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
在沈家已经近一个月。
就像韩秘书说的,言蹊和沈岫栩能打上交道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总算是知道了什么叫作工作狂。还有,如果给宅男评级的话,沈岫栩一定是骨灰级别。
因为这大半个月里,他没有出过一次门,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泡在实验室里。如果不是固定的一日三餐,偌大的别墅里言蹊想要与沈岫栩打个照面都很难。
平时她只能和PAN或者朵拉交流,为什么是或者呢?因为他们总是交替出现在别墅里,今天是朵拉,那么PAN就不在;明天是PAN,朵拉就会消失踪影。
言蹊也感到好奇,分别问过他们,无一不得到“有事不在”这样的回答。想到韩秘书叮嘱过的“不该多问的不问,不该管的不要管”,久而久之,言蹊也释然了,可能这就是电影里常说的:有钱人家的神秘感。
但是言蹊也感到庆幸,幸好还有他们,否则她一个人在这么大栋别墅里,一定会憋得发疯。
言蹊胡思乱想的时候,保持着一只手握刀,一只手将一棵水灵灵的卷心菜压在案板上的动作。
朵拉站在一边的汤锅前,好奇地揭开盖子,另一只手里举着一本菜谱,皱着好看的眉,白净的脸上满是困惑:“适量、少许这种衡量方式一点都不科学,为什么不能直接标明毫克呢?”
言蹊回神,闻言哑然失笑:“没有哪一本食谱是会用毫克标记调味料的。”
“为什么不能精确到毫克?什么都有衡量标准啊。”朵拉温和的声音里满是不解,随手拿起一把长柄银汤匙举例,“你看这把汤匙,99.95%的含银量,长度19.48厘米,重量57.2克,这些都是精确量化的数字,为什么调味料不可以?”
言蹊诧异极了,她被朵拉列举的一系列数字震住了,有些反应不过来。言蹊愣愣偏头看着朵拉,她今天穿着一身艳蓝色的英伦风长裙,乍一看有些像电影《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爱丽丝。
第一次见面时,她就觉得朵拉有些不像常人,而现在那种突兀感又悄然生了出来。朵拉就像爱丽丝,她是异世界的旅客,机缘巧合之下流落到了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与人类那么相似,却又迥然不同。
朵拉伸手在想得出神的言蹊眼前挥了挥:“你怎么了?”
言蹊猛地清醒,向后退了一步:“啊?”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朵拉就像一个求知欲旺盛的学生,言蹊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在一本正经地询问这个在自己看来有些无理取闹的问题。
“因为……每个人的口味是不一样的,”言蹊接过她手里的汤匙在她面前晃了晃,“这个是死的,”又指了指自己和她,“我们是活的。”言蹊转过身,没有看到朵拉闪着光的眼睛。
言蹊舀出一勺汤,笑着说:“如果你想知道盐量是否合适,你就尝一尝……”说着送到她嘴边。
沈岫栩从实验室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皱眉出声:“可以开饭了吗?”
言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听到沈岫栩的声音会如此紧张,惊慌转头,导致她手臂一动,直接将汤勺送进朵拉嘴里……
言蹊惊呆了,正要道歉,沈岫栩发出一声咒骂:“该死!”
匆忙赶来的沈岫栩用力将言蹊拉开,她的腰撞在料理台上,左手手腕碰到滚烫的汤锅,火辣辣的刺痛令她惊呼出声:“啊!”
伴随着她的惊呼声,朵拉“嘭”的一声倒在地上。
沈岫栩将朵拉抱起来,言蹊顾不上手腕的烫伤,跑到沈岫栩身边急切地询问:“她怎么了?”
沈岫栩始终不发一言,抱着朵拉就要往实验室冲,不一会儿就到了实验室外。
“你要做什么?现在应该送医院……”言蹊急了,她不明白为什么朵拉晕倒了,沈岫栩还要把朵拉带进实验室。
实验室是这栋别墅的禁区之一,韩秘书、朵拉和PAN都告诫过她,轻易不要靠近这边。
但是,此刻的言蹊显然忘记了这一点。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沈岫栩身后,看着沈岫栩挥开金属台上的各色零件,将朵拉放在上面。
“你干吗……”言蹊还没说完,沈岫栩转身拽着她的手臂,将她往门外推。
两个人推推搡搡,就像打架一样堵在门口。言蹊左手抓住门框,不愿意出去。这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她也了解到沈岫栩的一些怪癖,尽量不去触碰他的雷区,一直相安无事。但是她非常不能理解此刻沈岫栩的所作所为,有些焦急地问道:“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沈岫栩用力地想将她的手扒开,眼神在触及她手背上的一片潮红时动作一顿,只一秒眼神又重新凌厉起来。
说不怕是假的,每当沈岫栩这么看着她,她的心就没有由来地发慌。
沈岫栩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腔调响起:“韩秘书应该告诉过你,不要多管闲事!”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惊雷,劈在言蹊身上。沈岫栩顺势一推,她就踉跄着退到门外,实验室的门就在她面前关上。
沈岫栩清冷幽沉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出来:“玄关的置物柜里有医药箱,自己处理下。”
言蹊站在门口许久都回不过神来,半晌才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到厨房。她将撒出来的汤一点点清理干净,将剩下的几道没做完的菜做好,放进保温箱里。
做完这一切,言蹊悄悄离开了别墅。
实验室里,沈岫栩正专心致志地将朵拉胸腔内烧毁的电路板替换下来,PAN已经将系统连接在主机上。
“她走了。”没有感情的金属电音响起,沈岫栩的全副心神仍然在接驳的两根电线上。PAN在电子屏幕上调出一个视频窗口,视频画面是灰白色的,好像是哪个路段的监控视频画面,因为黯淡的天色而模糊不清。
“外面已经天黑了。”PAN说。
沈岫栩仍旧沉默着,PAN根本察觉不到尴尬,继续说:“她明天还会不会过来?”
PAN虽然是机器人,但是它的程序里有沈秉衡设计的智能模拟系统,现在提出的这个问题,仅仅是对于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分析之后的一个猜测,包含了一些可能性的分析。但这个分析却让沈岫栩停下手上的动作,他修长的脖颈像是被压住了,弯成一个僵硬的弧度,他心里有些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情绪在慢慢地滋生。
“有人陪伴”这个词语离他实在是遥远,而那些称得上温馨的记忆,就像是尘封于平静如水的湖面底下的淤泥。林言蹊的到来,则是给快要封窖起来的湖面洒下了一丝阳光,微弱的光芒渗透进浑浊的水面,不停向下……
但是,还是够不着。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喜欢他了,也不会有人能忍受他这样反复的拒绝。
“言蹊姐姐是个好人。”PAN又说。
沈岫栩心中生出一点嘲笑,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他分不清。他只知道,他见识过的那些伪善的面孔,已经让他不敢再轻易地去做判断。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一个月,那个女孩小心翼翼的靠近、战战兢兢的关心确实令他觉得……时间好像没有那么悠长。
“把那条路上的灯光调亮一点……”沈岫栩幽幽开口,PAN很快反应过来,立刻执行他的命令。
言蹊骑着小电驴全速向前,想要趁天色还没有全部暗下来赶紧离开这条路。这条路上的路灯实在是太暗了,这对于患有夜盲症的她来说,简直就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正这么想着,头顶上的路灯忽然亮了好几度,言蹊下意识地抬起头,长长的马路上,路灯一盏一盏向前传递,变得明亮起来。
言蹊顿时乐了,想着路灯管理者终于良心发现,乐呵呵地骑着小电驴,在沈岫栩家累积的那些郁闷,瞬间烟消云散。
沈岫栩正好处理完最后一个短路的零件,抬起头看了眼屏幕,正好瞅见言蹊骑在小电驴上摇头晃脑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漾开一抹浅浅的笑容。
沈岫栩想起有一段时间,言蹊总是喜欢盯着自己吃饭。每当他放下筷子,就能接收到她炯炯的目光,直看得他不自在地用眼神询问她有什么事。
这时候,言蹊就会趴在桌边,用一种渴求的眼神询问:“怎么样,好吃吗?”
他要是不回答,那就别指望能好好吃饭;如果敷衍地回一句“还不错”,她能乐一下午。
她好像总是这样,特别容易满足,也很喜欢笑。
而她一笑,就像在你的胸口燃起一簇火苗,让你打心底里感觉到暖和。
言蹊没多久就来到了展信佳家,她这一个月基本上都在展信佳家里留宿,因为展信佳的家离沈家“豪宅”更近。言蹊以工作为由,向家里提出要在外面和展信佳住。林父乐呵呵答应了,连连表示理解,说“要以事业为重”;林母颇有微词,但是也被林父喝退。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何遇近期要筹备一个“磁悬浮无人机”的新项目,忙着各省飞,比治水的大禹还要忙!用展信佳的话来说就是——人家大禹至少还能过个家门,何遇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于是展信佳一气之下,将言蹊接进家门。
言蹊进门的时候,展信佳正背靠着沙发,盘腿坐在地毯上打电话,她听到动静扭头笑着冲言蹊摇摇手机,言蹊点点头示意不用管自己。
展信佳又扭过头去,继续没说完的话题:“刚说到哪儿了……哦,对,就是我发小他爸,之前谈了个空姐,送了她两套房子,好了有两年多……”说到这儿,展信佳一改看热闹般的轻快语气,忽而变得幽深,“后来就有些戏剧化了,这件事被原配发现,原配是学经济的,用法律手段把送的房子要回来,不仅让小三背负八百多万债务,还让他爸净身出户……”
何遇被她说的事情瘆到了,在电话那头反问:“你没头没脑地跟我说这个干吗?”
言蹊倒了杯水从厨房里溜达出来,正好听见这番对话,想起那个捅了前男友十几刀,刀刀避开要害的医科女生。以她对展信佳的了解,她瞬间就明白了展信佳的“深意”。
果然,展信佳恶狠狠道:“我就是想借此警告你,偷吃没有好下场。”
言蹊从她身后凑上来,补了句:“友情提醒一下,她也是学经济的。”确切地说,展信佳还是以专业第一的成绩毕业的,要不是她上头还有两个哥哥撑家业,恐怕栖临要多一个叱咤商场的女强人。
何遇在电话那头冷汗涔涔……
过了没多久,展信佳挂了电话,情绪有些低落,“哐”的一声把手机砸在茶几上,低声喃喃:“是不是像个神经病?”
“怎么了?”言蹊绕过沙发,将泡好的柠檬水搁在茶几上,在她身边坐下。
展信佳顺势将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叹了口气:“他不在身边的时候,我总是会很慌……我太没有安全感了。”
言蹊不能理解那种感受,于是没有说话,展信佳突然说道:“蹊蹊,其实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
言蹊不明白她的意思,在言蹊心中,展信佳才是那种所有女孩子都会羡慕的人,因为她所拥有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好。但是言蹊知道,徐择一走后,有一种不安感实实在在地在展信佳的内心扎根。
徐择一是展信佳的初恋,一个劈腿后抛弃她,远走他乡的初恋。
大概是因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而所谓的安全感……
有人说安全感是自己给的。
言蹊觉得,其实不安感,也是。
展信佳自顾自地说:“有时候我就想啊,一个人挺好的,不担心有人来,也不害怕有人离开。但是我不行,我不能接受一个人……我需要知道他不会走,会一直一直在我身边,陪我走下去。”
言蹊哑然失笑,她想起大学时,两个人在宿舍的天台上聊天,沐浴着星光,展信佳仰着头,说自己此生最大的愿望: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
“看到曾经的同学好友陆陆续续找到另一半,恋爱、订婚,甚至结婚,而你始终独身一人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展信佳问,言蹊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她又接着说,“就像考试的时候,看着别人提前交卷纷纷离场时,就想要上去摇着他们的肩膀问问:‘你们真的不再检查一下或者等我一下吗?’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我坐在原地万分焦虑,但实际上呢?我照样束手无策。”
展信佳头顶着她的颈窝蹭了蹭,难得地还讲了个笑话,但是言蹊感受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脖子流淌。她的声音闷闷的:“你说,当你生命中注定的这个人出现时,如果上天能够给予提示,该多好。那样的话,既不会犯过错,也不会错过。”
言蹊垂眼,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那一片洋苏草花海,在蓝紫色的尽头,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背影……
狭窄的走廊里,何遇收起手机,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想了想刚才电话里的威胁,脑海里自动浮现出展信佳张牙舞爪的模样,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指尖微动,展信佳的电话备注变成了“展大魔王”,他满意地不住点头,转身差点撞上身后的人,手机也从手里滑落。
“不好意思。”何遇头也没抬,一边迅速捡起手机检查,一边向外走去。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一个略带调笑的女声:“不打算和老朋友打声招呼?”
何遇脚步一顿,扭头看见女人抱臂半倚在走廊上,流泻的长发遮掩下只露出一截小巧精致的下巴。她抬手将头发别到耳后,掀开眼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何遇眉头紧锁,手指不自觉地攥紧手机:“周密?”
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周密忽地笑开,眼角那颗泪痣分外扎眼。她几步上前迅速扎进何遇怀里,手臂随之紧紧揽上他的腰。何遇脊背瞬间僵直,周密似未察觉,低声喃喃:“你还记得我这件事,真令人振奋。”
何遇的手刚刚触上她的肩膀,周密的侧脸在他肩膀处蹭了蹭,微凉的发丝蹭得何遇头皮发麻,闷闷的声音从胸口处传来,眷恋中带着点委屈:“我很想你。”
来信提示声同时响起,屏幕骤亮:展大魔王来信。
——什么时候回栖临?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