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欲望的旗帜(3)
由于出现了突发事件,会议再次中断。
1
傍晚时分,曾山副教授从宿舍里出来,穿过喧闹的校园,朝学校对门的松鹤大酒店走去。
在经过书店旁的那家心理咨询诊所时,迎面碰到了他的师兄子衿博士。他恰好心不在焉地从诊所里出来。从当时的情景来看,子衿显然不愿意与他的师弟搭讪。他想缩身避开,但已经来不及了。曾山叫住了他。
“你不是说要去杭州吗?”
“我这会儿不是已经在杭州了吗?”子衿反问道。
听他这么说,曾山吃了一惊。
子衿朝他勉强笑了笑,转身走开了。曾山似乎还没有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一直目送着他那飘忽不定的身影在宿舍的拐角处消失。
一个幽灵。他听见诊所的那位女博士叹息了一声。
几天来,曾山一直在为他的师兄感到深深的担忧。慧能院长在咖啡馆第一次见到他,就意味深长地向他发出了不详的信号。曾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贾兰坡教授的死与师兄几天前所蓄意编造的谎言之间好像存在着某种联系。他不愿意在这方面想得太深,那是因为连续的失眠已使他的大脑失去了起码的判断力。他决定,一旦他的师兄从杭州回来,他就找个机会与他好好谈一次。
这是学术会议开幕的前一天。虽然贾兰坡教授的突然死去给这次大会蒙上了一层阴郁的气氛,还发生了一连串的怪事,但在眼下,会议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就绪。今天上午,上海的各大报纸都在显赫位置刊登了有关会议的报道,与此同时,一个盛大的晚宴正在松鹤大酒店举行。一路上,曾山反复从口袋中掏出请柬,看看自己有没有记错宴会的时间。
他来到酒店的大堂里,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十分钟。他在宴会厅入口处的签名册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交上请柬,得到了一份包装精美的礼品,然后,一位小姐将他领到了他的座位前。
与他同坐一桌的客人,除了中午刚刚见过面的德国神学家唐彼得、他的中国秘书、校部的一位教务长与老秦之外,余下的几位都是第一次见面。此刻,他们都在交头接耳地说着话,只是,在赞助商的致辞声中,曾山几乎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唐彼得与他的中国秘书显得十分亲密。他们用德语交谈。曾山想起来,他当年在报考贾兰坡教授的研究生时,贾先生曾反复叮嘱他,除了英语之外,他还应当自学一门德语,最好还能懂拉丁语。“你不懂德语,还搞什么哲学?!”
因此,在酒桌上,他所处的地位十分隐蔽。他知道唐彼得正在向秘书谈论什么,她为何脸色绯红,为何目光躲躲闪闪。
曾山的左侧坐着一位外地代表。他五十上下年纪,脑袋已经谢了顶。由于无人与他交谈,他显得有些局促,只好打开礼品袋,端详其中的礼品,将塑料包装纸弄得哗哗作响,他首先从袋中取出两盒护心丸,正反两面瞧了瞧,然后对曾山说,他的心脏病恰好用得着它。他告诉曾山,几天前他去一个学生的住处洗澡,没想到却因心脏病复发而晕倒在了浴室里。“我是偷偷从医院里跑出来的,吃完了这顿饭,我还得回去打点滴……”
他小心翼翼地将护心丸放回袋中,又取出了一大盒西洋参,两盒生命口服液,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他最后取出的是一块精美的时装表。他把玩这块手表花费了更多的时间,他一会儿将它戴在手腕上,一会儿又摘下它,直到赞助商的致辞结束,大厅里响起一片掌声。
他用胳膊碰了碰曾山:“老兄,这块手表是真的?”在得到曾山肯定的答复之后,他立即用浓重的湖北口音说了声:
“我操!”
晚宴正式开始之后,大家似乎仍未找到共同的话题。老秦对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现实处境深表忧虑,可惜他的一番高论既无人附会,也无人反驳。
在曾山右边坐着的是一位来自河南的代表,他一边啃着牛排,一边向邻座的一位女士介绍他们商丘的地方戏。他费力地吞下那块牛排之后,清了清嗓子,看上去随时准备为她哼上一段。
就在这时,侍者端上来一只热气腾腾的砂罐。老秦夹了一块尝了尝,然后他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诸位,你们猜猜看,砂罐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大伙纷纷举筷尝了尝,都说不出所以然。便将目光投向了老秦。这样一来,老秦倒反而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牛鞭……”他宣布道。
德国神学家唐彼得此刻也被吸引了过来。“牛鞭是什么?”他问道,对身边的女秘书看了一眼。女秘书犹豫了一下,按照她在这方面有限的知识向他认真地作了翻译和解释。
湖北来的代表早已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牛鞭是什么?问得好,哈哈……”
他转身对曾山说,这次晚宴真是让他大开眼界,他一回到襄樊,就要将这件事说给他的老婆听。“你知道,我老婆最喜欢听笑话,庸俗一点也不太要紧……”
老秦这会儿正忙着向唐彼得介绍牛鞭的药用功能。唐彼得听后莞尔一笑,他用德语对身边的女秘书说道:
“这么说,今天晚上你不是要倒霉了吗……”
“诸位,说到牛鞭,倒使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教务长很长时间没有机会说话,这时,他决定表现一下,“它十分有趣,故事说的是,一位日本商人去西班牙看斗牛,晚上,他与一位英国绅士在同一家饭馆吃饭……”
教务长的故事讲到一半,曾山就起身离开了。剧烈的胃部痉挛使他脸上沁出了汗珠。他来到屋外,让冷风一吹,不禁一阵恶心。
他蹲在酒店外的一个花坛边,开始呕吐。一条卷毛狗紧紧地挨着他,将地上的污物舔食一空。
曾山伸手从衣兜里往外掏手绢的时候,手指触碰到了一只硬纸盒。
那是他上午在车站买的一盒避孕套。
2
很晚的时候,慧能院长突然来到了曾山的住处。他没有参加当晚的酒会。
“我虽然不能算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佛教徒,但却是一个持斋吃素者……”
他笑了笑,毫无拘束地盘腿坐在曾山的床上,像是在练瑜伽功。他的目光既亲切,又充满威严。
“英国的布莱克曾经说过,通常,一个人看什么,就决定了他是什么。可是在我看来,一个人吃什么就决定了他的心灵类别。”慧能院长就这样打开了话匣,“庄子在他的寓言中提到了一种鸟,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可是现在的人几乎什么都吃……”
“据说,亚里士多德爱吃海藻,伏尔泰喜食樱桃,而施宾格勒却偏爱动物的内脏。”曾山说。
“那么,你平常都吃些什么?”慧能问他。
“方便面。”
“它已经侵蚀了你的胃,”慧能院长盯着他的脸,“另外,你的肝脏也不太好。”
“您当过医生吗?”
“这倒没有。我在寺院里为了打发时光,曾研究过弗罗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因为给自己治病,也懂得辨识几种草药。”
在很久以前,曾山与慧能就开始了通信。他向慧能请教一些佛学上的问题,有时也请他代买一些佛教的典籍。他一直珍藏着慧能院长的来信,就如收集植物的标本,并经常取出来翻阅,似乎他的每一封信都来自于尘世之外。但他与慧能院长的第一次见面,还是让他多少有些意外。
他长得高大,健壮,面色红润。虽已七十高龄,却丝毫看不出任何衰朽之相。他目光如炬,洞幽烛微,犹若鹰隼。看上去,他不像是一个深居寺院的僧侣,倒像是一个退伍军人。
曾山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想象着若是让他穿上一身旧军装后会是什么样子。他还想起了贾兰坡教授的追悼会:慧能院长彬彬有礼地朝师母走过去,向她伸出右手,而师母则假装视而不见,坐在藤椅上一动没动。这一情形使人不免会联想到,他与师母一度相当熟悉……
“大师在出家之前,是否专门研究过哲学?”曾山问道。
“当然,我还是在读私塾的时候,就有幸见到了名重一时的梁漱溟先生,他那时正在山东从事乡村文化建设。后来我去了德国和瑞典,在弗雷堡大学研究中世纪的神学。眼看还有两个月就能拿到博士学位了,却发生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
“这件事直接导致了您后来的出家吗?”
慧能院长点点头,他的脸色矜持而肃穆,似乎不太愿意在这件事情上再谈下去。
“你想到过进修道院吗?比方说,皈依基督……”
慧能院长解释说,他认为佛教对他而言更为适宜。“当时,我也没有想到很多,一心想逃脱尘世,找个地方躲起来。”
“您能不能告诉我……”
慧能院长慈祥地对他笑了笑,示意他太心急了。
“你在来信中也多次问我,为什么要出家?我答应过你,一旦我认为时机合适,我就会将一生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你打算在顷刻之间就将所有的问题都弄清楚,在哲学上,这是不可能的。”慧能院长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不过,看得出,你这个人慧根很深,尽管我什么还没说,你就已经猜到了不少……”
曾山的脸红了。他开始为自己刚才的唐突感到后悔。
他们接着就聊起了明天就要开幕的学术讨论会。慧能院长提到,似乎很多人对这次会议寄予了过高的期望。“实际上,所有的会议都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它就像是一个没有货物的集贸市场,人们从各地来到这里,却不知道要买,或者卖些什么。甚至,在秋意萧瑟的季节,连旅游也并不适合。”
曾山的眼睛一直看着桌上那只拆散的闹钟。几天前,曾山将它拆开后,一直没有心思将它装上。
“这次会议虽然尚未开幕,但我已一心盼望着它早日结束,”曾山说,“我有一种预感……”
“我们都不是预言家,”慧能若有所思地说,“你大概是看到了一些不好的征兆,因而感到不安。但事实上,这类征兆一直存在着。在三百年之前,甚至更早,它就出现了。它就如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一直淌到了今天,这次会议只不过是河面上泛出的一个气泡而已,也许连气泡也算不上。在精神病学的领域,倘若一个人患有神经病,常常会对未来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惧与忧虑。医生所能做的,也只是反复告诉他:你所担心的事已经发生过了。病人一旦明白了这一点,他的病就会霍然而愈。”
“简单来说,哲学也好,艺术也好,都是对现象的猜测或拙劣的仿制,世界本身有着它自己的逻辑。可口可乐的广告风格与股市行情不会因为一次学术会议而有所改变,因此,思索和担忧都是不必要的。”
“那么,宗教呢?”
“哲学与宗教并不完全一样,”慧能说,“假如说哲学或科学所追求的是知识,宗教存在的依据恰恰就是无知。我不知道,哲学与宗教,哪一个更符合人类自身的愿望。”
“导师在世时也表述过类似的思想,”曾山说,“他曾经明确地向我谈到过这样一个看法,哲学也许能够很好地解决过去或未来的问题,但对于‘现在’却是无能为力的。”
慧能院长补充说,最早表达过这个见解的是法国格言作家拉罗什福科。“这个人生来仿佛就是为了怀疑。他的格言十分锋利,但这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从他晚年的著述来看,他怀疑的火焰甚至将他自己也一同焚毁了。这让我想起了你的导师,当他从十几层高的楼房上纵身越出阳台的一刹那,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想了些什么。”
“我总觉得贾先生的死也许另有原因……”
“也许等不到这次会议结束,这件事就会有结果的。”慧能院长从床上下来,看样子是在打算离开了。
临走时,慧能对曾山说,明天大会开幕式后,会务组要组织代表们去参观建造中的南浦大桥。“到时候,我们不妨接着谈。”
3
子衿曾多次试图向他证明,生活中那些与他交往的女人,仿佛是漫漫旅途中的一个个客栈,他来到那里,并不是为了休息,而是出于采撷的愿望。他仅仅是一个寄居者,一个匆匆的过客。他在那里住上一两天,十天,甚至更长,然后就离开她,奔向一个新的地点。他的记忆收藏着她们具体而微的笑容,形态各异的呻吟或喘息,以及种种妙不可言的隐秘。就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老卡拉玛佐夫,美貌的名门闺秀与河边偶尔遇到的白痴妇女并无多大的不同。
他不知道张末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一帖止痛剂,还是一针吗啡。正如子衿所嘲讽的那样,他与妻子离婚,逃出樊笼,只不过是为了钻入另一个牢狱。你在无意之中闯入了一幢房子,便忘记了自己的行程。墙壁上的图案热烈而迷乱,富于幻想色彩,它的气息令人沉醉。你便在一种幻觉中抵达了最后的家园,打算在那里安营扎寨,永远不想离开。你需要安宁,稳定,或者说只需要这些,以抵制那些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怪诞,崩溃,战栗,滑稽和不真实感。而她则成了一绺分泌的汗腺,被吮食一空的果壳,一张揉皱的纸,一朵失去水分的花蕾。
张末往往在很晚的时候才会从曾山的住处离开。他照例送她回寝室。他们各自骑了一辆自行车,在图书馆的附近,他们要经过一段茂密的杉树林。在林间小路拐弯处的路面上,阴沟的井盖被揭开后留下了一个半月形的洞口。有一次,他们经过那里,张末的自行车在井盖上磕碰了一下,车把歪向一边,撞到了河边的一棵棕榈树上。
曾山下了车,走到她的跟前,问她碰伤了没有,然后他对张末说:“明天晚上,你走里面,我走外面。”
可是到了第二天,情形依然如故。曾山与张末聊着永远也谈不完的斯宾诺莎,渐渐地将张末再次挤到了井盖前。她不是撞到树上,就是撞在了河边的桥栏上。
直到有一天,张末扭伤了脚踝,她才决定放弃骑车。即便他们步行来到这个地方,他们依然能够看到那个翘起的井盖。
类似的事件在他们的生活中比比皆是,可是,月光下的那个幽黑而深邃的洞穴仿佛某种宿命的象征,在他们的记忆里留下了难以除去的烙印。它就像令人恐惧的神祇所张开的嘴巴,似乎要将一切都吞噬掉。
结婚后,他们搬到了一个新的宿舍楼,但张末还是没有忘掉它,她常常在梦中惊醒,紧紧抓住曾山的手:“我又在那儿跌了一跤……”曾山茫然无措地盯着墙壁,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
曾山不安地想到,在爱情上,他也许只是一个失语症患者,一个行为障碍的终极之源,宛若一个富甲天下的庄园主,面对万贯家财,却不知如何挥霍。也许对于女人而言,他与子衿恰好是同一类人:子衿对于女人的冷漠是一种预先设定的前提,而他的冷漠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结果。
在慧能和尚离开后的两个小时里,曾山一直躺在床上联想翩跹。子衿此刻正坐在一辆开往杭州的火车上,下车后他将住入西子湖边的一座旅馆。等到第二天早上,他将带着他的女友,他的一卸为快的烦恼走进一家妇婴医院……
4
曾山正这样想着,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他拧亮床头的一盏台灯,看了一下手表,正好是两点钟。
差不多在一个礼拜之前,也是深夜两点,屋外下着大雨,他被电话铃声惊醒。他拿起电话,对方却挂断了。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那个电话是张末打来的。她拨通了曾山的电话,却想起一件令人心悸的事……但是对曾山而言,这个来历不明的电话给他过剩的想象力提供了驰骋的空间,他甚至相信,这个电话是贾兰坡教授的临终求援,并一厢情愿地与导师达成了和解。
自从曾山装上电话之后,一连几个星期无人打入,这使他感到极为愤怒。后来,他在去公园看女儿的时候,用两块变质的巧克力换取了女儿的信任:“给爸爸打个电话怎么样?”他的女儿使劲地点了点头。结果,他在电话机旁一直守候了大半夜,也没见女儿来电话。他只得给前妻打了一个。她对曾山说,她很可能在未来的一个月中失去工作。为了节省下这笔无用的开支,她已经决定将电话移给邻居。曾山问她珊珊在哪里,前妻说,她躺在她自己的箱子里睡着了。
曾山带着一种企盼着什么事发生的强烈期待拿起了电话。他一听到对方的声音,立刻就泄了气。电话是子衿从杭州打来的。
“猜猜看,发生了什么事?”子衿兴高采烈地叫道。
曾山想了一下,对他的师兄说:“我实在猜不出来……何况,这个世界上发生任何事都不会让我感到吃惊。”
“你一定得猜一猜,我给你三次机会。”
“总不会是你得到了诺贝尔奖了吧?”曾山略带讽刺地说了一句。他知道,他的师兄一直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奖金想入非非,似乎随时都在准备着踏上前往斯德哥尔摩的旅程。
“你还有两次机会……”
从声音上来判断,子衿的兴奋已成强弩之末,曾山立即感觉到自己的玩笑已经刺伤了他。
“你不要急,让我想想看……你那里是不是有了张末的消息?”
一段冗长的静默。在这段静默中,双方都感到十分尴尬:曾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而子衿也已经意识到,这样的玩笑不能再延续下去了。
“告诉你吧,她没有怀孕。”子衿兴味索然地亮出了他的底牌。
“怎么回事?”曾山勉强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子衿在电话中告诉他,火车抵达嘉兴站的时候,她起身去厕所,半天没有回来。子衿于百无聊赖之中,打开了她随身带着的一只皮包,打算从里面找出一本书籍或杂志之类的东西随便翻翻,但他没有想到,她的包中竟有一盒打开的丹碧丝。
他的女友刚刚回到座位上,子衿就像一个职业侦探似的进了那间厕所,他从一只废纸篓里看到了全部的真相。
“问题就是这样简单,”子衿说,“她来了例假,而我重新获得了自由,两个都是我梦寐以求的……”
“假如她明明知道怀孕只是一个骗局,为何她又答应与你一起去杭州呢?”曾山向他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这就是奥妙所在。”子衿以一个兄长的口吻对师弟说,“你想在这类事情上展开哲学思考注定是徒劳无益的,女人就是女人,她们与哲学毫不相干……”
子衿说,他也许明后天就可以返回上海。“具体详情,等我回来之后再向你通报,现在,我要找家私人旅馆住下来,好好‘庆祝’一番。我要让她为这事付出相当的代价……”
最后,师兄恳请曾山原谅他的不礼貌。昨晚,曾山在赶赴酒店的途中遇见他,子衿似乎不太愿意搭理他。
“这些天来,我被这件事折腾得差一点就要发疯了。在我等待着她来例假的那段日子里,她短裤上的血迹就是我的天堂。”
5
在现实生活中,子衿是一个彻底的不合作者,冷漠与谎言成了他唯一的护身符。他只对自己负责,就像那些一度失去了家园的犹太妇女,只能将所有的财富都背在自己的肩上。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老秦却是一个调情者。
这个社会中存在着形形色色的调情者,他们寄居在某种边缘或夹缝地带,犹如变色虫匿身于苍翠的树叶之中。纷繁复杂的现实既是他们展开活动的舞台,也是他们的隐身之所。他们与社会总是眉来眼去,但从不同床共眠。他们驱使着别人,也为别人所操纵。他们嗅觉灵敏,相时而动。时而温文尔雅,时而凶相毕现,时而安贫乐道,时而愤世嫉俗。一旦危险来临,他们就在社会巨大的幕幛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或独钓寒江,或访麻问菊。郑燮三绝琴棋事,东坡一生儒道佛。他们既可以得到现实的种种好处,财富、名望、安宁甚至不朽,又可以逃避惩罚。况且,即便是惩罚本身也并非不可以加以利用。在这个古老的国家中,他们既是一名游戏者,又是真正的上帝,他们的身份介乎诗人与政客、商人与隐士之间,倘若略加规别,则又可统称为知识分子。
作为这样一个调情者,老秦的方式已远远落后于他所处的时代。他虽然发表了三十余篇哲学论文,但在学术界却毫无影响。为此,他开始了痛苦的思索。
他找到了贾兰坡教授,希望他给自己指点迷津。贾先生在听完老秦的苦衷之后,立即慷慨地对他进行了必要的点拨:“在当今的学术界,你的方法的确已经过时,人们探讨的并不是真理,而是如何使人大吃一惊……”贾兰坡先生寥寥数语,便使老秦耳聪目明,若有所悟。
这就是老秦在整个文化界引起轩然大波的文章产生的背景。由于这篇文章,他已获通过的副教授职称被予以取消,并被无限期剥夺了给学生上课的权利。从此之后,他不得不一度放弃学术研究,将一名庄子研究者的身份换作了职业检查作者——他一遍遍地写着那些检查,连头发都写白了。
他有理由为此感到愤怒:众人皆有余,唯我独若遗。这种愤怒毫无例外地指向自身,类似于心理学上所谓的自我惩罚,并导致了他的肝炎发作。他在医院的肝炎病房足足躺了四个月。
事后,当他听说,自己副教授的名额落到了贾兰坡教授的一名女弟子身上,理智险些失控,他怒气冲冲地闯入贾兰坡教授家中,将恰好待在那里的曾山吓了一跳。
贾兰坡先生哈哈一笑:“你没有掌握好分寸,俗话说,过犹不及。我的意思,你只要在天幕上划上一刀,透进一些亮光就可以了,谁知你一把将幕布扯了下来……”
老秦似乎还想分辩,可贾先生脸上的笑容顿然敛收,不动声色地下了逐客令。曾山看见老秦的脸上挂满了委屈的泪水。因此,曾山作过这样的猜测,如果说贾兰坡教授突然亡故曾使得一些人暗中庆幸,那么,老秦在心花怒放之余,一定会觉得大仇已报。
没过多久,老秦就决定从这件事的阴影中重新振作起来。用他自己的话来表述,他是一个进入历史的人。而他在文科大楼开电梯的妻子则这样对系里的同仁宣布:“我们家老秦这会儿可真是想通了……”他是如何想通的,曾山却不得而知。
因为这篇文章,现实的处境日趋艰难,但他也并非毫无斩获。因为他在这件事后,名声播于全国,理所当然地厕身于名流的行列。一个落魄的名流毕竟也还是名流。
现在,老秦最大的期待就是若干年后的平反昭雪。杀它一个回马枪。为了不至于只在身后留下一个烈士的虚名,他目前所需做的,仅仅是锻炼身体而已。
所以,这天清晨,曾山在早上五点钟就看到老秦在校园里跑步,就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了。
6
曾山因为失眠,干脆从床上爬了起来,只身来到校园闲逛。
天还没有完全亮。树篱与楼房之前弥漫着一层轻雾,寒秋将尽,草地上已经覆盖一层白白的薄霜。
在一处空气清新的树林里,老秦穿着短裤背心,双手握拳,放在腰间,以一个职业军人的标准姿势练习折返跑。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边跑,一边作羚羊式的上下腾跃,嘴里念念有词,仿佛正在进行一种复杂的舞蹈训练。
曾山抱臂站在桥头,凝望着远处的河面。晓风从光秃秃的树梢上吹过,在地理馆古老大楼的顶端发出回响,河面上的雾气渐渐散入树林,老秦的身影看上去显得隐隐绰绰的。
导师贾兰坡在世时曾对曾山说,我们处于一个混合的时代,就像各种染料搅混在一只盛满清水的缸中。你从中已照不出自己的影子。当你站在桥边,享受着清新的晨风与树丛中的鸟鸣,却不得不同时忍受着从邻近的化工厂飘来的烂苹果味,氧化铁厂上空吹来的甜风。
曾山在桥头伫立了一会儿,正打算离开,老秦还是发现了他。
他将随身带来的一件军大衣披上,穿过一片雏菊花丛,朝曾山走了过来。
“已经是第三次了吧?”老秦说,“我刚刚做完健身操,就看见你在桥头站着。”
曾山说他睡不着,出来随便转转。
“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身体要紧啊,蝼蚁尚且惜命偷生,何况人呢?”老秦关切地拉住曾山的手,使劲捏了两捏。
曾山感到他的手掌热乎乎的,经过锻炼,他的臂力已然非同小可。
他颇为自得地对曾山说,他如今已成了家中的重点保护对象,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吃两粒金牡蛎,喝上一碗他妻子亲自熬的鸡汤。他一提到鸡汤,曾山立刻就闻到了他嘴里一股浓重的鸡屎味。
“我上次跟你说起过的那件事,你觉得怎么样?”
曾山充满歉意地摇了摇头,表示他早已忘了这件事。
“是这样,”老秦说,“今天上午九点,学术会议就要开幕了,我们几个酝酿了一个计划,具体地说来……”
“您先别忙,”曾山打断了他的话,“您刚才说的‘我们几个’指的是哪些人?”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联络了十几位代表,”老秦坦率地说,“我曾经向子衿也透露过这个计划,可他居然不屑一顾,他这个人,成天嬉皮兮兮的,实在要不得……”
“那么,你们打算在会上搞些什么动作呢?”
“一个大动作。”老秦故作神秘地对曾山说,“我们准备暗中操纵这次会议……”
“可是据我所知,大会的议程早已排定,发言者的名单预先也经过反复筛选,你们打算插上一杠子,并不容易。”
“这件事当然会有一定的难度。”老秦沉吟了半刻,又说,“不过,竹山倒是有一个十分稳妥的办法。”
“竹山?”曾山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故而问了一句。
“就是慧能院长。”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他还有这么一个名字?”
“这么说,你们早就认识?”
曾山说,他原先与慧能院长通过几封信,曾在南京的紫金山下有过一面之缘。
曾山忽然觉得有些紧张。没想到连他一向尊崇的慧能大师也卷入了这个计划,看来这件事的确非同小可。
“你们怎么想到要这么做?我是说,它有什么必要呢?”曾山一脸疑惑,但显然开始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
“这次会议名义上是一次国际学术讨论会,但实际上是全国哲学学会的一次年会,因为经费所限,已经五年没有举办过了。这是一个天赐良机。除了各个大学的专家学者、社科院的元老之外,参加这次会议的还有不少报社与杂志社的编辑记者,会上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着整个学术界的神经。你知道,目前的现实,对我们来说,形同一场噩梦。一方面,我们所面临的是普遍而深刻的道德沦丧和精神危险,另一方面,作为社会精神支柱的知识分子却对它熟视无睹。因此,我们设想,在这个大会上发起一个‘精神拯救’的大讨论,从而改变会议的基本议题,并由此推向全国……”
从老秦的一番话中,曾山似乎感到他是用别人的嗓音在说话。类似的声音,他既熟悉又陌生。他本能地意识到,在这个计划背后,也许存在着一批显赫人物的长长名单。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酝酿的?”
“两个月前。”老秦说,“原先我们都觉得,这个计划中最大的障碍就是贾兰坡教授。他是你的导师,我也许不该这样说,但他确已老朽昏聩,实在难以担当哲学学会会长的重任,我们本想通过合法的民主程序将他选掉,没想到,他从阳台上这么往下一跳,倒使我们省掉了这个麻烦。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由此可见,上帝已经站到了我们一边。”
“这个计划是谁牵的头?”
老秦说,关于这一点,他暂时还要保密:“反正不会是我,我刚刚被通报批评,身份也不大合适。”
“你们也许仅仅是想操纵一下理事会的选举吧?”曾山半开玩笑地对老秦说。
老秦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强调说,理事会的选举虽然也很重要,但却并不是他们计划的出发点。“在这个不尴不尬的时代,大家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这决非历史的进步。即便你怀有纯洁而高尚的道德动机,人们也会认为你别有用心,另有图谋。所以,对永恒信念的丧失正是道德堕落的根源。有时我在想,地球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毁灭了,一切都将不复存在,甚至连‘不朽’这个概念亦会一同消失,这样想一想,的确很可怕……”
“你有没有想过,”曾山提醒他,“你们这样做会再次触怒校方,甚至……”
“我们已经一无所有了。”老秦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嘶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想想看,我几乎什么事还没有来得及做,就要面临退休了。”
看到老秦这样,曾山对他不禁有了一丝同情,看来,他在很多问题上并未想通。
他们这样说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曾山的宿舍楼下。临走时,老秦对曾山说,今天下午,代表们在参观完南浦大桥之后,他们几个人将在学校后门的枣苑餐厅再次聚会,商量进一步的计划,他希望曾山能够前来参加。
从后来事情发展的进程来看,老秦他们的这次聚会多半没能如期举行。因为,在上午会议的开幕式进行当中,又发生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
7
坐在宽敞明亮的会议大厅里,曾山整整一个上午都在恹恹欲睡。直到后来会场上出现了突如其来的骚动,他仍然未能摆脱这种抑郁而失重的状态。
他并没有睡着。他感到自己正置身于一架急速下降的电梯里,唯一的感觉就是眩晕和坠落。当大会主持人提议为已故的贾兰坡教授默哀三分钟的时候,他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的心里对死者充满了羡慕。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他的导师毕竟已经死了,就像一条奔向大海的河流,终于甩掉了自己,消失在了虚幻时间的背后。
他不知道,除了可以预知的死亡之外,还有其他什么方式能够帮助他摆脱肉体、情感以及意志的羁绊,挣脱那些他所憎恶的人,所有的人。
他不由得再次想起了张末那张幽暗不明的脸庞,但在此刻,在连续几天的失眠之后,他连这张脸也感到憎恨。仅仅是出于对一种彻底无序状态的天然恐惧,出于对他的精神分崩离析的警觉与提防,他心里的一股柔情在无奈地挽留着它,他孱弱的意志在与废墟中的旷野作徒劳的抗争。
一个人并非生来就会厌恶自己的生命,但对曾山而言,最大的荒谬恰恰在于,他并不知道这种情感是如何产生的,这就使得痛苦本身都带有一种矫情和无病呻吟的性质。比如说,当他向师兄谈起这方面的情形,子衿曾这样反问他:那你为什么不去自杀?他不知如何作答。在他看来,意识的振动实际上并不是一种思维,而只是个人神经不安的状况而已。他进而认识到,谈论自杀或痛苦是一件十分可耻的事。
他睁开眼睛,环顾了一下会场:主席台上簇拥着鲜花,校长正在讲话。代表们正襟危坐,踌躇满志。麦克风发出的声音似乎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
在会议大厅的门口,站着四五个警察。通过走廊的茶色玻璃,他看见图书馆楼下的草坪上停着两辆警车。一个身穿便衣的人正朝着对讲机飞快地说着什么。
事实上,在会议进行的过程中,谁都没有想到这天上午会发生什么重大的变故。只是在事后,当代表们聚在一起再次谈论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一位代表才提供了这样一个细节:几乎在校长开始讲话的同时,警察就已经出现在大厅外的走廊里。也许他们本打算在校长的讲话结束之后再开始行动。但是校长在这天上午兴致很高,仿佛着意要在来自全国各地的代表们面前展露一下他的口才,他的讲话既冗长又乏味。那伙人在门外抽了两支烟后,实在等得不耐烦了,才突然冲进了会场。
可是,会务组的老秦却提出了迥然不同的推断:当警察出现在大厅门外的时候,校长就已经注意到了他们的存在。鉴于校长曾长期分管公安处的工作,他没有理由将市局的警员误认为本校的保安。老秦分析说,校长原先以为警察们是冲着他来的,他故意拖延讲话的时间,实际上是在极度的不安中思索着如何应付这场突如其来的麻烦。老秦很快提出了他的理由:学校不久前刚刚竣工的理科大楼出现了尽人皆知的经济问题,账面上一百七十余万的巨资不翼而飞。他的惊慌不安恰好证明了他的受贿嫌疑……
老秦的分析立即招致了众多的批评。在没有明显事实证据的前提下妄下结论,这多少有损于学者的形象。在他们看来,校长当时的举止失措仅仅是因为他对突发事件缺乏随机应变的能力。
在通常的情况下,警察们一旦决定采取某种步骤,他们的行动就会变得异常迅猛。两位警察在校长的讲话声中冲向主席台,其中的一位还掏出了手铐。校长不得不中断了讲话。他脸色苍白地站起身来,在警察逼近的同时连连后退。
直到警察扑向会议赞助商的那一刻,校长才如梦初醒地掏出手帕来擦汗。他对旁边的大会主持人看了一眼,那神情仿佛在暗示对方:他们所要抓的人并不是我……一位警员彬彬有礼地来到校长跟前,为打断他的讲话表示了歉意。
赞助商极为镇定地在拘捕证上签了字,就像他对这件事早有预料。警察给他戴上了手铐,肃穆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容:“我们追捕了你整整两年,没想到你却躲到这儿开会来了……”
“我还差一点当上了教授。”赞助商颇为自得地说,“你们晚来十分钟,我就能拿到聘书……”
“不过,你拿不拿聘书,几个月之后,结果反正一样。”
“那么你呢?几十年之后,你能知道你的骨灰飘向哪里?”赞助商虽然嘴上这么说,他的两条腿却已经开始了持续的战栗。
赞助商被带出会场之后,校长的讲话继续进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晰地注意到了这样一个事实:学术讨论会看来又得延期了。
校长的讲话依然不着边际。眼下,他至少遇到了以下两个难题。首先,他不得不决定取消原定程序中的授聘仪式,并对这件事作出令人难堪的解释。其次,赞助商被捕之后,他所提供的资金将被作为赃款而冻结,规模空前的学术会议将何以收场?这就如同一位主妇正为无米下锅而忧心忡忡,而丈夫却招罗了一帮客人来家吃饭。表面上校长在滔滔不绝,实际上他的大脑一片混沌。
校方对大会经费的担忧看来并不是多余的。因为在这天下午,代表们就接到了通知:昨晚在松鹤大酒店分发的礼品必须如数交回。只是西洋参和生命口服液因被一些性情急躁的代表开盒饮用已无法收齐。
傍晚时分,会务组的负责人老秦拎着满满一塑料袋手表走出了专家楼的大门。他早已将酝酿许久的行动计划抛在了脑后。他兴高采烈的样子,俨然就是一位手表推销商。
8
在刑侦人员闯入会议大厅的那一刻,校长表现出来的可笑失态是情有可原的。他也许是廉洁而清白的,但面对那样的场面,依然会感到恐惧和战栗。一种真正的战栗。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有很少的人会沦为罪犯,而几乎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存有犯罪的潜在欲望。犹太教的原罪说正是在这一点上才获得了可信的依据:当你的眼睛朝某个女人的背影瞥上一眼而生发出活跃的想象,你实际上已经犯了罪。因此在拉罗什福科的笔下,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着真正意义上的圣徒与无辜者。
在学术会议被迫中断的第二天,曾山再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这样的情形。
凌晨四点钟左右,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从床上惊醒。他已经沉睡了整整十一个小时。他感到自己又获得了充沛的生命力,足以应付所有的突发事件。
他打开门,看见公安处的年处长正在门外朝他发出会意的微笑。
他的身后还站着另外两个人。在灰暗的光线下,他看不清他们的脸。穿室而过的晨风中夹杂着一缕香水的气息,据此可以推断,他们中至少有一位是女性。
年处长向曾山介绍说,他带来了市局的两位警探。他们急于查清某个案件的来龙去脉,希望他能够予以合作。
一想到自己也许在无意中卷入了某个案件,曾山在极度的不安中又感到了一丝兴奋。
他按亮了床头的一盏台灯。那位女警探看上去非常年轻。曾山在床边穿裤子的时候,她就很有礼貌地背过身去,打量着他的房间。她的髋骨很突出,身材健硕而匀称。尽管她由于疲倦而哈欠连天,但肌体的活力还是压抑不住地从警服的皱褶中迸发了出来。
他们围着书桌坐了下来。那位男警探递给曾山一支烟,而年轻的女人则好奇地掀开桌面上的一张旧报纸,察看底下的闹钟零件。也许是为了驱散令人压抑的紧张气氛,在关键性的谈话开始之前,警探与他拉起了家常。他的语调亲切而不失分寸,但曾山还是感到了抑郁和慌乱。他们交谈了五分钟之后,曾山才发现自己还光着脚,连袜子都忘了穿上。
公安处的年处长暂时无事可干,他就背着手走向曾山的书架,浏览着他的藏书。
“是不是贾兰坡先生的案件又有了新的进展?”曾山问道。在侦讯的过程中,他显得比警探还要着急。
警探摇了摇头。
“我们今天来找你不是为这件事,不过,假如你愿意谈谈这方面的情况,倒也未尝不可。”
女警探已经掏出了她的笔记本,看来随时准备记录。她朝曾山嫣然一笑:“你用不着紧张,随便谈。比方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认识邹元标的?”
她的声音甜丝丝的,犹如秋风掠过河边的树林。
曾山说,他从不认识什么邹元标。随后他又补充说,邹元标这个名字他倒不是头一次听说,在明代的万历年间,他曾因屡次谏诤皇上而被贬往外省。
年处长这时插话说:“邹元标就是昨天上午被逮捕的赞助商……”
此刻,他正站在书架前翻阅一本人体摄影画册。他一边细细翻看,一边转过身来对曾山说:“你也喜欢人体摄影吗?我那儿也有一本。只不过版本不同。其实,人体摄影是真正的艺术,一点也不会给人以淫秽的想象……”
在警探的不断追问下,曾山回忆说,他第一次见到赞助商就是在几天前,在车站。他们几乎没有交谈。“他与校长似乎讨论得十分热烈……”
“他们谈论什么?”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年轻的女人再次发出了笑声。她白皙而纤长的手指夹着一支猩红的圆珠笔,轻轻地转动着它。
警探的目光中对曾山充满了怀疑。他沉思了半晌,然后向他的助手说道:“好吧,你把那张照片拿出来让他瞧瞧。”
女警探冲着曾山做了个鬼脸,似乎在对他说:这下看你还怎么抵赖……她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了曾山。
“你认识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吗?”
曾山反复端详着这张照片,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认识。”他终于答道,“她是我原先的妻子。”
“应当说,她是你的第二任妻子。”女警探纠正道。这一刻,她的声调充满了威严。
9
从照片右下角打出的日期来看,成像的时间是在九〇年圣诞节后的第二天。圣诞节这天,他与张末第一次上床做爱。他记得那天晚上一直在下雪。第二天早上他从床上醒来,发现大雪在窗台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而炉火的灰烬早已熄灭。他从张末的枕下抽出一本墨绿色的记事簿,上面有两行用英文写下的诗句。我是你的,我的梦也是你的。他在激动中泪流满面。
这天中午,他们一起去学校的教工食堂吃饭。午饭后张末就告辞了。他问她去哪儿,她说下午要去看望一个朋友。他又问是男的,还是女的,张末就笑了起来:
“你真的想知道吗?”
从照片上看,那天下午的阳光一定非常好,马路边的积雪晶莹透亮,只是在车辆压过的路面上,留有几道灰黑色的印辙。赞助商紧紧地拽着张末的胳膊,她似乎想挣脱他的把握,而又显得信心不足。他们并排着走出金沙江大酒店,张末却不安地侧过头来朝路边张望。被风吹乱的一绺长发掠过她坚挺的鼻梁。她的打扮与他们分别时迥然不同:她穿着一条暗花方格的呢布裙,足蹬一双锃亮的皮靴。曾山仿佛看到了那天午后,张末匆匆奔回寝室换衣服时的情景。她很可能会将内衣裤一并换下,因为内衣上毫无疑问地会留下汗渍以及种种不洁的气味……
那么,张末充满警觉地回过头来,是在朝谁张望?考虑到金沙江酒店紧挨着学校的后门,曾山自然会联想到,张末所担心看到的那个人正是自己。
在那一刻,她畏葸的眼神仿佛在向上帝发出祷告:不要让他看见,不要……
他久久地凝望着这张照片。它犹若一道刺目的光,将长期以来积压在心中的阴霾照亮了。他无需猜疑,无法逃避,它就在那儿。在这一刻,曾山觉得伴随着他的那种从高处飘坠的感觉突然消失了。他的轻如羽毛的身体受到了坚实的依托。
他落在了最后的地方。
女警探告诉曾山,这张照片是从赞助商的一只密码箱内找到的,类似的照片还有许多张。“不过,你最好还是不看为妙。”
“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曾山自语道。
“这也正是我们需要向你了解的。”警探严肃地对曾山说,“我们也许现在还不能断定,你的前妻是否参与了犯罪,但也许可以通过她找到追回赃款的线索……”
“你们打算传讯她吗?”
“我们暂时还不打算这么做。”
这时,年处长已经看完了那本人体摄影画册。他来到曾山的跟前,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其实你根本用不着为此事感到难过,反正你们不是离婚了吗?何况,这样的事在我们这个社会上倒也比比皆是。当你还沉浸在自以为是的爱情中沾沾自喜,你的老婆已经被人抄了后路……”
他觉得这样说有点不太合适,就朝对面的那位漂亮女人瞥了一眼。后者的目光中泄露出了一缕明显的鄙夷神色。她又打了两个呵欠。天已经亮了。
警探随后对曾山说,这名赞助商的公司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被查封了,但他的那些分布在南方地区的制药厂依然在源源不断地制造违禁药品,通过个体摊贩销往全国各地。“现在需要了解的是,他为何突然对学术界的哲学讨论会发生了兴趣,很难说他的这次赞助不是一场恶作剧,这些年来,他在东躲西藏的同时,似乎有意在和我们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情况的确如此,”年处长附和道,“他所生产的护心丸实际上就是一种春药。他也许想和圣洁的学术界开一场小小的玩笑。据说,前天晚上,一位老教授在服用了护心丸之后,竟然对服务台的小姐讲了不少有失体面的话,还迟迟不肯离去……”
年处长带着两位市局的警探从曾山的住处离开,已经是早上六点钟了。窗外的高音喇叭里响起了悦耳的起床号,他能看到楼下的树林里晨练的人群,以及河面上铺展的一绺朝晖。
他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他感到口干舌燥,但热水瓶已经空了。他在内心对自己说,这样也好。我已经无所畏惧了。他尽力不去想张末,不去思考她有没有服用过护心丸,不去想象药性在她肌体里发作后,她有可能表现出来的疯狂劲儿。也许汉弥尔顿说得对,与女人的疯狂相比,男人的寻花问柳只不过是沧海一粟。
但他离不开那些画面。使他感到十分恐惧的是,这些恶俗的画面居然还能给他的身体带来快感。他不时地揪一下自己的头发,仿佛一心要作践自己。从桌上的一面圆镜里,他看到了自己陌生的面容。他突然咧开嘴,冲着镜子里的那个人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
对面一间宿舍的窗口晾晒着一匹灰褐色的布。他知道,他的全部生活就是这样一匹肮脏的布。
10
这是秋末的一天,一个平常的午后。哲学系副教授曾山从宿舍里下来,走到了河边灿烂的阳光之中。
河水静静地向西流淌,裹挟着枯败的水葫芦,树叶和饮料纸盒。一名园丁模样的人划着小船,在河道的中央打捞水面的漂浮物。河流两侧的石凳上,闲坐着一对对的男女学生。看上去他们正在切磋着某个学术问题,又像是一对难舍难分的情侣在互吐衷曲。
一间咖啡馆矗立在大操场的边上,它的对面是一座明亮的玻璃建筑。那是学校的体操房。海豚般的少女伸展着胳膊,在隐隐约约的乐曲声中翩跹欲飞。
一切都犹若梦中的情景。他在这所著名的大学已待了整整十年。他熟悉这条河流以及两岸的一树一石。但他却无法区分这个午后与记忆中的过去有何不同。只是在通往学校大门的林荫道上,飘拂的彩旗与横幅传递出似有若无的喜庆气氛。他知道,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正在这里举行,由于会议的赞助商突然被捕,它再度遭受重创。
如果再朝河道的下游走一走,你便能很快看到一座锯木厂。一个中年人正在厂房背后垂钓。他不时朝对岸的那家咖啡馆张望。但那里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厅堂里空空荡荡的。也许锯木的香味吸引了膳食科放养的鱼群,那一带很久以来就是钓鱼协会举行垂钓比赛的理想地点。曾山记起来,张末曾经告诉过他,她有一次在梦中与一位戴鸭舌帽的垂钓者幽会。不过,他今天可没有戴鸭舌帽,也许是另外一个人。
紧挨着锯木厂,就是学校的专家楼。那是一座古旧的混合式建筑。院内的草坪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在一辆深红色的轿车旁,一名秃发老者正摆出姿势让人照相。离他不远处的一张白色躺椅上坐着一个人,他正在专心地读着一本书。由于距离太远,曾山无法看清他的面容。正午时分的阳光透过院墙外高大的树木将那一带照亮了,犹若舞台的追光灯在灰褐色的布景上投下了闪烁不定的光影……
曾山副教授在河边散步,显得心不在焉。他不时地停下来驻足观望。他觉得这样游手好闲、晃来荡去并没有什么不好。
在经过河面上卧伏的那座大桥时,他看见他的师兄子衿博士正朝他迎面走来。
几天前,子衿来向他辞行,打算在这个城市里暂时消失几天。因为他遇到了麻烦。
他看上去没精打采的,可能是刚刚从杭州回来。当然,更大的可能还有:他压根儿就没有去过杭州。
11
曾山看见子衿朝他走过来,就在桥头站住了。子衿走到他跟前,朝他眨了眨眼睛:“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曾山觉得他一见面就这么说,给人以突兀之感。他看见子衿裆下的拉链敞开着,露出了里面蓝色的球裤。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是子衿的口头禅。他不断地向人吐露秘密,却没有办法不说谎。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太紧张了。谎言犹若一种润滑剂,使他在与人交往时的紧张情绪得以缓和。一个小小的夸饰之辞都会诱发他撒下弥天大谎。也许他只能如此。就像一个吸毒上瘾的人,唯一的出路就是不断加大可卡因的剂量。“我忍受不了沉默。两个熟悉的人待在一起而找不到话说,时间如果超过五分钟,我一定会疯掉的……”他曾这样对曾山说。
他还告诉过曾山,他只有与妹妹待在一块的时候,才会觉得安心。“我们可以一整天坐在江边的大堤上,看着风中被压弯的芦苇,看着那些船,半天不说一句话。有时,她会突然指着江边的芦苇问我,那是什么?我说,那是芦苇。她指了指江面上装满棉花的船:那是什么?我说,那是船。她又问:船上装的是什么?我说,那是棉花。那时她已经八岁了。她知道芦苇,船和棉花。她在和我做游戏。你知道,那里是多么的安静啊!就像台风的风眼。你感到自己已经远离了尘嚣……”
曾山听说,子衿的妹妹过几天要到上海来看他。师兄已经反复向自己提过多次,似乎这件事对他至关重要。
12
子衿谈到的秘密与师母有关。在讲述这件事之前,他重申了它的可信度。这样一来,倒反而让曾山感到不安:看来,师兄内心非常清楚,别人对他的讲述已心存戒备。
让我们再一次回到贾兰坡教授自杀前的那天下午。按照贾兰坡遗孀的说法,那天傍晚五点钟左右,她装扮一新匆匆赶往学校的大礼堂,参加校教工合唱团的排练。在家属区的门口与丈夫的大弟子不期而遇。排练一直持续到深夜,后来突然下起了大雨……
她以上的描述基本上是可信的,因为校合唱团的每一个同事都能证明,那天晚上她的确去了大礼堂。但生物系实验室的一名女技师在事后补充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细节。她回忆说,贾夫人那晚在排练的过程中一直显得心神不定。她平常极为拿手的那首《一条大河波浪宽》竟然有两处唱破了嗓子。她还中途出去过一次,时间大约是九点半左右,实际上,那会儿雨已经开始下了。
女技师起先还以为她是去上厕所。她说,有时候,你看到别人上厕所,自己也忽然就有了想撒尿的欲望。这名长年寡居的女技师看来相当坦诚。她紧随着贾夫人走出了大礼堂,可她来到厕所后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她在茅坑上蹲了一会儿,才觉得自己根本不想撒尿。
她从厕所里出来,就在一片树林里看到了贾夫人的身影。当时,她正与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远远地站在一棵银杏树下。那个男人手里举着一把伞,看上去,他们的幽会必定作过一番预先的约定。
不久之后,她看见雨中的那两个人一前一后朝一座平房走去。这座低矮的平房是修建科临时搭建的,里面堆放着装潢用的水泥、石灰、油漆与小木板。他们两人来到平房的遮雨棚下,男人收了伞,然后就将贾夫人拦腰抱住了。
事后,这名女技师在向人们谈起这件事时,总不会忘记重复她那十分中肯的评论:不管那个男人是谁,反正他不会是贾兰坡。道理是不言自明的,一个男人倘若要睡自己的老婆,他可以随时在卧室里尽情折腾,没有必要在大雨中躲到外面来偷偷摸摸,除非他们都有神经病……
女技师说,接下来出现的一幕使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其“卑劣与下流的程度已超出了语言所能形容的范围”。“你们想想看,她毕竟是一个快要六十岁的女人了呀……”女技师虽然嘴上这么说,可还是迫不及待地将那个场面准确地描述了出来。这不免使人联想到,她在这方面熟练运用的语汇在表述当时的情景时并非力有不逮,而是绰绰有余……
子衿说完了这段秘闻,便告诉曾山,他刚刚从师母那儿出来,她眼下正为这件事生气呢。“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在校园里传得沸沸扬扬……”
“假如事情的确是那么回事……”曾山沉默了片刻,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师兄,“你觉得雨中的那个男人会是谁?”
子衿说,只要略微想一下,这个人就会呼之欲出的。
“谁呢?”
“我要是说出他的名字,保管你会吓一跳……”
“你不妨说说……”
“你。”子衿答道。
他哈哈大笑起来。曾山看见他连鼻涕都笑得流了出来。听师兄这么说,曾山倒真的给吓了一跳。
他的脸还是阴沉了下来。
尽管子衿开了一个十分拙劣的玩笑,但曾山似乎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雨中的那张脸。几天来,他一直在琢磨着这个人,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是他。
一般来说,日常生活平淡而乏味,离奇事件的频繁出现只会给它增加一层虚幻的性质。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这个城市里有多少居民,就会有多少光怪陆离的秘密。这样一想,曾山又觉得自己的推断理所当然。
他们在桥边站了一会儿。曾山还想跟他的师兄谈谈他不久前的杭州之行,还没等他开口,子衿就抢先一步对他说:
“有一件事,还得请你原谅……”
曾山示意他不必如此严肃。
“我并没有去杭州……”
曾山的脸上再度出现了深深的疑惑和担忧。他说:“那你干吗要编造这个谎言呢?还煞有介事地给我打电话?”
“这话说来一言难尽。”子衿说,“这都得怪我那该死的小说。在写作中,你的意识会不知不觉地被上帝或撒旦控制住。你分不清哪些事是真实的,哪些是虚构出来的……”
曾山觉得,师兄的理由似乎娓娓动听,但它未尝不是一种陈词滥调。
13
由于突发事件的出现,学术会议被迫中断了一天。在这漫长而难捱的一天里,代表们暂时被遗忘了。他们没有接到任何通知。
当一些代表围着会务组的老秦打探消息的时候,另一些人甚至已经在打算托人订购返程的车票了。
这次大会是否会进行下去,老秦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只得像一个职业外交家似的回避问题的实质:当然,当然。你们难得来一次上海,去街上转转倒也不是一件坏事,听说这里的羊毛衫还是比较便宜的……
到了这天晚上,事情才总算有了一个结果。经过仔细的核算与讨价还价,学校的出版社答应承担会议所需经费的一半,而另一半的经费则由大众锅炉厂提供。这家锅炉厂占用了学校的一块地皮,曾答应在适当的时候投桃报李。据说,当大会的主持人带着副校长连夜赶到这家锅炉厂时,该厂的厂长既未立刻答应出资,也没有一口拒绝,而是表现出了令人不可思议的愤怒:“你们这不是自找麻烦吗?好端端地开什么会?……”
作为交换条件,副校长原则上同意敦促学校将那块地皮的租用期延长一年,另外,学校今后所需的锅炉与铝制品一律从该厂购买……因此,第二天上午,学术讨论会在报告厅正式举行的时候,人们或许不难理解主持人满脸的阴郁与沮丧的表情。
老秦看来已打算彻底放弃他那个雄心勃勃的计划。也许是因为赞助商的被捕冲淡了大会的严肃气氛,代表们普遍显得心不在焉。而作为这个计划的发起人之一,慧能院长在赞助商被捕的那天并未出席大会的开幕式。他很有可能蛰居在龙华附近的一座寺庙里打坐念经。会议恢复举行的这天早上,老秦与慧能院长在大厅签名处不期而遇,后者只是冲他礼节性地笑了笑,对那个计划只字未提……他觉得慧能院长对此并没有兴趣,或者,他早已将它忘在了脑后。
在那一刻,老秦突然觉得慧能院长鹰隼似的目光深不可测。他仿佛看到了这个老迈的僧侣一动不动地坐在寺庙的蒲团上,透过百叶窗的孔格察看着外面的动静……他双目微闭,诵读佛典,但院外飞过的一只苍蝇也逃不出他的视线。
当然,老秦苦心孤诣的计划最终流产,还要归因于他的妻子。
14
他有一个值得骄傲的妻子,尽管她长得不算漂亮。她的眼睛有点斜。她在朝你正视的时候,就像是在打量着你身边的一个什么人。这似乎可以解释,为什么老秦的母亲在第一次见到她的儿媳时,会认为她心术不正。
老秦一开始也感到不太习惯。他不明白他的妻子为何总是紧紧盯着自己的耳朵看,后来他才知道,对方实际上是在注视着他的眼睛。一旦弄清了这个事实,老秦也能从她柔情的目光中感受到经久不息的震颤。
她在文科大楼开电梯。一般来说,每天从那儿上下班的教师通常都不忍心朝她多看一眼。可不管同事们对他妻子相貌的议论有多么刺耳,老秦从来对此不屑一闻。因为他毕竟能从庄子和诸葛孔明的身上汲取足够的安慰。在他看来,风度翩翩的庄周之所以会选择一位相貌平平的女人作自己的妻子,是为了实践他“以不用为用”的人生哲学。一棵大树正因为其枝干的弯斜虬曲,才躲过了利斧的砍伐。问题就是这么简单明了。
与庄周所不同的是,老秦在与妻子高卧床榻之时,却会无端生发出浮靡的想入非非。他想象着一位名演员的脑袋长在他妻子的肩头……这给他们的夫妻生活一度带来了无穷的乐趣。但这种移花接木的把戏很快就被他的妻子看穿了。有一次,他将一本电影画册事先就放在枕头边上,封面上的那位女演员正在凭栏远眺……可是当他脱了衣服钻入被窝,却发现他的妻子正斜着眼睛冲着他冷笑,而那本画册此刻早已被她愤怒地扔到了床下……
不过,在生活的其他方面,妻子的表现则相当出众。在老秦因为那篇引起轩然大波的文章而一举成名之后,她就已经在暗中悄悄地帮他建立档案,以供后人研究。她将老秦的那些文章、书信、备课笔记、讲演稿以一种奇怪的顺序编定入册,还逼着自己的丈夫每晚在临睡前写一则日记。她虽然只读过初中,但居然也知道日记将在名人的全集中占有何等重要的地位。
她常常以这样的话来评价自己不辞辛劳的工作:“没有我,你怎么能行呢?你只知道你的口袋里沉甸甸的,可你并不知道里面装着的就是金子……”
这天晚上,老秦从会议中心回到家中,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他的妻子仍然守候在灯下等他。
老秦一进门,就向妻子抱怨说,他们曾一道商量的那个计划很有可能要流产了……他发现妻子眉头紧锁,像往常一样心事重重。
过了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对老秦说:“这样或许更好……”
她告诉丈夫,今天上午她在文科大楼开电梯时,无意中听到了一个重要消息。贾兰坡教授死后,哲学系将被压缩成一个研究所并入法政系。哲学系的大部分教师都在为自己日后的前途忧心忡忡。实际上,已经有一部分教师捷足先登,暗中与其他高校的代表开始了频繁的接触。她举例说,博士生导师黄树仁教授已决定调入北京的一所大学,人家答应给他一套四室一厅的房子;而副主任则准备调往郑州,老婆孩子的户口也将一并解决……有人开玩笑说,这次学术会议实际上已经成了一个人才交易市场……
“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到现在还蒙在鼓里?”老秦似乎大梦初醒。
“现在着手联系,也许还来得及……”老婆在一旁催促着他,似乎希望老秦立刻就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你不是说,你在全国各大学里有不少朋友……”
老秦怔怔地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
一看到丈夫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她的脸立刻就黯淡了下来。
“你有没有去问问曾山,他对这件事是如何盘算的?”
“他这个人似乎对什么都无所谓,”老秦说,“他眼下的首要任务也许只是睡觉……”
“睡觉?”
他对妻子解释说,曾山长期以来患有失眠症,而失眠恰恰是精神分裂的前兆……
“疯啦?”
“现在还没有,”老秦说,“不过,也许说疯就疯……”
老秦似乎很有把握。他这样说着,喝着妻子给他端来的一碗鸡汤,心里陡然畅快了许多,仿佛对未来又充满了信心。
15
几乎在同一时刻,曾山躺在寓所的床上,经受着失眠的煎熬。
学术会议恢复举行的当天,他没有去报告厅开会,而是来到了书店边的一家心理咨询诊所。女博士向他提出了几十个问题,他都一一作了回答。她甚至还谈到了张末。她们俩早就认识。他曾隐约听张末说起,几年前,当女博士撰写硕士论文的时候,她就去看过这位同乡,回来后就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
曾山不安地注视着桌前的那包粉红色的药丸,眼前再次浮现出女博士那灰暗的笑容。她抽着劣质雪茄,不住地咳嗽。她那被烟熏黄的手指仿佛承受不住一枝雪茄的重量,神经质地抖动着,怎么也控制不住,只得将雪茄转移到另外一只手上。
她的脸同样充满抑郁、疑惧和心灰意冷的神情,它就像一块风干的橘子皮,显示出过早衰老的痕迹,内心撕裂的痕迹,内分泌失调的痕迹。
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夸夸其谈,不妨碍她谈论电解质,脑神经,弱脉冲生物电,斯伯朗格尔,病体磁场,恋母情结……不妨碍她向自己提出忠告:一瓶利眠宁……
曾山服用了两粒利眠宁。他这样想,既然他可以吃下两粒,为什么不能吃下整整一包,三十或四十粒?既然他可以整个夜晚站在高高的阳台前,看着楼下遥远的水泥地面想入非非,为什么他不能纵身越过窗台,就像导师贾兰坡教授曾做过的那样……
他克制不住这些念头。几乎在每个夜晚,他的心脏都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冲动折磨得怦怦直跳。他担心,也许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导师贾兰坡教授那样的选择,他的心脏早就因为衰竭而停止跳动了。
夜晚使人软弱。
心理系的女博士向他解释说,在晚上,人的情绪变化往往与月亮、风向、潮汐与气压一类的天象有关。这可以说明,为什么月晕能使交通事故与恶性犯罪频频出现,而像焚风这种带电离子的气流会引起精神病发作和自杀,为什么欧洲的基督徒更重视晚祷……因为,人们在寂静的夜晚更容易感觉到虚空的存在,他们的意志更加薄弱,感觉更加纤细,心智流荡失守,难以驯服……
我真的快要完蛋了吗?今天晚上,黑夜这么潮湿,这么漫长。有谁能够帮帮我?谁?怎样一种巨大的力量,穿透黑夜的屏障抵达我的床前,将我的肢体轻轻托起,让它不再坠落……他憎恨软弱,但他还是发出了求援的信号。他的呼告注定得不到任何回音。只有腥咸的夜风在屋外呼呼吹过,只有建筑工地打桩机沉闷的喘息,只有那匹肮脏的布,挂在对面宿舍楼的窗前,迎风招拂……
16
在心理咨询诊所里,女博士问起了曾山的童年,而他的记忆里一片空白。
他甚至记不起母亲的脸,就好像这张脸从未存在过。
她是一位科学家,长年生活在西北戈壁滩的一座导弹试验场。曾山五岁那一年,他的父亲在床上奄奄一息。这位著名的篮球教练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已被扩散的癌细胞折磨得形销骨立。他只能不住地流泪。他害怕了。每当他从昏迷中醒来,他总是这样对他五岁的儿子说:“没办法……我怎么也抓不住它……”
曾山不知道他要抓住什么。
母亲从青海赶回家中。看上去,她是在守候着弥留之际的父亲,实际上,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导弹图纸上。她伏在靠窗的一张写字桌上,不断地画着图,列出公式,进行周密的计算。曾山觉得母亲的身上充满了神秘感。她对曾山说,用不了几年,她所设计的导弹就能一直打到列宁格勒……
父亲临终前的那天晚上,她将图纸移到了他的床前。曾山注意到,父亲大叫一声,她就在图纸下留下一个记号。他们的额头都沁满了汗珠。
她的语调越来越不耐烦。
曾山战栗着蜷缩在床角。他从母亲的眼神里看到尘世的全部真相。
她一心盼着丈夫早死……
篮球教练在最终的昏迷之前,居然当着他与邻居的面,一次次抓住母亲的手,将它拉向自己的阴茎……他那青筋暴突的手是多么的有力,多么的固执、蛮横,而又不顾一切。
后来,母亲从千里之外的沙漠腹地给他寄来了一张照片,从此音讯全无。在这张照片上,她身穿灰蓝的工装裤,站在一位中年军官的身边。她的笑容带有一丝夸饰与讥讽的成分,它似乎在向曾山暗示:他的出生是可笑的,它只是一次生理冲动的产物,或者源于一次避孕失败。不过,两者都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在南下插队的途中,在闷热而喧闹的车厢里,他忽然发现这张照片不见了。他翻遍了行李和衣兜,怎么也找不到它。在那一刻,他觉得心慌意乱,再一次感到了无所依傍。他呆呆地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农舍与河流,泪水夺眶而出。
六个月之后,在九江市一所中学的图书室里,他结识了一位音乐教师。他的履历表上终于有了一些实实在在的内容。
17
从早晨起就一直下着雨。雨滴沉重而清冷,预示着初冬将临。曾山骑着一辆自行车,沿着氧化铁厂附近的一条幽深的弄堂,加入了雨披和车流的行列。厂房四周堆积的厚厚铁粉被雨水冲散,将马路都染红了。
他想去看看女儿。
在导师贾兰坡教授追悼会举行的当天,他曾经去看过她。那是妻子给他规定的探视日,每月一次。当然,你也不一定每月都来,她对曾山说。那天傍晚,他躲在一辆推土机后面,远远地看着她。她从一只簇新的木匣里给客人找钱,羊肉串的生意看上去还挺好。
在学术会议举行的这段日子里,时间仿佛突然放慢了速度,似乎每度过一天,都得下一番小小的决心。
他在苏州河边的一家食品店门前停了下来,打算给女儿买点零食。他站在屋檐的泻水下愣了半天,几乎想不起他的女儿喜欢什么。珊珊今年虽然只有五岁,但她脸上的表情已经相当忧郁。她很少与他说话。用她母亲的语言来形容:她不屑于与你说话……他仅仅知道,她喜欢那只箱子,破旧的藤条箱。珊珊白天晚上都躺在里面睡觉,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块蓝布手绢。
珊珊一个人在家。房门敞开着,电视机的音量开得很大。他看见女儿正伏在床边的一只小方凳上画画。
他朝她走过去,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女儿翻动着眼白瞧了他一眼:“我在画画……”
“我知道,”曾山对她说,“你接着画吧。”
她画了一棵树,一条河,又画了一座房子,一道门,两扇窗子,还有一条路,通向河边。曾山看着她画画,想起了她刚刚出生的那天中午,他跟着一名护士走进产房,在一个摇篮里看到她时的情景:她是那么的令人感到陌生,宛若一个刚刚成形的胚胎,粉红色的皮肤几乎是透明的……他怎么也不会觉得,这个小小的生命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又想象着十年以后,她已经是一个娉婷少女,他们手挽着手在街上走过,招来行人们艳羡的目光……他觉得这样的想法过于浪漫了。
房间里乱糟糟的。玩具、毛线球、肮脏的袜子扔得满地都是。床头柜的一只烟缸里盛满了烟蒂。他知道妻子在离婚后,烟一直抽得挺凶。他甚至怀疑电视机也是从早到晚一直这么开着。现在,它正在播放着一个文化节目,介绍欧洲的教堂壁画。
等到珊珊画完了,曾山问她,知不知道妈妈去了哪儿?
女儿摇了摇头。
她并非不知道她的母亲去了哪里,而是“不屑于”与他说话。
“你吃饭了吗?”
她又摇了摇头。曾山明白了,他得换个方式与她说话。
“咱们去吃麦当劳怎么样?”
五分钟之后,父女俩打着伞出现在楼下拥挤的大街上。从他妻子的住处到淮海路上的麦当劳食品店有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他们差不多走了一站地,女儿才与他开始了尝试性的交谈。
他从女儿的口中得知,她们卖羊肉串的摊位被一名戴红袖章的人捣毁了。“妈妈还在那个人的手上咬了一口……”现在,她也许正在派出所里补交罚款,一个劲儿地认错……
他们走过一家建设银行的门前。曾山问她长大了以后想干什么。女儿看来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她想都没想就满不在乎地答道:
“找个地方躲起来。”
曾山吃了一惊:“躲起来?你干吗要躲起来?”
“我想藏在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你打算藏在哪儿?”
“箱子里。”
“箱子里不行。你长大了,它就装不下你了。”
“那我就躲到山上去。”
“别人还是能找到你……”
“森林里……”
“一样。”
“海岛上……”
“一样。”
“那我藏哪儿?”
“哪儿都不行,你能去的地方,别人也能去。”
“那我就造一座房子。四面都是墙,连小鸟都飞不进来……”
“让妈妈进来住吗?”
“不让。”
“爸爸呢?”
“更不让。”
“我们来看看你总可以吧?”
“可以,但你们要隔着墙和我说话。”
……
他觉得曾经笼罩着他的那片阴影如今已投射到了女儿的身上。他能够理解,为什么自己的母亲最终选择了旷无人烟的沙漠。她是怎么选中那片地方的?女儿对于未来的梦想仅仅就是一道与世隔绝的墙,它犹若一个脆弱的水泡在岁月的河流上随波飘逐,在人们的记忆中代代相传。
曾山不安地想到,他与女儿的对话曾经多次出现于他与张末的交谈中。她念念不忘那幢搬家前的旧房子。它孤零零地矗立在郊外,紧挨着农田。除了稻米和麦穗的清香,除了低低飞行的喜鹊、白鹳、蜻蜓和蝗虫,她常常看不到一个人。
在他与张末离婚前夕,她终于忍不住读完了那本《卢布林的魔术师》。她认为这是一个不祥之兆。整整一个晚上,她的眼眶都是潮湿的。那个名叫雅西亚的魔术师在经历了一生漂泊、半世沧桑之后,回到了故里。在别人看来,他与以前没有什么两样,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心脏的碎裂之声。经过时间的反复淘洗,他表面结实的躯体之中已没有什么内容,它就像一张被揉皱的纸。
魔术师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替自己造了一座永久的栖居所。四面都是墙,没有屋顶,将自己围在了当中。他可以通过那片敞开的空间观察月亮和繁星,观察浮云和偶尔掠过的飞鸟。他只是不愿意看到人,任何人。
他的想象力并不比珊珊高明多少:他在一面墙上留了一个小孔,由他的妻子替他端水送饭。
18
在麦当劳餐厅吃完饭,曾山将女儿送回了家中。随后,他骑自行车匆匆返回校园。他觉得自行车的车速快得有些令人吃惊,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张末说,假如你在骑车的时候,碰巧听到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就会越骑越快……
晚上七点半,他将在学校后门的翠苑餐厅与慧能院长、唐彼得等人再次见面。按照事先的约定,唐彼得将与慧能院长对我们这个时代面临的宗教问题进行公开的论争,与会代表经过严格的遴选,以保证这次讨论在一个比较高的层次上展开。
餐厅的大堂里灯火通明。曾山赶到那里的时候,代表们刚刚用完晚餐,他看见老秦站在桌边,将果盘里的最后一片西瓜抢到了自己的手中。
餐厅的老板彬彬有礼地将七八位代表请进了一间装潢考究的包厢。为了隔音,墙壁的四周都垂挂着绛红色的幔帷,暗红色的灯光衬照出每一个人的脸,就像映入落日的一扇扇窗户那么遥远。
两名身穿白色制服的侍者站在门边。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挨着墙边的一排矮沙发依次坐下。曾山的位置恰好在子衿与唐彼得的中国秘书之间。她今天穿着一件宽大的亚麻色便服,黑色的绸布裙裤,光裸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纤细的银灰色镯链。她不时地抬腕拢一下耳边的长发,镯链就轻轻地颤动着,发出一阵风铃般悦耳的声响。
唐彼得一边用牙签剔着牙齿,一边对老秦说:“怎么样?我们这就开始吧……”慧能院长脸色凝重,眉头紧锁,仿佛正在考虑着另外的一件什么事情。
老秦自愿充当了这次聚会的主持人。为了活跃一下僵滞而沉闷的空气,老秦提议,大家不妨先来一段卡拉OK……他带头唱起了他拿手的保留曲目《一帘幽梦》。子衿随后不无忧伤地重温了一遍甲壳虫乐队的那首著名老歌:《爱情有一种一夜之间就会消失的恶习》。神学家唐彼得先生则以一首德国民谣助兴。
轮到慧能院长,这位平常不苟言笑的僧侣此刻倒也落落大方,他与一名包房小姐合唱了那首时下最为流行的《明明白白我的心》……
等到咖啡与茶水送进包房,严肃的学术讨论紧接着就开始了。
老秦对唐彼得与慧能院长叮嘱再三,为了便于更多的代表参与讨论,两位大师应尽量使用中文。
慧能院长首先发言。像舍斯托夫以及当代著名的学者一样,他对基督教文化的诘难是从《旧约》的《约伯记》开始的。慧能院长满脸通红,青筋暴突,语词犀利而急促,看来他打算在第一个回合就将论争对手一举击溃。
在他看来,《旧约》中的《约伯记》集中了圣经中所有的悖谬与自相矛盾。“上帝仅仅因为与撒旦打了个赌,或者说,为了能够向撒旦夸耀自己奴仆的忠顺,竟然不惜调动一切手段击打无辜者。他剥夺了约伯的一切,羊群,骆驼,仆人和孩子,还让约伯从头到脚都长满了毒疮,这样的上帝与一个非理性的独裁者又有什么两样?而约伯呢?他除了撕裂自己的衣服,坐在炉灰中,用瓦片刮着自己的身体放声大哭之外,还能干什么呢?”
“可是他后来得到的更多。”唐彼得不紧不慢地说,“你刚刚提到,上帝是一个独裁者,一点没错,神就是一个独裁者。我们的一切都由他恩赐,最后还要因他得救。倘若没有上帝的独裁,就会出现人间的独裁,比如说,在你们……”
“任何形式的独裁在本质上都是一回事,”慧能院长打断了他的话,“上帝一方面承诺说要除灭地上的一切罪恶,可他亲手犯下的罪过在《圣经》中却比比皆是,依照佛教大慈大悲的观点……”
这时,老秦插话说:“我一直想弄清楚这样一个问题,假如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在临终前吃了一顿圣餐,皈依了基督,那他以前所犯的一切过错便可一笔勾销,是不是这样?”
唐彼得点了点头。
“上帝似乎在纵容犯罪……”老秦说。
“这只是你们中国人的看法。”唐彼得严肃地驳斥说,“在上帝的眼中,永生与得救永远是第一位的,用世俗哲学的观点来表达,没有终极价值的关怀,也就没有道德。人世间普遍的精神堕落恰恰是从失去信仰开始的。胡塞尔说得好,我们切不可因为时代而放弃永恒……”
过了一会儿,唐彼得又接着说:“所谓的最终赦免权也只是恩典时代的律法。如今,恩典时代已近尾声。要知道,上帝的慈悲是有限度的,随着恩典时代的结束,赦免也会一并消失……”
“那么,在恩典时代结束之后出生的人岂不是连信仰的权利都没有了吗?”子衿不安地反问了一句。
“当然。”唐彼得答道,“生错了时代,本身就是一桩弥天大罪……”
老秦认真而紧张地看着唐彼得,似乎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又感到犹豫不决。末了,他终于鼓足勇气,这样说道:
“在恩典时代结束之前,劳驾您能通知一声……”
好说,好说。唐彼得哈哈大笑,顺手从桌上夹起一根薯条吃了起来。在那一刻,他看上去就是耶稣基督。
慧能院长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唐彼得冲他莞尔一笑,然后欠了欠身体,一动不动地看着慧能院长。“我能不能向大师请教一个问题……”
“别客气。”慧能说。
“您孤身一人长年居住在寺院里潜心修道,有没有碰到过性方面的困扰,我是说,会不会产生性方面的冲动?”
“当然,不过……”慧能显得局促不安。与其说他不知如何作答,还不如说,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大庭广众之下,唐彼得竟然会提出这么个问题……
他的脸又红了,并且迅速地朝对面坐着的那位女秘书看了一眼。女秘书低着头,兀自转动着手上的银镯,显得有些难堪。
“那么,您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呢?”唐彼得并不想就此罢休,他微笑着看着慧能院长,“是手淫吗?”
“彼得!”中国秘书愤怒地瞪了唐彼得一眼……
“这纯粹是学术问题……学术问题,”他朝她摆摆手,依然盯着慧能,“如果您也手淫的话,那么一个月有几次呢?”
……
曾山看见慧能院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唐彼得跟前,一声不吭地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
老秦从身后一把抱住了慧能院长:“本来是正常的学术争论……何必伤了和气!”
站在门边的那两位身穿制服的侍者仍然面无表情。他们冷漠地朝这边看了看,然后不约而同地说道:
“先生们,时间到了……”
这时,墙壁四周的大幕徐徐拉开。曾山吃惊地发现,他们所待的地方原来并不是一间KTV包房,而是一座空旷的殡仪馆大厅……
这座大厅看上去深不可测,沿墙摆满了花圈,他隐约看见花圈上方的一块挂匾上写着“凌霄厅”三个大字。
他看见导师贾兰坡教授的遗体静卧在高高的玻璃棺皿中,周围簇拥着鲜花。而他的师母此刻正坐在通往焚尸炉的过道上,身体陷在一张藤椅里,等待着追悼会的参加者前来向她握手道别。
他看见慧能院长朝师母走过去,向她伸出手去。
师母握住他的手,久久没有松开。他听见师母用嘶哑而颤抖的声音对慧能院长说:“竹山,你还等什么?!”
……
曾山的心里一阵纳闷。在他的记忆中,导师贾兰坡的追悼会似乎早已在学校的工会俱乐部举行过了,因为师母说,她受不了殡仪馆的焚尸炉散发出来的死人的气味……
就在这时,曾山睁开了眼睛,从床上醒了过来。
19
这是秋末的一天,曾山从梦中醒了过来。现在正是午后时分,屋外人声喋喋,雨后的阳光洒满了寂静的窗台。
通过那扇敞开的窗户,他看见校园附近的一家氧化铁厂的上空,堆积着一层厚厚的烟尘。空气潮湿而甜腥。
他长时间地沉浸在刚才的那个梦境中。被褥里汗津津的。
他慢慢地回忆起来,这些天,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正在这所学校里举行。由于导师贾兰坡教授的不幸去世,会议被迫中断了几天……后来,又出现了赞助商被捕的事件。这是一个多事之秋。随着日历被翻到了十二月,寒冬紧接着就要来临了。
床边的桌子上搁着一只拆散的闹钟,原先覆盖在上面的一张报纸已被风吹到了地上。桌上还有一本书,那是慧能院长几天前送他的《梨俱吠陀》。书桌的上方挂着一帧月历,从窗外吹来的风轻轻地撩拂着它。月历画面上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她身穿一件亚麻布的便服,光裸的手臂上戴着一串镯链,看上去,她正朝着什么地方眺望。不过,从画面上看,你几乎辨认不出,她是一个外国人,还是中国人,或者,一个混血儿……
他模模糊糊地回想起,昨天下午他曾带女儿去过淮海路上的麦当劳,回来后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他终于睡着了,直到后半夜,他的师兄子衿博士突然打来了电话……
子衿在电话中告诉他,在当天的小组专题讨论会上,慧能院长与神学家唐彼得先生发生了剧烈的争吵。由于他们的辩论频繁地使用德语,与会代表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在争论什么。两名外语系德语专业的硕士生为子衿作了现场翻译,过了许久,他才知道,他们的争论实际上是为了捍卫佛教与基督教在当今文化格局中各自的尊严。比如说,慧能院长将基督教的上帝描述为一个喜怒无常的人格分裂者;唐彼得则反唇相讥,他说佛教的诞生本身就是源于撒旦的蛊惑。他们争论的出发点是《圣经·旧约》中的《约伯记》,而最终的焦点则归于佛教经典《梨俱吠陀》……
“看来他们打了个平手,”子衿师兄对他说,“因为会后慧能院长抱怨说,他的心脏跳得厉害,而唐彼得先生却余怒未消,昏头昏脑地一头扎进了女厕所……”
子衿博士在深夜打来电话,看来并不是专门为了向曾山披露讨论会上的趣闻,而是因为他“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向师弟通报。
“导师贾兰坡自杀一案又有了新的进展,”子衿在电话中有些气喘,“我也是刚刚才听说……”
“你不要着急,慢慢说……”
原来,导师贾兰坡的几位在读研究生在整理先生遗著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了贾兰坡在自杀前的一天所写的日记。
“从他扑朔迷离的字里行间来看,导师在那一刻已经预感到了灾难将临。”子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