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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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无往不复

时间是一维延伸的,然而在中国人看来,却又是往复回环的。这种观点与西方有很大差别。在古希腊,确也存在着循环时间观,毕达哥拉斯学派的赫西俄德(Hesiod),就曾设想过无穷再现的时间,亚里士多德的学生欧德莫斯(Eudemus),想象过一种时间回归,以致他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坐下来和学生谈话。但是,一维性仍是当时人们理解时间的基础,如亚里士多德指出,时间具有强烈的指向性,任何事情的发展顺序是不可逆的,时间永远沿着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一维之轴而运转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第四章,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中世纪后,随着自然科学的发展,人们对宇宙认识的深化,更很少言及时间循环往复的特征。然而,循环往复却是中国人理解时间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不是个别思想家的观点,而是中国人基本的时间观点;它不是个别时代的思想倾向,而自春秋战国以来,贯穿于中国古代社会中;它不仅停留在理论形态上,而且化为人们的思维方式,影响哲学、艺术、科技、宗教等文化活动。这里包含中国人对生命理解的消息。

我们先从《周易》两个卦谈起。

恒,下巽上震,巽为风,震为雷,雷风相与。卦辞云:“恒,亨,无咎,利贞,利有攸往。”《彖传》:“恒,久也。刚上而柔下,雷风相与,巽而动,刚柔皆应,恒。……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利有攸往’,终则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这一卦通过风雷滚滚的卦象,表现激荡不已的生命,《彖传》作者认为,这就是恒久不已的生命之道。此卦初四、二五、三上三双同位爻皆相应,俨然构成天地间的最佳组合,故为永恒。然则生生不已的恒久之道又是如何运转的呢?《彖传》借此卦卦辞“利有攸往”的话说,就是“终则有始”。近人尚秉和于此阐释道:“天地之道,循环往来,恒久不已。乾为日,兑为月,日月久照,恒也。震为春,巽为夏,兑秋,乾冬,四时反复,无有穷期,恒也。”《周易尚氏学》卷九。震为东,为春;巽为东南,为初夏,恒互体可得兑、乾二卦,兑为西,为秋;乾为西北,为初冬,故从卦象得出春夏秋冬四时。四时运转,终则有始,始则有终,绵延不绝,又回环往复。可见,此卦所阐释的恒久之道,就是循环不已的生命变易观。

复,此乃象征生命初萌之卦。《易传》释卦有探图式一法,此卦之图式确有幼苗初生于虚空中之象。卦象为一阳五阴,一阳来下,归本返根,故有回环之意。此卦下震上坤,震为雷,坤为地,雷主动,象征茫茫大地中有生命在勃动。此卦的对卦为剥卦,剥卦下坤上艮,一阳在上,五阴在下,阴气渐渐逼近,阳气穷途末路,如同西风萧瑟,木叶凋零。然万物消息盈虚,自是常道,生不可灭,阳无可尽之理,故剥尽复至,萧瑟冬后又一春,复就是这种生命的复始。《彖传》曰:“‘复,亨’,刚反;动而以顺行,是以‘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利有攸往’,刚长也。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在这里,“天地之心”,即是“复”,即循环往复的生命精神。欧阳修说得好:“天地之心见乎动。复也,一阳初动于下矣,天地所以生育万物者本乎此,故曰天地之心也,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易童子问》,《四库全书》本。泰卦九三云:“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该卦《象传》谓:“‘无往不复’,天地际也。”所言之思想正与复卦一致。

一个把无往不复说成“万物之情”,一个说无往不复是“天地之心”,说明《易传》把无往不复作为宇宙生命的根本表现形态。《易传》认为,无往不复是对四时精神的概括。《周易》是一本谈变易的书,“通变”思想在《周易》中具有纲领意义,所谓“易以道通变”。何谓“通变”?《系辞上传》打了个比方说:“变通莫大乎四时。”这个阐明了无往不复时间观的内蕴,它有两层意思:一是变化意,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再从秋到冬,生命随时光流动。二是流通意。四时运转,从春到冬,又从冬到春,终则有始,始则有终,无穷尽也。可见,《易传》以四时来说解“通变”,即是强调其变化之中有循环,循环之中有变化的特征。《系辞上传》说:“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一翕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变就是一开一合,相互激荡,事物在时间流动中发生空间位移。而通可以说是一推一挽,推而远,挽而近,远近结合,往而复返。《系辞下传》有一段话概括了通变的特点:“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矣;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矣。”变侧重空间的位移,只有和通结合才真正体现出时间的特点。

《系辞下传》云:“夫易,彰往而察来。”《说卦传》甚至将易视为一种“逆数”,其云:“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逆数”是对《周易》循环往复时间观的归纳。《周易》中体现出彰往察来的“逆数”精神,从六十四卦的整体系统看,由乾到未济,六十四卦构成一个生命循环系统;从卦与卦之间的关系看,易卦两两相对,除八经卦之外,构成二十八对,对卦之间形成一个旁通互贯的关系;从每卦六爻看,六爻之间构成循环往复的关系;易学史上,易学家们还发现了大量的循环关系。

中国人强调时间的循环往复性,并不意味着认识不到时间的一维延伸的特征。相反,对时间的一维性,早在上古时期,人们就已经认识到了。《管子·乘马》:“时之处事精矣,不可藏而舍也。故曰今日不为,明日忘贷。昔之日已往而不来矣。”明确指出时间逝不再来。《尸子》所说的“往古来今曰宙”,同样认识到时间一维延伸的特点。后代诗赋中的“人生不满百,盛年不再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哀吾生之须臾”等,也认识到人生如飞电过隙、逝而不复来的不可逆特征。

时间的一维性和时间的循环性共存于中国人的认识结构中,西方有的学者感到简直匪夷所思,但在中国人看来这并不矛盾,这种矛盾的化解体现了中国人对生命的挚爱。时间的一维性是指自然时间,而这在古人看来并不重要。时间本身并不循环,而中国人所理解的时间,并不是自然时间,而是一种“生命时间”,从生命的角度看待天地运转、四季更替、昼夜迭代,那么这每一个时间段就变成了既流行不殆又循环往复的时间了。若从自然时间的角度理解循环时间观则处处扞格,若从生命的角度切入它则无不融通。

无往不复的生命时间观来自对生命本身的直接经验。《吕氏春秋·圜道》云:

何以说天道之圜也?精气一上一下,圜周复杂,无所稽留,故曰天道圜。……日夜一周,圜道也。月躔二十八宿,轸与角属,圜道也。精行四时,一上一下各有遇,圜道也。物则动萌,萌则生,生而长,长而大,大而成,成而衰,衰乃杀,杀乃藏,圜道也。云气西行云云然,冬夏不辍,水泉东流,日夜不休,上不竭,下不满,小为大,重为轻,圜道也。黄帝曰:帝无常处也,有处者乃无处也,以言不刑蹇,圜道也。……

这里把生命运演之道归纳为圜道,即《易传》所说的无往不复的天地之心。《吕氏春秋》认为,圜道是整个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基本规律,在自然中,物由生到衰,再由衰到生,日夜不停的运转,四时永恒的更替,水流由枯到满,再由满到枯,等等,都是循环往复的。而人类社会也如此。

中国人对生命“反”“逆”之道的理解,是从具体的生命形态中得到启发的。在上古时代,由于认识水平的局限,对时间的认识总是不脱实际。时间由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绵延不绝,这对于“重实际而黜玄想”的农业社会中的人来说似乎并不太重要,人们与其去关心永恒流淌的时间,倒不如去关心另一种永恒,那种看得见摸得着,和人们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永恒,这永恒就是“天地车轮,终则复始,极则复返”《吕氏春秋·仲夏纪》。。日落又日出,月缺又月满,冬去又春来,在人们直观经验世界中,时间似乎总是循环的。而人生自然也是如此,人从小到老,老而死去,新的孩子又产生了,“人生代代,无穷尽也”,人体内部机能也呈周期性的变化。所有这一切,都给人一个强烈印象:生命运转无往而不“复”。

我们注意到,中国人循环往复的时间观,在直观经验的基础上,又经过了一个复杂的理论整合过程,从而克服粗鄙的经验成分,而成为一个普遍的文化观念。在理论上,《老子》哲学可以说是较早的源头,十六章云:“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二十五章云:“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庄子》将宇宙运动概括为一个“环”,“始卒若环”是庄子对时间的基本看法。战国以来阴阳学说的流行,为循环时间观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气化氤氲,终则有始,始则有终,阴阳起伏,永无止息。《易传》正是根据阴阳学说,建立循环往复的生命时间观念的。可以这样说,没有阴阳学说,中国文化也就不可能长期保持这种循环时间观念。

无往不复本来不是一个抽象的时间参数问题,立意在生命周期。生命的循环往复过程无不在时间之轴中展开,日、月、年乃至人的一生都是个时间问题。农业劳动的需要和认识水平的囿限,使人们过多地沉湎在这循环过程中,过分地依重这循环过程以生存,因此循环往复成了人们对时间的主要看法,相对淡忘了一维展开的自然时间。农民把“复”作为种地的依据,医生把“复”当作治病的参证如《黄帝内经》以阴阳二气为探病之根本,以四时的变化作为诊断和治疗的主要依据。,哲学家则将“复”概括为“道”“天地之心”“万物之情”。这样,循环往复的作用被无限夸大了。人们不仅热衷于发现自然生命中那些周流回环的特点,而且还人为地制造新的循环往复过程,如纪年的六十甲子,高平子说:“甲子纪日,则以六十为一周,周而复始,无间数,亦无奇零,故推算历法者,皆以甲子为不变之尺度。”高平子《中国历法约说》,引自董作宾《殷历谱》上编卷一,第7页,北京:中国书店。古人认为六十年一轮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实际上就是甲子的延伸;又如人有十二属相,十二年一轮,有所谓本命年之说;推之于历史,也重视这种无往不复精神,一些人想当然地认为,历史的发展和生命成长过程有一种相对应的关系,生命循环往复,而历史也应如此,由驺衍所创造,在历史上影响极大的“五德终始说”就是典型表征。这可能也是中国人重视过去、轻视预测未来的重要原因之一。蒂利希说,在中国,“现在是过去的结果,而根本不是未来的预测”引自《李约瑟文集》,第105页,沈阳:辽宁科技出版社,1986年。。循环历史观总是使人们热切地眺望过去,眺望过去也就是对未来的预测,因为人们在现在与过去的循环中看出了未来发展的线索。

循环往复的时间观,是从生命的角度看时间而得出的,它来自自然时间,又不同于自然时间。重视生命时间,而轻视自然时间,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展示生生的过程,更好地去理解生命、接近生命。

依循环生命观,生命是无止无息、无始无终的,循环本身就是一种无限。追求无限是不是和重实际的农业文化中人的心态相矛盾呢?其实,中国人恰恰是要在这无限中看待有限。无往不复是有限和无限的统一。仅仅停留在时间的一维延伸上,往往不能帮助人们认识具体的生命,而时间的循环性,却能使人们在无限中切割出有限。认识循环的根本用意,就在于将时间分成若干“节”,把无限延展的生命分成不同的阶段,以便展示生命演化的过程。循环生命观使人们对过程有了更直接的感受。在这里,人们得到了生命倏生倏灭、盈虚消长的信息,得到由萌芽到旺盛再到衰落的循环过程的印象,更得到新生取代旧生、后生续于前生的生生不息的精神,也得到生机不可灭、最衰落处就是最荣华之起点的坚强信念。一句话,通过在绵延时间中切割出相对完整的时间段,使人们窥见了生生的秘密。

无往不复的时间观不能以简单循环论评之。虽然这种观念确有历史循环论和过分依恋过去的消极倾向,尤其在历史上它被曲意引发,其负面作用不容低估,但它的主体部分并非如此,它在道家哲学中是要复返人的本性,在儒家哲学中,却是要高扬昂然不朽的生命精神,培养人内在的“精进力”。在无往不复时间观中,后生续于前生,是说生命赓续不绝;新生替于旧生,是说要在循环中提升。唐孔颖达用“新新不停,生生相续”来概括《周易》的循环生命观,是至为确切的。《易·革·彖传》:“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此卦下离上兑,兑为泽,为水,离为火,水火相克,必不适应。又,离为中女,兑为少女,有“二女同居,有志不相得”之象,也是一种不适应。于是,《彖传》由此归纳出“革而当”的结论,并将其作为天地人伦之大理。值得注意的是,此卦彖、象辞均认为“革”乃是“时”的根本大义,“天地革而四时成”,这里的“革”不仅是变化,而且是对旧的否定,是一种摧枯拉朽的“革命”行为。该卦《大象传》谓:“泽中有火,革,君子以治历明时。”将“明时”和“革”联系起来,即是为了明“变”中含有“革”的大义。可见,《易传》虽重循环,却重视在循环中达到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