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四时模式
汉语中,“时”的本义为四时。《说文》:“时,四时也。从日,寺声。”《玉篇》:“时,春夏秋冬四时也。”顾炎武《日知录》:“古无以一日分为十二时之说……《尧典》之四时,《左传》之三时,皆谓春夏秋冬也。……自汉以下,历法渐密,于是一日分为十二时。”后来,人们以四时之“时”为时间之“时”,包含着中国人对四时的重视。
我国商周之时并无四时之分。卜辞中只有春秋,而无冬夏,据陈梦家考证,卜辞的岁时记录方式与农业生产密切相关,当时根据农业季节特征,将一年分为“禾季”“麦季”两段,“禾季”是播种季节,大约相当于后代之冬春,“麦季”是收获季节,大致相当于夏秋。卜辞中的一岁即分为春秋两季,春当“禾季”,秋当“麦季”,而春夏秋冬四季之说大约始于春秋时期。
春秋战国时期,春夏秋冬四时已被广泛运用于天文历法中,并渗入那个时代的文化观念,四时成为人们崇拜之对象。当时人以四时指代天地,效法四时就是效法天地。《周礼》有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六部分,在这里,四时获得了和天地比并的地位。《黄帝内经·素问·实命全形论》说:“人能应四时者,天地为之父母。”《吕氏春秋·当赏》说:“民以四时、寒暑、日月星辰之行知天。”而《淮南子·时则训》也说:“制度阴阳,大制有六度:天为绳,地为准,春为规,夏为衡,秋为矩,冬为权。”因此,中国人由天地崇拜转化为对四时的崇拜。春秋战国以来普遍存在着祭祀春夏秋冬四时之神的仪式,此风到汉代仍很盛。《史记·乐书》载:“汉家常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以昏时夜祠,到明而终,常有流星经于祠坛上。使童男童女七十人俱歌,春歌《春阳》,夏歌《朱明》,秋歌《西暤》,冬歌《玄冥》,世多有,故不论。”《汉书·礼乐志》载有四时祭歌的全文。
四时由一般记时概念上升为重要的文化概念,一因它和天地阴阳相联,故引起当时人们从哲学角度加以提升,对此《易传》论述较充分;二因它是一个记时的概念,时间是农业的命脉,农业文化在古代中国社会占有突出地位,所以人们将它和社会文化联系起来,从而使四时具有广泛的文化内涵。对此,《吕氏春秋·十二纪》和《礼记·月令》等有详细的论述。
方东美说:“中国人之时间观念,莫或违乎易。……易之卦爻,存时以示变,易之精义,趋时而应变者也。”一部《周易》,概括了中国人对时间的看法。《周易·系辞下传》有一段谈到易卦的产生:“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成大业。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此中的“两仪”指天地,而对于“四象”则颇有不同看法。孔疏以为:“两仪生四象者,谓金木水火禀天地而有。”此说甚迂曲。《周易乾凿度》云:“孔子曰:易始于太极,太极分而为二,故生天地;天地有春夏秋冬之节,故生四时;四时各有阴阳刚柔之分,故生八卦;八卦成列,天地之道会。”所谓孔子之说当然属子虚乌有,然其中指出四象是春夏秋冬四时,则正中窾会。证之《易传》原文,也颇相合,这段话先言“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云云,接下去谈道:“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显然是暗指以上所言“两仪”“四象”的。《易传》以四象指四时是间接的,四象当指少阳、老阳、少阴、老阴四个卦象,即七、九、八、六,因为这段话是谈八卦起源的,而少阳、老阳、少阴、老阴按照当时的阴阳学说,即分属春、夏、秋、冬,春为初阳,夏为阳盛期,秋为初阴,冬为阴盛期。近人尚秉和云:“四象即四时,春少阳,夏老阳,秋少阴,冬老阴也。老阳老阴即九、六;少阳少阴即七、八,故四象定而八卦既生。”以四时为四象的深刻寓意是:太极是抽象的精神本体,天地阴阳由太极而来,天地阴阳的核心是生命,而四时是生命的最好体现者,通过四时人们能体会到宇宙生命之奥秘。因此,八卦也就是对四时中所蕴涵的生命精神的抽象标示。八卦早在商代就已出现,而春秋时代才出现四时,八卦来源于四时之说当然是后人所添加的,这里也反映战国时代人们对四时的重视。
这种力求以四时去统摄易理的努力,同样反映在占筮上。《系辞上传》说:“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而占历十八变后,无非得出九、六、七、八四个数字,易所谓“四营”,以象四时。易占九、六变,七、八不变,这在春秋战国时期即已形成,《左传》中有大量记载,如《左传》庄公二十二年:“周史有以《周易》见陈侯者,陈侯使筮之,遇观棾之否棲。曰:是谓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此其代陈有国乎。”“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乃观卦六四爻辞,此占得观卦,六四为变爻,故由阴变阳,得变卦否棲。为何九、六变,而七、八不变?易学界似未加注意。究其因,乃与四时有关,九为夏,六为冬,夏为阳极盛之时,六为阴极盛之时,极而能变,故九、六变。而七、八属春、秋,春、秋也变,但这变不是以阴转阳或以阳转阴的质变,如春属阳,夏亦属阳,由春到夏只是阳气渐盛的过程,而非以阳转阴。秋、冬之变也类此。由此可见,判断卦变的根据即是四时。
实际上,到了《易传》,四时一跃成为整个易学体系的重要因素,解易者力求将四时之理贯穿于易学体系中。《系辞上传》云:“易有四象,所以示也。”四象绝非孔疏所说的实象、虚象、义象和用象,而是九、六、七、八,亦即春夏秋冬。易之理,就是示人以四时之理,四时之理就是变通之理。《系辞上传》所谓“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而易之名,就是变易的意思,所谓“易者,变易也”。由此反观可知,《周易》的核心阐述的是变易之理,变易之理体现于四时之变中,而四时就是易所以示之九、六、七、八也。八卦来自于四时,卦爻之变模仿于四时。可见,《易传》突现了一个四时模式,它把时间的秩序变成了概括宇宙人生的普遍规律。变通莫大于四时,是《易传》的核心思想。
在春秋战国之时,四时中被塞进广泛的社会内容,成为一种反映社会道德文化内容的重要符号。从《管子·四时》《吕氏春秋·十二纪》到《礼记·月令》等,都力求以四时为线索来构筑一个人间社会秩序和道德秩序。在这里,四时不是简单标示自然时间演进的四个阶段,而变成负载丰富社会内容的四大生命板块。其内容包括:(一)指示各个节令的基本社会活动,如春天耕耘、树艺,“修利堤防,导达沟渎”“王布农事”等。(二)模仿四时建立官制。春官为司空,春气温,属土,故此官执掌水利和土地;夏官名司徒,夏为阳盛期,故此官主耕稼;秋官名司马,主征战,因秋为阴,主杀伐;冬官名李,李为狱官,因冬阴而闭藏,主平准法事。(三)依照四时建立施政准则,春夏属阳,宜温;冬秋属阴,宜刑,施政需参之以行。《管子·四时》:“是以圣人治天下,穷则反,终则始,德始于春,长于夏,刑始于秋,流于冬。”《吕氏春秋》说:“夏令多言乐,秋令多言兵。”可见,中国文化中的尚德去刑说和四时具有密切的关系。(四)以四时为立国之基石。《管子·四时》谓:“唯圣人知四时,不知四时,乃失国之基。”中国古代十分重视四时的变化,司历之官享有很高的位置,《管子》第一篇《牧民》开章便云:“凡有地牧民者,务在四时,守在仓廪。”这与西方有明显的不同,奥地利学者弗兰茨·屈纳特说:“许多欧洲人把中国人看作野蛮人的另一个原因,大概是在于中国人竟敢把他们的天文学家——这在我们有高度教养的西方人眼中是一种最没有用的小人——放在部长和国务卿一级的职位上,这是多么可怕的野蛮人啊!”这段话被李约瑟作为《中国科学技术史》的题头语。李约瑟和这位学者一样,都注意到时间在中国传统政治中的位置。
由《管子》提出到《吕氏春秋》集其大成的四时说,对两汉文化产生深刻影响,徐复观在《两汉思想史》中指出:“两汉思想家,几乎没有一个没有受到十二纪纪首——《月令》的影响。”《淮南子》和《春秋繁露》几乎全盘袭用了十二纪的学说。
战国以来,人们将四时和五行联系起来。《礼记·礼运》:“播四时于五行。”裴骃《史记·夏本纪》集解引郑玄云:“五行,四时盛德所行之政也。”四时和五行的搭配是中国文化史的重要事件。顾颉刚先生说:“五行说起源于战国的后期,驺衍是始创五行说的人。”而据今人考证,五行可能在卜辞中就已出现,四时产生比五行晚。四时和五行的结合,较早见于《管子》,《管子·四时》谓:“东方曰星,其时曰春,其气曰风,风生木与骨。”“南方曰日,其时曰夏,其气曰阳,阳生火与气。”“中方曰土,土德实辅四时出入。”“西方曰辰,其时曰秋,其气曰阴,阴生金与甲。”“北方曰月,其时曰冬,其气曰寒,寒生水与血。”这里就将五行和四时联系起来。《管子·幼官》中也有五行配四时的说法,郭沫若说《幼官》和《四时》“为《吕氏春秋·十二纪》之雏形”。到了《吕氏春秋·十二纪》,四时和五行完全相融于一起。四时配五行,数不同,本有不合处,《十二纪》将春夏秋冬分属金木水火,并以土置中央,土不仅是整个空间的中央,而且也是时间的中央,处于夏秋之间,将四时分为两段,前者(春夏)属阳,后者(秋冬)属阴,此时正是一年阴阳大循环的转换时期。通过这一搭配,反映了中国人视四时为一整体生命的重要观点。
四时与五行的结合,在中国文化中具有重要意义:第一,它建立了一个时空相融的模式。第二,这一模式其实是一种生命联系模式,强化了中国哲学中生命联系的思想。四时五行相配,将空间的有形实在投入四季的生命循环中,又将时间运转和一切存在物联系起来,五行所延及的五采、五玉、五形、五辰、五帝、五味、五纪、五音等内容,都可以和时间联系起来。第三,它建立了一个变易的模式,四时是一个变化的流程,而五行也不是五种现象的简单描述,而是一个相互影响不断变化的整体,它的内部存在着“生”与“克”的无限运动。因此,二者的结合,形成了中国文化独特的变易精神,即变化既不是线性展开的过程,也不是现象之间的简单转换,而是循环往复、彼摄互联、无所不在的运动。
通过在哲学中的提升和政治道德生活中的落实,四时一跃而成为既体现天地精神又反映人间具体生活的文化模式。它以农业文化为基石,以人们的直观体验为依据,又和占筮、民俗等联系起来,因而在中国文化中具有普遍而持久的影响力。四时之所以在中国文化中受到重视,是与中国人重视生命的基本倾向联系在一起的,四时模式实际上是一种生命模式。
在中国文化史上,四时常被用作一种“生命代符”。中国气化哲学认为,乾坤为一气运转,剖而为阴阳,阴阳氤氲万物,于是天下生机勃现。而四时就是一个反映阴阳二气相摩相荡、起伏涨落的生命模式。四时是阴阳化合的生动体现。请看以下论述:
是故阴阳者,天地之大理也;四时者,阴阳之大经也。(《管子·四时》)
春夏秋冬,阴阳之推移也。(《管子·乘马》)
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黄帝内经·素问·四气调神大论》)
在这里,四时被描述为阴阳运行的轨迹,春夏以阳,秋冬以阴,阴阳相替,处于不断地消息循环中。四时由此成了阴阳二气替转的代符。如《黄帝内经》认为,四时的变化引起阴阳二气的变化,人的体气也随之变化。《素问·四气调神大论》中论述了这二者的关系。春天,阳气初布,通畅发陈,人体阳气始升,此时宜夜卧早起,广步于庭;夏天阳气极盛,万物繁茂,人不宜过怒,以免伤气;秋天阴气始起,人要收敛神气;冬天阴气极盛,万物闭藏,人要有“养藏之道”。有趣的是,《灵枢经》有《顺气一日分为四时篇》,四时不是标示一年的四个季节,而是标示一日的四个时段,早上属春,日中属夏,日落属秋,夜半属冬。这种类推的根据,就是因为四时已经成了表示阴阳二气消息的符号。万物的生命发展都可以用四时来归纳。四时成了阴阳的代符,所以人们说“阴阳五行”,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四时五行”。
这种“生命代符”的核心,就是把时间当作运动变化本身。在西方,一般认为,时间不等同于运动变化。亚里士多德指出,变化有快有慢,而时间没有快慢,时间不是运动,但也不脱离运动。而在中国,时间几乎被作为运动变化的代名词,《淮南子·原道训》:“故以天为盖,则无不覆也;以地为舆,则无不载也;四时为马,则无不使也;阴阳为御,则无不备也。”这个比喻很生动,如果说天地是一辆马车,那么,四时就是这车上的马,四时意味着行进、流转、变化、生生,它是一切存在物的内在动力,时间就是运动本身。朱熹说:“然天地间有个局定底,四方是也;有个推行底,如四时是也。”四时为“推行底”,就是强调时间的运动特性。孔子所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也强调时间流动变易的特质。以这种流动的时间去融汇万物,使宇宙成为一个生机盎然的世界。这种观点不同于近代西方物理学讲的绝对时间,中国人不承认有脱离具体物质运动的绝对时空,正如李存山所云:“由于阴阳二气充满空间,所以时间的延续只是阴阳二气运动性状的度量,而没有绝对的时间。”
中国文化中还建立了以四时为主的四大生命板块。《史记·太史公自序》引司马谈云:“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四时反映了自然生命发展的四个阶段,每个季节都有独特的生命特征,中国人却从这自然顺序中得出了天地生命的重要启示。通过四时和五行的关系,并通过象征互动的类推,四时和其他生命内容发生联系,从而形成了四个相对固定的生命板块。如春天,于五行属木,状万物化生;于气属阳,此时一阳复始,万物复苏;于色属青,生命开始呈现绿色;于虫属鳞,鳞为龙之属,比喻潜龙跃动;于音属角,《史记·律书》“角,触也,触地而生,戴芒角也”,角有喻生命蠢动之象;于方位属东,东方是生命初升的地方……木、青、角、东、鳞、阳等形成了一个以生命初萌为主题的春天交响曲。这四大生命板块,也是我们民族的四大生命原型,它具有巨大的黏附力,在生命关联的推演中不断扩大其生命内容。
其次,这四大生命板块反映了生命变化的秩序,将万物编入这四大板块中,实际上是将万物投入生命变化之流中。中国人记录时节的发展,除了四时之外,还有十二月、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等,但在这其中,尤其推重四时(如《吕氏春秋·十二纪》就以四季为主,将每季分为孟、仲、季)。重视四时,是为了从相对完整的角度来观察生命的变化,使人们更好地感受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变易过程。诗人们吟道:“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陆机《文赋》)“四时更代谢,悬象迭卷舒。”(何劭《赠张华诗》)他们都是通过四时来感受生命变化的节奏。古代中国人有悲秋的习惯,所谓“愁者,心之秋也”。宋玉《九辩》云:“悲者,秋之为气也。”然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成熟的季节,悲从何起?这正因为秋天使人感受到生命将要走向它的否定方面,它突出体现了中国人从四季中感受生命变化的独特精神。
中国哲学也注意从四时中吸取生命精神,完善自己的生命哲学。如在儒家哲学中占有重要位置的易之“四德”就是如此。在儒家看来,元亨利贞四德,也就是春夏秋冬四季。宋程颐云:“元者,万物之始;亨者,万物之长;利者,万物之遂;贞者,万物之成。”朱熹说:“梅蕊初生为元,开花为亨,结子为利,成熟为贞。”“元者,天地万物之端倪也。元者生意,在亨则生意之长,在利则生意之遂,在贞则生意之成。”儒家推重四德,正是为了推重“生意”。汉扬雄模《周易》所作之《太玄》,也发挥了四时的生命特点。《太玄文》云:“罔直蒙酋冥。罔,北方也,冬也,未有形也;直,东方也,春也,质而未有文也;蒙,南方也,夏也,物之修长也,皆可得而戴也;酋,西方也,秋也,物皆成象而就也。”此“五德”和易之“四德”,语虽有异,其实则一,都是从四时中掘取生命内涵。春为直,“直”通“殖”,万物之所生殖也。蒙为覆,像夏时草木蒙络摇缀之状。酋为秋,《方言》:“河北燕赵之间言熟为酋。”《博雅》:“酋,熟也。”酋喻秋禾之熟。罔为冬,罔意为闭,言闭藏也。冥者,无也,万物皆处于无。可见,扬雄循《易》之“四德”,也将“生意”作为“五德”之核心。
四时模式作为一种生命模式,对中国人的时间观念、生命精神产生深刻的影响,并在中国艺术和美学思考中烙下深深印迹。其实,在中国艺术中也存在这样的“四时模式”,由此表达对生命的关注。如中国艺术中的“四时山水”的问题,就是一个以生命为中心的艺术母题。北宋郭熙说:“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又说:“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寒,人寂寂。”后之论者踵事增华,如韩拙不但论四季山景、水景,还论述了四季林木、四季云霭雾岚等。这些论述在画界反复传诵,也成为学画者之津梁。即要求画家了解各时间段的不同生命特点,了解生命运转的内在脉络。在园林中,如扬州个园的四季山水,可以说是这门艺术重视生命的一个缩影。正如《园冶》所说:“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收四时之烂漫”,就是含纳生命。又说:“构园无格,借景有因。切要四时,何关八宅!”它所要追寻的正是时间流淌中的生命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