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毫末（二）

上初中以后，凌之苇的情绪突然变得很奇怪。

她开始对周围的一些抱有怒火，如果别人对她的所作所为不是完全同意，她会非常敏感地反驳，激烈地捍卫自己的——她觉得是尊严一类的——东西。

至于对父母，她的怒气就更大了。父母对她指出什么，她都觉得不顺意，经常当场黑脸。她也不多做反驳，大声发泄两句不明不白的话以后，便摔门进房间独自待着。

父母觉得莫名其妙，又不知道如何和她交流，只好安慰是青春期的叛逆，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而在其他大人看来，凌之苇依然是那个文静听话、成绩优异的乖乖女。

她的亲密关系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在扮演别人期望的自己的路上，她开始质疑自己的父母。即使我的本质不好，作为父母你们就没有一点点对我的包容和爱吗？

然后她又想到，我是靠欺骗才得到别人的喜爱的，我的本质连父母都不爱，又有谁会爱呢？她对父母发泄的怒火，其实更多是对自己的怒火。她愤怒自己是这样一个不好的人，假装了这么多年，自己恶劣的内心依然没有改变。

有时候她又自暴自弃地想到，就告诉全世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吧，我累了，就让他们厌恶我吧。

再这样的矛盾中，她也好几次想到，自己这样的人有什么继续存在于世的理由呢？

有时候她会站在厨房，看着灶上跳跃的火苗，或者反射着寒光的菜刀发愣。就这么站了十几分钟，然后默默转身回到书房继续学习。

因为她的古怪行径，父母对她的指责又开始变多了。她开始还争辩，后面一个字都懒得说了，只是在父母一开口的时候就转身进屋，摔上房门。

初三那段时间，她父母整天在她耳边叨念，她一定考不上好的高中，之后只能像那些混社会的人一样，变成一个无业游民，被人瞧不起。想想就很丢脸。

这可能是激将法，他们以为说得越难听就越有用。

拿到十一中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凌之苇在教室的走廊上往楼下看。她们的教室在四楼，虽然比不上楼顶，到地面的距离还是不低的。

她有一瞬间报复性的想法，如果自己拿着这张通知书从这里跳下去，她的父母会怎么想。

也许他们会有一点后悔。如果他们会后悔，那就值了。

但是最终，她还是没有那么做。

她铁青着脸回到家，把通知书往桌上一扔，在父母错愕的目光中，露出了嘲讽的微笑。

父母心里非常高兴，但是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他们一贯如此，从小到大，无论凌之苇拿多少个全班第一、全校第一，在全市全省获奖，他们似乎都没有很满意的样子。

其实他们内心非常骄傲，但是不敢在凌之苇面前表现出来，仅仅是因为——担心她因此骄傲，而骄傲使人落后。

他们在背后向别人夸奖自己女儿的样子，凌之苇从来没有看到。

凌之苇知道的只是，在自己又拿到一个比以前更好的成绩，以为这次一定会得到父母的夸奖时，他们却又一次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地说：“这也不难，没什么好骄傲的。”

“满意了？不，你们还是不满意，我怎么样你们都不满意，我活着只会让你们不满意。你们是不是很后悔生下我？”

说完这句，她就像往常一样，转身走进房间。

父母刚刚感受到欣喜，转眼间又受到了当头一棒，拿着通知书的手还悬在半空中，人愣在那里。

终于说出心里话的凌之苇，感觉心里轻松了一些。她一直想把这句话对着父母大喊出来，觉得也许，也许他们内心深处会有一点点内疚，也许他们还是爱她，毕竟她是他们的女儿。

可是她在进房间之前，只是听见了愤怒的一声：“反了你了？！我们这么辛苦把你养大，你都不知感恩……”

她锁上了房门。

声音还是会顺着房门的间隙漏进自己的耳朵。虽然已经听了无数句伤人的话，可奇怪的是，每一次听到都依旧觉得刺耳。

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一次次用刀子刺伤她，她的伤口从未等到结痂，就被又一次撕扯开。浑身都是血淋淋的。

她决定还是不要和他们说话了。原来一说话就是这样的下场。

外面的声音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才停。凌之苇关门之后就一直靠着门坐在地上，灯也没开，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冷清的月光。

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想什么，开始觉得愤怒，后来又觉得麻木。

就这么坐着，坐了大半夜。然后她缓缓起身，腿已经麻得没有知觉了，站起来以后颠簸了几步，就直接摔在了床上。

她保持着摔倒的姿势，就这么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她缓缓侧过身，把膝盖包在自己胸前，然后张口用力在腿上咬了起来。

好痛……

一边想着，一边牙口咬得更紧了。

如果身上更痛的话，就不会感觉到心里的痛了吧。

她流干了的眼泪又开始渗了出来。

***

这样绝望的夜晚，她经历了无数次。那么黑的黑夜，没有灯，没有别人，只有自己的心永远不会麻木地痛。

那时的她不知道后面还有更绝望的时候。还有更黑的、更冰冷的夜。

只是不管是多绝望的心境，在夜里待久了，总有一天，也会习惯的。

开始还会期待光明，后面便不敢奢望了。

凌之苇的性情又一次发生了变化，她不再害怕黑夜，不再害怕一个人，也不再在意别人的看法。

相反地，她开始爱上了这样的独处时光，开始远离人群，在心里筑起了高高的围墙。

她不再相信别人，不再期待。于是她的心再也没有痛过。

但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的生命中还会看见一丝曙光。虽然一开始，她根本不敢相信，也不敢接近。

她怕这光是假的。

好在在后面的时间里，石哲赟一直没有放弃。因为他，才让一直觉得自己在黑暗中徘徊的凌之苇，终于感受到了光明和温暖。

慢慢地，她感觉自己好像逐渐走在阳光下面了。

而现在，她又要去投入一片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