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尾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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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尾词存》自序

余家本寒族。明季自江西迁湘潭已来,耕读相仍。清康熙中,族伯祖天际公崙森,有自耕田甫四亩,以诸生仗义叩阍,白省官赃事得直,声震一时。晚岁,为所发贼吏子孙诬构,弃市,邑人追思者二百馀年。忆少年过湘潭,闻田父谈及,犹嗟叹未已。弟天半公,惩于冤狱,遂命子孙习刑幕以自保且济人。迄余从兄辈,先后业此者九世不辍。高祖徙长沙近郭。祖父当世名士,诗文雄健,工八分及篆刻,历滇、黔、桂省府县幕,食贫终生,无锱铢蓄。之自二伯、五伯自幕僚荐知滇、桂府县事;四伯客死台湾府幕,身后亦薄有余资,始共营小田宅于长沙东乡鹧鸪塘。余父生于同治九年庚午岁七月初三(1870年7月30日);昆弟中,存者最幼,自少迄壮,留故乡为嫂共侄艰难经纪门户,诸伯治产,尽皆委焉。事定,余父念二十年中任劳任怨,良不为不多,然既未投一缗,预感来日共居不易,坚执继世业外出游幕以自食。丙午(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续娶礼成,即挈余母游筑。时五伯方在云贵总督锡良幕中,因招入滇。翌冬,生余于总督官邸。明岁早春,携孥赴大理襄办电报局事;岁暮,转腾越创分局。辛亥革命,滇中导始,腾越于滇中为先发难;父母携余及幼妹结伴自腾越西逾野人山入缅甸,得旅缅华侨林正中助,自仰光泛海东归,达沪,泝江而上,岁暮抵岳阳,客同归者故总兵彭某宅。幼妹即以除夕殇客次。时二伯父方知桂林县事,故速函父母返长沙东乡暂居,复屡述吾父曩日经营之劳,勖留湘两从兄,勉以忻然赞促。民元(1912)三月中,父母挈余达长沙故宅。二伯良敦友于,顾兄嫂迄不能无畛域;先后聚居十年,父母因恒悒悒,余亦坐童年遘戹,勉事群声,顾强项有余,色荏而内厉,事后有触,不免即发,招尤益深,投老犹以不善服从见诟焉。

余父幼得五父爱怜,教以书画吟咏;壮年画折枝,戚畹贵重。诗文稿皆散佚无存,几近皆脱佚。忆十岁时尝于敝簏捡得诗存若干叶,盖壮年作,既霉损成灰,不可手触;唯卷尾有自题“吟诗勿作野才子,行己莫为小丈夫”大字两行,略见抱负。平生耿介,疾恶过甚,动与时牾。民元归湘后,旧执刑名业,既不可售,又别无应世资,数数离家谋俯蓄。于役十余年,沉沦末僚而已,终莫展所长。民四(1915)春入蜀,次夏值兵乱,尽丧衣囊以返。民七(1918)秋,再赴豫转冀,佣法院为录事,亦终以非法政学校正途出身见屏,流落天津者经年;迨民十三(1924)秋,余肄业武昌师范大学,分日食邮资斧,方得归里门。民十八(1929)余与仲弟在广西梧州,第二中学校长赵佩莹兄函浼老人管库,亦欣然来就,终四阅月,粤桂战作,父子三人,仅保行装还故里,自兹始不复外出。民廿一(1932)冬病风痹,时余婚后供职金陵某部曹,寒假偕新妇返一省觐。次秋,留学考试揭晓,不及旬日,即匆匆泛海西行,迨未得再一见面矣,抱恨终生,痛无可赎。

昆弟中余最长;受诞时,老父已届中年,余又童稚善病,故倍承慈煦;然责望极严,初无姑息。或亲著家书,必先进德修业。审知余倔强薄福,非富厚荣显器,遂不复期此,第勉以不能狂则宁失于狷。家世刑名,既不可继,则举刑幕之自保者戒;曰动心忍性,洁身自好,毋损人利己,不可使人恕我,庶立于不败之地。余家七八世,平均年齿不逮四十;老父得六十五高龄,已为仅有。余顷望六,耳、目、齿、鼻、心、肺,在在皆病。自念毕生萍飘天涯海角,所为恒骇浪惊涛,晚岁尤讥谗日亟,然迄未缘险诐谄佞,大丧行止,用贻先人羞,悉食庭训力。虽躬行未逮,愧怍有加;矧抑前路方艰,尤不决于我,第冀他日盖棺定论,得终免骫奊小人之目,则幸甚。

余外家原吴中迁湘士族,后寖式微。余母夙卞急,且刚强好胜。幼失恃,未尝读书,笄年稍问字,遂能作长牍;后来女红中馈,多师余父而转精。廿五来归余家,婶于诸从嫂而齿转亚焉,已肇齵齱。之自民元(1912)随余父穷蹙返湘,与诸从嫂聚居,直以穷本家身份伴食田庄饭,蝱附而已,弥难相得。且伴食云者,止于一室三饭,父母暨余兄弟数人,衣履、医药、学费、庆吊之需,胥无人肯问。老父客外服职,有薄俸可资,尚感匮乏;余母涤缀辛劬,每多忿悁;余既最长,适当迁怒之机,动遭笞责。时或佳节庆贺,宾客在堂,余兄弟布素补衲出见,固致兄嫂不怡,余母尤痛心疾首。宵来楚挞,辄无可逭,诟责之辞,不无弦外音,益招怨仇。老父一旦赋闲,所需即一无所出。民六(1917)初冬,湘中内战乱,举家迁城,是岁适极寒,余恃旧袷御冬,撄寒病咳经年,终生支气管炎及唾血,胥起于此。民七(1918)老父北行,余已十一岁,即渐承母命乞贷戚里。嗣后五六年,借偿高利贷无虚月,悉孺子供奔走,惟在必得,揶揄嘲讽,饫之不敢有难色;庶不空手归致招扑责。民十(1921)岁暮,两从兄定议,函在津老父,以聚居不易僦屋为言,声月仍给田庄米若干斛资日食,坚欲母氏及余弟兄四人迁出自立门户。次春,遂别赁居室;自是骤增房租、薪火、盐醋诸端,倍益拮据,老母操作亦弥苦。顾排众议,排万难,坚持余兄弟必不废学。余及仲季,粗知砥砺名行,壮后各有资以役于世而不游惰者,不能不深拜母氏之饬也。

民二(1913)年春,余始入楚怡小学插一年级班肄业。小学七年,缘老父失业,学费无着,民五、民六两辍再续,勉于民九(1920)随原班毕业。初年伴随父母居城,走读。民四老父赴蜀,母氏迁乡乃讬余于城中戚友:寄外祖父家一学期,随长姨母居百善堂一学期,寄除心庵世叔家两学期,最后尚逆旅者一学期。孺齿多疾,播越频频,又间之以失学,顿兴飘泊之感。民九秋,复插明德中学一年级班,屡不能继,幸民十一(1922)师长见悯,命典学校图书馆钥匙,免纳学费,得免中决。民十三(1924)毕业后,仍留旧职半载,兼任家庭教师,月获可十元许,薪水稍纾负荷。嗣就学武昌,第一年赖李剑农先生倾助。第二年,承李先生介绍,任课旅鄂湖南小学,自给;复由私立晨光学校年借百元,俾资父母及三弟,约毕业后任教晨光作偿。民十五(1926)秋,国民党北伐战役未定,武昌各学校皆中断,入学与工作,两俱失据,乃在长沙周南女中及母校楚怡小学代课。甫两月,周南女中某班同学,谓余有虚无主义色彩,函嘱不必再去,于是周南月给十九元二角不可得,唯博楚怡小学之二十一元三角二分佣值,备薪火。次春,挟所积二十余元,归武昌复学。时方鼎沸,平日游行集会为多,周课不过三数节。五月初,又以态度灰色,为校务委员会开除学籍。夏中,辛树帜先生自欧陆归,任教中山大学,招赴粤任助理。双十节后数日抵穗。十二月,广州事变起,辛先生已于十一月中率队去广西采集,余人地生疏,几于漂没。十馀月中,迭为革命风雨磨荡,窃滋惶惑,至今不解。民十八(1929)春,血疾频作,姑应赵佩莹先生召,携仲弟去桂林省立第二师范学校任课养疴,仲弟遂在桂林就学。秋间转梧州第二中学。粤桂战争中,几死于空投炸弹。民十九,返中山大学。次夏,转浙江大学。民廿一(1932)春,戴季陶以辛先生介电召同游秦川。大旱之余,关中赤地千里、农事凋敝,目击心伤,念农之衣食我民者久矣,有可为农之助者,当力图之,乃发愿改习植物生理学,思探求禾稼耐旱耐碱根据,备他日为农业效力。是夏始婚,婚后供职南京。民廿二夏,中英庚款公费考选赴英。在英京帝国理工学院植物生理系作研究生。廿五(1936)初夏,学位试毕,羸困不支,乃之德漫游疗养。七月下旬,经西伯利亚东归,诣南京报到。闻西北农林专科学校甫成立,且将开课,即欣然谢其它数校之约,迳抵武功。冬间,直西安事变;翌夏,日寇入侵幽燕,研究试验,悉成泡影;兼之语言不慎,开罪多方,为国民党人所嫉,民廿六(1937)岁除日,悄然离武功返长沙,僦屋在乡居,息教半载。秋初,应同济大学聘,赴广西八步,日寇空袭频仍,衔命经越南赴滇觅址迁校。廿九年秋,寓所中弹,几全家葬覆宇下,初冬徙四川李庄。次夏,泝岷江上嘉州,侍业师张镜澄教授于武汉大学,前后在武大者近十年。民卅八(1949)夏,国民党瓦解;秋间,张师病逝。余复承勇于革命者力加排推,于一九五一年雨水节,自武汉来武功西北农学院。

余始生夕,缘断脐不谨而创溃,成破伤风,幸未夭折。自是遂羸弱多病,周晬甫能倚被坐,两岁半方步。四龄颅顶患皮肤结核,淹缠两载余,柴瘠益甚。坐是孩孺中,不能合群嬉戏,唯以笔砚为娱。老父口授诗歌,期年背诵四百余首。民元(1911)初秋,自写断句于窗纸,云:“菊花黄满地,……破青霜”;二伯父瞥见,欣然语老父谓孺子可教,第虑肃杀有馀,非佳朕兆。乡居无幼学书,则读康熙字典。民三春,七龄未届,在外祖父案头见《聊斋志异》,一昼夜间,窃窥盈卷。秋间于邻家获见《石头记》残本,于所言钗黛儿女情事,初不了了,然史湘云、邢岫烟客大观园中诸窘况,则蚃然有应,终生惓惓不忘。十岁初过,偶因抵触,书四句于壁曰:“春风寒雨满西楼,檐溜声残泪未收;——愁杀落花无主宰,惟将玉质委东流。”老父登楼见及,愀然久之,以语无福泽诫,此后毋再作诗句,以是毕生视诗为畏途。

小学末两年,同班余齿最稚,渐见赏于级任宁乡何叔衡师。何先生宿儒积习尚浓,惟谆谆于性理及篇章诸事。五四而后,先生幡然改图,频以新思潮启沃。民八(1919)秋,余已居全校最高年级,众推为学生自治会会长;驱张运动中,遂以小学生代表之一,厕于湖南省学生联合会,与会聆诸先进言论。时长沙有所谓无(无政府主义)派、马(共产主义)派,各有名士主之。童稚乃騃,徒向往于自由、平等、博爱,欲济全人类于相爱互助,以为当自人尽所能,推诚以利众,始不乐暴力。政府既恒为暴力之源,则亦不当有。盖并兼爱非攻与大同无我,而置信于人性之本善。入中学,更自窃附于科学救国之俦,思以一己尽瘁,博人群福利。所谓虚无主义色彩,实即此耳。洎典图书室,他人课后驰骋球场,余独坐庋架前,信手抽书以读。承五四余波,薄经学与正史不观;自然科学初步及新文艺外,以童年习染,小学及集部,寓目者不少。《花间》以下诸词集浏览寖多,懔于父训,不敢为诗,民十二(1923)遂学为长短句。今裒《荔尾词存》,即以是年之作为始。

髫龀时,好书向学而已,初不解若者为为人为学。宗父师严训,但悬修齐治平为立身行己济物利人鹄的。五四以还,方渐神往于民主与科学。实则无涯际。十六七之间,自念质本文人,性多悱恻,脱不事冷严之业以自药,则奔放横逸,来日苦趣必多。倘习自然科学,则匡己济人,两俱得欤。以是报考武昌师大,即迳注名生物学系;入学后,复选化学系为副科。初两年,虽风潮迭起,无一学期得善始终,然一己未尝有懈志。五卅变起,愤火中炽,投身示威行列,且与毛路真兄渡江在汉口租界作宣传。为英警所窘。风涛略定,默觇当时操持学生会两翼人士,各攘大众爱国行径以为己功者,既得售,立弃同时尽力者如敝屣,且加排抵焉。余无所附,本无所图,酬庸与排抵遂皆不及。然窃讶所谓革命而利人者,果当如是邪?瞿然茫然,继以惘然恍然,终之怃然愀然。爰敬谢两方俊彦,遂便绝往来。余爱国家,爱科学,尤爱正义,三者正可得兼,余不能货他人,亦不欲见货,二者初不相悖。行矣,无多言,余宁读吾书耳。则此谓态度灰色者是矣。

少年尝习笔译。民十五(1926)暑假,自夏迄秋,以五阅月译美国新出细菌学教本一,又有机化学教程脂族之部,自课滋勤,获益亦不浅。当时固无人肯顾及;然所创译名,后来供职金陵之际,居然颇承捃摭。及抵粤,辛先生方致意于生物地理分布,命改事哺乳类爬虫类分类学。自翻译英文分类记述入手,随读随译,积五十万言,曾印为中山大学哺乳类学丛书三集;又以英文写《广西瑶山爬虫类志》一册(署学生范曾浩名),广西、广东哺乳类名录四篇。别有《广西瑶山采集日程》约三十万言,亦尝刊布。粤中数载,印行者可百万言;黾勉将事,顾少年文字,止于靡绮,羌无骨力。且居恒窃自问,欲此诸作,果为科学救国邪?则亦何补于民生国计?不过役力供佣,徒哺啜耳,其异于文人者几何?事与愿违,心志良苦。缘事笔译者既七八年,习于曲折为文达他人旨,不杂己衷,故前后数衔命珥笔为中山大学校长戴季陶、朱家骅于众中记所言,且辄以有记室才推重。虽幸身无媚骨,未尝曳裾侯门,得免投阁;顾竟贾文人之目,则行书不慎,辱由自召,于人何尤?终生耻之。

在英京习植物生理,事出自择,兴会颇浓。守实验室至子夜始归寓者前后两载。坐倔强,草论文时,辄持己见与导师揆格理先生骋辩相难,先生不以为迕,转诧为平生所未经见,奖掖弥多。归国迳诣西北,满拟科学实验事业有无限前途。乃不再秋,幻想悉烟消孛散。抗战、内战,以讫今日,实验研究,曩则物力无所凭依,继则时间动归撕裂,终之形神两渐衰敝,三十年中,一筹莫展。垂老指点英年研究生六人,四人甫略窥门径,方以为燐火可以薪传,乃巨浪一摧,胥废于中道。自伤无济时艰,真龈死鼠,惝恍迷离,止增嗟叹。

49迄52,贫困无端,姑复假笔耕为继。所译英人博德温所著生物化学两种,勉获售,《动态生物化学》一书,且曾三版。虽屈志为衣食谋,似转有裨时彦。五五年以后,辛先生兴趣移古代农书,复以校注古典农家言见命,弃田畴而寻桃简,心滋不乐;第舍此别无可役,则向所习自然科学及小学诸端,壹注之于校勘诠释。十年来,积稿几四百万字。谫陋不学,剌谬洵多;顾白手孤身凿空驰险,草创究亦不无劬苦。拓荒之始,众口进诃,目为图个人名利而不务正业者典范。厥后数年,以国外学人恒征引相誉,国内出版社表扬寖多。复经杨东莼兄一揄扬,报章杂志数资以宣传,訾谪始息,云功云罪,他日届有定评,断不遑计。独是屡蹶屡兴,欲稍尽绵薄于科学事业;而屡逃屡踬,终莫脱乎弄笔文人,实非夙料。

综覈平生,率真孤介,不屑不洁,禀自余父;刚强卞急,刻意励成,受之余母;执中守正,不阿权势,得于何叔衡师。童年多难,善感而木讷,原应驯谨谦和,顾散漫疏狂,转而执拗迂拙,甘侪载言载笑于野老褐夫,而必反恶声恶色于豪富显要,遂目桀骜难驭著称,则不读书未变气质所致也。中岁事张镜澄师,日亲炙于岳峙渊渟,雍容退让,方渐悟少年狂率之非,思自敛以归于平易,固已晚矣。年齿徒长,德与学两俱不就,惟转述陈言,为近千万字之无用文章,印成册帙,布海内外,斯诚是文人自欺且欺人矣。平生性情此寄,所谓言为心声,差存真我者,则唯长短句若干首。既无师承,体制格调声韵,皆朴野稚陋,并形似亦无,故不敢多眎人,唯自存日记中。曩客昆明,偶裒写为一卷,旋遂弃去。五八年,舶趠骤兴,惕于日记中时有廋辞,脱遭检阅,将百喙莫解,遂一举焚之,词稿亦并灰去。忧患馀年,烛绂且燬,乃凭记想,再事拾存,固遗忘已强半。匪欲借绮语,自厕作者之林,第特留鸿印雪泥,可以略觇本来面目耳。身后,或有以欺世盗名觊觎配享相疑者,请视兹集。自序身世诸端,亦资佐证耳。

板桥居士自序其词,有云“少年游冶学秦柳,中年感概学辛苏,老年淡忘学刘蒋,与时推移,有不自知其然而然者”。秦、柳、辛、苏、刘、蒋,未必尽为游冶、感概、淡忘之语;习染相近,杼轴略同殆有焉,蓄意模仿,死于皮相而已。独与时推移,则不易之论。偶自回溯,少年爱读花间欧晏,兼及纳兰及黄仲则。金尊红粉,鬓影衣香,非贫贱孨儿所偶得经;然似水柔情,不难虚拟。故少年诸作,有时画里真真,俨然呼之欲出。“平生不二色”,第如饮水,冷暖惟可自知,举以语人,徒资姗笑耳。至若落花为絮,夜永风寒之感,身世所关,薄福生成,莫能自已,虽病浅率,咸为实境。三十年后,历世稍深,春云秋雁外,始见秉烛索涂之境界顿殊。自越四十,鼓钲岁岁相寻,意绪再转。究未解开罪之故,然纥干冻雀,欲飞不能,闻弦辄多生悸,并淡月疏帘,残霞晨柳,都不关情;止怅望蒹葭,寄怀云水而已。游冶既夙昔所无,感概淡忘,今亦不可再学,与时推移则诚有不自知其然而然者。忆二十年前,尝自勉绝笔以葆精力,乃不数年,而再为冯妇,亦良可哂。近四五年,神志日昏,不戒已濒于绝,或遂可“陌上轻雷听渐隐”乎?追念先人“吟……夫”,愧何可言!

注释

① 石崙森:《中国名人大辞典》载:清湘潭人,字天际,岁贡生。少负俊才,尚气节。康熙中诏蠲免丁粮,湖广诸守土者征敛如故。崙森愤,单骑诣阙讼冤,事得直。官吏咸切齿崙森,摭拾他事杀之。

② 以诸生仗义叩阍:诸生:明清两代称已入学的生员。阍(hūn):皇宫门。在《正字通·门部》:“阍:凡吏民冤抑诣阙自诉者曰叩阍。”

③ 之自二伯、五伯自幕僚荐知滇、桂府县事:之自:直到。荐:举荐。知:主持,掌管。二伯:石家鉴,字镜秋,清朝举人,曾任广西桂林县知事。五伯:石家铭,字订西,曾任云南开化府知府。

④ 委:托付。

⑤ 一缗(mín):缗:古代穿铜钱用的绳,指成串的铜钱。一缗:一千文铜钱为一缗。

⑥ 筑:贵阳的别称。

⑦ 勖(xù):勉励。

⑧ 畛(zhěn)域:界限。

⑨ 戹(è):同“厄”。困苦,灾难。

⑩ 群声:湘潭石氏家族流传下来的族谱是“培养承先世,家声定克昌,祖宗贻泽远,继序在文章”。我父亲是“声”字辈。“群声”是指同住公庄的堂兄们。

⑪ 投老:垂老,临老。“投”在此有“投奔”义,引申为“至”。王安石有“投老心情非复昔,当时山水故依然”。

⑫ 画折枝:花卉画法之一。不画全株,只画连枝折下的部分。这里指画的折枝画图。

⑬ 戚畹(wǎn):即戚里,泛指亲戚邻里。

⑭ 牾(wǔ):即抵触,冲突。

⑮ 俯蓄:有“仰事俯蓄”的成语。即对上侍奉父母,对下抚养妻儿。“谋俯蓄”,意即为谋取养活父母妻儿的收入。

⑯ 初无姑息:督责甚严,始终不放松。初:始终。

⑰ 第勉以不能狂则宁失于狷(juàn):只是劝勉我不能狂傲,则宁可尽量狷介(有所不为也)。第:连词,表示转折“只是”。狷介:性情需耿直,洁身自好。

⑱ 不可使人恕我:不要期望别人对我仁爱。恕:在这儿的义项是“仁爱”。

⑲ 然迄未缘险诐(bì)谗佞:至今没有因受谗言而陷入险境。缘:在此作介词,表示原因。

⑳ 终免骫奊(wěi xié)小人之目:能最后免于被看待成行为不正的小人。骫奊:斜,不正。目:在此的义项是“品评”。

㉑ 寖(jìn):同浸。即渐渐。

㉒ 女红中馈(kuì):女红:针线活。中馈:饮食方面的事情。

㉓ 婶于诸从嫂而齿转亚焉,已肇齵齱(óu zōu):按辈分堂嫂们得称呼我母亲为婶,而我母亲的年龄反比她们小,已经引起不平。齵齱:牙齿不正貌。即不平也。

㉔ 蝱附:像蝱一样吸附在动、植物上面。在此比喻依附于人。不用“依附”而用“蝱附”,突出当时惹人讨厌,随时面临被赶走的处境。

㉕ 饫(yù):饱食。在此可理解为全部接受。

㉖ 砥砺名行:砥砺:磨练。名:名誉。行:行为。即指从各方面严格要求和磨练自己。

㉗ 饬(chì):教导,督责。用于上级对下级,长辈对晚辈。

㉘ 百善堂:根据《自序》作者的表姐刘舜华的遗作《长沙百善堂纪实》所述:百善堂位于长沙城北荷花池,是清光绪年间兴建的慈善救济所,能收容二百户贫苦无依的孀居妇女,是灰暗简陋的竹木建筑。每户约9平方米,可携年幼的家人入住;每月按人口领取低微的救济款;用水也限量供应,每日只供应一次。当时兴建百善堂是为了维护封建礼教的贞节观,因此入住的妇女儿童都要承受严厉堂规的苛压和歧视,行动受监视;出入需经过铁锁高悬的粗木栅栏,只能弯腰低头而过。文中的长姨母刘俞静三十岁丧夫,家里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只得携带年幼的独女刘舜华于1915年入住百善堂。《自序》作者的父亲当时去了四川,求职不顺,作者的母亲只得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去乡下公庄住,将在长沙读小学的长子托付给戚友。作者曾寄居百善堂姨母处一学期,日子的窘迫、艰辛可想而知。

㉙ 尚逆旅者一学期:最后因已无亲友可投靠,只得借宿在别人家。尚:还。逆旅:原意是客舍;旅馆。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有:“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句。这儿是指民居。者:在此是语气词。

㉚ 播越:流亡,流离失所。

㉛ 典:掌管。

㉜ 中决:中途辍学。

㉝ 解:同“懈”,在此为消减;消退之意。

㉞ 周晬(zuì):周岁。

㉟ 淹缠:延搁,拖延。

㊱ 坐是:因为这个缘故。

㊲ 朕兆:即征兆,预兆。

㊳ 蚃(xiǎng)然有应:即引起共鸣。蚃:知声虫。

㊴ 厕(cè):间杂;插置。

㊵ 騃(ái):傻;痴騃。

㊶ 洎(jì):介词,表示起止。相当于“自从”、“至”。

㊷ 裒(póu):聚集。

㊸ 髫龀(tiáo chèn):髫龀时:即年幼时。髫:古时候小孩子头上扎起来的下垂的短发。龀:小孩乳齿脱落长出恒牙。

㊹ 初不解若者为为人为学:始终不了解这里面的这些为人、为学的道理。“初”:始终。“若者”:这里面。

㊺ 宗:尊崇;推重而效法。

㊻ 鹄(gǔ)的:箭靶的中心;目标。

㊼ 阆(kāng làng):门高貌。引申为高大、空旷。

㊽ 悱恻:形容内心悲苦,充满忧思、抑郁。

㊾ 脱不事冷严之业以自药:倘若不从事冷峻严谨的事业,以此增进自我修养,医治自身的性格缺陷。“脱”:倘若。“自药”:医治自身的毛病。这儿指性格上的缺陷。

㊿ 货:收买;出卖。

 自课滋勤:督促自己更加勤奋。“课”:考核、督促。“滋”:副词,表示程度,相当于“更加”。

 顾及:被注意到而引起重视。

 捃摭(jùn zhí):采集;采纳。

 黾(mǐn)勉:勤勉、努力。

 珥笔:古代史官、谏官上朝,常插笔冠侧,以便记录,谓之珥笔。

 记室:古代官名。掌章表、书记、文檄。相当现代的秘书。

 曳裾侯门:牵着衣襟卑躬屈膝地去投靠侯门,比喻在王侯权贵门下做食客。曳:拉;牵。裾:衣襟。引申为衣服的前后部分。

 投阁:语出《汉书·扬雄传赞》,指文人不甘寂寞而遭灾祸。

 顾竟贾文人之目:却反而招致文人的的讥评。“顾”在此作副词,表示相反,即“却”,“反而”。

 乃不再秋:还没等到第二个秋天。“再秋”:第二个秋天。

 烟消孛散:一切都消失了。孛(bèi):彗星出现时光芒四射的景象。

 燐火:俗称“鬼火”,此处用以比喻火的微弱及飘忽不定。

 真龈死鼠:“龈”是“啃”的本字。“龈”字读“kěn”是它的本音本义。后来才造了“啃”字。至于读“yīn”,作齿根肉讲,是另外的用法。现代汉语只存在后一种用法了。“真龈死鼠”即“真啃死鼠”,指滋味极恶。(石定果注)

 49迄52:即1949年到1952年。

 弃田畴而寻桃简:比喻从一个研究领域转向另一个不太相关的研究领域。桃简:即“版简”,指书册。案:《集韵·小韵》中有“(),《博雅》版也。或作桃。”另有一种解释:桃简是桃枝竹做成的简,即竹简,泛指古代典籍。

 (jū):挹也,即舀取。又比喻从有的地方取出来,以补不足。

 谫陋不学,剌谬洵多:因浅薄不学,谬误诚然很多。谫(jiǎn)陋:即浅薄,孤陋寡闻。剌谬:谬误。洵:在此作副词,诚然,实在。

 踬(zhì):被东西绊倒,比喻不顺利。

 终莫脱乎弄笔文人:最后仍未能摆脱弄笔文人之名。

 覈(hé):核实;检验。现写作“核”。

 刻意励成:“刻意”在这儿是“克制意念,自我约束”的意思。“励成”是奋勉求成。“刻意励成”即用刚强的意志努力克制各种意念,自我约束,以奋勉求成。

 甘侪载言载笑于野老褐夫:甘心情愿把自己看作野老褐夫一类,与他们在一起有说有笑。侪(chái):同类的人们。

 岳峙渊渟(tíng):像高山一样耸立,像渊水一样深沉。比喻人品端庄,才德深厚。渟:深邃之意。

 陈言:人家说过的话。在此专指翻译及校、注、释古代农业典籍。

 差存真我:颇寄存我真正的思想感情。差:在此作副词,相当于“颇”,表示程度。

 眎(shì):同“示”。呈也。

 泊趠(chuò):风名。梅雨结束盛夏开始时强盛的东南风。

 惕于日记中时有廋(sōu)辞:自己喜欢用典及用文言文写日记,因此担忧到时候很难向人说明白。惕:担忧。廋:隐匿。

 脱遭检阅,将百喙莫解:如果被人家翻出来看到,将百口难辨。脱:假如,如果。喙:鸟兽的嘴。

 烛绂且燬(huǐ):烛:在此作动词用。燬:同“毁”,即火,烈火。绂:系官印或佩玉用的丝带。在此喻自己的词作。

 第特留鸿印雪泥:只不过是自己人生往事中留下的痕迹。第:只。特:不过。鸿印雪泥:人生中往事留下的痕迹。语出苏轼的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身后,或有以欺世盗名觊觎配享相疑者:我死后,假如有人怀疑我是欺世盗名,觊觎文人、作者的位置以博取千古留名。觊觎(jìyú):非分的希望或企图。配享:“享”亦作“飨”。古代专指帝王宗庙及孔子庙的附祭。

 习染相近,杼轴略同:(在人生各个时期)人们的思想感情大体相近,写作的构思也大体相同。习染:某种习气所感染。杼(zhù)轴略同:杼是织布机上的梭;轴:织布机上卷经线的滚筒。杼轴在此比喻诗文的组织构思。

 蓄意模仿,死于皮相而已:如果只是刻意模仿,没有相通的内在思想感情,肯定只是表面上的相似,写出的诗是失败的。

 非贫贱孨(zhuǎn)儿所偶得经:不是我这种贫贱小子所能偶然经历的。孨:弱小,孤露可怜。

 身世所关,薄福生成,莫能自已,虽病浅率,咸为实境:因为身世的关系,我天生薄福,不由自主地写下这些感触,写出来的词虽然有浅薄粗率的缺点,但都是真实境况的写照。

 始见秉烛索涂之境界顿殊:才发现举着蜡烛探索未来的人生之路,境况立刻就不一样了。涂:通“途”。

 鼓钲岁岁相寻:鼓钲:古代行军时以鼓钲指挥进退。击鼓则进;击钲则退。此处以行军时鼓钲年年连续不断比喻政治运动连年不断。

 意绪再转:思想情绪再次发生变化。

 纥干冻雀,欲飞不能,闻弦则多生悸:然而像纥干山上的冻雀,想飞却不能飞,听到弓弦的声音,就吓得胆战心惊。纥干山在山西大同县西,亦名纥真山。夏恒积雪,高寒异常。当地人曰:纥真山头冻死雀,何不飞去生乐处。弦:弓弦。悸:害怕,胆战心惊。

 冯妇:典出自《孟子·尽心下》,后用以称重操旧业的人。

 “陌上轻雷听渐隐”:这是王国维《蝶恋花》中的句子。“陌上”,路上。“轻雷”,喻车声。“听渐隐”写目送车影直至不见,继以车声也因远去而听不到了的情景。以此比喻也许自己的生命也即将渐渐逝去。

说明:这是父亲为自己的词集《荔尾词存》写的《自序》。父亲去世后,母亲去北京与大哥定机、大姐定杜一起生活。搬离西北农学院时,她将这份《自序》的手稿及父亲在“文革”中写的检查、交代等一起收藏在一个父亲自己精心制作的绸面纸夹中带到北京珍藏着。1978年11月母亲去世后,遗物由大姐定杜仔细保管。1997年我整理、注释《荔尾词存》时还不知道有这份《自序》。待我写的父亲的传记——《用生命去创造》2005年出版后,大姐将这个纸夹交给了我。为争取在2017年重版《用生命去创造》以纪念父亲诞辰110周年,我于2015年开始对传记进行修改、补充。这时,我认真翻阅这个纸夹中父亲留下的第一手材料,才发现了这份近5000字的《自序》手稿。手稿反复修改过,但没有标题,也没有留下写作的日期。在友人嵇尊德君及堂妹石定果帮助下我仔细辨识了这份手稿,力求能准确地辨识每一个字;从其内容看,这份手稿当是父亲1958年凭记忆重写自己的词集《荔尾词存》后,为它作的《自序》。在《自序》最后,父亲写道:“忆二十年前,尝自勉绝笔以葆精力,……”父亲的词集中最后一首词《柳梢青》曾记有:“丙戌秋作此封笔。”丙戌年即1946年,故推断此《自序》写于1966年,应该是“文革”前夕完成的。

定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