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基督教和现代道德
托克维尔没有构想一个民主的基督教起源、认为从基督教可以开出民主。不过他指出基督教和民主有亲缘性,两者分享某些共同的价值。但是民主抛弃了这些价值的宗教的和超越的基础而由自身获得正当性和自主。摆脱了基督教的制约之后的民主从一开始就对基督教构成了潜在威胁,而没有超越维度的约束的民主将可能成为一种无序。对于尼采把民主归咎于基督教并把两者一同抛弃的主张,托克维尔或许可以如此回应:民主的问题在于民主对基督教潜在的威胁和拒斥,而不是民主源于基督教;民主亦不源于基督教。民主和基督教都源于人的本性,只是前者是自然的本性,后者是超自然的本性。托克维尔的这一观点并非简单地为基督教辩护,而是指出民主必须在民主之外寻找其力量和源泉,这是托克维尔思想的微妙之处。
托克维尔在他和高毕诺就基督教和现代道德之关系的辩论中较深入地讨论了这个问题。1840年路易·菲利普在维克多·库赞的建议下要求道德和政治科学院提交一份报告:“1789年至1830年道德和政治科学发展状况综述”。托克维尔负责该报告的道德部分,他聘请了当时只有27岁的高毕诺做他的助手。然而,两个人在现代道德的基础这一重大问题上发生了巨大分歧,就基督教和现代道德的关系展开了辩论。托克维尔首先要求高毕诺就这一问题进行思考:“现代道德家的著作和发现中有什么明确的新东西?”(Ibid,p.45)托克维尔紧接着说明现代不只是大革命以来的半个世纪,而是此之前的和中世纪完全决裂的一代人。现代与基督教主导社会的时代相对,这体现出十九世纪清晰的现代意识。高毕诺给予了简单明确的尼采式回答。他认为基督教不过在宣扬廉价地忍受痛苦从而使人的自主性被剥夺,因此基督教道德无甚价值,而现代道德是针对基督教的重大创新,因为它突出了人的能动性。托克维尔完全不接受这一点,相反他认为基督教是现代道德的基础。[49]在他看来,现代的出现并没有在道德领域带来根本性的变化,因为这一变化已经由基督教完成。首先基督教的“爱(Charité)”在古代是不存在的,而宽恕、贞节、谦卑也是基督教的创造。[50]此外,基督教颠转了古代的道德谱系,在三个方面改变了德行的价值体系。首先基督教改变了道德的价值顺序,所有温和的甚至温柔的道德譬如人道、怜悯、宽容、宽恕等等被认为高于古代崇尚的“野性的、粗直的”德行。其次基督教扩大了责任的范围,将道德普世化,使之接纳于古代被排斥的边缘人和奴隶。第三,基督教把生活的目的从此世转移到了彼岸,从而使道德更加纯粹、公正、精神化。[51]
现代道德并没有在这幅图景上增添新的决定性内容,但它在继承基督教的人性化道德观念的同时,抛弃了基督教道德的超越性和灵性,将其物质化。在托克维尔看来,现代道德两个重要的基本方面,即权利平等和救助弱者的义务都是基督教伦理的衍生。但是基督教的平等原则针对灵性,现代社会将其转移至可见的领域。救助弱者是基督教的爱(Charité)的行动,是基督徒持守基督的教导爱上帝爱邻人的伦理实践,然而在现代社会当弱者贫者被视为社会问题之后,基督教的个人的和共同体教会的爱的实践被国家的社会救济取代,灵性领域的奉献成为法律社会领域的政治问题。[52]现代道德摆脱基督教的爱的关系后的道德社会化和国家化是取消个体伦理的过程,也就是说道德的主体不再是个体,而是国家,如高毕诺所言:“应当由国家来照顾穷人”——这被他认为是路易十六以来最重大的一个理念。高毕诺认为现代道德的这一变化是道德史上的重大进步,他的表述充分地揭示了这一变化的非个体性特征:“人们不再操心人,不再为个别的痛苦忧虑。激发怜悯的外在环境被认为是不存在的;一言以蔽之,人们不再愿意对人(homme)有同情感,人们只关心人类(humanité)”(OC,T,IX,p.52)。
高毕诺所欣赏的现代道德的创新在托克维尔看来都是基督教信仰衰落所导致,是现代人离开上帝而关注自我、拒绝彼岸而追求现实利益的表现。现代道德是把基督教伦理世俗化、现实化、人性化的结果(Ibid,p.58)。高毕诺的观点固然不能覆盖现代道德,但揭示出现代道德的一个重大特征:道德不再是情感的范畴而成为一种利益。托克维尔对此有很清晰的洞察,他的《论美国的民主》整部书都是在提醒民主时代的人们,利益可能让人忘记道德和灵魂。对于高毕诺津津乐道的道德的非个体化和国家化,托克维尔视之为民主时代的大敌,是他所揭示的民主时代最可怕的专制的基础(DA,II,pp.263-270)。
如果把托克维尔和高毕诺的辩论与《论美国的民主》联系起来看,我们发现基督教道德和现代道德之间的传承转换同样可以被认为是《论美国的民主》一书的参照系。《论美国的民主》一书在民主制和贵族制的对参之外,隐藏着民主和基督教的比较分析。这一比较指向的实质是民主和现代的根本问题,因此促使我们认真对待基督教之于民主和现代的意义,并或者由此思考“民主的天意”。
[1]Marcel Gauchet,The disenchantement of the world?a political history of religion,trans.Oscal Burge.Princeton,1997。
[2]Alexis de Tocqueville,De la Démocratie en Amérique,Ed.Eduardo Nolla,(Paris Vrin,1990),Tome I,pp.6-7.以下此书简称DA,引文将在文中注出。
[3]把天意和民主关联起来以辩护民主在托克维尔时代无疑不同寻常,因为在大革命和革命之后谈论天意的是麦斯特、伯纳得之类的反革命者(contre-révolutionnaire),对他们而言天意意味着天谴:大革命和民主是人类历史的大灾难,是上帝对人类的罪的严厉惩罚。参Joseph de Maistre,Considérations sur la France,chapitre II,Conjectures sur les voies de la Providence dans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ed Jean-louis Darcel,Puf,1989,pp.98-113。托克维尔因其童年所受的反革命传统的正统主义教育应当颇为熟悉反革命思想家的言辞和理论,在这里倒过来运用反革命的言辞为民主辩护想来是有明确的用意。关于托克维尔童年的正统主义教育,参Jean-louis Benoît,Tocqueville moraliste,Paris,Honréchampion,2004,pp.64-69.
[4]托克维尔:“这是一个在形式上和卢梭在下个世纪设想的一样的社会契约”。DA,I,p.30
[5]这里托克维尔延续了洛克到卢梭的财产学说。参Jean-Jacques Rousseau,ed.Robert Dérathé,Du Contrat Social,Gallimard,1964,pp.188,447。
[6]这里可以充分看出卢梭对托克维尔的影响。
[7]Du contrat social,op.cit,pp.258-261。
[8]在他的手稿中,托克维尔摘录了1830年费城的一个市镇集会上的一段演讲,演讲人严厉批评了美国人对印第安人的掠夺和毁灭践踏了他们标榜的自由和独立原则。DA,I,p,259,note x.
[9]美国建国的“天意”是美国的公民宗教的根基。杰佛逊在其第二次总统就职演说中把欧洲比作埃及,而美国则是以色列。对于很多美国公民宗教的信徒来说,美国人对印第安人的毁灭犹如犹太人出埃及之后在向上帝允诺的土地行进的过程中对外邦人的征战。因此在美国的公民宗教中不存在神义论问题。贝拉对此提出了批评。参Robert N Bellah,“Civil religion in America”in Beyond Belief:essays on religion in a post-traditionalist world,University of Califonia press,1970,p.172ff.
[10]早在1830年托克维尔就在给友人的信中表达了对文明进步的怀疑:“在我看来不能绝对断言人变得文明时就会变得更好,而应当认为人在文明化时同时获得了他以前所没有的德行和罪恶。他成为另一个人,这是我能最清楚地说明的”。Alexis de Tocqueville,ed Françoise Mélonion,Laurence Guellec Lettres Choisies,Souvenirs,Gallimard,2003,p.147。
[11]Alexis de Tocqueville,L’ancien régime et la Révolution,GF Flammarion,1988 p.103。
[12]Alexis de Tocqueville,Correspondance familiales,ed J.P.Mayer,Œuvres Complètes,(Gallimard,1951-)Tome XIV,p.91.Oevurs complètes以下简称OC。
[13]敌视现代性的思想者往往痛恨笛卡尔和培根,譬如泰纳在考察大革命的起源时对笛卡尔和笛卡尔主义进行了猛烈的批判,认为笛卡尔应对大革命和恐怖负责。麦斯特曾专门著书批判培根的哲学。
[14]然而,美国人的笛卡尔主义完全不是通过学习笛卡尔的哲学获得的,事实上可以说美国人的笛卡尔主义和笛卡尔没有关系。美国是文明世界中最不关心哲学的国家(DA,II,p.14)。在托克维尔看来,美国人的笛卡尔主义或者说对个人理性的崇拜是民主的社会状况塑造民情的结果,是美国人在他们自身中找到的。笛卡尔主义产生和促进了民主,民主也从自身推导出笛卡尔主义,可见笛卡尔主义就是民主时代的精神。
[15]托克维尔最初考虑把对个人主义的论述置于第二卷的开头,让读者认识到个人主义是民主时代的根本事实,后来他改变了这个计划。但我们看到对美国人哲学方法的论述实质上是对个人主义的阐释。参DA,II,p.13 note a。
[16]托克维尔认为哲学和宗教是人的精神中两种完全不同而又互相关联的方面,然而他们的互相关联恰恰在于他们本质上是对手:“我把宗教界定为人们接受而未加讨论的东西。因此哲学和宗教本质上是对手”(DA,II,p20 note e)。
[17]在民主时代哲学既被漠视却又可能更自由发展,这并不自相矛盾。因为除了现代社会的享乐和物质主义对哲学的拒斥以外(cf DA,II p 30),哲学在民主时代的自由发展某种程度上就是其受到民主社会漠视的原因,因为在托克维尔看来当哲学取得支配地位可以自由发展时,事实上会导致没有边界的心智个人主义(DA,II,p20,note e)。而个人主义时代个人的创造往往最难得到承认,在个人价值被认为是最高价值的时代,在各种个人价值的泛滥中人们不愿意也不能辨认接受和信服某种个人价值。在民主时代,以寻求普遍真理为理想的哲学却因为是个人的创造而不能不同时承担民主社会个人的普遍命运:被漠视。
[18]然而托克维尔没有在最后的定稿中突出这一问题,事实上这一章开头强调的却是任何时代都存在并需要教条信念。托克维尔在整部书中没有系统地阐释过宗教在民主社会中会遭到削弱,相反,他避免渲染民主和宗教的冲突。譬如他在说到民主时代的人由于对超自然信念的怀疑和对个人理性的过分自信时,读者以为他接着会顺理成章地指出宗教将在民主时代陷入普遍的困境,可是他却推论说在民主时代任何建立新宗教的企图都是徒劳的,而那些自称肩负神圣使命的新先知们也是可笑的(DA,II,pp.21-22)。
[19]参DA下卷第一部分第二章“论民主时代人们信仰的主要来源”。
[20]托克维尔被认为是预言大众时代到来的思想家。参J.P.Mayer,Prophet of the mass age:a study of Alexis de Tocqueville(Londres,1939)。
[21]对托克维尔作为道德主义者的论述,参Jean-louis Benoît,Tocqueville Moraliste.
[22]托克维尔时常宽泛地论述宗教,但实际上他主要考虑的是基督教。虽然他曾指出即使是转世论也会对民主时代有利(DA,II,p.129),他实际上相信最能满足人的宗教需要的是基督教“人永远不会失去宗教本能,还有什么宗教比耶稣基督的宗教更能满足它呢?”(DA,I,p,233,note x)。另参他对伊斯兰教的批评,同时他指出宗教是否可以在民主时代发挥其效力,取决于其信仰的本质、外在形式和规定的义务(DA,II,pp.34-5)。
[23]《论美国的民主》第二卷第一部分的第五章题为:“在美国宗教能够利用民主的本能”。DA,II,pp32-38。
[24]托克维尔1850年8月致Corcelle的信,OC,XV,2,p 29。
[25]1858年1月8日致Bouchitté的信,Alexis de Tocqueville,Oeuvres Complètes,ed.Goustave de Beaumont(Paris,1860-1866)tome VII,p 477。
[26]Hobbes,Leviathan,ed.C.B.Macperson(Baltimore,1976)I:9。
[27]对托克维尔和其他自由主义思想家的宗教思想的一个比较研究,参Richard Sherlock,Roger Barrus,The problem of religion in liberalism,in Interpretation,Spring 1993,Vol.20,No.3 pp.285-308。
[28]Tocqueville,L’ancien régime et la révolution,op.cit,p.259。
[29]Rousseau,Du contrat social,pp.186-7。
[30]托克维尔认为,妇女制造和决定了民情。DA,I,p.226.DA,II,p.169ff。
[31]在托克维尔看来,基督教不仅可以帮助民主社会维持其限度和自由,同样在其自身内部也在限度之内发展其自由。托克维尔注意到在美国基督教有无数支派并且不停变化,他们对福音书和基督教教义依据个人见解提出了各种千奇百怪的解释,但是即使这种自由非常勇敢无所畏惧,它们也停止在基督教的边界内(DA,II,p.18 note u)。
[32]参托克维尔分别关于柏拉图和马基雅维利的札记,参Tocqueville,Mélanges,OC,T,XVI,pp.541-550,555-557.Jean-louis Benoît,Tocqueville Moraliste,pp.263-267。
[33]Cf DA,I,p36,DA,II,p130。
[34]Machiavel,Le prince,uvres complètes,Paris,Gallimard,La Pléiade,1952 p.342。
[35]Discours sur la première décade de Tite-Live,I,11,Ibid.,p411。
[36]“异教只神化造就尘世光荣的人、军队的将领和共和国的领袖。我们的宗教尊崇那些献身于沉思生活的谦卑的人而不是行动的人。我们的宗教认为幸福在于卑微、贫贱、对人事的蔑视,而罗马的宗教正相反,它把幸福联系于灵魂的伟大,身体的强壮以及所有那些使人敬畏的人的品质。”Discours,III,2,ibid,p.519。
[37]参Maurice Barbier,Religion et politique dans la pensée moderne,Nancy,1987。
[38]Du contrat social,Op.cit,pp.205-206。
[39]参François Furet,Penser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 Paris,1978。
[40]参托克维尔对国家宗教和官方哲学的批评(DA,II,p.132),贝拉提出的美国公民宗教虽然借用了卢梭公民宗教的概念,但两者有相当的不同。美国的公民宗教是基督教在美国的政治变体,是美国人独特的历史起源和历史发展自然形成的结果,对上帝的政治信仰以及上帝和政治的和谐关系是一种美国概念或者美国神话。卢梭的公民宗教虽然也借用了基督教的概念,但其“权威、智慧、仁慈、全知全能的天公”的信念却要由主权者来设立,因而是一种强制性的宗教,这不能和美国式的成为民宗政治心态和政治文化的公民宗教相提并论。美国的公民宗教可以用来解释美国历史,但不能作为一种宗教而普遍化,而在其他不具备美国的历史独特性的民族,引入公民宗教是相当危险的事情。对于贝拉的公民宗教的讨论,参刘小枫著,《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现代性和现代中国》,上海三联1998,514页。
[41]对马克思与托克维尔宗教思想的比较分析,参刘小枫,前引书,页439-452。Agnès Antoine,L’impenséde la démocratie:Tocqueville,la citoyennetéet la religion,Fayard,2003,pp.138-141。
[42]关于高毕诺其人及思想历程,参Jean-jacques Chevallier,Introduction Ibid.pp.9-35。
[43]Ernst Hartwig Kantoroiwicz,The king’s two bodies:a studyin mediaeval political theology Princeton,1957,P 240。patria这时不再是灵魂的天国,而是此世的民族国家。
[44]其他重要因素有英国的政治文化传统、英国对新英格兰殖民地的治理方式以及移民的社会状况等等。
[45]参Robert Bellah,Religion and the Legitimation of the American Republic in The broken covenant:American Civil Religion in Time of Trial,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5。
[46]同年,夏多布里昂发表《基督教真谛》。经历了革命和恐怖的法国人前所未有地体会到宗教的必要性,他们从阅读这本书开始回归基督教。不应忽视的是,夏多布里昂在题辞里把这本书献给了第一执政,这预示了十九世纪法国天主教的“复兴”依然是政治的而非宗教的(这显然不同于宗教战争后的十七世纪),并且一直在混乱的政治形势中艰难徘徊,几乎从来不能把握现代政治的脉象,并不断激化法国人反教会的热情,最终不得不在1905年政教分离法案中被共和国以世俗性原则(laïcité)驱出国家政治。
[47]施密特对天主教政治形式的颂歌式阐释把天主教这一“对立复合体”表现为在公共领域中自上而下的代表和权威的绝对实现,其目的是完成宗教大法官式的对敌基督的阻拦、对世界秩序的持守、对没有传统的机器的疯狂革命的对抗。然而问题是,天主教在传统权威的崩解和现代民主的成长之间,其代表性已经遭到深刻的怀疑。卡尔·施米特,“罗马天主教与政治形式”,《施米特文集》,卷一,刘小枫编,上海人民2004年,45-77页。
[48]1856年9月托克维尔致斯维琴夫人的信。OC,T.XV,2,p.292。
[49]“基督教是现代道德的重要资源”,Ibid,p.59 cf.p.68。
[50]Tocqueville,Sur la morale in Mélanges,OC T.XVI,pp.224-5。托克维尔特意指出爱的内涵“不是指人们应当互相帮助的一般概念,而是生活的特定原则,积极的和习常的情感,植根于对上帝的爱中的激情”。
[51]OC,T,IX,pp.45-46。不过不能就此推断说托克维尔不喜欢古代的道德。他对古代的德性(希腊罗马的城邦精神、英雄主义、爱国主义)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甚至认为它们是最令人钦佩的。OC,T,XVI,p.223。
[52]Cf Tocqueville,Mémoire sur le paupérisme,Ibid,pp.126-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