。其中笑得最响,最为开心的,当数利仁。
“那就改日奉请尊驾。”说话之间,贵公子蹙起眉头来,是涌上来的笑声和酒气一起噎在喉咙里的缘故,“……不知意下如何?”
“不胜感谢。”
五品红着脸,把方才的话结结巴巴又重复了一遍。不用说,这回又引起哄堂大笑。至于利仁本人,正是要叫五品再说一遍,才故意叮问一句,所以,觉得比方才还可乐,笑得前仰后合。这个来自朔北的粗汉,生活里只懂两件事,一是豪饮,一是狂笑。
幸而话题不久即离开他俩。哪怕是打趣逗笑,一味盯着这位红鼻五品,也许会令人厌烦。总之,话题一个接一个,直到酒菜将尽,一个见习侍卫讲笑话,说有个人骑马,两脚却套在一只皮护腿里,才又引动一座人的兴头。可是,唯独五品,浑然充耳不闻。想必山药粥这仨字,已占据他的全部心思。即令面前摆着烤山鸡,筷子都不去碰一碰;尽管杯里有黑酒,嘴唇也不会去沾一沾。两手自管放在膝上,宛如大闺女相亲,憨厚地红着脸,连花白的两鬓都红了起来,始终盯着空空如也的黑漆碗,傻瞪瞪地笑着……
过了四五天,一个上午,有两个骑马人,沿着加茂川畔,径朝粟田口,缓辔而行。其中一人,上穿深蓝色猎衣,下着同色裙裤,佩了一把镶金包银的大刀,是个“须黑鬓美”的男子。另一人则在海昌蓝的短褂上加了一件薄薄的棉衣,是个四十来岁的武士,看他那情景,无论是马马虎虎系着的腰带,还是沾满鼻涕的红鼻头,浑身上下,无处不显得寒酸破落。至于坐骑,倒都是骐骥,前面一匹是桃花马,后面一匹是菊花青,三岁的牙口,气势神骏得连路上的小贩和武士都要回头来看。他们后面,还拼命跟着两人,自然是持弓背矢的亲随和牵马执镫的马夫。——这一行人,毋庸赘言,正是利仁和五品。虽说尚在隆冬,倒恰逢天气晴和,没有一丝风,白花花的河石间,清潺潺的溪水中,蓬草枯立,纹丝不动。临河低垂的柳树间,叶子飘尽的树枝上,洒满柔滑如饴的阳光。蹲在枝头的鸟儿,尾巴动一动,影子都会鲜明地投射在地面上。东山一片暗绿,上方露出圆坨坨的山头,犹如霜打的天鹅绒,想必是比睿山吧。鞍鞯上的螺钿在阳光下晶光闪亮,俩人不着一鞭,径朝粟田口徐徐前进。
“您说,要带在下出去,究竟去哪里呢?”五品两手生分地拉着缰绳问道。
“就在前面。不像阁下担心的那么远。”
“这么说,是粟田口那里吗?”
“暂且先这样想吧。”
今早,利仁来邀五品,说东山附近有处温泉,想去一趟,俩人便出了门。红鼻五品信以为真,恰值久未洗澡,这一向身上刺痒难熬。若美餐过山药粥,再洗个温泉澡,真是天幸其便。这样一盘算,便跨上利仁事先牵来的菊花青。不料,并辔来到此处,利仁的目的地,似乎不在这附近。现在,不知不觉已过了粟田口。
“原来不是去粟田口啊?”
“不错,再往前走一点。”
利仁面带笑容,故意不看五品,静静地策马而行。两旁的人家渐渐稀少,此刻,冬日广漠的田野上,只见觅食的乌鸦;山阴的残雪,也隐隐地笼上一层青烟。虽然天晴日朗,但野漆树的梢头,尖棱棱地指向天空,看来刺眼,不禁生寒。
“那么,是在山科一带啦?”
“山科,这儿就是。还要往前哩。”
果然,说话之间已过了山科。何止如此。不大会儿工夫,关山也已掠在身后。终于,晌午将过时,来到三井寺。三井寺内,有个僧人与利仁交情颇厚。俩人前去拜访,叨扰了一顿午饭。饭后又骑马赶路。一路上,较方才的来路,人烟更加稀少。尤其当年,盗贼四处横行,世道甚不太平。——五品把个背驼得愈低,弓了起来,仰视着利仁的面孔问道:
“还在前面吧?”
利仁不觉微笑起来。仿佛小孩子家的勾当,被人察觉,冲着大人笑笑。鼻尖上的皱纹,眼角旁的鱼尾纹,像是在犹豫,要不要笑将出来。于是,忍不住这样说道:
“其实呢,是要请阁下前往敦贺。”利仁一面笑着,一面举鞭遥指天际。鞭子下,一片银光闪烁,湖水正辉映着夕阳。
五品惊慌起来。
“敦贺?敢是越前那个敦贺吗?越前那个……”
利仁自从入赘做了藤原有仁的女婿之后,多半住在敦贺,这事平素不是没有听说过。可是,直到此刻五品都没有想到,利仁居然要把自己带到大老远的敦贺去。别的不说,跑到山重水隔的越前国去,仅仅带这么两个随从,怎么能保得路上平安呢?何况这一向传言四起,说有过往行人为强盗所杀。——五品望着利仁,慨叹道:
“您又戏言了。原以为是东山,岂知是山科。以为是山科,谁料是三井寺。结果,是越前,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倘使开头便直说,哪怕是下人呢,也该多带几个。——去敦贺,这如何使得!”
五品几乎带着哭腔,嗫嚅着。若是没有“饱餐一顿山药粥”这念头,鼓起他的勇气,恐怕他当即便会作别而去,独自回京都了。
“尽管想开,有我利仁在,足可一以当千。路上无须担心。”
见五品如此惊慌,利仁不禁皱皱眉头,嘲笑地说。然后叫过随从,将带来的箭筒背在身上,又接过一张黑漆弯弓,横放在鞍上,旋即一马当先,向前奔去。事已至此,怯懦的五品,惟以利仁的意志是从。他胆战心惊,东张西望,环顾周遭荒凉的原野,口中喃喃祷告,念诵依稀记得的几句观音经。那只红鼻子几乎蹭到马鞍的前鞒上,依旧有气无力地催动着快慢不匀的马步。
原野上,嘚嘚的马蹄声喧。遍地黄茅,茫茫一片。一处处水洼,冷冰冰地映着蓝天,不由得令人暗想,这冬日的午后,怕是终究会给凝住吧?原野的尽头,是一带连山,因为光景是背阴的缘故,本该熠熠生辉的残雪,竟没有一星光芒,惟见长长一道浓暗之中略带紫苍。就连这些也为几丛萧瑟的枯茅遮断。许多横亘的景物,是两个步行随从所无法看到的。——这时,利仁蓦然回过头,向五品开口道:
“请看!来了好一个使者。可给敦贺报信矣。”五品不大明白利仁的意思,战战兢兢顺着弓的方向望去。那本是望不到人影的所在。唯见一只狐狸,于落日下,披一身暖融融的毛色,慢吞吞地走在不知是野葡萄藤还是什么攀缠的灌木丛中。——霎时,狐狸慌忙纵身奔逃。利仁猛挥一鞭,急忙纵马追去。五品也忘却自家,紧随其后。不用说,两个随从也不落后。马蹄踢石的嘚嘚声,冲破旷野的寂静,响了好一阵儿。俄顷,见利仁已勒马停住,狐狸不知何时已经捉住,于鞍侧倒提着两只后腿。想必是逼得狐狸走投无路,将其制服于马下,才手到擒来的。红鼻五品连连揩去胡须上的汗水,好不容易才赶到跟前。
“喂,狐狸,好生听着!”利仁将狐狸高高提至眼前,煞有介事地说:“去告诉他们,敦贺的利仁,今夜将打道回府。就说:‘利仁陪同一位稀客,正在途中。明日巳时时分,派人来高岛迎候,同时再备上两匹好马。’明白了吗?切不可忘记!”
说毕,一挥手,将狐狸远远抛进草丛。
“哎呀,跑啦!跑啦!”
刚刚赶上来的两名随从,望着狐狸逃走的身影,拍掌嚷道。夕阳下,脊背毛色似落叶,不辨树根与石块,一溜烟没命逃去。一行人从所立处望去,尽收眼底。在追逐狐狸的当儿,不知什么工夫,他们已来到旷野的高处,那里是一面缓坡,低处与干涸的河床相连。
“好个宽宏大量的使主!”
仿佛刚认识一般,五品肃然起敬,衷心赞叹,仰视着这位连狐狸都使唤得了的草莽英雄,而自己同利仁之间,究竟有何差别,也顾不得去思量了。他感铭良深,只觉得利仁势力有多大,自己跟着也能沾溉得多大。——低处境下,恐怕最容易去阿谀奉承。然而,列位看官,此后倘从红鼻五品的态度中,看出什么逢迎拍马之举,切不可对他的人格妄加怀疑。狐狸给抛了出去,骨碌碌跑下斜坡,从干河床的石头间,轻捷地蹦蹿跳跃,又一鼓作气,斜着跑上对面的斜坡。一面跑,一面回头望,捕获自己的武士一行,犹自并辔鹄立在远远的高坡上,看起来只有巴掌大小。尤其是桃花马和菊花青,沐浴着落日余晖,衬托在寒霜凝露的空气中,真比画的还鲜明。
狐狸一扭头,又在枯茅丛中,如疾风一般飞驰而去。
一行人照准于翌日巳时时分来到高岛。这是个小小的村落,地处琵琶湖畔,与昨日大异其趣,阴霾的天空下,只有疏疏落落的几椽茅屋。岸边的松林间,只露出一泓湖水,意态清寒,水面上灰蒙蒙的涟漪,仿佛是忘了打磨的一面镜子。——到了这里,利仁方回头望着五品道:
“请看!众人已前来迎候。”
果不其然,只见湖畔松林间,二三十人,有的骑马,有的走路,牵着两匹备好鞍鞯的马,短褂上宽大的袖子在寒风中翻飞,正朝他们急急赶来。转眼之间,便到了跟前,骑马的慌忙滚鞍下马,走路的赶紧跪在路旁,一个个敬候利仁的到来。
“看来那狐狸果真报了信呢。”
“畜类天生变化多端。这点区区小事,何足道哉。”
利仁和五品说话的工夫,已来到众家臣迎候之处。利仁道了声:“辛苦了。”一干跪着的人,才连忙站起,接过两人的马。顿时人人轻松起来。
“昨夜,有件稀奇之事。”
两人下马之后,刚要在皮褥上落座,有个白发苍苍的家臣,穿了件红褐色短褂,走到利仁面前禀告。
“什么事?”利仁一面将家臣随从等端来的酒馔,给五品斟上,一面大模大样地问。
“是这样一回事。昨晚刚刚戌时,夫人忽然失去神智,开言道:‘吾乃阪本之狐是也。今日特来传达主公命令。请仔细听令!’于是我等走上前去,但听夫人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主公陪同一位稀客,此刻正在途中。明日巳时时分,派人前往高岛迎候,同时再备上两匹好马。'”
“这事确是稀奇。”五品着意瞧瞧利仁又瞧瞧家臣,评断一句,讨得两方都满意。
“这样说还不算。而且,战战兢兢,浑身发抖。‘万万不得迟误。如有迟误,吾将被主公赶出家门矣。’说着大哭不止。”
“那么,现在如何了?”
“后来便一下子昏睡过去。我们出来时,似乎还没醒。”
“如何?”听完家臣禀报,利仁得意地瞧着五品说,“连畜类都听命于我利仁!”“真叫人不胜惊讶。”五品搔着红鼻子,低了低头,然后,张嘴结舌,故意显出吃惊的样子,胡子上还沾了一滴方才喝的酒。当天夜里,五品在利仁府的一间屋内,茫然瞧着方角座灯,竟难以入睡。漫漫长夜,眼睁睁直挨到天明。傍晚到达此地之前,一路上,同利仁及其随从谈笑风生,经过松山、小溪、枯野,以及荒草、落叶、岩石、野火、青烟——这些景物,一件件又在五品的心头浮现出来。尤当黄昏时分,暮霭沉沉之际,终于来到这府邸,看见长钵里炭火熊熊,不觉长长松了一口气时的那份心情——此刻,躺在此处,回想起来,仿佛是遥远的往事。在棉花有四五寸厚的黄被下,五品惬意地伸直了腿,情不自禁地呆呆看起了自家的睡姿。
被下,穿了两件浅黄色的厚棉衣,是利仁借与的,足以让他五品暖得出汗。加之晚饭时,几杯老酒下肚,醉意更使他身上热烘烘的。枕畔,格子板窗外面,就是寒霜委地的大院子。他是这样的陶陶然,没有一丝苦寒之感。这一切,与自己在京都的衙房相比,简直有云泥之别。尽管如此,我们的五品,心里好似七上八下,总有那么一抹不安。首先,时间慢得令人望眼欲穿。但同时又希望,天亮——也就是说,喝山药粥的时刻,不要来得太快。这种矛盾的心情,之所以相生相克,盖因境况变化之剧,就如今日的天气一样,陡然变得冷飕飕的。凡此种种都是迷障,难得暖和如斯,竟也不能安然入睡。
这时,听见外面院子里,有人高声说话。听声音,像是白天中途接他们的那位白发家臣,似乎在吩咐什么事情。声音干涩,许是满地霜华上传过来的缘故?凛然如同寒风,甚至觉得句句穿透他的骨髓。
“这边的下人听着!奉主公之命:明晨卯时前,每人须各交长五尺、粗三寸的山药一根。万万不可忘记,务必于卯时前交来。”
这话反复叮嘱了两三遍。俄顷,人声寂然,周遭随即一如方才,恢复冬夜的宁静。静寂中,只有灯油嘶嘶作响。火苗像条红丝绵,摇曳不定。五品把个哈欠硬是忍了回去,旋又沉入胡思乱想。——既然提到山药,准是要做山药粥才叫拿来的。这么一想,刚才只顾注意听外面而暂时忘却的不安,不知什么工夫,竟又潜入心头。而且,比方才尤为强烈的,是他不愿过早就把山药粥吃个够。这念头偏生跟他作对,总在脑中盘旋不去。“饱尝山药粥”的夙愿,要是这样轻而易举就能兑现,几年来好不容易忍到今天,盼到今天,岂不枉费力气了吗?倘办得到,但愿事情能这样:突然来个什么意外,山药粥暂时喝不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等尽除烦,再喝它个够。——五品的心思,就像“陀螺”一样,滴溜溜总围着一处转,想着想着,因鞍马劳顿,不知不觉酣然睡去。
翌日清晨,五品一睁开眼,便惦记起昨夜属交山药一事,所以什么都不顾,只管先打开格子板窗。这才发觉自己睡得人事不知,怕是已过了卯时吧。院子里铺着四五张长席子,上面堆了两三千根圆木似的东西,像座小山,竟有那斜伸出去的桧皮房檐一般高。定睛一瞧,五尺长三寸粗,齐刷刷的尽是大得出奇的山药。
五品揉着惺忪的睡眼,四下看过来,简直目瞪口呆。偌大的院子里,好似新打的桩子上,接连安了五六口能盛五石米的大锅,穿白布褂子的年轻使女,不下几十人,围着大锅忙乎。烧火的,掏灰的,将白木桶中“甜葛汁”舀到锅里去的,人人为熬山药粥,忙得不可开交。锅下冒出的青烟,锅内升腾的热气,同尚未消尽的晓霭融成一片,广阔的庭院整个儿笼罩在灰蒙蒙的氛围之中,甚至辨不清物象,唯有锅下熊熊燃烧的烈焰,发出红彤彤的亮光。所见所闻,乱乱哄哄,就像着了火开了战似的。五品这时才想到,粥竟用这样大个儿的山药,在这样大家伙的锅里煮!而自己,就为喝这口粥,才巴巴儿地从京都跋涉到越前的敦贺来。这一切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我们五品那值得同情的胃口,其实,这时早已倒掉了一半。
一小时之后,五品同利仁,同利仁的岳丈有仁,共进早膳。面前,一个带梁的大银锅里,漫然如同海水般装了满满一锅的,就是那可怕的山药粥。五品方才已看见几十个年轻后生,灵巧地使着薄刃刀,将堆得房檐高的山药,从一头麻利地切碎。然后,众使女跑东跑西,你来我往,把切好的山药拾掇起来,放进一口口大锅里,再拾掇起来,又放进锅去。最后,等到长席上的山药一根不剩,便见几团热气,混合着山药味,甜葛味,从锅中冉冉升腾到晴朗的晨空。目睹这一切的五品,此刻面对着银锅里的山药粥,不等品尝,就已觉得腹满肚胀,这么说恐怕一点儿也不夸张。——五品面对银锅,情何以堪,唯揩着额上的汗水。
“这山药粥,您从未喝个够。现在不用客气,尽管喝吧。”岳丈有仁吩咐童儿们,又在桌上摆了几只银锅。每锅的山药粥,都满得几乎溢出来。五品本来就红彤彤的鼻子,现在越发红了。童儿们将锅里的粥,盛出一半,倒入大土钵,五品闭着眼睛,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家父也说,请务必不要客气。”
利仁坏笑着,劝他再喝一锅。吃不消的,只有五品。说得不客气,这山药粥,打一开始就一碗都不想喝。如今,他捏着鼻子,勉勉强强才喝掉半锅。若再多喝一口,恐怕不等咽下去就会吐出来。话又说回来,倘若不喝,岂不辜负利仁和有仁的一片厚意。于是,他又闭上眼睛,把余下的半锅喝掉了三成。最后,连一口都难以下咽了。
“实在感谢不尽。足矣足矣。——哎呀呀,实在感谢不尽。”五品说得语无伦次,显然已尴尬透顶。胡子上,鼻尖下,淌着豆大的汗珠子,简直不像在寒冬腊月。“吃得太少啦,客人显然客气哩。喂喂!你们在干什么呢?”
童儿们随着有仁的吩咐,又要从银锅往土钵里盛粥。五品挥动双手,像赶苍蝇一样,表示坚辞不受。
“不能要了,已经够了。……太失礼了,足矣足矣。”
若不是利仁这时指着对面屋檐说:“瞧那边!”有仁说不定还会劝个不停。幸好,利仁一语,把众人的注意力引到那座房子上。朝阳正洒在桧皮葺的屋檐上。炫目耀眼的阳光下,老老实实坐着一只毛色润泽的畜类。一看,正是前日利仁在荒郊枯野的路上捉住的那只阪本野狐。
“狐狸也要吃山药粥哩。来人哪!赏些吃的下去!”
利仁的吩咐,当即照办。狐狸从屋檐上跳将下来,直奔院子去吃山药粥。
五品瞧着狐狸吃山药粥,回想起此前的自己,心中充满依依之情。那是受许多武士愚弄的他,是挨京都娃儿辱骂“你个酒糟鼻子!算什么东西”的他,是穿着褪了色的短褂和裙裤、像丧家之犬、彷徨在朱雀大路上、可怜而孤独的他。但同时又是将饱餐一顿山药粥的夙愿,独自珍藏在心底的幸福的他。——他放心了,可以不必再喝山药粥了,同时觉出,满头的大汗,渐渐从鼻尖上干了起来。虽说天气晴朗,敦贺的早晨,依然寒风刺骨。五品忙不迭刚捂住鼻子,便冲着银锅,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大正五年(1916)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