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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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拂晓,赵少忠披上衣服走出了卧房,来到院落之中。那条黄狗依旧伏在石阶上不停地叫着。整整一个晚上,赵少忠被它的叫声搅得难以入眠。他走过去,摸了摸黄狗的头,它柔顺地舔了舔主人的手,然后摇着尾巴消失在院落的树丛中。

现在,天还没有完全亮,越过院墙蜿蜒的瓦楞,他能看见天边泛出熹微的光亮,星星还没有敛迹。料峭的寒风吹动着簌簌作响的干树枝,在远处发出喧啸的回声。院中高高的回廊在地面的罗纹砖上布下黑黢黢的阴影,他走到那片阴影里,踩着覆满冻霜的草径,来到后院。后院的两侧是一些木结构的两层阁楼,一排低矮的堆放杂物的砖屋把它们连在一起。

赵少忠从口袋里摸出旱烟锅,坐在回廊的一处护栏石上,一边咳嗽,一边吸着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有了这样一个习惯:每天天不亮就早早起来,在大院的各个角落转上一圈,然后落坐在这片护栏石上,看着天空移动的云影或飘飞的雨雪独自发愣。他眼前不远处是大女儿梅梅的卧房,每天清晨,他都能看到相似的情景:那扇纸糊的窗格中亮起了油灯,窗前映现出梅梅梳妆时浓黑的剪影,然后房间的门吱嘎打开,女儿趿着鞋子到院中的井台上打水。他的小女儿柳柳住在楼上,她常常都要等到太阳爬到了树梢上,才懒散地从床上爬起来,站在阁楼的廊下梳洗。

现在正是寒冷的腊月时光。院中高大的刺树光溜溜的,四下里寂静无声,阁楼那边黑洞洞的,他的女儿还在熟睡之中。他以日复一日的姿势静静地坐着,在渐退的黑暗之中守候天明,他觉得这样很舒服。

赵少忠慢悠悠地吸着烟,头靠着廊下的撑柱,迷迷糊糊正要睡着,一丝轻微的脚步声将他惊醒,他看见女佣翠婶的房间里透出一片毛绒绒的灯光,翠婶拎着铅桶已经走到了院中的井台边。这个像石头一样坚固的大脚女人走路总是蹑手蹑脚,常常突然闪出来吓他一跳。一天深夜,外面刮起了大风,赵少忠听见阁楼上有几扇窗子在风中叮叮当当地撞击着窗骨,他就起身摸到那幢从来不住人的楼上去关窗。在楼梯的拐角,一个黑影突然划亮了一根火柴,赵少忠脚底一软就骨碌碌顺着楼梯滚了下去。黑暗中爆发出翠婶爽朗的大笑:你的胆子怎么像菜籽一样小?赵少忠想起这一幕就觉得屁股上一阵酸痛。赵少忠在石头上磕了磕烟锅,朝翠婶走过去,她正让铅桶顺着井壁放下去,咣当咣当的声音在初升的黎明中传得很远。听到脚步声,翠婶转过身来。

“你早哇,老爷。”

赵少忠走到了离翠婶很近的地方。她的身体在寒风中颤栗着,那一对沉甸甸的乳房在她俯身打水时显出清晰的轮廓,宛如盛满了水的暖袋。她虽然已经年近四十,可是在赵少忠的眼里,依然是昔日的模样。当年,赵少忠在外乡遥远的集市上将她领回来的时候,她还几乎是一个孩子。她在这个空空落落的大宅里一住就是几十年。

“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女人说。

“那条黄狗昨天叫了一夜。”赵少忠说。

“可每天天不亮,我都看见你坐在那棵树下。”女人说。

赵少忠没有吱声,他看见翠婶拎着铅桶往屋里走,又叫住了她。

“你去把哑巴和赵龙叫起来,让他们泡几桶石灰去把伞墙刷一刷。”

“大少爷昨晚没回来。”

“去哪儿啦?”

“大概去酒坊看牌去了。”

“那你让哑巴先去,等天亮了再到村里叫几个人来帮帮忙。”

赵少忠离开了那座院子,拐过一道侧门,走到了后街上。街上冷冷清清的,一些卖木梳、刀剪和簸箕的小摊沿着狭长的街道零星排开。远处的一家铁匠铺里炉火烧得正旺。正对着赵少忠院门的是一个花圈店,店主钱老板正在把店铺的栅栏门搬开叠放在墙上。他一看到店里存放的那些黄色和白色的纸花就忍不住想呕吐。他曾经几次提醒过这位固执的店主,能不能把店铺搬到稍远一点的街面上去:“花圈店正对着我家的院门总有些不太好吧?”钱老板总是不置可否地莞尔一笑。赵少忠也不便再提,但他依然感到它扎眼,特别是那些前来订购花圈的披麻戴孝的人群更使他感到隐隐的不安。

“早哇,伙计。”钱老板一边擦着桌椅一边跟他搭话。

“你早。”赵少忠含糊地哼了一声,继续朝前走。

“前些天我听说你们家的老大从轧面房背回去四十斤白面,你们家像是要办什么大事吧?”

“没什么事。”赵少忠加快了步子。

“有什么喜事别忘了告诉我一声啊。”

“没什么事。”

“你今年高寿?”钱老板从窄窄的门缝里探出头来问了一句。

“五十九啦。”

越过那条破破烂烂的街面,赵少忠看见远处开阔的平原上,太阳已经升了起来。和煦的阳光把街道尽头的一条闪亮的大河染得橙红。他注视着渡口边来往船帆的影子,在一家茶馆的门前停了下来。他的二儿子赵虎一个月前到江北贩盐去了。年轻的时候,他跟随一个远房的表叔曾经去过那个地方。他记得他们的小船在八百里长的运河上漂荡了六十多天,才赶到海边盐场。再过五天就是他六十岁的寿辰大典,赵少忠急等着赵虎带回那笔钱。

渡口上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一年四季之中,赵虎很少呆在家里,这个机敏而莽撞的年轻人终年流落在外,血液中祖传的儒雅之气早已荡然无存,赵少忠一想起盗匪横行的那片神秘的江北大地,就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担忧。几年之前发生的一件事加深了他的不安。

那是一个瑞雪初霁的大年初二,赵少忠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前的白果树下打盹,原野上拜年走亲的人群传来隐隐约约的笑声。晌午时分,他看见村东的一排榆树下远远走来了三个姑娘,她们手里拿着花圈,一边朝村里走,一边停下来向人们打听着什么。那阵子,村西的一个小木匠刚刚死去,起先赵少忠还以为她们是从外地赶来为木匠送葬的,可是那三位俊俏的姑娘走到赵家大院的门前却迟疑地停了下来。她们看了看迷惑不解的赵少忠,然后在白果树下操着外乡的口音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你们找错地方了吧,小木匠住在村西。”赵少忠说。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姑娘面红耳赤地朝前走了几步:“我们不找小木匠,我们找赵虎!”

“赵虎?”赵少忠嘀咕了一声,感到了事情的不妙。

“你们找赵虎都有什么事?”赵少忠试探地问了一句。

“我们给他拜年来了。”三个姑娘一起说道。

赵少忠瞥了一眼那几只脏兮兮的花圈,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时,围观的人群渐渐多了起来,他看见几个女人在不远处的弄堂口朝这里张望。

“我家赵虎有事出去了。你们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赵少忠的脸上露出转瞬即逝的笑容。

“我们要见赵虎。”女人们说。

赵少忠还想说什么,在屋里窥视已久的赵虎拎着一把亮闪闪的杀猪刀走到了院外。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赵虎吼了一声。

三个姑娘互相对望了几眼。其中一个年龄较小的姑娘见势吓得哭了起来,大肚子女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契据来:“这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你总不能一下炕拍拍屁股就走路吧?”

“你们那个该死的地方遭了饥荒就到这里来诈我,别说是扛几只花圈,抬口棺材来我也不怕!”

“我们可以不要你这个杂种,可孩子不能没有爹哇!”在弄堂口纳鞋底的一个女人扑哧笑出了声。

“我宰了你们!”赵虎又晃了晃手里的杀猪刀。

“赵虎!”赵少忠瞪了他一眼,然后压低了嗓门,“人家打老远跑来给你拜年也不容易啊,眼下一只花圈就值七八块铜板,这礼也不算轻。”赵少忠一弓身,把她们让进了院内。

在堂屋里,赵少忠面对着三个哭哭啼啼的女人耗费了一天的口舌,到傍晚的时候,他塞给她们每人一些银两才好歹把她们打发走。

当天晚上,赵少忠拎着花圈到后街的花圈店里去卖,钱老板见状吃了一惊:“伙计,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破玩艺儿?”

2

到了后半夜,赵龙微微觉得有些困意,在半明半暗的酒坊里,蜡烛烧化的油脂凝结成珊瑚状在桌上堆得很高。门缝中漏进来的冷风使他腹部隐隐有些疼痛。空气中飘浮着浓烈的酒香,除了牌桌,一切都浸没在黑暗之中。墙上挂着的皇历牌被风卷起,扑刺扑刺地发出响声。王胡子满脸酒气坐在他对面,他眯缝着一对小眼珠,每次摸起一张牌都要凑到烛光下去看个究竟。赵龙觉得今晚的运气不太好。坐在他上家的赵立本虽说从辈分上排下来还和他略沾一点亲,可是这个早已沦落潦倒的秀才老是不让他吃牌。

赵龙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在睡意朦胧之中打出一张中间牌,王胡子叫了一声“和了”,呼啦一下推倒了面前的牌,赵龙探过身,察看了一下对方的牌局,从口袋里摸出四枚铜板扔到桌上。

“怎么,困了吧?”坐在赵龙下首的老板娘柔声细气地说了一句。坐在她旁边看牌的更生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口涎流了一摊。老板娘站起身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花雕酒,给赵龙斟了一杯。这个性情无常的女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经年的酒气。赵立本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旱烟,在散淡的烟雾之中,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时隐时现。那是一只赌棍的手,在年深日久的一次次博戏之中,仿佛具有了一种神秘的灵性,它像钳子一样夹起骨牌,拇指在牌面上轻轻一滑,便已明白了是张什么牌。摸过十四五手之后,赵龙已经砌成了一副清一色的万字牌,他的内心感到一阵狂喜。他只要再摸进一张万字,便可以听牌。桌面上的码牌渐渐地少了,赵龙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摸牌的手忍不住地颤抖,赵立本瞥了他一眼,顺手丢出一张“六万”,赵龙叫了一声“吃”,然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把手中的最后一张闲牌“二饼”打了出去。赵立本哈哈一笑,依次摊开了面前的牌。他一边往烟锅里装着烟丝,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清一色一条龙一般高二八将……”赵龙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站起身。

“你去哪儿?”秀才警觉地问道。

“撒尿。”

赵龙走到屋外,赵立本随后跟了出来。门外树影婆娑,在幽暗的星光下,大地正在降霜,远处河面上船只的轮廓影影绰绰的,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赵龙重新回到牌桌前,看见赵立本将两手拢在袖子里一动不动。“砌牌砌牌。”老板娘不耐烦地催促着。赵立本依旧没有动,赵龙知道他是在等着自己付钱。

“我该付多少?”赵龙说。

“十二块铜板。”

“欠着。”

“不欠。”

“我真的没钱了……”

赵立本瞟了一眼他的手腕:“把那副镯子脱下来押着。”

“那是我老婆的。”赵龙说。话一出口,他便感到有些后悔,其实那副手镯是从妹妹的梳妆盒中偷来的,他担心柳柳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跟他要。

“老婆?”赵秀才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你的老婆在哪儿呀?”赵龙怔了一下,他内心深处的那根弦又被触动了。他仿佛又闻到夏季飘浮在墨河上空的桉叶的清香。那年,他在墨河岸边的滩头上种了几亩西瓜,过了端午节,他便早早地在河边搭了一个草棚,睡在里面看瓜。一天黄昏,一条从外地来的装蚕茧的大船停泊在子午镇上,等待着蚕房的茧壳长硬。每天清晨他从草棚中醒来,都能看见船上的外乡人从墨河里吊水,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在间断的几场暴雨过后,墨河水位上涨了几尺,可是他对于身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那天,大雨下到子夜才停,阵雨斜斜地灌进草棚,把他的被褥打得濡湿。拂晓的时候,他提着马灯准备回家去睡。他走到大院前,在一道闪电的光亮之中,他看见院门敞开着,感到有些奇怪。他朝自己的卧房走去,和卧房毗邻的羊圈里传来山羊咩咩的叫声。他推开房门,看见妻子和那条大船上押送蚕茧的一个小白脸躺在床上,床边摇篮里他的不到两岁的儿子正在熟睡。赵龙的嘴边滑过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他的老婆在惊慌之中赤条条地从床上跳下来,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倒,抱住了他的双腿,她嘤嘤地啜泣,他的小腿被女人的泪水弄得热乎乎的。他感到有些手足无措,推开了自己的女人,走到屋外,女人“砰”的一声把门关严。在黑暗之中他看见一个人影在不远的地方晃动了一下。

“是谁啊?”那个人影问了一句,赵龙听见是父亲赵少忠的声音,便松了一口气。

“是我。”

“我刚才听见这边有人在哭,就起来看看,”少忠说,“你们又吵架啦?”

“没有,没什么事。”赵龙说。他听见屋里那个小白脸正在慌慌忙忙地穿衣服,皮带上的搭扣发出“窸窸”的声响。赵少忠在夜色中静立了一会儿,便转身走了。几天后的一个晴朗的中午,满载着白花花蚕茧的大船离开了子午镇,赵龙的女人撇下了刚刚断奶的儿子也随船一去不返。村里的几个老人告诉他,他的女人拎着一个蓝布包在午后炽烈的阳光中上了船。一连好几个黄昏或早晨,赵龙像一块礁石一样矗立在墨河岸边,对着迤逦远去的河水独自发愣。这件意外的事很快传遍了子午镇的每一个角落。七月初九这一天,村里的媒婆趁着天黑来到了赵家大院,这个前来提亲的老人面对着一言不发的赵少忠简直有些不知所措,她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可能引起这个家庭种种不愉快的所有话题,委婉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赵少忠淡淡一笑:“我家大媳妇随船到娘家去了,过不了十天半个月就会回来。”媒婆瞥了一眼像座钟一样闲坐在旁边的赵龙,悻悻地走了。在这一点上,赵龙始终弄不清父亲的用意,赵家也曾暗里出钱雇过几个人到外地去找过她,也一直杳无音讯,时间一长,人们就把这事渐渐地淡忘了。

“你的老婆才不稀罕这副镯子呢,”赵秀才说,“你一个男人家套上女人这些玩艺也不怕别人笑话。”

“你就赊他一回嘛。”王胡子在一边劝道。

赵龙没有吭声,他依然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之中。他正想得出神,感到桌下有人捏了一下他的大腿,老板娘脸上红扑扑的,额头深深的皱纹上搽着亮晶晶的油脂。女人从桌下伸过手来,把一枚银元塞在赵龙的手里,那枚银元湿漉漉的,像冰一样冷,女人的手像水蛇一样光滑,赵龙觉得身上的热气顷刻之间都被那块银元吸走了。他在凉飕飕的空气中打了个寒噤,把那枚银元抛到桌上。赵秀才眼睛一亮:“我说你是哭穷,有钱不肯拿出来。”

天亮的时候,赵龙最后一个离开了酒坊。女人绿袄的侧襟敞得很开,她踮着小脚把他送到门外,在她身后,她的丈夫更生依旧趴在桌上酣睡。

3

今天,梅梅早早地来到大窖庄的集市上。再过四天,就是父亲的六十寿辰了。她转遍了集市的每一个角落,不知道究竟应该替父亲买些什么。她在一处花花绿绿的店铺前买了几根扎头发用的夹子和绸布带,又从一个捏泥人的老人那儿买了一只用烂泥烧烘成的蟾蜍哨子,她打算把这枚哨子送给她的侄子。

晌午的时候,她挂着一个蜡染的靛青色的布包,准备往回赶,突然她觉得身后有个人挤了她一下,她扭过头,看见一个满脸麻子的年轻人和她挨得很近。他嘴里吐出的一股红薯的酸气使她忍不住直想呕。她想起这个人好像在身后跟了她许久,她记得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他,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她感到背脊一阵发凉,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她匆匆走到一个卖茶水的铺子前,喝了杯热茶,那个年轻人随即跟了过来,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拨弄着锁匠铺上吊着的一串串钥匙。梅梅咕咕咚咚一口气喝完了茶,抹了抹嘴唇,一低头钻进了人群。她不敢回头看,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夹杂着莫名其妙的激动立刻爬遍了她的全身,她慌乱的脚步把迎面过来的挑着湿漉漉水芹菜的一个中年人撞得直打转。在集市尽头的拐角处,她看见那个年轻人依然尾随着她,他瘦长的身体挑着一颗不规则的脑袋在如蚁的人群中像木筏一样漂过来。

她加紧了步子,把喧闹的人声渐渐抛在身后,穿过了一条条长街,踅身走进了一道阴暗狭长的弄堂。细碎急促的脚步声在弄堂的深处回响着,在弄堂的出口处,她犹豫不决地转过身来:弄堂里空荡荡的,那个像幽灵一样的年轻人不见了。它的尽头是一望无边的大片裸露的原野,远处正在种麦的人影在阳光中闪闪烁烁。

梅梅靠着墙壁喘了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她爬上了一个栽满紫穗槐树的小土丘,走到了旷野之中。她看见子午镇上的一个老女人正提着一篮鸡蛋朝她走过来。

“你怎么现在才来?”梅梅说,“集市都快散了。”

女人放下篮子,取下头巾大声地喘息着:“你怎么往回赶还这么性急?”梅梅本能地朝身后看了看,她感到眼前一阵晕眩。她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她看见那个麻脸的小伙子远远地蹲在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楝树底下,静静地吸着烟斗。“你怎么啦?”老女人说,梅梅没有吱声。她朝前走出了很长一段距离,还听见女人在身后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那个麻脸人像影子一般跟了上来。

梅梅感到有些害怕,脚底软软的,她看见眼前是空空落落的田野,看不到村庄的影子。她绕过一块闪闪发亮的水塘,一个牧鸭的老头坐在河边的土坡上打盹,河里成群的墨鸭扑哧哧地扑击着水花。阳光暖烘烘的,湛蓝的天空和遥远的地平线像磨盘一样地转动起来。

她不知道在这片旷野里走了多久,她感到那个麻脸的小伙离她越来越近。有好几次,她能够看见自己的脚踩着了他瘦长的影子。她看了一眼远处蛰伏在晌午刺眼的阳光下的那块浓密的树林,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当她走到一条干涸的溪沟边时,她看见沟底的石板桥上停着一辆板车,在轱辘的护架上坐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她想老人一定是没法把这辆板车从沟底推上对面的陡坡,就坐在这里等待过往的行人来帮忙。梅梅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走下沟溪,和老人搭上了话。

“噢,你就是赵少忠的闺女啊?”老人哈哈大笑起来,“别说是赵少忠,就是赵伯衡我也认识。”

“赵伯衡是谁?”

“说起来都隔了好几辈了,像你这个岁数的人当然不知道。”老人说,他用手指了指远处,“你们子午镇上不是有一座砖桥吗?那就是赵伯衡当年修的。我的父亲是个石匠,那一年在修桥时砸坏了脚,赵伯衡还来我们村看过他。”

梅梅回过头,看见那个麻脸的年轻人站在麦田边的一架早已破朽的水车旁,远远地朝这里张望。

“当年,子午镇上所有店铺都是赵家的,这些年不如从前啦,要不是那场大火……”

“大火?”

“是啊,”老人说,“那场大火从太阳落山的时候烧起来的,一直烧到第二天早晨,我们的庄子虽说跟你们那儿隔了好几里,可还能看得见火光。”

“来吧,帮忙搭把手。”老人说。他走到板车前,俯下身体拉动了板车。梅梅推着吱吱嘎嘎的车轱辘,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弄上对面的那道陡坡。

“刚才我一看见你就觉得面熟,”老人说,“只有赵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才会出这么漂亮的闺女。”

梅梅踩着那辆板车在化冻的地上划出的车辙往前走,老人沉浸在往事之中,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他们走到那处黑森森的树林边上,梅梅看见那个年轻人依旧站在那儿,在耀眼的光线下,他的身影像水车一样显得影影绰绰的。

梅梅帮老人把车推到林子背后的村庄上。她在老人的那间草房里喝了杯水,过了正午才往家赶。

她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她看见被雨水浇得霉黑的伞墙上架着一把木梯,哑巴拎着一桶石灰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头上到处洒满了石灰浆,梅梅依然不敢朝身后看,她总觉得那个像幽灵一样的麻脸人一直跟随着她。

院子里赵龙和猴子不知为什么事扭打在一起,他们在地上翻滚着,身上沾满了草茎和泥土。翠婶端着一盆衣服笑呵呵地走到廊下,“你看,你们哪里像一对父子,简直就是兄弟俩。”

4

天色将晚的时候,翠婶在厨房里洗碗。窗户上糊的硬纸有几处被风吹破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不时飘了进来,落在热烘烘的灶台上。大雪在午后就开始下了起来。现在,她能看见窗外的地面上模模糊糊一片银白。在冰凉的微风中,她听见院门吱嘎响了一下,借着积雪的亮光,她看见院子里空荡荡的。翠婶撩起衣服擦了擦手正准备出去看看,黑暗之中突然闪出的人影把她吓了一跳。

“是我,赵虎。”那个人影用粗重的嗓音说了一句。翠婶走到灶下,点亮了火。在渐亮的油灯的光线下,她看见赵虎像个雪人一样站在厨房的门槛边。他的腿上裹着绑带,上面粘满了硬梆梆的污泥。他的蓬乱的头发灰蒙蒙的,酱红色的脸上爬满了浓密的胡茬,像是很久没有洗过了。

“你看上去一下老了许多,我都有些认不出来了。”翠婶说。

赵虎走到水缸边,拿起木瓢舀了半瓢凉水,仰起脖子喝了起来。

“父亲呢?”他说。

“大概在房里看书吧?”翠婶说,“这些日子,他天天都要去码头上看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赵虎没有吭气,顺手将木瓢扔进水缸,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转身走了出去。

翠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叮叮咚咚的脚步声绕过那排长廊往后院去了。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了。她想起第一次来到这个深邃的大院里,赵虎还没有降生。每当这个高大结实的小伙子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便不由自主地陷入对往事的记忆中去。飘飞的时间在那些年年盛开的鸡冠花和天竺花丛中悄悄地溜走了,过去的事回想起来像梦一样遥远。她在这个陌生的子午镇上居住了近二十年,她依然觉得好像刚刚到来。这个空落的院宅和日复一日的寂静夜晚总使她有一种无法说明的感觉:空空荡荡,无所依傍。罗纹砖上的青苔长了一层又一层,后院那些经年关闭的房舍中挤满了老鼠,每逢大雨过后,那些老鼠便三三两两地在花园里乱窜。

越来越远的脚步声使她感到异常宁静。她在院中站立了一会儿,后院那边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5

赵虎坐在父亲的对面,断断续续地说着话。那只快要坍塌的藤椅有几处破损了,散开的藤条像蛔虫一样萦绕在椅子的扶手上。赵虎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藤条,感到有些不自在。赵少忠慢慢地喝着茶,不时地将书本从眼前挪开,说上一两句话。赵虎在独自一人面对父亲的时候,总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尤其是沉默不语的时候,他更是手足无措。在他的记忆中,父亲像是对沉默上了瘾,在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中似乎隐藏了无尽的心思。

“你的行李呢?”赵少忠问。

“在路上碰到了一伙劫道的……”

赵少忠翻过一页书,看了他一眼:“冬天运河的水太浅,有几段船不太好过吧?”

“是的。”赵龙搓了搓手。他看见翠婶端着一盆洗脸水推门走了进来。她将脸盆搁在桌上,在赵虎的边上找了一个凳子坐了下来。她唠唠叨叨地跟赵虎说起了一些村里无关紧要的事。

赵少忠日渐发胖的身体瘫在一张狭小的红木椅子里,苍老的脸上爬满了紫褐色的痣斑,像晒干的稗草籽。赵虎记得小的时候曾经问过母亲:“爸爸的脸上有好多黑斑,为什么我没有?”母亲咳嗽着从床上侧过身搂住了他:“你现在还小,长大了就会有的。”那是他最后一次听到母亲说话。她的面容像那个黎明渐渐消退的阴影一样在他的眼前变得模糊了。他记得母亲的身体蜷缩在那张硕大的床上显得很小。在那个孤寂的小阁楼里,他每晚都挨着母亲睡觉,她的身上突出的骨节把他带入一个又一个不安的梦乡。他从来没有见到父亲到这个楼上来过。床台上堆放着一排栽着鲜花的瓦盆,晚上他常常被那些鲜花扑鼻的香味熏醒。在一个郁闷潮湿的傍晚,当他的母亲躺在厢房黑漆漆的棺盖上准备入殓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巫婆一样的女人走到母亲身边,她将一朵洁白的栀子花放在碗里浸了浸水,放在母亲的胸脯上。“所有的鲜花都有毒,”老人说,“鬼魂总是混杂在花的香味中在夜间钻入人的鼻孔……”从那以后,赵虎一闻到鲜花的香味就忍不住直想打喷嚏。

现在,屋外没有一丝动静,雪在无声地下着,屋顶天窗的玻璃上盖了一层蓝幽幽的积雪。不知什么时候,赵龙和柳柳搀着跌跌绊绊的猴子走了进来。

“这一次怎么出去得这么久?没出什么事吧?”柳柳说,她打了个呵欠,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身体瑟瑟发抖。

“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一伙劫道的,晚了几天。”赵虎说。

赵龙说:“劫道的又是一个女的吧?”

柳柳笑了起来。

“是女的又怎么样?”赵虎瞪了他一眼,赵龙便不再做声。

“原来是遇到了劫道的,”翠婶说,“刚才我在厨房里就看到你的袖子上有血迹。”

“钱呢?”赵少忠突然问了一句。

赵虎笑了一下:“那伙人掳走了我的被褥行李和带回来的一袋盐巴,钱倒是没有被抢去。”

他脱下身上那件破夹袄,砰的一声扔到桌上,寂静中发出金属的沉甸甸的声响。赵虎把夹袄翻过来,撕开两边的夹层,取出几枚亮晶晶的银锭。

这时,大门被风突然吹开了,屋里的人都吃了一惊。从门洞中灌进来的北风把蜡烛的火苗吹得呼啦啦直响。一条黄狗从阴暗中摇着尾巴钻进来,对着赵虎狂吠了几声。翠婶摸了摸它湿漉漉的皮毛,它便屈膝伏在了地上。

“快去洗脸吧,”翠婶对赵虎说,“打来的水都快要凉了。”

赵虎站起身,准备去洗脸,赵少忠叫住了他:“你刚才说被一伙人劫了道……那是在什么地方?”

“偃林寨。”

“偃林寨?”

赵少忠托起下巴陷入了沉思。

赵虎的话一出口,便感到有些懊悔,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黑压压的群山和天空中挂着的惨白的月亮。偃林寨是南北运河水路的唯一通道,运河像一道弧线在夹岸的峭壁中蜿蜒划过,地势十分险峻,所有过往的生意人都知道偃林寨意味着什么,经过的商船一旦给那伙终年盘踞在那儿的劫匪上了手,即使有人能够逃得了性命,也休想带回一针一线。赵虎又回想起小时候他家的一个佣人被劫后,失魂落魄地逃回来时的情景:他赤身裸体地跑进院子,像是刚刚在血水里洗了个澡。

“偃林寨……”赵少忠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

“管他是偃林寨还是别的什么寨子,只要人没出事,管他呢!”翠婶说。

赵虎在洗脸的时候偷偷地瞥了父亲一眼,一本发黄的线装书在暗红的烛光下遮住了他的脸,赵虎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父亲是已经记不清偃林寨这个地名,还是识破了他的谎言故意没有追问。

猴子蜷伏在柳柳的膝间,歪着头看着他。赵虎朝他走过去,他就怯生生地躲到柳柳的身后。赵虎苦笑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一件什么事。

“梅梅呢?”他问道。

“到米房舂米去了。”柳柳脸色阴郁地说。

6

黄昏的时候,天空依旧飘扬着大雪,柳柳夹着几刀黄纸到村头的小树林里去烧。她在河边的滩头扫净一块积雪,露出鹅黄的枯草,把那叠敲满钱眼的黄纸架在树枝上,这时,她看见雪野中一个佝偻的人影朝她慢慢走来。

这些天,柳柳总感到有一种不祥的影子紧紧跟随着她,在被啼鸟唤醒的黎明的睡梦中,在窗后枣树的枝条拂动的阴影里,在她照镜子的时刻——镜子是一件危险的东西,她常常从里面看见自己虚幻的面容,就像在凋谢的花丛中看见过去。从来没有人向她提起过以前的事,这个即将颓圮的院宅中所有的一切都和过去牵扯着:褪了色的梳妆盒,尘封的气息,高大的刺树下一口口盛水的缸,散乱地堆放在墙根的滴漏,稻箱和像蜘蛛网一样的纺车。她似乎看见那些早已死去了的人依然隐伏在它们的阴影之中,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爬过窗台,走进她的卧室,坐在她的床前守枕待旦。她的记忆之中残存的那些梦魇不时地浮现在她眼前。她梦见院子长出了大片的麦穗,一个老人牵着绵羊怎么也走不出这块麦地,羊粪像枣核一样扑扑簌簌掉在她的脸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梦见两个独臂的道士一前一后在桑林里行走……

那个人影走到近前,柳柳认出他是村里的一个皮匠,皮匠提着装满狗屎的粪箕,在她跟前停了下来。她听说天一下雪,拾狗屎的人就多了起来。那些黑乎乎的粪便在雪野冻得铁硬,远远就能看见。

“点不着火了吧?”皮匠笑嘻嘻地蹲下来,“我来帮你点吧,你看,你的手都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红了。”

皮匠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柳柳感到他那粗糙的手掌非常温暖。这个鳏居的皮匠住在村东的祠堂里,他的懒惰和轻薄的举止所积累的坏名声成了子午镇上妇女们永远不会厌倦的话题。她记得几年前的一个中午,她的父亲在院中的葡萄架下教她识字,皮匠的身影从侧门晃了进来,他是来向翠婶借七星秤的,他一边和翠婶说着话,一边朝柳柳这边看。赵少忠不知因为什么事刚一走开,皮匠就凑了过来,他拿起她面前的识字本看了一下:“门前青玉案,篱畔蝶恋花,你父亲倒是好文才啊,好吧,大叔也说首诗考考你,你猜猜是个什么字。”皮匠四下里看了看,压低了嗓门:

一个女人没来由

和一个皮匠轧姘头

被三岁的小孩撞见了

还是皮匠在上头。

柳柳脸上一阵通红。今天早上柳柳第一次起得这么早,再过三天,就是她父亲六十寿辰了。她踏着咯吱直响的楼板,朝院里走去。在最后一级楼梯上,她踩到一堆软乎乎的东西上,冰凉的气流立刻沿着她的脚底传遍了她的全身。在天空灰褐色的光亮中,她看见那是一只死鼠。

老鼠怎么会死在这儿?它的肚子鼓鼓囊囊的,张开的尖嘴中露出白灿灿的牙齿。柳柳绕开了它,走到院子里。她看见父亲坐在不远处的一块护栏石上,慢慢地吸着烟。她常常看见父亲像一块风动石一样坐在那儿。她想起天快亮的时候,她听见屋外的风声像孩子的呜咽一样,她在这种令人心怵的叫声中模模糊糊地睡去,隔不多久,屋顶的瓦楞上发出的响动再次将她惊醒。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屋顶上走,瓦片被踩碎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柳柳披上了衣服走到了卧室外的走廊上。她看见大雪飘飞的夜色之中,对面树丛里烟斗的火光忽闪忽灭,她知道是父亲坐在那儿,就返身进了屋。

翠婶已经早早地起来了,她正举着一根绑着鸡毛的竹竿在打扫廊下的积灰。

“柳柳,”赵少忠说,“天快亮的时候,我看见你到走廊外转了一转,你看到了什么?”

“没有什么。”柳柳说。

“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没有,”柳柳怔了一下。“我听见外面的树枝被大雪压断了,就出来看看。”

“你总是疑神疑鬼的,”翠婶说,“我看见你每次去关院门都要探头去看看门外,我真担心你会给吓出病来,晚上要不要我来陪你睡?”

“不用了。”柳柳勉强笑了一下。

“整天抖抖索索的,看见自己的影子也要吓一跳,我真担心你会被吓出病来。”翠婶沉浸在她劳作的快乐之中,唠叨个没完。

柳柳迷迷糊糊地穿过院子的北门,走到了大街上。今天是香火节,她跟着三三两两的香客在飘飞的雪花之中朝南山走去。

现在,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柳柳看见在背风的河坎上,没有被雪花覆盖的鱼尾纹滩涂在将近的夜色中落满了小鸟。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挤缩成一团。

“你看,你的手都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红了。”皮匠说,他见柳柳没有抽回她的手,又朝前移了移,她能看见那张黧黑的脸被火光照得通红,像映入夕阳的窗子。水珠从旁边的杉树枝上滴落下来,在火苗中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她又想起了南山的那座庙宇,焚烧的香的热气把屋檐上的积雪都烘化了。午后,香客们快要散尽的时候,柳柳在一个老迈的女尼对面坐了下来,这个女人毫无顾忌地脱下青纱帽,搔着头皮,柳柳发现她的头发不像是被剃掉的,倒反而像是自然掉光的一样。

“你梦见麦穗梦见蛇梦见道士在桑林里走,这些都没什么,”女尼说,“只要不梦见下雪。”

“可是我梦见我的父亲……”

“你父亲什么?”

柳柳满脸一阵绯红。

女尼打了一个响嗝,喝了一口茶:“你不说我大概也能猜得到,你回去到河边烧几刀纸驱驱邪吧。”

柳柳觉得手背上一阵毛茸茸的,像虫子在爬。皮匠将另一只手放到她的脖子上,柳柳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旷野上变得急促起来。雪越下越大了,她隐约看见身后的村子里已经点上了灯。

“你的手粉嫩的,”皮匠吐出一口一口热气,把声音压得更低,“你的身上每一处都是嫩的,像竹笋刚刚从地里冒出来还没有长熟,像个小疙瘩……”

柳柳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赵家的女人都像你一样漂亮,可她们全是骚货。她们在羊圈里,在铁匠铺的火炉前,在麦地里……哈,你知道她们在干什么?她们大腿绷得笔直,有的是用不完的力气……”

皮匠的一只手绕过她的脖子,滑到了她的胸口:“我知道怎样把火越烧越旺……”

柳柳看见那根粗圆的枝条在那堆纸烬中烧得通红,她悄悄地抽出了它,皮匠还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她突然一闪身,把烧红的枝条按在他的手背上,她立刻闻到了空气中散发出的一股皮肉被烧焦的气息。

皮匠一撒手,翻身滚倒在雪地里,他的牙齿咬着地上露出的草皮,发出呜呜的叫声。

柳柳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村里走去。

7

哑巴站在那架木梯上朝墙上刷着石灰,蜷曲在墙根下的一条黄狗静静地陪伴着他。天空在晌午的时候晴了一下,现在又开始阴沉下来,零零星星地飘着雪珠。翠婶拎着一篮鲜艳的荠菜到河边的水码头上去洗,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她比画着手势跟他说了些什么。哑巴知道她是说那架梯子把墙脚下的一垄鸡冠花压倒了。

许多年之前,哑巴跟着一支唱花集的戏班子来到了子午镇上。他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跟着那支披红挂绿的花集班子歪歪斜斜地走着,他手里拿着一块刚刚从地里刨出来的红薯,一边吃着,一边哼哼唧唧地说着什么。起先,人们还以为他是花集戏班子里的丑角。那支戏班子在子午镇的祠堂前演了三天,在一天黎明撇下他悄悄地离开了。子午镇上的很多人至今还记得那天早上哑巴从河边的棚屋里醒来时丧魂落魄的样子,人们从他炭灰一样污黑的脸上看到了巨大的恐惧,他挨家挨户地敲开了村中所有人家的大门,用谁也听不懂的哑语打听那支唱花集的戏班子的行踪。

那天,赵家祠堂的三老倌不知因为什么事正在和他的老婆怄气,看见这个丑陋的外乡人推开了自己的房门,就顺手给了他一巴掌,哑巴差一点没给打得飞起来。三老倌走到门外对着围拢的人群看了一眼:“你的那些婊子姑佬有三四十个人,我难道能把他们藏在鸡窝里?”

哑巴满脸是血,他从地上爬起来就听见那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所有的人都冲着他笑。他不知道人们在说些什么,他站在祠堂门前显得有些不知所措。随后人们看见这个可怜的外乡人摇摇晃晃地朝河边的那片浓密的树林走去。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些干树枝、稻草和破蒲包,在一棵背风的榆树下像鸟一样筑了一个巢。

人们看见他终日躺在那片不见阳光的树林里,露水和春末的绵绵细雨把他的衣裳打得濡湿。几天过去了,除了几个小孩远远地朝他躺着的地方扔几块烂泥之外,没有人去过那片林子。人们以为他早已死了或者正在奄奄待毙。前一年,子午镇上遭到了多年未遇的雹灾,眼下饥荒正四处蔓延,镇上的大部分店铺都关了门,谁也不愿意收留这个不会说话的外乡人。

一天中午,人们看见赵少忠的女人拎着一只竹篮走进了那片树林,这个病病歪歪的女人的如此善举勾起了村里人对于往事的无穷无尽的回忆。他们甚至想起了赵伯衡,这个面容刚毅令人生畏的男人却有着一副菩萨心肠,镇上的小孩习惯称他为“爸爸”的时光又一次浮现在人们眼前。人们想起在赵伯衡的高大的身影中度过的数不清的灾难和恍若隔世的快乐光阴,想起他临终前那场大火的惨景,忍不住掉下泪来。不久,这个孱弱的女人成了他们默默仿效的对象。每天都有人端着稀粥和面馍走进那片阴暗的树林。当时,这个孤独的哑巴正躺在那片湿漉漉的稻草上仰望着天空,等待死神的降临。当他在昏昏沉沉的睡意中发现身边的几只白馍和糠团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那些天,不时有一些小孩子带着迷惑不解的目光来到他身边,在地上放下一些食物,那些吃不完的食物在渐渐来临的夏季开始腐烂,招引来了成群结队的蚱蜢和臭虫。那些日子,人们常常看见他在树林里点燃一堆干柴熏蚊子。

六月二十七日是一个吉祥的日子,赵少忠决定正式收留这个外乡人。几天之后,当哑巴穿着一身浆得挺硬的麻布衫出现在村里时,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事实上,人们发现他根本不像原先想象的那样丑陋。在赵家的日子一久,他的萎黄的面色渐渐润泽起来,这个起先浑身散发着恶臭和霉味的外乡人慢慢长成了一个壮实的小伙子。他天生的沉默和勤劳使得村里人开始愿意和他接近。甚至几家正愁嫁不出闺女的人家开始琢磨着来赵家提亲。就在这时,突如其来的闲言碎语纷纷扬扬地在镇子的每一处阴影里传播开来,人们习惯于把这个聋哑人和赵少忠女人的贞操连接在一起。村里磨坊的几个年轻人多次扬言,他们曾亲眼看到在赵少忠外出做生意的那段日子里,哑巴在院子里帮他的女人洗澡……

这些闲言像季候风一样不时刮过赵家的院墙,赵家女人的哮喘病一天天地加重,那年深秋,赵少忠的女人在一场滂沱大雨中咽了气。尽管村里的巫婆认为那不过是天上的花神的定期的邀约,但村里人宁可相信另外一种说法。七天之后出殡的时候,哑巴一反常态伏在雨流如注的棺盖上哭得死去活来,没有人相信哑巴的泪水是出于感恩的悲痛。

在半阴半晴的午后的阳光之中,哑巴哼哼唧唧地朝墙上刷着石灰,梯子在大风中不断地摇晃,鬃毛刷冻得像石头一样硬,木桶里的石灰浆也结了层亮晶晶的冰碴子。透过伞墙上那扇木格窗,他看见院子里堂屋的门紧紧地关闭着。门缝中牵出一条细细的白线,在风中荡成一道弧线,白线的一端系在一只筷子上,筷子支撑着一顶竹筛。他知道一定又是猴子在捉鸟。

有几只梅鸟栖息在屋檐下的排水槽上。那些胖乎乎的小鸟缩着脖子,叽叽喳喳地叫着,不时四处张望。他看见一只绿色的小鸟朝地面俯冲下来,钻进了筛底,门缝中那条白线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像琴弦一样绷紧了。倾覆的筛子把小鸟罩在下面。猴子兴冲冲地推开门,跑了出来。在他身后,哑巴看见赵少忠领着一个陌生人从回廊的拐弯处闪了出来。这个满脸麻点的小伙子像是在晌午的时候就来到了这里,他穿着笔挺的长衫拎着沉甸甸的木匣子犹豫不决地走进了赵家大院,赵少忠满脸笑容和他说着话,慢慢地往外走,他们绕过一处砖砌的花坛,在门口停了下来。年轻人一边朝门外走,一边朝厨房那边张望。梅梅正在灶下洗碗,她乌黑的辫梢被风吹得像羊毛一样散开,碗杯在陶钵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赵虎蹲在早已枯萎的忍冬藤边的碌碡上,嘴里咬嚼着一根草茎,看着那个麻脸人在旷野里渐渐走远。

8

“那个麻子是一个流氓。”赵虎说。

“你怎么见得?”

“反正他是一个流氓。”赵虎从忍冬藤上折下一根枯枝,跳下碌碡,走到赵少忠的跟前。

“几年前我在大窖庄的集市上卖秧草籽,曾经和他打过几手。”赵虎说。

“年轻人打场架算件什么事?”

“你去大窖庄打听打听,他们兄弟七八个搅得镇子整日不得太平。”

“就算他是个流氓,与我有什么相干?”赵少忠说。

“我是说你其实用不着对他那么客气。”

赵少忠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来这里干什么?赵家又没人认识他。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赵少忠背过身往回走。

梅梅端着一盆水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赵虎没有再说什么。

9

今天,赵少忠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了。他在院子里来回转了几圈,浑身感到有些不自在。

梅梅正拿着一把扫帚清扫院中的积雪,翠婶也已早早起来,在厨下忙开了。明天就是自己的六十寿辰了,赵少忠走到门外的阳光底下,看见那棵掉光了树叶的白果树一如往昔的样子,仿佛听到了时间在他身边流走的回声。他在白果树下的一只矮凳上坐下来。户外的空气渐渐变得暖和起来,天上的云层被强劲的西风驱散了,一连几天乌云密布的天空清澈如洗。他聆听着大雪初霁的旷野上传来的各种声响,那些攀附在摇曳的无花果和忍冬花上的逝去岁月一幕幕在他眼前闪现。在日晷伸缩的阴影之中,他感到自己像是仅仅经历了一些事情的头和尾,一些残缺不全的片断。

家人忙忙碌碌的身影在院子里飘来飘去,他记得赵家已有多年没有办过红白大事了。他想起最近的一次就是赵龙的婚礼。那次婚礼迄今已有近十年之隔,但是赵少忠依然能够清晰地记得它的每一个枝节。当那个如花似玉的外村女子站在他的面前,揭开红红的面纱向他敬酒的时候,赵少忠感到内心深处像是被黄蜂蜇了一下,他连续的咳嗽使他端着的酒杯不停地摇晃,浓稠的酒汁滴滴答答掉在桌子上。花圈店的钱老板顺手把早已藏在桌下的一顶破草帽盖在他的头上,那顶发霉的草帽上绑着一根染成绿色的鸡毛,然后,村里的三老倌把一只扒灰用的木榔头塞在他手中,在众人的哄闹之中,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使他浑身躁动的那两个字:

扒灰扒灰扒灰……

那个外村女子露齿一笑,他感到那笑容在顷刻之间便在冰凉的空气中冻结住了。在她的身后,门洞中洒满了阳光。赵龙戴着一顶纱纺的礼帽,帽沿压得很低,他扶着门框朝这边张望。他那颓唐的身影像某种易碎的器皿,在深褐色的背景之中显得影影绰绰的。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赵少忠拨弄着怀里的铜质火炉,目光越过那片低矮的榛树丛,滞留在不远处的那一堆断垣残壁上。那次大火的遥远印象一直紧紧地跟随着他。白色、灰色和黑色的蝴蝶在那些枯萎的臭椿中飞舞着。他看见猴子在雪地上滚动着一只旧铁箍,跌跌撞撞的身影已经跑到了子午桥头。赵少忠的目光在他胖乎乎的背影上驻留了片刻,便像蛇一样游开了。那条砖砌的拱桥迎风的一面覆盖着一层白皑皑的积雪。大风从河上吹过,那些雪片像杏花一样纷纷扬扬飘落在冰封的河面上。

晌午的时候,暖洋洋的光线烘化了地上的积雪,那些雪水顺着鹅黄的草皮裸露的根茎,亮霍霍地流到墨河里。赵少忠看见两个瞎子已经走过了子午桥,来到子午镇前的那片大晒场边上。人们记得每逢过年过节,他们总是在空中飘散的鞭炮氤氲的气息中蹒跚而来,在晴天明朗的阳光下,人们在大清早就能看见他们翻过马脊山的山坳,在空旷的雪野里艰难地行走。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自何处。这两个看上去像一对夫妻的算命人用竹棒敲击着硬梆梆的冻土,在晒场边的一座草垛旁撞在了一棵树上。

村里有人在晒场上扫净一片淤雪,搬来了几张凳子,让他们坐下。渐渐聚拢的人群在寒风中圈了好几圈。赵少忠的眼前浮现出那两个瞎子算命时的情景:他们在地上铺上一块油布,把一只盛满草签的竹筒在手里摇一摇放在油布上。签条是用芦秆和羊齿草的草茎做成的,人们从竹筒中一连抽出六根签交到瞎子手中,瞎子一边细细捻捏这些草签,一边嘟嘟噜噜地预测着吉凶祸福:

一忌水

二忌火

三忌腊月动韭

四忌看见蛇进洞

……

两个挑着稻草的年轻人来到赵家大院的门前:“赵老爷,你们家的柴禾放在哪儿?”

“就搁在院子里吧。”赵少忠说。

“还是堆到厢屋的草房里去吧,”翠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门外,“院子里湿乎乎的。”

“也好。”赵少忠说。

晒场那边的喧闹声渐渐消失了,人群散开后,两个瞎子一前一后朝赵家大院走了过来,赵虎“砰”的一声就把院门关上了。瞎子听到响动,便止住了脚步,亮开了沙哑的嗓子不紧不慢地唱了起来。瞎子的身上沾满了烂泥,眼窝陷得很深,没有眼珠的双颊上粘附着风干的眼屎。

赵少忠点燃了烟斗,他看见猴子滚动着铁箍已经走到了那座空荡荡的桥上。在他身后,融化的积雪中露出大片犁过的土地,猴子的脚底不断地打着忽闪,赵龙蹑手蹑脚地弓着腰,慢慢地朝他追过去。

“滚滚滚……”赵虎拉开院门朝瞎子吼了一声。

柳柳站在门槛的一侧纳着鞋底,她哎呀叫了一声,像是让针尖扎破了手。

“你就不怕报应啊?”柳柳说。

“报应?”赵虎瓮声瓮气地说,“你以为他们真会算命?他们只不过是两条闻到了香气的狗,出来混口饭吃。”

瞎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像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停止了宣泄,赵少忠又一次沉浸在那场夏日的淫雨之中,沉浸在那片模糊的灯光里。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一连下了七天,院子中已经积了几寸深的水,雨点敲打着树叶和遍地的瓜藤,淹没了树丛和草地,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条暴雨涨溢的河流、那条装载着雪白蚕茧的大船在正午的阳光下越走越远。赵少忠心中积存已久的那个红色的影子,像山后隐没的夕阳,在彤红的天空中余下几缕游移不定的光芒。

10

厨子挑着碗碟来到子午镇上的时候,地上刚刚开始解冻。赵少忠远远地迎了出来,在身上散发出来的薰衣草和薄荷的香气中,他感到一阵隐隐的激动。墨河对岸的一条长满柳树的小道上,厨子担子上挂着的银白的刀具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叮叮当当的声音像风铃一样传得很远。

闻讯起来祝寿的人群早早地踩着冻土来到了村前,这些远亲挑着花花绿绿的寿礼,像赶集一样翻过高高的马脊山,在雪野里艰难地行走着。那些风韵犹存或日渐衰老的女人脸颊被风吹得红扑扑的,没完没了地和赵少忠谈起陈谷子烂芝麻般的往事。赵少忠和这些亲戚断了来往已有多年,纷至沓来的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勾起他一连串残缺不全的记忆,过去的事情像墙上刷的一层层石灰,在风雨霜雪之中早已改变了它原先的颜色。一个接着一个前来向他祝寿的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男人们慵懒地蹲在墙角吸着烟斗,女人的笑声在井栏的阴影中荡漾开来,在裹满雾气的河道上空飘浮。

赵少忠昨夜通宵未眠,他毫无倦意地站在白果树下,久已消失的肌肤的光泽再次洋溢在他的脸上,他看上去一下年轻了许多。

真是难得的好天气,刮了一夜的大风在黎明时突然停息下来,屋顶上融化的积雪把院子里的枯草浇得湿漉漉的,灿烂的阳光静静地依附在树篱和河道的边缘,在小鸟的啁啾声中,空气甜蜜而安详。

村里帮佣的女人高挽着袖子,露出丰腴的手臂在他身边进进出出,梅梅和翠婶在院中的花坛边小声地嘀咕着什么,在她们身后,赵龙正把一捆捆鞭炮搬到阳光下来晒,那条黄狗摇着尾巴在阴沟边逡巡。

村里的客人来得稍稍晚了一些。花圈店的钱老板到晌午的时候才来,他拎着两只覆盖着红布的漆盒,走到了白果树下。

“伙计,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向我漏个风儿?”钱老板说。

“你从哪儿得到了信?”赵少忠呵呵一笑。

“我是看见你们家的客人来才知道的。”

“什么事瞒得了别人也瞒不过你,”赵少忠说,“白天人多事杂,我正琢磨着晚上请你来喝两盅。”

“这是什么话,你是怕我送不起礼还是嫌我的晦气?”

“哪里,”赵少忠说,“近来生意还好吧?”

“生意?做我这个买卖生意倒是越清淡越好。”

赵少忠似乎觉得在这样的气氛中谈论这些有些不太合适,正想重新换个话头,他感到背后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回过头,看见村里酒坊的老板娘正冲着他笑。她的丈夫更生,一个干瘪的小老头一瘸一拐地跟了过来。她头上扎着一方鲜艳的头巾,笑吟吟的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胭脂,像一扇新木板门刚刚刷上一层桐油。老板娘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她的秋水般的眼眸中依然沁出一股熟透了的葡萄般的光泽。

“这么多日子怎么也没见你来酒坊喝两盅?”女人说。

赵少忠笑了笑,没有吱声。在女人身体中散发出来的香粉的气息中,他看见村里的三老倌、药店老板和几个手艺人已经走到院门外,在他们身体的缝隙中,赵少忠看见前些天来过的那个麻脸小伙子挑着寿礼已经走上了那座窄窄的子午桥。

梅梅正在院外的碌碡旁拣着一堆水芹菜,她朝桥上那个摇摇晃晃的年轻人瞥了一眼,撩起围裙揩了揩沾满烂泥和菜叶的手,慌乱地站起身,走进了大院。

“亲爹……”那个麻脸人远远地叫了一声。

赵少忠装着没有听见,和身边的一个皮匠拉开了话。他看见皮匠的右手上缠着白白的纱布,目光躲躲闪闪。

“你的手怎么了?”赵少忠说。

“前天不小心把油灯碰翻了……”皮匠含混地吭一声,将那只受伤的手藏到背后。

“亲爹!”麻脸人绕到赵少忠跟前,干巴巴地叫了他一声。

赵少忠转过身,脸上浮出笑意,看了看正缩在门槛上晒太阳的赵虎。

“赵虎,把客人接到后院去吃茶。”

赵虎懒洋洋地站起身,走到麻脸人跟前,从他肩上接过寿担,一声不吭地朝院里走去。他在跨越那道门槛时,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跌倒在地上。装着寿礼的筛子在泥泞的地上滚出了很远。赵少忠瞥了一眼那个尴尬的年轻人,他已经转过身去,那只黄狗狂吠着在他面前窜来窜去。

11

正午的时候,在鞭炮腾起的一缕缕青烟之中,客人们正在依次入席。赵少忠感到院子里顿时清净了许多,喧闹的声音渐渐隐匿在扑鼻的酒香里。他的耳膜上依然残留着鞭炮的爆炸声,硫磺的气息在他的眼前呈现出那场遥远的大火令人心悸的瞬间,他重新被一种不祥的阴影覆盖住了。

堂屋和厢房里传来一阵阵猜拳的声音,厨子在廊下的一只圆桌上剁着肉末,赵少忠朝他走了过去。

“赵老爷。”厨子停下手里的菜刀,笑了一下。

赵少忠把手中的烟锅递给他:“先前,你的父亲常常在子午镇一带杀猪,我还记得他的样子。”

“家父在世时也常提起你,”厨子说,“他说第一次到赵家杀猪的时候,你还被人抱在手上,一听见猪叫就吓得直哭。”

“我记得你父亲的右手上像是有六只指头。”

厨子笑了笑:“我也是这样。”

厨子脱下手套,赵少忠看见他右手的拇指旁坠着一根像胡萝卜一样的肉瘤。

“家父在世时,常向我念叨那件事。”厨子说。

“什么事?”

“他说有一次,赵家的郎猪被剥掉皮还从地上立起来,在院子里到处乱窜。”厨子朗声大笑起来。

赵少忠没有答话,那件事提起来就让人感到不愉快,他岔开话头和厨子闲扯了几句,径直朝后院走去。

后院里空荡荡的,风吹动着树梢发出低沉的啸声。他看见柳柳正在井台边的晾衣绳上晒衣服,那些花花绿绿的带子和头巾像旗子一样飘动。几只乌鸦凄厉地叫着,在瓦楞上空掠过。

“柳柳,家里这么忙,你怎么不到前面去帮帮手?”

“我怕前屋人太多了转不开身。”柳柳说。

“梅梅呢?”

“我刚才看见她在灶下烧火。”

赵少忠朝前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他看见柳柳瘦弱的身影在风中打了一个寒噤。晾衣绳上赵虎的那件染上血迹的衣服在棕榈树的阴影中空空落落地飘荡着。

赵少忠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又一次浸没在寂静之中。前院的划拳声隐隐传来,杂着几声狗叫。他在书房的那张红木椅子上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又将它放下,一只小花猫蜷伏在屋顶的天窗上投下来的光柱之中,细细的尘埃在它四周飞舞着。那只瓷花茶杯不知什么时候被碰翻了,水珠漫过桌沿滴滴嗒嗒地掉落在地上。

在窗口照射进来的斜斜的光线中,赵少忠感到恹恹欲睡,他用木片拨了拨火炉中的炭火,屋子渐渐温暖起来。他伏在桌上,卧房外的声音在他耳边越来越远了,正午时分南山寺庙里传来的钟声把他带入寂静的梦乡。

时间过了很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前院蔓延过来,他在朦胧之中听到外面突然响起了一片乱哄哄的嘈杂声,像是蜂群在盛开的油菜花地嗡嗡地叫着,又像是夏日突降的暴雨中人群四处奔散的声响,赵少忠刚刚从惺忪的睡意之中苏醒过来,哑巴砰的一声就把门撞开了。

哑巴噫噫呀呀地朝他比画着,把门摇得乒乓直响。

赵少忠奔到屋外,看见翠婶泪眼汪汪地朝这边跑过来,他听见前屋传来了女人的哭声。

翠婶跌跌撞撞跑到他的跟前,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她的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出事了。”翠婶哽噎着说。

12

赵少忠来到堂屋的时候,酒席已经散了,桌面上杯盘狼藉,像是被秃鹰洗劫一空的鸡栏。菜肴的油脂在冰凉的空气中冻结住了,酒香的气息仍在屋子里萦绕着,堂屋的东侧有一个门洞,通向西院。这个院子已经很久没有人进去过了。里面堆放着一些木料和早已朽烂的几只蜂箱,地上爬满了青苔,蟑螂的粪壳和蜘蛛网在墙角密密麻麻连成了一片。低矮的院墙上长着一溜胡琴草,干枯的草茎在风中摇摆着,墙边的一扇木栅栏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扒开,门外的原野上稀稀落落的一片竹林被阳光遮盖着。

西院中挤满了人,嘤嘤嗡嗡的嘈杂声在院子里回荡着。赵少忠走进西院,人群慢慢安静下来,他看见猴子浑身是水躺在一只褐色的酿酒用的水缸边。在他的记忆之中,那只早已废弃不用的缸一直就放在那里,只有在收获的季节才用它来存放一些稻壳和谷糠。现在,那座缸在连绵的雨雪中蓄了深深的积水,缸底的四角长满了青草。

猴子仰卧在潮湿的地上,头发湿漉漉的,他灰黑色的嘴唇张得很开,露出刚刚长齐的虎牙。赵虎半跪在猴子的尸体边,拨弄着猴子脖子上挂着的烂泥烘成的蟾蜍哨子呆呆地发愣。梅梅伏在墙上抽泣着,她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这么高的缸,猴子怎么会爬上去的?”赵虎说,他围着缸沿转来转去。

“等我们发现他时,他早已冻僵了,大半个身子浸没在水中。”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赵少忠看着猴子的尸体,心头掠过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过去平静的岁月之中,他总是被隐约的恐惧感压得喘不过气来,当灾难在他身边降临的瞬间,那种压抑之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点上烟锅,在那堆木料上坐了下来,他一时还意识不到悲痛的侵扰,他在想着另外一件事。他看见在院墙门边的枯草之中,有一堆冻成饼状的呕吐物,腐沤的气息在院里飘散开,蛰伏在砖缝中的地鳖和硬壳虫嗅到酸涩的气味,一串串地爬出来。

赵少忠静静地吸着烟,察看着天色,太阳已经偏西了,急着赶路的客人纷纷走散了,花圈店的钱老板和赵立本走到了他的跟前。钱老板用脚尖踢着地上的苔藓,欲言又止。过了半晌,他终于问道:“那个麻脸的青年是你家什么人?”

“你这话怎么讲?”赵少忠感到一阵紧张。

“没什么事,随便问问。”钱老板笑了一下。

“那个麻脸人现在在哪儿?”赵少忠问。

“早走了。”赵立本说。

“在酒席上,他一连摔坏了好几只酒盅,我们还以为他喝醉了。”钱老板说。

赵少忠没有吭声,他看上去像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看见他走进了这座院子。”

“我也看见了。”赵立本说。

“起先我还以为他去院里解手,”钱老板说,“不一会儿那边就传来了呕吐的声音,半天不见他回来,我走到院子里一看,才知道他早已走了。猴子趴在缸里,大半个身体没在水中,缸沿上露出他的鞋底。”

“你是说麻子和猴子的死有什么……”赵少忠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没有没有,”钱老板说,“我只是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

“我也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赵立本附和着。

赵少忠在木料上磕了磕烟锅,站起身来,钱老板和赵立本慢慢地往外走,钱老板走到那扇木栅栏门边,又转过身来:“什么时候出殡?”

“晚上吧。”赵少忠想了一下,说道。

“等会天黑了,我让人送几只花圈来。”

13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屋子里早早地点上了蜡烛。赵少忠默默转着桌上的一只空茶杯,看着蜡烛吱吱作响的火花发愣。赵少忠自己也无法说明原因,自从猴子降生的那天起,他就一直不太喜欢他。现在,他突然在赵家大院消失了,像屋檐下飞走的一去不返的燕子,除了心头偶尔掠过的一丝空落落的感觉之外,他并不感到过分的悲痛。只是刚才钱老板断断续续的话,在他内心的静水中溅起一圈圈不祥的涟漪。

柳柳脸色苍白地靠在墙上,她瘦弱的身影不时打着寒颤,好几次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梅梅和她紧紧地挨在一起,她的辫梢上蓝色的蝴蝶结已经松开,柔软的长发被风吹散,粘贴在潮湿的脸颊上。

“那么高的缸,猴子怎么会爬上去?”赵虎说。

屋子里静悄悄的,翠婶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飘飘忽忽的,叹息的声音不时传过来,猴子的尸体已经被人抬到院子里的一块门板上。一个年老的女人正在给他换衣。哑巴倚在堂屋的门框上,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我早就让你们把那些缸弄走,前些天已经有一只公鸡在里面淹死了。”赵少忠突然叫了一声,随后又陷入了沉默,在这个幽深的宅院里,到处都堆满了各种陈旧不堪的物件,曾经有过一个外地的旧货商人登门收购,没有人愿意搭理他。

“那么高的缸,猴子怎么会爬上去?缸沿还积了一层滑溜溜的冰,会不会……”赵虎小声嘀咕着。

谁都知道他想说什么。赵少忠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口装满寿礼的筛子,它像轮子一样在烂泥地上骨碌碌滚出了好远。

“猴子也太顽皮了。”赵少忠说,“有好几次我看见他一个人跑到子午桥上,也没有人管管他。”

赵龙蹲在墙角,一声不吭。

翠婶脸色阴沉地走进屋子:“村里的木匠来了,他问用什么木料做棺材。”

“你带他到西院找几段木头拼一拼。”赵少忠不耐烦地说。

“那些木料都已经烂了,恐怕不能用。”

“那就把东厢房阁楼上的那张木床拆了吧。”赵少忠说,他仿佛看见了那张散发着花草香气的木床,背脊一阵冰凉。

棺材到掌灯时分才做成,钱老板让伙计送来了两只花圈,院子里到处飘浮着刨花的气味。入殓的时候,猴子的眼睛依然半睁着,那个年老的女人伸手摸了摸他的眼帘:“猴子,该睡觉了,你看天都这么晚了。”

木匠合上棺盖,乒乒乓乓地钉起了钉子,也许是由于紧张,赵少忠看见鎯头不断地敲到了木匠的手背上,在幽幽的星光下,他把指头放在嘴里吮吸了一下。翠婶在院外的白果树下点燃了一堆柴禾,火光把院子衬得通红,两个小伙子抬起那口狭小的棺材从火盆上迈了过去。由于路远当天来不及赶回的客人也一起跟去送葬。那副棺材在火把的簇拥下,趁着浓浓的黑夜,穿过子午桥,朝赵家的墓地走去。赵少忠远远地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在明亮的火把的光环中,他看见赵龙和赵虎已经挖好了坑穴,守候在小山包似的坟冢之中。

柳柳在封冻的路上一连跌倒了好几次。

远处高高的马脊山隐伏在黑暗之中,星星点点的磷火在松树林间忽明忽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