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一气:以宇宙生命为依归的万物一体观
在中国古代,气还被用来描绘宇宙生生之特点,万物来之于气,万物均存在于气的运行中,宇宙为宏阔之气场,人也处于这个大气场之中,与天地宇宙具有无所不在的联系,故人的文化创造(包括艺术创造)汲取创化元精,不仅是所当然,亦是所必然。气的蕴涵,是中国艺术论形上学体系建立的重要基石之一。本节集中从“一气”入手,来讨论气化哲学和艺术生命精神的内在联系。
前引《庄子·知北游》中曾谈到庄子的通天下一气的观点:“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庄子的思想受到先秦哲学的影响,尤其是受到老子的影响。《老子》三十二章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一是未分阴阳的混沌之气,它由道化生,却又化生万物。三十九章说:“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天下万物皆由一气而生,人事亦是如此。故老子强调“抱一为天下式”。
两汉以降,“通天下一气耳”的思想相沿不绝,不同的学派对此虽有不同的解释,但对这个基本点都是接受的。《淮南子·本经训》:“天地之合和,阴阳之陶化,万物皆乘一气者也。”《论衡·齐世》:“一天一地,并生万物;万物之生,俱得一气。”《春秋繁露·五行相生》:“天地合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魏晋玄学也主张一气说,郭象说:“一气而万形,有变化而无死生也。”(《庄子·至乐》注)一气化万形,万形出一气,天地变化之过程,只是一气之屈伸聚散之过程。张湛也说:“夫混沌未判,则天地一气,万物一形。”(《列子·天瑞》注)宋明理学更把一气说作为其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哲学家从不同角度阐述此问题:
天惟运动一气,鼓万物而生,无心以恤物。
阴阳虽是两个字,然却只是一气之消息,一进一退,一消一长,进处便是阳,退处便是阴。……只是这一气之消长,故生出古今天地间无限事也。
盖太极者,一气之太初也……一气者,二气之祖也;二气者,五行之母也。
天地间,一气而已矣。屈信相感,其变无穷。
宇宙间,一气而已,自其一阴一阳之中者谓之道,自其成形之大者,谓之天地。
盈天地间,一气而已,生生不已,皆此也。乾元也,太极也,太和也,皆气之别名也。
盖通天地,亘古今,无非一气而已,气本一也,而一动一静,一往一来,一阖一辟,一升一降,循环不已。
天地之间,一气生生,而常有变,万有不齐,故气一则理一,气万则理万。
宇宙内主张万物的只是一块气,气即是理。理者,气之自然也。
盈天地之间,一气而已矣。天得之以为天,地得之以为地,人物得之以为人物。
以上所举,虽均主一气说,但其侧重点不同,其含蕴也不尽相同。我以为,中国古代哲学言“通天下一气耳”“盈天地间一气而已矣”,实际上主要包括三层内涵:一是万物由一气而生,这是本源论。自其顺者言之,道生一,一气化生,分为阴阳,阴阳相摩相荡,故万物以成,宇宙为太虚积灵之区。自其逆者言之,万物虽殊,均归之于一,一气为其根,万物是其不同的体现。在这个意义上,产生了古代哲学的元气论。二是存在状态论。这个问题有两个侧面,在空间之轴上,万物一气相联,万物均来自一气,因而气氤氲流荡,溥遍万物,使得万物均处于庞大的宇宙气场的沉浮之中,故而物物相连,生生相通,旁通互贯,略无间隙。另一方面,在时间之轴上,因万物由气化成,其生长过程即是气之聚散盈虚的过程,最终又归于气,出自太虚,归于太虚。故在时间之轴上,一气说强调天下无绝对静止之物,万物均有气,均在气的运演过程中展现自己,万物均是活的生命。在这个意义上,产生了中国哲学的气生机论。三是天人合气说。也正因为“通天下一气”,人是这庞大世界中的一员,也是一气化生,人的自然生命、思想和存在方式也被置于宇宙的庞大气场中。因而万物和人也相互联系,处于相互感应的关系中。如王夫之所云:“天人之蕴,一气而已。”故人合万物是一种合乎宇宙规律的行为。从这个意义上说,一气说又是天人合一论。
一气说包含的上述三方面的内容,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人对宇宙生命的认识,是一种哲学本体论,同时,它又是一种文化功能论。以一气描述世界,展现宇宙生命在一气运转中的种种秘密,最终是为了酌取宇宙雄奇创意,钩深致远,寻幽求奇,创造出无愧于天地宇宙的人类文化来。一气说展现的核心理论是:宇宙是一个大生机世界,气化氤氲,流衍不绝,正如方东美所说:“这个世界绝不是一个干枯的世界,而是一切万物含生,浩荡不竭,全体神光焕发,耀露不已,形成交光互网、流衍互润的大生机世界,所以尽可洗涤一切污浊,提升一切低俗,促使一切个体生命深契大化生命而浩然同流,共体至美,这实为人类哲学与诗境中最高的上胜义。”
一气说,给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注入了独特的滋养,可从以下三个方面看。
第一,饮之太和。万物由一气而生,气在古代哲学中又称为元气。《吕氏春秋·应同》:“黄帝曰:芒芒昧昧,因天之威,与元同气。”这是元气说的较早语源。大约出现于战国末期的《鹖冠子》说:“天地成于元气,万物乘于天地。”两汉时,元气成为人们普遍使用的哲学概念。《淮南子·天文训》:“道始于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元气,元气有涯垠。”董仲舒说:“道,王道也,王者,人之始也。王正则元气和顺。”(《春秋繁露·王道》)王充说:“天禀元气,人受元精。”(《论衡·超奇》)宋明理学家普遍以元气解释宇宙之本原。如朱熹说:“天只是一个元……浑沦看只是一个(元气)”(《朱子语类》卷六)明陈白沙说:“元气塞天地,万古常周流。”(《白沙子》卷五)中国哲学强调元气为万物之本,同时强调饮真茹强,汲取宇宙之元气,元气充于万物,亦可充溢于内心。中国艺术将此种精神推之极致。《二十四诗品·冲淡》云:“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太和,天地真元之气。《周易·乾·彖》:“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大和”,即太和。《周易本义》以太和为“阴阳会合冲和之气”。《易传》认为,保全太和元气,就能得乾元之助,汲取宇宙造化之伟力,太和是乾之气,是元气,它化生万物,是万物之始。宋张载《正蒙》首篇即为《太和》,其云:“太和所谓道,中涵浮沈、升降、动静、相感之性,是生缊、相荡、胜负、屈伸之始。其来也几微易简,其究也广大坚固。……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明唐鹤征云:“圣人保合太和,全是一个乾元矣,盖天下之物,和则生,乖戾则不生,此无疑也,乾元之生生,亦只此一团和气之气而已。”唐氏拈出太和乃元气、和气、生气之意。
《二十四诗品》将“饮之太和”作为其诗歌哲学之根基。它将《易传》和道家哲学引入诗学。首先,在它看来,太和之气是一种宇宙创元之气。《豪放》品道:“由道反气,处得以狂。”气由道出,得气则得道,创元之气涵包天地之中,从一己之心流出,归复太和,也就归于道之始,归于自己的本心。《超诣》云:“少有道气,终与俗违。”归复于道,就是归复创元之气,是对自己本源真实的返归。太和乃物我同聚之元气,故此气乃生生无尽,绳绳不绝,乃一团生气。其次,太和之气是一团和气,是阴阳和合之气。它能给人带来性灵的悦适。早期儒家就把它和仁联系在一起。《二十四诗品》之《冲淡》所说的“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说的是太和之气如春风澹荡,徐徐拂来,又如竹筠清音,使人通体畅适。第三,若得此一元之气,即可焕发人的创造精神。《劲健》说:“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饮真茹强,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谓存雄。天地与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实,御之以终。”心灵随太和之气舒卷优游,以至于“天地与立,神化攸同”,浑然与宇宙同体,此时胸宇开阔,神思飞扬,具有包括天地囊括古今之气概。故此可以说,吮吸太和之气,此一哲学中包括返归生命本源、发掘人的内在创造力并获得灵魂的安顿。
《二十四诗品》“饮之太和”思想是元气说在诗学领域中的延展。在中国画学中,也多有此论。如石涛论画提出“一画”说,一画即创化之元,是人的创造力的根源。他所说的一画,就是界破虚空、凿破鸿蒙、开辟混沌的创造之元始。一画从鸿蒙中来,从元化中来,鸿蒙通过一画而得以显现。由此,他提出蒙养之道,就是强调回到天蒙,回到恍惚幽渺的鸿蒙状态,从而取来造化之元气,发为绘画中阴阳摩荡的笔墨形式。
艺术得创化之元,则会自置高格,臻于极境。诗、书、画等艺术论中广泛流行将元气浑沦作为最高境界。杜甫的一句题画诗“元气淋漓障犹湿”,在画坛具有很高位置,它表现的就是一种气化氤氲的生命境界。它强调潇洒磊落,画面多水气重、雾霭浓,有鲜活韶秀的生命感。在迷蒙之中,回到生命原初,真所谓浮游于物之祖、物之初。
第二,一气蝉联。天地万物由气相生,也就必然地导出天地万物一气相联。万物出于一,一散为万物,通天下一气,一气聚散、升沉、氤氲、流荡,万物从无形到有形。张载云:
气坱然太虚,升降飞扬,未尝止息,易所谓“缊”,庄生所谓“生物以息相吹”、“野马”者与!此虚实、动静之机,阴阳、刚柔之始。浮而上者阳之清,降而下者阴之浊,其感通聚结,为风雨,为雪霜,万品之流形,山川之融结,糟粕煨烬,无非教也。
宏廓之宇宙无非气,一气氤氲,以息相吹,万物相蝉相联,构成一本而万殊的生机世界。所以张载说:“物无孤立之理。”朱熹说:“盈天地之间,所以为造化者,阴阳二气之终始盛衰而已。”明王廷相云:“天地未判,元气混涵清虚之间,造化之元机也。”又云:“天地之间,一气生生,而常有变,万有不齐,故气一则理一,气万则理万。世儒专言一而遗万,偏矣。天有天之理,地有地之理,人有人之理,物有物之理,幽有幽之理,明有明之理,各各差别,统而言之,皆气之化。大德敦厚,本始一源也。分而言之,气有百昌,小德川流,各正性命也。”万物由一气生生,各各差别,有差别才有联系之基础。而王夫之说:“阴阳二气充满太虚,此外更无他物,亦无间隙,天之形,地之象,皆其所范围也。”王夫之所谓“无间隙”,是说万物皆由一气统摄,终则有始,始则有终,没有判隔,没有间断,联系是绝对的。
美国当代物理学家F.卡普拉将中国哲学中的“气”称为“场”,万物处于气的氤氲流荡之中,犹如置于空间无所不在的量子场中。世界是一个气的整体,各个层次的物处于阴阳之气的包围之中,进而有节奏、有层次地相互感应,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一气学说中所含有的此一思想,体现了中国文化的生命整体观念。以气的目光看待世界,避免对世界做机械的审视和硬性的分割,相互联系而协调并进的宇宙规律之形成,就因为万物均是感气而生的活泼生命整体。气是飘渺难见的,但始终处于运动的过程中,运动是气存在的条件,以气的眼光看物,实则是在联系中将世界看作活的世界。我们说中国人视万物为一活泼泼的整体,就因为万物均是气韵流荡中的物。这种看待世界的方法,形成了中国独特的哲学思想,中国艺术论很早就接受了气化哲学思想,使得联系的观点成为影响中国艺术发展的核心思想之一。
正如哲学领域一样,中国艺术家也将世界看作流转不居、彼此相联的气化世界,这一世界乃是艺术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命源泉。如郑板桥说:“古之善画者,大都以造化为师,天之所生,即吾之所画,总需一团元气团结而已。”故汲取宇宙之一气,不仅要汲其创元之气,还要注意其“团结”之气,即要自分散的外物看出内在的生命勾连,从有限的空间看出聚散、浮沉的广阔生机世界。画家沈宗骞说:“天下之物,本气之所积而成。即如山水,自重岗复岭,以至一木一石,无不有生气贯乎其间。是以繁而不乱,少而不枯,合之则统相联属,分之又各自成形。万物不一状,万变不一相,总之统乎气以呈其活动之趣者,是即所谓势也。”(《芥舟学画编》)在沈宗骞看来,天地均由气化而成,有气故万物相联,生机勃勃,因气成势,万物之间互相摩荡,盎然而成一生命整体。
明初哲学家宋濂说:“殊不知春夏之伸而万汇为之欣荣,秋冬之屈而庶物为之藏息,皆出于一元之气运化,气之外初不见有他物也。”“夫生者,乃天地之心,其阴阳所以运行,有开阖、惨舒之不齐,盖天地之心生生而弗息者,恒循环于无穷。”在宋濂看来,万物在时间上,欣荣藏息,乃一气运作所为,故能循环无穷,赓续无已。在空间上也是一团生气,彼此激荡,故他认为气外无物。宋濂以气化为生生,为天地之心,人欲同天地,即循气而达生生不绝之宇宙。清代受理学影响很深的诗论家叶燮在其名作《原诗》中说:“曰理、曰事、曰情三语,大而乾坤以之定位,日月以之运行,以至一草一木一飞一走,三者缺一,则不成物。文章者,所以表天地万物之情状也。然具是三者,又有总而持之、条而贯之者,曰气。事、理、情之所为用,气为之用也。譬之一木一草,其能发生者,理也;其既发生,则事也;既发生之后,夭矫滋植,情状万千,咸有自得之趣,则情也。苟无气以行之,能若是乎?……得是三者,而气鼓行于其间,氤氲磅礴,随其自然,所至即为法,此天地万象之至文也。岂先有法以驭是气者哉!不然,天地之生万物,舍其自然流行之气,一切以法绳之,夭矫飞走,纷纷于形体之万殊,不敢过于法,不敢不及于法,将不胜其劳,乾坤亦几乎息矣。”叶燮将天地万物分为理、事、情三者,三者统而贯之曰气,一气贯三者,使物统合为完整生命。天地万物均以气贯三者,因而气韵相通,氤氲磅礴,乾坤由此定矣。“文章者,所以表天地万物之情状”,即是要得其气,才能自铸伟辞。
第三,天人合气。这是中国天人合一文化观念的重要立论基石之一。天地万物由一气派生,且一气相联,世界乃一个庞大的气场,万物浮沉于一气之中,而人也莫能逃避。人得气而生,有气而存,与万物处于一气统领之中。中国哲学既强调人齐同万物,为万物之一分子,又强调人是天底下最重要的物,人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故能以生命智慧体证生生、阐扬万物,与万物相与浃化,共臻至美。故中国气化哲学在一气说中还包含着人与物一气勾联之内涵。宋代理学家张栻说:“夫人与天地万物同体,其气本相与流通无间。”朱熹说得很形象:“天地之间,二气只管运转,不知不觉生出一个人,不知不觉又生出一个物,即他这个斡转,便是生物时节。”又说:“屈伸往来者,气也。天地间无非气,人之气与天之气常相接,无间断,人自不见。”明高攀龙也说:“天地充塞无间,惟气而已,在天则为气,在人则为心。”以气来概括天人之间的共通,比两汉时董仲舒等以人的形体与天类比的观念显然要深入得多。气是一种虚无缥缈、难见形迹的存在,故天人以气相连更趋微妙。同时,气之联系,无所不在,无稍欠缺,故以气来论天人合一更趋全面充满。正如胡直所言:“太虚中无处非气,则亦无处非理,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言我与天地万物一气相通,无有阻碍。夫人心之理,即天地万物之理,非二也。”
中国哲学在谈天人一气相联时,常从一气相感的角度着眼。这是中国哲学中的重要思想。《周易》有上下经,所谓上经明天道,下经明人事。下经以咸卦为首,咸,就是感的意思。此卦演示感应的生命互荡的特点。《彖传》云:“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止而说,男下女,是以亨利贞,取女吉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此卦下艮上兑,艮为少男,兑为少女,此谓少男少女二气相感而情可见矣。《易传》将感从夫妇之道推广至圣人之道,再推广到天地化生万物之道,以为感乃天地万物之根本规律之一,二气相感化生世界。这里虽未明言天人交相感的问题,然其言宇宙充满着二气相感应的运动,而天人之感亦就涵括其中。后儒将天地化生之道推为天人合一之理。张载说:“气本之虚,则湛一无形,感而生则聚而有象。”气本太虚,太虚为一,分为阴阳,二气相感则聚而有象,故张载云:“二端故有感,本一故能合。”“无所不感者,虚也。感即合也,咸也。”有二气必有感,二气为一气所生,故定能合。张载拈出“咸”(有“皆”意)的语义阐释,再证明感之而合的必然性。
一气本生,二气交感,故人与万物同在,“游乎天地之一气”(庄子),心随物运,物随我动,物我交相感发,实是不可免之事。中国哲学通过一气学说,将天人统摄一体,天人之间存在着无尽的生命运动。面对这一气运演的世界,艺术家有人类最敏感的心灵,当然无法保持心灵的宁静,外气运行,一开一辟,一升一降,一聚一收,重重地敲击着艺术家的灵府。这样,我国两周时代就出现的心物感应说,在一气理论的推动下,又得到了强化,并被丰富了新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