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台阁文学思想之又一特点:提倡和平温厚之文风
与诗文有益于政教、应该鸣国家之盛的主张相一致的,是他们追求一种和平温厚的文风。此一种之文风,首要是表现性情之正。“正”,是合于忠义,不偏激,温厚和平。
自永乐至正统,倡导和平温厚文风为文坛之一普遍现象,几乎是人人言和平温厚。他们也讲诗之抒情,但所抒之情有一明确之约定,就是“性情之正”。杨士奇对此一问题有如下论述:
古今以诗名者多矣,然三百篇后得风人之旨者,独推陶靖节,由其冲和雅澹,得性情之正,若无意于诗,而千古能诗者卒莫过焉。(45)
古诗三百篇皆出乎情,而和平微婉,可歌可咏,以感发人心,何有所谓法律哉!……律诗始盛于开元、天宝之际,当时如王、孟、岑、韦诸作者,犹皆雍容萧散,有余味可讽咏也。若雄深浑厚,有行云流水之势、冠冕佩玉之风,流出胸次,从容自然,而皆由乎性情之正,不局于法律,亦不越乎法律之外,所谓从心所欲不踰矩,为诗之圣者,其杜少陵乎!厥后作者代出……皆无复性情之正矣。(46)
他是从杜的忠君观念来理解性情之正的。
他为虞谦的文集作序说:
今大理卿京口虞公……其《玉雪斋集》古近体总若干首,皆思致清远,而典丽婉约,一尘不滓,如玉井芙蕖,天然奇质,神采高洁;又如行吴越间名山秀水,而天光云影使人应接不暇者,而皆得夫性情之正。(47)
他论杜甫,也称“其学博而识高,才大而思远,雄深闳伟,浑涵精诣,天机妙用,而一由于性情之正”(48)。他论金幼孜,称“其学该博,文章和平宽厚,类其德性”(49)。他评沈度,称:“为文章尚兴致,平淡雅则,不为浮靡。”(50)“雅则”也是正。平淡雅则,犹言平和雅正。
杨荣也有相似论述:
君子之于诗,贵适性情之正而已。盖人生穹壤间,喜愉忧郁,安佚困穷,其事非一也,凡有感于其中,往往于诗焉发之。苟非出于性情之正,其得谓之善于诗者哉!(51)
王直(1379—1462)(52)序梁潜《泊庵先生文集》,谓:“盖先生之文,温厚和平,而豪壮迭宕之势寓焉。”(53)《跋文会录后》亦称:
士君子遭文明之世,处清华之地,当闲暇之日,而成会合之娱,宜也;会而形于言,以歌太平,咏圣德,明意气之谐畅,发性情之淳和,又宜也。(54)
他们聚会赋诗,凡所追求,皆为和平之音。《题对雨诗后》:“右《对雨》诗并序,皆当时之杰作也。文明之盛,贤才之多,意气之谐合,情性之和平,于此可见矣。”(55)他在《虞邵庵注杜工部律诗序》中论杜诗,谓其:“粹然出于性情之正。”(56)其序萧宗鲁三体诗,称:“夫言者心之声,而诗则声之成文者也。心所感有邪正,则言之发者有是非,非涵养之正,学问之充,才识之超卓,有未易能也。”(57)这是说,心有邪正,性情亦有邪正。而性情之正出于涵养。
永乐七年姚广孝(1335—1418)(58)在为韩奕的诗集作序时说:
文之至精者为诗。诗之作,虽不用经书语,不读经书,不知义理者,弗能作也。苟作之,则空疏肤近,鄙陋恶俗,不足入于大人先生宗工秀士之目矣。故凡作诗者,必读经书为然,何哉?诗乃吟咏性情,其意止乎礼义,不读经书,昧于义理,必不合乎其作也。……虽才气不同,志趣有异,至其乐于吟咏,皆出乎自然而得其性情之正者也。(59)
梁潜(1366—1418)也有这方面的论述(60),《雅南集序》称:
诗以道性情,而得乎性情之正者,尝少也?三百篇风雅之盛,足以见王者之泽。及其变也,王泽微矣。然其忧悲欢娱哀怨之发,咏歌之际,犹能使人动荡感激,岂非其泽入人之深者,久犹未泯耶?(61)
他是说,只有性情之正,才能感人深,也才能具深远之影响,即使世道衰败,具性情之正的诗,也能感人深。他称赞陈子威的诗:“端重衍裕,其旨远,其情深,沨沨乎和平之音也,何其美哉!……要之,得其气之和平,惟夫杰然豪达之士、举天下之物不足以累其中者能之也。”(62)永乐七年,他与胡广等人于中秋之夜聚于北京城南,分韵赋诗,他为序。在序中他说他们的诗:“讽其和平要妙之音,有以知夫遭逢至治之乐,谂其劲正高迈之气,有以明夫培植养育之功,是皆平时蓄之于中,随所感而发之于此也,岂非盛哉!”(63)也是作于永乐七年的《春闱倡和诗序》也说到他们的倡和诗皆和平温厚:“相与倡和,为诗凡三百余首。蔼乎欢悦之情,发于樽俎笑谈之末,而冲乎和平温厚之气,动于典则仪度之中……外事不胶其心而内怀自畅,则虽片时之暇,情之所适,不得不于诗焉发之,以其思之深,趣之远,有以然也。”(64)他们这群人,有大量的倡和活动,倡和诗均如此处所说和平温厚。这一点我们将在下面谈到。
金幼孜(1368—1431)(65)在《吟室记》中论性情之正,称:
大抵诗发乎情,止乎礼义,古之人于吟咏,必皆本于性情之正,沛然出乎肺腑。故其哀乐悲愤之形于辞者,不求其工,而自然天真呈露,意趣深到,虽千载而下,犹能使人感发而兴起,何其至哉……吟室,盖俊民所居……有园池鱼鸟之闲适,触目兴怀,即物起兴,皆可发而为诗。其必有得于性情之正,而非世之流连光景、徒事于风花雪月为藻绘涂抹者之比矣。(66)
在吟室所赋诗,明言是因烟霞泉石之萧爽、园池鱼鸟之闲适而发,本来就是流连光景,而要求在此类流连光景的题材中不要徒事风月,而要有得于性情之正,总把一切抒情加进了道德内容,使感情得到道德的约束。在《书南雅集后》中,他更把抒情与政治联系起来:
余观天下文章,莫难于诗。诗发乎情,止乎礼义。其辞气雍容而意趣深长者,必太平治世之音。……《南雅》,乃三山陈仲进甫因其所作以为号也。仲进力学好古,而尤工于诗,所为古今体、五七言,各臻其妙。辞气之间,雍容不迫而悠然有深远之趣,其太平治世之音与!且诗于政治之得失,所关甚大。仲进常为宜阳、韩城二县丞,复知江山,皆有善政以及于人。察其音之平和,则其施于政者可得而知矣。(67)
性情之正、平和之趣,被看作行善政之一种反映。
王英(1376—1450)(68)也讲诗应该出于性情之正:
诗本于性情,发为声音而形于咨嗟咏叹焉,有美恶邪正,以示劝诫。敦彝伦,兴孝敬,厚风俗,莫先乎诗。是故孝子之于亲也,《南陔》、《白华》,其辞虽亡;而蓼莪、屺岵之章,犹可讽咏,言约而明,肆而深,悲而不怨,可以观感兴起,诗之谓乎!后世不然,亡风雅之音,失性情之正,肆靡丽之辞,忧思之至,则噍杀愤怨;喜乐之至,则放逸淫辟,于风何助焉!(69)
他对于后世之诗的贬抑,就是因为“失性情之正”。在《李绍白诀别诗序》中也有类似的言说:“后世作者虽多,乐则放,哀则伤惨,贫贱则怨怒,至死则呼号怨愤,其言非出于正,辞虽工丽,其何足以感动于人哉!”(70)
黄淮(1367—1449)(71)论杜甫,称“其铺叙时政,发人之所难言,使当时风俗世故瞭然如指诸掌;忠君爱国之意,常拳拳于声嗟气叹之中,而所以得夫性情之正者,盖合乎三百篇之遗意也”(72)。在《清华集序》中,他也提到诗的性情之正:“诗原夫本心之正而充之以气,资之以学,济之以才,斯可谓之能赋者矣。”(73)本心之正,亦指性情之正而言,不过他在性情之正上又要求充之以气。
何以在永乐之后的近五十年间那么多人提倡性情之正,提倡和平温厚的文风,这与其时奉程朱理学为立身处世之准则有关。修持道德,约束自然情性,使之合于纲常名教之规范,此一种之风尚与修《五经四书大全》和《性理大全》为一完整之文化政策之产物。此时之文学思想观念,都可以在《五经四书大全》和《性理大全》中找到来源。《四书大全·大学或问》讲正心,是指收其放心。放心,就是心起邪思妄念。正心,就是要去掉情欲利害之私,去掉邪思妄念,以回归其本然之正。杨士奇们提倡性情之正,思想源头在此。《四书大全·中庸或问》:“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释“中和”称,中,是未发之时,此心虚明;和,是此心已发,喜怒哀乐各有所当。就是说,人心应物而动,动之则应节,感情的发抒应有度,不能过分,这才合于理。《性理大全》卷二十九论性理,引朱子说:“性是人之所受,情是性之用。”引程子论性情说:“情者,性之动也,要归之于正而已。”归之于正,也是去私欲,情有所感,要有节制,不要过度。杨士奇们提倡的性情之正,也是这个意思,感情要有节制,要合于理,要受道德的约束。
这个时期的文风当然也受到朝廷倡导的影响。永乐十八年,杨士奇等随侍皇太子过滁州,遂登琅琊山,寻欧阳修醉翁亭旧址。皇太子对杨等说:“欧阳修立朝正言,不易得。今人知爱其文,而知其忠者鲜矣。”他非常喜欢欧阳修的文章,以为三代以下,只有欧阳修有雍容和平气象(74)。
我们看这个时期主要的诗文创作倾向,除了以理为主,讲政教之用,就是用理学观念约束感情,使之不温不火,和平温厚;少有激昂慷慨,少有大喜大悲,少有深情缠绵。文大体明白晓畅,直叙其事,间发议论,少有辞采修饰,甚少抒情性,也少语言之美。诗除应制之外,还有数量不少的倡和诗。此一时段永乐、洪熙、宣德三位皇帝都喜欢作诗,也都作不好诗,而喜欢词臣们应和。词臣们之间聚会不少,倡和也多,此类倡和诗是“作”出来的,而非确实有情要抒,大多也就平淡无味。这里要说的是他们那些在“性情之正”引导下的大量诗作,感情似乎总是淡化下来再写。永乐十二年九月,杨士奇因事下狱,在狱中有《非所秋夕寄示康甥》诗:“五十无闻将六十,不才孤负宠恩深。惟应一片清秋月,解照平生报主心。”(75)此次下狱,本非他的过错。皇太子派他与黄淮等迎接自北京归来的永乐皇帝,迎接迟延,他是替皇太子受过。诗的感情却表述得平和雅正,丝毫没有怨屈之意。曾棨(1372—1432)(76)是一位文思敏捷,很有才气的人,很得永乐皇帝的赏识,曾奉制写梅花百咏,从不同角度说梅花,大底无甚深意,为凑成九十九首,亦不无牵强处。最后一首《纸帐梅》:
试裁云茧护冬温,梦入罗浮欲断魂。别意每怀山下路,归心犹恋水边村。鸳鸯每睡花香透,翡翠幽栖墨迹存。淡影疏枝长是伴,几看梁月照黄昏。(77)
从纸帐之画梅转入罗浮之梅,又回到月照纸帐,如是而已,无甚感情波浪。他又写有《香奁十咏》,原是仿效香奁体,但又不敢将男女之情大胆写出。他明确说此组诗的写作准则是:“以写夫绿窗深院之中,矜其容色,寓其情思。”“盖庶几思而不失其正,感而不至于淫。”(78)想写而不敢大胆写,终回归于正。其实,曾棨是一位有浓烈感情的人,当他抑制不住感情时,他也能写得十分动情,《过殇男伟孙墓》:
壬午年中哭汝时,至今回首转堪悲。探环往事谁能问,埋玉重泉恨永遗。涧里云寒松寂寂,墙阴露白草离离。伤心千里南归客,泣向西风泪两垂。
《经故妻娄氏墓》:
宿草寒烟一径微,孤坟三尺对斜晖。多情已逐行云断,薄命先随落叶飞。燕寝香消人未老,龙门选罢客初归,塚头多是无花树,纵有香魂何处依。(79)
两诗都流露出无限哀伤,没有任何节制,没有理会平和温厚的问题。但这样表达感情的诗,曾棨集中仅此两首。本来他是一位有情之人,也有才情可以把诗写得很好,何以浓郁深情之诗却寥寥,就是因为理性约束了感情。但妻子与儿子的死亡引发不可抑制的感情冲动时,他忘了抑以“性情之正”,忘了约之以理性,而一任情之所至,因之也就带着更多的伤感。魏骥诗亦多为理性思索、温厚平和之作,大体表现一种升平满足之感。《新凉独坐》:“为爱新凉好,焚兰坐夜深。圣贤千古友,义理一生心。爱月凝眸玩,耽诗着意吟。翻思候朝日,玉漏正沉沉。”(80)这是他致仕居乡后之作,他一生无论在朝还是在野,近百年间,都生活在理学的念想之中。他的753首诗所抒发的情思,都未脱离此种念想。他有51首以述怀、感怀、写怀、书怀为题的诗,就鲜明地反映了这一点,如:“不是皇恩赐优诏,如何今日老林泉!”“凶荒正忆疲民困,宽恤殊知圣主心。”“明日又逢新岁月,白头惟知颂雍熙。”“太平又喜从天顺,日日嵩呼向紫微。”“圣恩欲报嗟予老,一寸丹心只自知。”“九重圣主恩殊洽,四海疲民病欲疗。忧国忧家男子事,此心虽老不曾休。”“沐浴升平坚晚节,不辞衰飒保冰霜。”“此外尘纷俱屏却,嵩呼惟祝圣明君。”“感激天恩深似海,沾濡能有几人同!”“惟念天恩无以报,不胜竞惕仰蓬莱。”“纷纷白发从教落,耿耿丹心未肯灰。”“愿尔一生图报国,私情毋但学慈乌。”“老臣只候晨钟动,谨効嵩呼祝圣君。”(81)感恩之心、守持节操,他就生活在这样的感情世界里。
由于感情的自制,由于追求平和温厚,这时的不少诗作,既无情思,又无词采之美,淡如清水。金幼孜的诗,如大白话,《早朝书怀》:
宵分睡正浓,忽闻鸡喔喔;强起整衣冠,明星在屋角。
《风雨入朝》:
长衢浩漫漫,水深泥没膝。京城五六月,强半风雨日。
《即事》:
五月西湖上,荷花开正浓。花开能几日,又见摘莲蓬。(82)
黄福诗亦质木无文,《书怀》:
不种桑麻不养蚕,不将实学附空谈。王侯斤两无多少,有志男儿一柤担。(83)
《漫兴》:
我年七十七,一生有四子:长者蠢如牛,但解桑麻理;次者名读书,全不通经史;三子方六岁,尚未解纸笔;四子甫三龄,日惟觅果实。生子皆如此,门户待谁起?济济两孙儿,足为目前喜。大者方十岁,在学顽无比;小者甫岁余,尚在襁褓里。大者已如此,小者难预拟。积善有余庆,前典有明纪。天道岂我欺,努力省诸己。(84)
此时也有写得流畅、略有文采的诗作,但深情则欠缺。四库馆臣评孙瑀的诗:“韩愈所谓‘此诗有何好?有何恶?’也。”此一评语用来评论这一时段的诗文,可称恰当。说它是好诗,它未能使人感动,实在不能称之为好诗;说它是坏诗,则它又还写得明白晓畅。不好不坏,没有生命的冲动,没有大喜大悲,没有大爱大恨,没有心灵深处的震荡;写作的技巧虽亦熟练,但未能达到圆融流转,未能达到无迹可求。文以序、记为主,语言虽简洁,但叙事议论多而感情内涵少。无论是诗还是文,这一个时段都是平庸的。根由就在程朱理学思想观念对于文学创作的约束上。而此一种之约束,是从内心深处开始的,约束于无形。所以他们虽也说诗以道性情,出于情之自然,而这个情因了理在其中,也就不温不火,归之于平庸。
提倡政教之用,崇尚和平敦厚的诗文风貌,此时的作者们,也以此衡量古代诗文,以此一标准评价古代的作家作品。刘球在谈到他游杜甫草堂时的感受说:
然徘徊沧浪之涘、桤林笼竹之间,阅景物而诵其诗,玩其雅淡之音,而得其类伯夷者,亦足以劝己廉;沉潜其忧愤感激之词,而得其类屈原者,亦足以隆君敬;探其陈古讽今之意,而得其类箕子者,亦足以资民治。一行而三得者,谒草堂之谓也。(85)
这是说杜的雅淡之音、忧愤之词和规讽之意引发他内心的思索。杜甫的动地歌吟,杜甫的沉郁激越,被他以“性情之正”的标准,解读为伯夷、箕子。
魏骥论诗史,称:
夫诗自三百篇后,历汉魏数千年来以至于今,其体裁节奏盖不知其几变矣,中间求其如三百篇之作,有美有刺,有劝有惩者,能几人哉?且古人之诗,贵平易而不贵奇怪,惟在发乎情性而归乎理义。(86)
《讲余集序》论诗:
夫诗人之诗,贵乎平易而不贵奇怪,必在本之以性情,充之以问学,发之以士气,扩之以思致,此之谓诗。观之三百篇与汉魏而下诸大家之作,可见已。(87)
他之称颂三百篇,除赞其美刺之外,就是崇尚它的平易。
陈敬宗论及诗史,亦以冲淡典则为标准,称:
诗自三百篇以后,苏、李变为五言,而建安曹、刘诸子继之,辞气高古,足以羽翼六义。至晋之陶,唐之韦、柳,冲淡典则,得温柔敦厚之遗意焉,亦足以与卫风雅无忝矣。然自苏、李以后,千有余年之间,作者固多,而或失绮靡,或失之巧密,无复唱叹之遗音,可慨也!后宋晦庵朱先生以道统之学,上承先圣,下开后人,于训释经传之余,时时发诸咏歌,众体悉备,而尤粹于五言。盖出入汉、魏、陶、韦之间,而兴致高远则或过之;蕴淡薄之味于太羹元酒之中,扬淳古之音于朱弦疏越之外,诚旷代之希声也。(88)
他之所以肯定苏、李、曹、刘、陶、韦、柳,因为他们的诗有冲淡典则、敦厚温柔之遗意;肯定朱熹,是因为他的诗有淡薄的至味。他论唐诗,也推崇太羹玄酒之味,《唐诗正声序》:
自贞观迄于龙纪三百余年,得作者陈子昂以下若干人,五七言古律排绝若干首,其声之舂容,有黄钟大吕之音;体之高古,有商敦周彝之制,而其淡泊也,则又有太羹玄酒之味焉。(89)
永乐朝文坛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就是欧阳修的受到特别的重视。这缘于其时的太子朱高炽的提倡。此事发生在永乐十八年,朱高炽过滁州,登琅琊山,寻欧阳修遗迹醉翁亭。其时杨士奇陪同。朱对士奇说:“此醉翁亭旧址也。欧阳修立朝正言,不易得!今人知爱其文,而知其忠者鲜矣。”朱高炽平时爱欧阳修文,“每曰:‘三代以下文人,独修有雍容和平气象。’尤爱其奏议切直,尝命刊修文以赐群臣,且谕之曰:‘修之贤非止于文,卿等当考其所以事君者而勉之。’”(90)他还让臣下校雠欧阳修文集,刊刻行世,并亲赐三四近臣。杨士奇的文风,就学欧阳修。六年后,当醉翁亭重修,他为作《滁州重建醉翁亭记》,还重提此事,可见他对朱高炽崇尚欧阳修的见解的重视程度。
重视欧阳修,只是此时崇古理念之一表现。他们重视诗三百,重视汉魏六朝诗,普遍地推崇盛唐诗人。杨士奇对于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韦应物极赞赏,称:“诸君子清粹典则,天趣自然。读其诗者,有以见唐之治盛。于此而后之言诗道者,亦曰莫盛于此也。”(91)
重政教之用,崇尚平和温厚,在论及文体的演变与文学的发展时就分正变。这方面的代表是吴讷的《文章辨体序说》。彭时为《文章辨体序说》作序,称:
天地以精英之气赋于人,而人钟是气也,养之全,充之盛,至于彪炳闳肆而不可遏,往往因感而发,以宣造化之机,述人情物理之宜,达礼乐刑政之具,而文章兴焉。三代以下,名能文章者众矣。其有补于世教,可与天地同悠久者,代不数人,人不数篇,可不精择而慎传之欤!……海虞吴先生有见于此,谓文辞宜以体制为先。因录古今之文入正体者,始于古歌谣辞,终于祭文,厘为五十卷;其有变体者若四六、律诗、词曲者,别为外集五卷附其后;名曰《文章辨体》。辨体云者,每体自为一类,每类各著序题,原制作之意而辨析精确,一本于先儒成说,使数千载文体之正变高下,一览可以具见,是盖有以备《正宗》之所未备而益加精焉者也。(92)
彭时的序只是说吴讷将文学史上的文体分正变,是看其是否有补于世教。吴讷在此书的《凡例》中把他分正变的标准说得更为明确,主要是两条。他说:
作文以关世教为主。上虞刘氏有云:“《诗》三百篇,有美有刺,圣人固已垂戒于前矣。后人纂辑,当本《二南》、《雅》、《颂》为则。”今依其言。凡文辞必择辞理兼备、切于世用者取之;其有可为法戒而辞未精,或辞甚工而理未莹,然无害于世教者,间亦收入;至若悖理伤教及涉淫放怪僻者,虽工弗录。
但虽有关世教,而类于经训场屋之说也不录。他说:“命辞固以明理为本。然自濂洛关闽诸子阐明理学之后,凡性命道德之言,虽孔门弟子所未闻者,后生学子,皆得诵习;若不顾文辞题意,概以场屋经训性理之说,施诸诗赋及赠送杂作之中,是岂谓之善学也哉?故西山真氏前后《文章正宗》,凡《太极图说》及《易传序》、《东西铭》、《击壤诗》等作,皆不复录。今亦遵其意云。”他在《凡例》里,说明他是如何分正变的:
四六为古文之变;律赋为古赋之变;律诗杂体为古诗之变;词曲为古乐府之变。
他说他之所以辑录变体,是“以备众体,且以著文辞世变云”。他的正变之说,在分体中有进一步的论述。他分文体为59种,每一种文体的前面,都有一小序,在小序中论各体的特点(93)。他的分体承继传统文体论的一些分法,而更为琐碎;也继承了传统文体论对于文体辨析缺乏明确义界的弱点。关于他辨体的问题,我们且不去论说。我们要论说的,是他在小序中有关正变的论述。
他的正变理论并不明晰。在编写体例上他把律诗(也包括词曲与四六)称为变体,而将古体称为正体。但在各体的小序里,他区别正变还有如下的标准:
在编写体例中纳入正体的,在具体论述中他又从正体中分出变体,如“古诗”,他说符合诗六义的只是三百篇和汉魏的苏、李、曹、刘;“晋宋以下,世道日变,而诗道亦从而变矣”。“传”体在体例中亦列入正体,但他认为正体中也有变体:“若退之《毛颖传》,迂斋谓其以文滑稽,而又变体之变者乎。”“记”体在体例中也列入正体,但他认为其中也包含有变体:
记之文,《文选》弗载。后之作者,固以韩退之《画记》、柳子厚游山诸记为体之正。然观韩之《燕喜亭记》,亦微载议论于中。至柳之记《新堂》、《铁炉步》,则议论之辞多矣。迨至欧、苏而后,始专有以论议为记者,宜乎后山诸老以是为言也。大抵记者,盖所以备不忘。……叙事之后,略作议论以结之,此为正体。至若范文正公之记严祠,欧阳文忠公之记昼锦堂,苏东坡之记山房藏书,张文潜之记进学斋,晦翁之作《婺源书阁记》,虽专尚议论,然其言足以垂世而立教,弗害其为体之变也。(94)
这段话有些绕弯,他的意思是说:“记”的正体,是记事而略发议论;如果专尚议论,那就是变体。但是变体如果其言具有教化的意义,那也无害其为变体。
与上一点相联系,他归入变体的文体中,有合于六义的,他也认为是体之正。“律诗”在体例中归入变体,但其中也有正变:“大抵律诗拘于定体,固弗若古体之高远,然对偶音律,亦文辞之不可废者。故学之者当以子美为宗。其命辞用事,联对声律,须取温厚和平不失六义之正者为矜式。若换句拗体、粗豪险怪者,斯皆律体之变,非学者所先也。”(95)这是说,虽为变体,但具温厚和平之风貌、且合于六义者,也是体之正。反之,则是变体中之变者。
从他的这些辨析中,我们知道了他的辨体有两个层面的问题。一个层面,是他以是否讲求声律区分正变。一个层面,是正变中又分正变。正体中有变体,如上面所引古诗、传体、记体的例子。变体中有正体,合于六义,具温厚和平风貌的为变中之正;反之,则为变中之变,如上举律诗的例子。
吴讷的文章辨体,概念较为模糊,没有高棅以声律兴象文辞理致辨体的理论全面。但是,我们仍然可以看到他的辨体理论与其时重政教之用、重温厚和平文风的文学思想潮流的关系。他的理论是其时文学思想潮流在文体论上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