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爸爸，能来看我一下吗
这一天，刘晓慧在课堂上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关于自己的父亲、母亲，要求写出自己的真情实感。
第二天下午，作文全部收回来了。晚上，刘晓慧点着蚊香，在宿舍昏黄的灯光下，开始批改作文。一篇篇作文，充满了孩子们对父母和亲情的感悟。这让她想起了自己上初中时也写过此类命题作文。当时她也是把自己对亲人的情感倾注到一个个文字里，而现在，她却在批改着这样一篇篇饱含深情的文字，这让她感觉到既温暖又亲切。时光匆匆，人生本就是在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吧。
看了几篇作文之后，她发现竟然有好几篇作文里都提到了父母在外打工，自己与爷爷奶奶或其他亲属在一起生活的情景。这让她深感震惊，想不到这里的留守儿童竟有这么多。这也让她又想起两个多月前，还在苏州上班时看到的那篇作文——《爸爸，我不恨你》。当时，就是那篇稚嫩却又饱含真情的文字让她深受感触，才使得她下定决心前往山区支教。
她低头继续翻看着作文，下一篇是张承峰的。见是他的作文，刘晓慧的心微微颤了一下，她早就想了解一下张承峰的家庭了。了解每个学生的家庭情况，也是她布置这篇作文的目的之一。
作文题目是“爸爸，你能来看我一下吗”，这样的标题，让刘晓慧内心一震，她认真地看着张承峰的文字，似乎也走进了张承峰那孤寂而又内向的心里。
爸爸，你知道吗？我总是会想起你，我多希望你就在我的身边。我总是会想起你，虽然你的模样我已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我记得，在我八岁那年，你就离开了家。我清楚地记得，你最后一次离开家时的情景——你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包，是那种编织袋的包，背在背上，坐在根叔那辆老旧的摩托车上。临走时，我追出门，哭着说：“爸爸，我也想跟着一起去。”你笑着说：“承峰，爸爸出门打工，过年就回来看你，会给你带很多好吃的，爸爸还会给你买新衣服。”
根叔的摩托发动了，你随着根叔的车渐渐远去，升腾起来的黄色灰尘眯住了我的眼睛。你走了，去远方的城市打工了，我天天在家盼着你给我带好吃的，盼着你买新衣服回家。我时常会想象你回家时带给我的五颜六色的水果糖、棒棒糖，还有许多我梦寐以求的玩具。我像所有的小孩子一样，期盼着春节的到来，因为春节来了，你也就回家了。
后来，我记得大概是中秋节的时候，妈妈被邻居叫过去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就哭晕过去了，爷爷奶奶也都跟着一次次哭晕过去。只有我跟弟弟不明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哭得那样伤心，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此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爷爷、奶奶还有妈妈他们常常会默默流泪，却什么也不告诉我。
几个月过去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别的同学家里都挂起了灯笼。看着他们一个个都喜气洋洋等待着过年，只有我们家没有灯笼，甚至连一点过年的味道都没有。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春节来了，你也就快回来了。但妈妈却说你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说你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当时我与弟弟抱头痛哭，我以为是你不要我们了。后来我才知道你是因为在干活的时候发生了意外，被汽车撞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爸爸，我恨你，我恨你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为什么不带上我和妈妈还有弟弟。如果你当时没有去外地，或是去的时候带上了我们，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爸爸，在你离开我们两年后，妈妈也走了。妈妈走的时候，爷爷奶奶哭得很伤心，我跟弟弟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我怕妈妈走了也不会再回来，但也没能留住妈妈，她还是离开了我们。
爸爸，我真的很恨你，但有时候我也很想你，听妈妈说你是去了另一个世界，说那里没有贫穷，没有饥荒，说去那儿的人都会变快乐。爸爸，那边真的是妈妈说的那样吗？
自从妈妈走后，我很少再见到她。可是，爸爸，我多么希望你能够回家再看看我和弟弟，看看爷爷和奶奶。我们都很想你，你曾经答应要给我买好吃的，答应春节回家给我买新衣服，这些难道你都忘了吗？
爸爸，你能回家看我一下吗？哪怕是在梦里。
爸爸，我真的好想你啊！
刘晓慧看着张承峰的作文，鼻子也跟着发酸，泪水早就涌了出来。她拿起纸巾擦了擦眼泪，心情久久都无法平复。在她二十多年的人生岁月里，她所见到和接触到的都是阳光明媚的生活，是父母慈爱的眼光，是小孩子天真的笑脸，她觉得人世间都是这样的，并且理所当然是这样的。到陕西李家坝之后，她第一次接触到社会的另一面，原来，人世间不只有花好月圆，还有贫困落后和悲欢离合啊！
她把其他学生的作文也都认真看了一遍，粗略算了一下，全班五十五个学生中，竟然有二十六个是留守儿童。也就是说，近一半的学生是留守儿童，这比例之高，大大出乎刘晓慧意料。她没有想到，竟然有这么一大批群体不被人关注，他们逐渐成为社会的伤痕。想到这，她暗下决心，以后要多多关注这些留守儿童。
第二天上午并没有刘晓慧的课，她到集市上买了一些菜，还特意多买了一些肉，回来多做了几样饭菜。到了中午放学时，她来到初一（3）班，正好赶上学生们放学出来，见到刘晓慧来到教室门口，学生们都纷纷与她打招呼。等其他学生都走得差不多时，张承峰才收拾起东西准备回家，走到教室门口时被刘晓慧叫住了。
见刘晓慧叫他，张承峰一愣，说：“刘老师，您、您叫我吗？”
刘晓慧笑了，说：“当然是叫你，难道我们班级里还有第二个张承峰吗？”
“有什么事吗？”张承峰很紧张地问道。
“没什么，你跟我到宿舍来一下吧！我想找你说说话，行吗？”
“哦……好吧！”张承峰不大情愿地跟着刘晓慧来到她宿舍，一路上胡思乱想着，是不是自己做错事又要挨批评了？
到了宿舍，见刘晓慧的宿舍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张承峰有些难以适从的紧张。刘晓慧微笑着搬来一把椅子说：“坐下吧。”
张承峰小心翼翼地坐到凳子上，却始终低着头不敢说话。
“老师，我……我……”
他已经做好了被刘晓慧批评的准备。
“我昨晚看了你写的作文，写得很好啊！”
“哦……”张承峰似乎松了一口气。
“你写的全都是真实的吗？”
张承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你爸爸在外打工，然后出事故了？”
张承峰眼眶红了，低着头怯怯地回答道：“嗯！是的，老师。”
“你能给老师说说你印象中爸爸是什么样子吗？”
“我爸爸？个头高高的，身材很魁梧。只是打我记事起，他就一直在外打工，我和妈妈还有爷爷奶奶只有每年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爸爸。”
“那你知道爸爸在外面做什么工作吗？”
“听爷爷奶奶说是在工地上干活儿。”
“你记忆中爸爸对你好吗？”
“爸爸每年就回来一两次，都是过年时才回来，每次回家时，都会给我们带很多好吃的东西。那时，妈妈还没有走，他每次回家也会给妈妈带一些好看的东西。每次爸爸回家便是我们全家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刻。”
“后来，他就出意外了？”
张承峰哭了出来，呜咽着说：“嗯！也就是在我八岁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是跟我爸爸一起出去打工的根叔打的电话，打给我妈妈，告诉妈妈爸爸被车撞着了。我妈妈听见就哭晕了过去，后来爷爷奶奶知道后也一直哭。爷爷的身体本来挺好的，那一次后就老了很多，我经常会看见爷爷一个人流泪，奶奶也经常生病。”
刘晓慧递给张承峰一张纸巾，轻轻地拍了拍张承峰瘦小的肩膀，又问：“后来你妈妈也走了，是吗？”
张承峰红着双眼说：“嗯！后来我妈妈也离开了家。我知道是因为家里太穷了，爸爸出车祸后还借了很多钱给奶奶看病。爸爸走之后不到两年，妈妈就跟李叔叔走了。”
“你妈妈是嫁人了吗？”刘晓慧小心地问道。
“嗯！听村里人说妈妈改嫁了。”
“那她平时会回来看你们吗？”
“会，只是很少，听妈妈说她住的地方离我们家很远，有十几里路，好几个月才会来一次，每次回来，她都会给我带一些吃的穿的，有时还会偷偷给我点钱。”
张承峰的情绪已明显平静了许多，叙述着母亲改嫁的事，似乎是在淡淡地讲述着别人的故事，但刘晓慧的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
“看你作文里，你还有弟弟？”
“是啊！我还有弟弟，他比我小三岁，现在在上小学。”
“你家里现在就你、你弟弟还有你爷爷奶奶？”
“嗯！只有我们四人了。”
“你爷爷奶奶多大年纪了，承峰？”
“爷爷今年六十二岁，奶奶也有五十九岁了。”
“哦。那你家离学校有多远啊？”
“走路需要四十分钟吧。”
“你每天都是这么步行上下学的吗？”
“嗯！”
刘晓慧沉默了，大脑里一片空白。
“刘老师，没有其他事的话，那我就先回家去了，爷爷奶奶还在家等着我呢。”说着，张承峰便站起来准备出门。
“承峰，你今天不要回去吃了，就在老师这儿吃午饭吧。”
“那怎么行呢，老师？不行不行。”说着，张承峰就向门外走去。
刘晓慧说：“承峰，你现在回家已经晚了，再过不到一小时就要上课了，你回去会来不及的，就在老师这儿吃点吧！”
张承峰还在犹豫，刘晓慧已经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饭，又夹了很多肉菜，塞到张承峰手里，轻声说：“快吃吧！吃完了好好去上课。”
张承峰眼眶红了，双手接过饭碗，看着满满一大碗丰盛的饭菜，泪水不禁从眼眶里滑落出来。吃着这美味的饭菜，张承峰心里是如此温暖，这一切对张承峰来说，来得太突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