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诗不仅没有抹黑唐朝形象,反而散发着大唐最性感的光芒。
01
大雪纷飞,长安裹了一层诗意。
朱雀大街的一家酒楼,进来三名男子。他们气度非凡,谈笑风生,径直走向靠窗的座位。
乍一看,这是三个成功人士、社会精英,可如果细看,从他们皱巴巴的素袍上,能看出落魄的痕迹。
最年轻的那位叫高适,皮肤黝黑,一个月前,还在河南老家的庄稼地种麦子。穿青袍的叫王昌龄,刚刚做了江宁县丞,官俸微薄,是个月光族。年长的那位一身白袍,腰间斜插一支羌笛,他已经辞官多年,名叫王之涣。
此刻,三人一边落座,一边争论着一个话题。
高适:“说了半天,到底谁才是老大呀?”
王之涣:“当然是我咯。”
王昌龄伸手打住。“我不服!”
店小二满脸堆笑,快步走来,高适一把抓住小二的手。“来,小哥你说,我们三个谁是老大?”
店小二两手一抱。“三位爷,谁当老大我不在乎,我只想知道,谁埋单?”
三人对视,空气冷却了三秒钟。
王昌龄摸出四文大钱。“温一壶酒,要一碟茴香豆……”
店小二:“客官,我们不是咸亨酒店。”
高适赶紧解围,只见他右臂一扬,手伸进袍子下面一通乱摸,竟掏出一支狼毫湖笔。“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小哥,能赊个账吗?”
店小二摇摇头。“别以为你是诗人我就不敢轰你。”……
说话间,丝竹鼓乐传来,酒楼的重头戏开场了,薄纱飘摇,映出一群歌伎的曼妙身影。
“啪”的一声,王之涣把信用卡拍在桌上。“赶紧上酒,不差钱。”
店小二识趣退下,歌伎们缓缓登场。
02
先是暖场节目,比男人还爷们儿的梨园姑娘一通杂耍,青衣长剑,虎虎生风。
王昌龄抿一口酒,提议道:“谁是老大,咱们说了不算。一会儿歌伎小姐姐们上台,唱谁的诗多,谁就是老大,如何?”
高适:“这个好。”
王之涣哈哈大笑:“走着瞧。”
几杯酒下肚,只听满堂喝叫,口哨声起,一个小姐姐走上舞台。
她身披薄纱,长裙拖地,头发绾成高髻,上插一朵粉红牡丹,那是长安最流行的装束。丝竹声起,小姐姐唇红齿白,声音带着忧伤,只听她唱道: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头一句尚未唱完,王昌龄就斟满一杯,像在品酒,又像在品歌。一曲结束,他拿起粉笔,在墙上工工整整画了一道。“我,一首啦。”
又一位小姐姐上场了。她梳着椎髻,身披锦帛,“拂胸轻粉絮,暖手小香囊”。一开口,声音让人黯然销魂,她唱的是:
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
夜台今寂寞,犹是子云居。
…………
高适也将酒一饮而尽,笑声里裹着边塞的风沙:“不好意思,我也一首了。”
第三个歌伎也上场了,众人一片欢呼。显然,这是一位网红,她的服装打扮与前两位没有太大区别,只是手里多了一把团扇。
团扇姐姐一开口,王昌龄又笑了,因为她唱的是: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多么空虚寂寞冷的画面啊,这正是王昌龄火爆长安的青楼必点金曲——《长信秋词》。
王昌龄更得意了,在墙上又添了一道,冲王之涣说:“我,两首了。”
王之涣淡定依旧,扫一眼台上,又瞄一眼墙上,轻轻吐出一个字:“俗。”
“什么俗?”王昌龄逼问。
“姑娘俗。”
“俗人也不唱你的诗呀。”
王之涣饮完一杯,胸有成竹。“这些姑娘都没品位,看到那个头牌了吗?”
高适、王昌龄顺着王之涣的目光望去,舞台一侧,今天压轴的歌伎即将登场。
“如果这位头牌不唱我的诗,我就认,要是唱了,你俩就向我磕头拜师吧。”
高适、王昌龄是什么人物?边塞大神!会怕这个?就这么定了。
琴瑟齐鸣,震天的欢呼声中,头牌缓缓登场。
03
这位姑娘一袭白衣,不施粉黛,全身唯一的艳色是她天然的嘴唇,姿态婀娜,宛若天女下凡。掌声平息,她以清亮的嗓音唱道: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一曲结束,全场静默,而后掌声雷鸣。这首金曲,正是王之涣的《凉州词》。
“服吗?”王之涣问。
“不服。”
“我也不服,兴许是运气呢。”
说话间,现场狂欢未歇,众人大叫: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姑娘接连又唱了两首,还是王之涣的诗。
“服吗?”王之涣又问。
“今天我俩埋单,师父。”
王之涣又是一阵爽朗大笑:“今天,不用埋单。”
话音未落,刚才那位头牌小姐姐,已带着众姐妹走来,到三人面前,低头便拜:“三位哥哥,能一起喝个酒吗?”
04
熟悉唐诗的朋友可能知道,这个故事叫“旗亭画壁”,旗亭就是当时的酒楼。
大家听这个故事,往往为这三个男人的才华所吸引,对诗的背景不太关心。其实,这场看似风流潇洒的诗歌酒局,本质上是一场吐槽大会。
下面一首首看来。
当时正值开元盛世,大唐如日中天,看不出一点衰败的迹象。然而,鲜花着锦的袍子里,棉絮已经有了腐败的气息。
王昌龄的第一首诗,叫《芙蓉楼送辛渐》,这是对官场的吐槽。
众所周知,王昌龄是边塞诗人,因为他二十多岁就从军了,去沙场磨炼。然后到长安,先考中进士,再考进博学宏词科,类似于考完硕士又拿下博士,相当厉害。
可是朝廷只让他做了一个小县尉,多年不给升职,最后他还被贬到十分偏远的湖南的龙标。宝宝心里苦啊。李白有诗“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就是写给王昌龄的,这时候他的称呼,是“王龙标”。在龙标之前,他还曾被调往江宁做县丞。火车票攒了不少,就是不升职。
在去江宁赴任的路上,镇江芙蓉楼下,王昌龄要跟那个叫辛渐的好友分别了:哥们儿,洛阳的朋友如果问起我,就说我一片冰心,不会在官场上变油腻。
千百年来,这首诗最出名的就是这后两句。其实从才华指数上,我觉得“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更高。寒雨连江,楚山孤立。品品这意境,写个景都能把人写哭,“诗家夫子”的抬头不是白拿的。
王昌龄是条硬汉,不知道那天哭了没有,反正高适在送别朋友时真哭了。因为他的朋友死了。
这个死去的朋友,叫梁洽,在家排行老九。高适那首诗,就叫《哭单父梁九少府》。
梁洽是一个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他是个超级复读生,考了好多年,熬了无数个夜晚,才考中进士。职场第一份工作,是山东单父县尉。可上任没多久,就因病去世,命运很悲惨。
还好,他有高适这样的朋友。
“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打开书箱,看到你写的信,好伤心啊。
“夜台今寂寞,犹是子云居。”你在地下,一定很寂寞吧。你的家,也像扬雄的家一样,冷冷清清。
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子云”。子云,是西汉辞赋大咖扬雄的字,他留给世人的印象就三个:高冷、有才、穷。所以,后世文人只要觉得自己是扬雄体质,都会拿他说事。比如杜甫,写简历说自己“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我的才华,跟扬雄、曹植一样厉害。孟浩然发牢骚:“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我空有扬雄一样的才华,可惜没人引荐。刘禹锡被社会碾压,也拿扬雄说事:“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何陋之有?”李白更厉害,族叔评价他:“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唯公一人。”——屈原、宋玉、扬雄、少年怒马……哦不,是司马相如,都被你超越啦!
再回到梁洽,在这首诗里,高适还写道:
常时禄且薄,殁后家复贫。
妻子在远道,弟兄无一人。
没权没势,做了小官也照样穷。终南山超级大别墅,万两黄金,都不属于高适、梁洽们。描写这种阶级矛盾,当时的高适笔力还不够,要到十几年后,杜甫用一句话概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高适哭梁洽,满满都是槽点,朝廷?社会?还是命运?或许都有。
男人不容易,那女人呢?
也不容易。
05
王昌龄的第二首诗,叫《长信秋词》,是宫女的吐槽。
这首诗的信息量太大,读之前,有必要先了解一下唐玄宗的私生活。
白居易爆过一个料,叫“后宫佳丽三千人”,其实老白很厚道了,“三千”可能只是为了艺术美感,从数量看,也就是兴庆宫一个宫。算上大内、大明宫,以及东都洛阳的大内、上阳宫,总共有多少呢?说出来吓死人,妃嫔加宫女,四万人。
这么多女人,玄宗当然忙不过来,于是他发明了一个游戏,叫“随蝶所幸”。开元后期,每到春天,唐玄宗就在宫中举办大型宴会,让嫔妃们在头上插满鲜花,玄宗捉一只蝴蝶放飞,蝴蝶落在哪个嫔妃头上,她就能得到皇帝的宠幸。一个嫔妃的命运,很可能被一只蝴蝶改变。
这是中国古代版的“蝴蝶效应”。
王昌龄关注的,就是连蝴蝶都不待见的那个群体,叫“宫廷怨妇”。
所以这类诗,叫宫怨诗。
诗名既然是《长信秋词》,故事就发生在长信宫里。话说汉成帝有个妃子,叫班婕妤,一开始很受宠,后来汉成帝移情别恋,喜欢上了赵飞燕、赵合德姐妹,班婕妤就进了长信宫。一年又一年,空虚寂寞冷。
据说班婕妤写了一首《怨歌行》,最后四句是: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她很害怕自己就像那柄团扇,秋天一来天气转凉,就用不上了,丢弃在箱子里,恩断情绝。
《长信秋词》其实是一组五首诗,歌伎唱的是其中一首。再读一遍,就很容易理解了: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她住在长信冷宫。早晨殿门打开,拿着扫帚打扫卫生,闲下来,手持团扇徘徊,度过漫长的一天。再漂亮有什么用呢?还不如那只乌鸦,它刚从昭阳殿飞来,羽翅上还带着那里的阳光,和君王的气息。
虽然唐玄宗比汉成帝英明得多,但并不妨碍他给嫔妃宫女这个群体播下的怨气。蝴蝶可以双飞,乌鸦可以单飞,玄宗能怎么飞!
所以对这种事,王昌龄也很无奈,只能写得这么委婉。
06
最后是“春风不度玉门关”。这首《凉州词》,对其含意、江湖地位无须解释,历代几乎所有唐诗读本、名家大咖,把赞美的话说尽了。
如果它是一颗珍珠,不妨看看它诞生的背景。
唐史领域一直有个争议话题,唐玄宗时期是不是穷兵黩武?这属于战争动机的范畴,暂不讨论。反正仗是打了,跟南诏,跟吐蕃、突厥、契丹,各种互殴,今天这个跪下叫爸了,明天那个又喊你孙子了,像打地鼠游戏。
打仗这么苦,朝廷能做好抚恤工作也行呀,然而并没有。唐玄宗的后半生,废寝忘食,净忙着研究“蝴蝶效应”了。后来又专宠杨贵妃,更无心国事。军队、人民和朝廷的矛盾越来越尖锐。
有的士兵,十五六岁去北方打仗,四十岁打不动了,又被派往西线的军田。杜甫有诗:“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在军营里也不好过:“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军嫂也是一肚子怨气:“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要是战死了呢?对不起,没有抚恤金,甚至官府连派人慰问一下都没有。玄宗后期,初唐那种“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青春荷尔蒙指数直线下降。
现在再看王之涣的吐槽:“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典型的春秋笔法:前线的兄弟们啊,你们整天吹那幽怨哀婉的《杨柳曲》有啥用!君王的春风,是吹不到那里的。
话分两头。吐槽归吐槽,自古愤怒出诗人。相比明清文人,大唐的愤青们活得痛快多了。这些诗不仅没有抹黑唐朝形象,反而散发着大唐最性感的光芒。从这个角度讲,吐槽,是唐诗的第一生产力。
开篇那场吐槽大会,出自唐人薛用弱的《集异记》。看结尾,只能说王之涣太狂啦。
我可以不负责任地告诉你,真实的结尾是这样的:
三大才子被这一群歌伎拥进总统套间,各种免单,求签字、求新诗、求带,并再次确立王之涣的大哥地位。
三人大醉一晚,歌舞狂欢。临走时,王昌龄把那名头牌姐姐拉到一旁:
“姑娘,‘秦时明月汉时关’,要不要了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