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五元素
入校半个月后，队长在晚点名时宣布了新任命的九二级新生骨干名单，每班一个。我们六班是穆欣，从即日起他担任副班长。名单里没有肖明让我有些意外。那时我认为肖明表现突出，又付出了新毛巾和大量被赵铁花认可的努力，就应该得到副班长的任命，看来事情并不是这样。
回到宿舍，我们整齐地坐在小凳上等赵铁花来主持班务会，但他和肖明站在走廊里说话，一直没进宿舍，我们只好干坐着等。白建生神色严峻，来回翻着手里的小本。任小俊轻轻哼着歌，看上去很开心。
肖明天天早起整内务，晚上抱着扫把睡觉，表现了半天，连个屁也没捞着。任小俊说，出师未捷身先死，竹篮打水一场空。
没人作声。
没混成骨干，肖明应该消停了吧。过了一会儿，任小俊又说，明天我可以不用少睡二十分钟了。
你能不能说句人话？汪奇开口了，上次校长来视察你应该汇报一下，你的特长是幸灾乐祸和落井下石。
任小俊未及反驳，白建生却先开口了，汪奇，不要骂人。咱们是战友，要讲团结。
我知道什么叫团结，用不着你教导我。有的人觉得自己智商一百好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总以为别人都傻啊。汪奇这次没笑，谁不说人话我就骂谁，白建生我不针对你，不过你要不说人话我也一样骂。
几句话差点把白建生撅死。他站起来，满面怒气，拂袖而去。
穆欣坐在一边一声不吭，脑袋都快插到裤裆里了。我知道他很尴尬。他的表现并不突出，没有成为骨干的过硬理由。这件事让我开始了解，有时候当不当骨干跟表现好坏无关。
大家说话的时候，彭子君手捧字典心无旁骛地背着单词，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很快，白建生又回来了。他表情已恢复正常，他向穆欣伸出手，穆欣，祝贺你。以后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我们一定支持你的工作。
穆欣终于抬起头，祝贺啥祝贺？我说了我干不了也不想干，还非让我干！这副班长本来就应该是肖明干的！
谁非让你干？白建生凑过脸问。
谁说了算就是谁呗。穆欣苦着脸说，我给他们说了肖明比我强很多，他干最合适，可是他们根本不听。
你解释那么多干啥？不就是一个班副吗？又不是让你当校长，让你干你就干呗。汪奇捏着穆欣的脖颈，啥事还不是人干的？慢慢学不就会了？
正说着，赵铁花和肖明回来了。于是开会。
赵铁花先是对穆欣提了一些希望，比如当了副班长以后要更严格要求自己，尽快提高队列和内务水平，以后我们都支持穆欣的工作云云。说完后，又轮到我们发言，其实我们发不发言都无所谓，我们的任务就是论证穆欣担任副班长的正确性，即使这是一个错误。
赵铁花看着我们，我们则都看着白建生，等他先说。我觉得这大概就是习惯法的来源。如果我们处在石器时代，每次打猎回来分配猎物时白建生总是第一个拿，时间一长大家就会习惯他第一个拿，他要不拿走属于他的那份肉和浆果，大家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光着屁股的白建生脖子上挂着一串骨头渣子，腰里缠着一圈树叶，手拿一块打制石斧对我们进行战斗动员。而头插羽毛、腰裹兽皮、手拄树棍、脸涂花纹的队长和教导员则深情地目送我们前往丛林深处……白建生也习惯了先说。他已经在本子上写好了发言提纲，一共三点：一定在思想上服从，一定在工作上支持，一定在生活上关心，说了将近十分钟。我觉得刚来时，白建生说话还不大会分一二三，现在他越来越厉害，一讲就至少三点。后来我发现领导不论讲什么话，肯定不能一点或者两点，至少都要三点，而白建生那时候就做到了。白建生说完，我们依次表态，坚决拥护队党支部的决定。肖明虽然看上去脸色特别不好，但也做了同样的表态。
表完态，赵铁花让穆欣讲几句。
我真的不是合适的副班长人选。穆欣恢复了平时那种淡然的表情，入校半个月，我觉得班长教给我们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命令宣布之前，我可能会提出自己的意见，命令宣布之后，我只能服从。我会向班长学习，向肖明学习，我不见得能干好，不过我会努力的，一直干到我不干的那一天。
屋里静了好一会儿。
好了，这事就这样了。赵铁花从白建生手中接过刚续满水的茶杯说，还有一件事要大家议一下。教导员要求建立健全党团组织，每个班要召开一次团小组会，推选一个团小组长。大家可以互相推荐，也可以毛遂自荐，反正怎么想都可以说，充分发扬民主。
大家又看白建生。白建生这次却不肯带头了，眼睛盯着手里的小本沉默着。等了半天，赵铁花有点着急，看着白建生说，来，白建生，说一说。
报告班长，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说。
我们不如把每个人的入团年月写出来，谁入团最早谁来当好了。白建生说。
这算什么办法？赵铁花说，关键是要看谁能胜任才行，毕竟团小组长也是个骨干。
就是，又不是评选长寿之星。汪奇说，我先说，我提肖明。
我也选肖明。我赶快接着说。
我推荐白建生。任小俊说。
我也推荐白建生。肖明突然开口了，你们谁也别推荐我，推荐我我也不干！
太放肆了你！你还是不是军校学员？你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赵铁花猛地一拍膝盖，给我站起来！
肖明立即起立，直挺挺地站着。
一点挫折都经受不了，你能有什么出息？我从未见过赵铁花如此震怒。刚才我是怎么给你说的？你睁大眼睛看看你站在哪？你身上穿着啥？你现在是什么人？你以为你还是个小孩，有你爸你妈哄着你高兴？这是军校！军队！没人有义务哄你高兴，没人跟你在这讨价还价！你不干？谁给你权力说这句话的？让你去堵枪眼去蹚地雷你干不干？不让你干你就不要再想，让你干你就拼命干好，这是你的本分！还有你们——把头都给我抬起来！你们都给我记住，只要穿着军装，就永远别再说什么我不干！谁要不想干，现在就打退学报告，马上滚蛋！
我不知道为什么肖明的一句赌气话会把赵铁花气成这样，他的手都在发抖。尽管平时他总是训我们，但我们都清楚那只是着急而不是生气。他大怒的模样我记得极其清楚，宛如昨天。
肖明一动不动地站着，眼泪却顺着下巴滴在了胸前。静默许久，赵铁花才让肖明坐下，接着开刚才没开完的会。
我选白建生。穆欣说。
我很意外地看着穆欣。这厮脑袋绝对进水了。本来肖明就恨死他了，他反倒选起别人！我扭头看汪奇，汪奇正在翻穆欣的白眼。看来我和汪奇是英雄所见大部分相同，于是我也翻了穆欣一眼。
白建生，你呢？你选谁？
其实，肖明同志的表现很出色。白建生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汇，仿佛正在蹚过一片危机重重的雷区。他军事素质过硬，公差勤务积极，我们都比不过他。不过，我觉得团小组长更重要的职责是做大家的思想工作。我想、我想了一下，最合适的人选其实还是赵班长。
开玩笑，怎么选到我身上来了？赵铁花说，我去年就入党了，再说，我只是临时来带你们的，再过半个月我就回老学员队了，你得选你们自己人。
那我没其他人选了。白建生说，我弃权。
这也弃权？看来赵铁花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搔了搔头皮，彭子君，你呢？
彭子君等赵铁花发完火，又开始用手指在膝盖上默写单词，被赵铁花一叫，他吓了一大跳。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我问你团小组长选谁？
我……大家选谁我就选谁。
大家选的不是同一个人！赵铁花不高兴了，想啥呢你？
那、那我选肖明。
赵铁花挠了挠脑袋，肖明三票，白建生三票，这还有点麻烦。要我说，肖明和白建生都不错，都可以胜任这个职务，现在……对了，刚才忘了问，你们里头谁不是团员？
汪奇左右看看，慢吞吞地举起了右手。
不是团员起什么哄？赵铁花不满地看了汪奇一眼，那就这样吧，有选举权的六人，一人弃权，白建生三票，肖明两票，白建生当选。现在休息十分钟，然后把被子全部打开，练习打背包！肖明，你出来一下。
肖明跟着赵铁花下楼去了。我和汪奇则把穆欣拉到了走廊头上。
你没毛病吧，这种时候你还刺激肖明。我说。
我没想刺激肖明，我就是想着等新训结束赵班长走了，我还当副班长，班长让肖明干，这不挺好的吗？穆欣看着我俩说，我觉得他要是当了团小组长，班长就不一定让他干啦。
你白长这么大脑袋了，这点事都想不明白。汪奇抬起膝盖朝穆欣屁股上猛顶一下，恨恨地说，你以为你说了算啊？队长和教导员能让你当班副，就能让你当班长，你不选肖明当团小组长，到时他啥也不是，还不恨死你！
肖明不会那么小心眼的。再说，如果真是那样，我就跟他们翻脸！穆欣握着拳头说。
翻脸？你以为你那张脸能翻到哪儿去？汪奇没好气地说。
那现在怎么办？穆欣真急了，抓着汪奇的胳膊。
还能咋办？就这样吧。只要你以后别再犯傻就成。汪奇叹口气。
回到宿舍，任小俊一见汪奇就笑：我说你咋混的，写那么多诗，到现在连个团都没入。
关你什么事！汪奇说，我连少先队都没入，不也长得比你高？你入了有个屁用，还不得跟我一样睡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