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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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达生卫生赏生:道家生命哲学的基本取向

道家哲学明显带有重视生命的特点。从思想形态上看,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是由儒、道、佛三家共同成就的。道家哲学最富艺术气质,它对中国艺术生命精神的形成起到了关键作用。这里略述其要,一些具体问题将在后文论及。

一、达生

庄子的哲学是“达生”哲学(《庄子》中就有《达生》篇),郭庆藩《庄子集释》引《经典释文》云:“达,畅也,通也。”达生,意即使生命通常无滞。在庄子看来,人的生命受到种种染污,被滞碍于局促的境地,不能畅达,达生思想,就是要去除生命之遮蔽,畅游生命,归复生命之大本。中国美学中的“畅神”说的哲学根源,就是庄子的达生说。南朝宋宗炳说:“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孙绰《游天台山赋》说:“释域中之常恋,畅超然之高情。”佚名《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序》:“神以之畅。”畅神是一种精神伸展,一种性灵的愉悦,它是中国艺术家追求的审美理想。这一理想带有道家的印迹。

道家哲学可以说是归本的哲学。《老子》十六章:“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庄子》哲学更以依归生命之大本为标的。《知北游》云:“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处于天地之间,直且为人,将反于宗。自本观之,生者,喑醷物也。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喑醷,即聚一气为物。从本源角度看,人本由一气所生,人之生命是宇宙精神的自然而然的显现,人的真实生命,不虚妄,无杂质,既不惑于知,又不诱于欲。故《庄子》认为,茫茫人流,人之归于自然,就是归复自己的真实生命,所谓“合于天”。《庄子》强调:“浮游乎物之祖”“浮游乎物之初”“与物有宜”“与物为春”,归复万物之本,即归于大道。“将反于宗”,反映了庄子哲学的倾向。

庄子并非是“蔽于天而不知人”,庄子是借天而言人,其哲学所关注的中心是人的真实生命,他的哲学体系即沿此而展开。《庄子》哲学源于对人存在状态的思考。《庄子》认为,茫茫人流中大多数人都处于一种“伪”的状态中,不从自然(真实生命)出发,随物旁流,因知漫衍,荒荒乎终日,真实生命处于被吞噬的过程中。人存在于“异在”之中。庄子认为,人的个体存在具有局限性,生命的脆弱和欲望的滋蔓,将人的圆融生命撕裂。《齐物论》云:“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不仅人类有天然的个体存在的弱点,庄子认为,人还存在着无所不在的社会性迷思。

庄子哲学的核心是生命,而充满着机心和角杀的理性社会并不能提供一条真正的养生之道。庄子要将人类从生生相杀的怪圈中拯救出来,返生命之本真,使生命真正畅达起来。庄子要回到自然中,回到人的本性之中,回到无机心的时代,回到无知识的时光,回到无秩序的先秩序,回到一片自由的世界中。庄子不是以知识的途径去追求,而是建立一种自然的世界,这个世界从行为方式上看,是无为的;从价值标准上看,是平等的;从目的上看,是无目的的;从感受上看,是无得无失无情的;从本质上看,是由于自性的。

《庄子》所提出的达生说,是要恢复人的真实生命。因为失生所以要复生,因为生命无不在冲突之中,所以说要畅生。《庄子》提出达生的道路,是要以心灵去体验,天地万物不待他成而自成,人也必不待他成以自成。体悟过程不是知识的活动,不是道德之归宿,而是一种彻底的审美情调和艺术精神。在这种体验中畅游生命之乐,吟味人生乐趣,感受人与天地万物豁然贯通所带来的无上快慰。《庄子》细腻地描绘了人畅游生命的快乐。这种“畅生”,用《则阳》的两句话概括,就是“圣人达绸缪,周尽一体矣”。成玄英疏云:“夫智周万物,穷理尽性,物我不二,故混同一体矣。”心与万物相与优游,契合无间,无所依待,无所束缚,无所滞碍,款款然而尽情畅游生命,吮吸生生精气。

庄子哲学不是就一地一国立论,他所反对的也并不是一派一说。庄子思考的不是他自己的处境,虽然他的个人处境促进了他的思考,他思考的是人的存在的命运。在他看来,人类在“文明”的发展过程中,学说林立,机心日多,智慧频起,世界似乎很热闹,但却是彻骨的冷寂。人失去了自己的生命故乡。闻一多说:“庄子的著述,与其说是哲学,毋宁说是客中思家的哀呼;他运用思想,与其说是寻找真理,毋宁说是眺望故乡,咀嚼旧梦。”他的这一判断是很有见地的。《则阳》中说:“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祖国和故乡,看到心里就愉快,即使是丘陵草木遮挡了她的大部,但想到还是令人激动。何况亲自来到她的身边)王先谦集解引宣颖云:“以故乡喻本性。”这是有道理的。这故乡就是他的生命之本、自然之本。在庄子,回归自然,就是回归生命故乡,回归生命之大本。人若能归复生命,即如还乡,久违的“故国故乡”唤起人的一片亲情,不禁畅然高蹈,于此尽销万古清愁。在此畅生之境中,人生虽短,却可以任自然之化,颐养生命。

二、卫生

达生畅生只有在个体心灵中才能实现。人怎样才能保持达于大道的心态,这是道家生命哲学关注的重要问题。道家于此提出“卫生”的观点。《庄子·庚桑楚》说:

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

这里借老子之口,列出一系列“卫生”之方。所谓“卫生”者,就是颐养生命,守护灵台,持守宁静专一之心灵。“卫生”是渐进的。“抱一”是守真不二,专心致志;“勿失”是自得于心;“知吉凶”,是心灵宁静玄深,妙通神灵;“能止乎”,即归于虚静待物之状态;“能已”,即进入忘己忘物之悟道境界;“能舍诸人而求诸己”,即去除一切缠绕,由依他起而返归于“咸其自取”的境界;“能翛然”,是说与万物一体,交相往来,无所滞碍;“能侗然”,是说忘却知识;“能儿子”则是“卫生”所达到的最高境界,即本真,即自然。

从这一渐进过程看,“卫生”主要在于造成一种身心融合的心灵氛围。在《庄子》哲学中,生命有三种层次:生理生命、心理生命和宇宙生命。生理生命是基础,生理与心理的和融,是达到人与宇宙生命相契合的必要前提。生理心理之和融,用《庄子》的话说就是“全汝形,抱汝生”,从而将内心世界变成一片空灵清静的世界。《庄子》于此提出“和”的重要主张:“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慎守汝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在宥》),“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和就是自我生命的自由兴现,自在自得。

《庄子》“卫生”说强调生理和心理之和融,在以下这段话中表现无遗,《养生主》云: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这段话将知识和生命比照而谈,生命有限,而知识无穷尽。以有限之生命,追求无穷之知识,必然会弄得疲惫不堪。求知不是生命所必须,而养生方是生命之基础。这里的“缘督以为经”乃庄学中的重要思想。王夫之《庄子解》释云:“身后之中脉曰督。缘督者,以清微纤妙之气,循虚而行,自顺以适得其中。”“缘督以为经”讲的就是顺应人的生理生命,由经络学说说人的内气之和平。庄子强调,放弃大脑中对知识的求取,强化血气中对生命的养育,保养生命之道,不是求知,而是养气、养生。正是因此,由于有“心”——致使生命的器官——的孱入,使得“思”由外在的求取,返归内在的养育;由知识的获得,变而为精神的养练。在《庄子》中,求知,我思,被“养生”“德充”这样的命题所取代。在儒家,养气中强调配义与道,表现出对理(秩序)的倾心,如“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但在道家这样的路径被排除了。

原始道家的达生、卫生以及由此延伸的养生、摄生、全生、抱生、持生等思想,反映了道家生命哲学的倾向。道家生命哲学的逻辑是:此生为伪生,通过卫生、达生、养生等生命之培育过程,最终复归于本生。这一套生命观念和后来大乘佛学接轨,在成就中国艺术精神、培植纯粹审美心灵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中国艺术家对此种生命哲学深有会心,如南朝宋大诗人谢灵运诗云:“万事难并欢,达生幸可托。”《斋中读书》,见《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之《宋诗》卷二。“聊取永日闲,卫生自有经。”《还旧园作,见颜范二中书》,出处同上。“虑淡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石壁精舍还湖中作》,出处同上。所拈正是庄子的话头。

三、赏生

重视感性生命本来应是《庄子》哲学的题中应有之义,但由于它强调对道的体认,“天地之美”只是道的显现形式,因而对感性形态美注目无多,它更重视的是道的本体境界。

这一缺憾在魏晋玄学中得到一定程度的弥补。以王弼为代表的本无论哲学,将以无为本的道家思想推向高峰,而以郭象为代表的崇有哲学却又从“有”的角度对道家思想予以展拓,这对后世中国艺术产生深刻的影响。

郭象哲学在历史上误解多过理解。一方面,因《世说新语·文学》载郭象为人轻薄,窃向秀《庄子说》为己有,故为世所讥,其言也因而不为世所重。关于《庄子注》的著作权问题,目前学术界渐渐趋向于这样的观点:郭注对向注实有所取资,但在其基础上又有重大发展。如汤一介指出,郭注是对向注的“述而广之”,二者观点有重大差异汤一介《郭象与魏晋玄学》,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向注还没有摆脱王、何贵无思想的影响,仍认为有个不生不化的“生化之本”,而郭注则完全否认了“无能生有”,明确擎起“有”的旗帜。郭象的《庄子注》是一个具有独立价值的哲学理论系统,故本文所谈《庄子注》即以郭象为它的真正作者。另一方面,因郭象独标群有,后代论者认为他乖违道家本旨,对道家哲学走向没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郭象哲学确实有不少方面与庄子思想有出入,实际上,郭象是“有意地误读”,他是通过对庄子思想的阐释,表达自己的思考。与其说他背离道家本旨,毋宁说他在道家基础上进行了杰出的创造。

郭象在以下几个方面对庄子哲学进行了创造性剔发,所显示的新哲学路向,促进了中国美学和艺术理论的新思考。

(一)面向万有。郭象以重“有”为其哲学的根本特点。傅伟勋说:“郭象哲学可以规定之为‘彻底的自然主义’(radical naturalism),他排除了整个道家的(超)形上学,一切还原为万事万物自然独化的显现过程。”《中国哲学中的儒道释》,第387页,三联书店,1989年。王弼以为天地万物都生于“无”,而郭象认为:“无则无矣,不能生有。”意思是说,本身是“无”,怎么生“有”?“有”不待他物而自建。《天下注》云:“夫无有,何能所建?建之以常无有,则明有物之自建也。自天地以及群物,皆各自得而已。”万物自建自得,自本自根,自发自生。郭象排除了“无”可生“有”的可能性,他说:“无不得化而为有,有亦不得化而为无矣。”郭象认为,不存在一个在“有”之外的抽象本体“无”来控制“有”,“无”不能生“有”,“有”之所以生,“物物者无物,其自物耳”,“有”之存是“无待”——不需要任何其他条件的。他将庄子哲学的“无待”观念推向对“无”的否定中,“有”也不需要待“无”。郭象这一看法,是一重大的哲学转变,它在道器、现象与本体的传统哲学思维中开辟了另外一条道路,动摇了传统哲学的现象本体二元结构。郭象的崇“有”重新诠释了“世界的意义何以存在”的命题,他的回答是,世界的意义只在世界本身,存在的光明,不是抽象的道所照亮的。这样的思想直指感性现象本身,显然在美学上具有重要意义。

(二)重视实存。郭象的“自性”理论也是一个在后代艺术理论中引起广泛兴趣的思想。郭象既然肯定了“有”是唯一的真实存在,同时,又认为“有”是各自独立的,各有自己的“性分”,《山木》注云:“凡所谓天,皆明不为而自然。言自然则自然矣。人安能故有此自然哉?自然耳,故曰性。”物各自尔,在在有别,这是绝对的,正像禅宗所说的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国,一物有一物存之性,它是自在而圆足的。但从另外一方面来看,物物又是相通无碍的,正如郭象所说的:“物各自然,不知所以然而然,则形虽弥异,其然弥同。”不过这种“同”不是王弼所说的绝对的化生万物的“理”,而是生命的共通。王弼关心的是内在“一”,郭象关心的是外在的“群”,因为他认为万物是一个自在自足、自我生成、自在运作的现象实在。郭象的这一理论在美学上富有启发性,没有一个抽象的绝对的本体在,即自然即本体,感性生命的无碍兴现就是本体。仅仅重视自然是不够的,只有把自然当作一个生命本体,当作意义的根源,才能真正突破“以形媚道”的传统。

王弼哲学推阐了易学中的体用观,以无为体,以有为用,有是无的显现,有只作为无的媒介而存在才有意义。而郭象的思路不是体用二分。他虽然没有像后代南宗禅那样彻底超越以无为体、以有为用的思路,他的哲学仍然将“有”与“无”相对而言,但“无”的意义被弱化了。“有”不是形而上的“无”的感性载体,它“自尔”“独化”,不体现某种形而上之理。虽然它也包括“理”,但并非形而上的抽象意义,而是“自性”之理、“独化”之理、“无为”之理。亦即诗人所拈出的“山水即天理”“寓目理自陈”的理。当陶渊明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时,南山“显现”了,一种生命的自足显现,他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他的所谓“真意”,我们不可作抽象的“道”来理会,就是山水即天理之理,就是当下显现的存在本身。南山不是抽象的本体的载体。诗人在这里感受的是一个圆足的世界。圆是说其充满,无稍欠缺;足说的是不待他成,自己而成,自己而足。

(三)平等觉慧。在认识论上,郭象既然认为万物是一个自尔独化的生命实体,因此人们面对万物,亦须以平等的态度相待,郭象将庄子的齐物思想再向前推进一步。郭象认为,庄子之濠梁之乐还欠彻底,“以陆生之所安,知水生之所乐,未足称妙”,物各自性,率尔造极,无待乎真人真知,更没有小大之辨的必要。郭象《逍遥游注》云:“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他强调物物之间的平等,人作为万物之一分子,应以平等的态度看物,以“物态化”的心灵去体验物,与物融为一体。郭象所开出的不是“爱物”的态度,而是彻底地解脱物的对象化存在地位。这其实也是唐代以来中国美学思考的重要问题之一。

从以上几个方面看,郭象哲学其实是“天才的误读”。他继承庄子自然无为思想,但又以此为武器对庄子哲学本身进行了改造,这种改造很富哲学价值,在美学上也深有意义。如在对感性生命的问题上,庄子哲学所重在心灵境界的拓展,对旁日月、挟宇宙、游于尘垢之外的逍遥无待境界投以关注,中国传统体验美学深得其沾溉。但庄子和老子一样,认为万物之后有一抽象绝对的本体存在,因此,庄子哲学所重在道,心斋坐忘也是为了探得道的“玄珠”。庄子对具体的感性形态注目无多,在现象和本体之中,他重视的是本体之美,而感性之美只是导人以欲望的渊薮,如他所举的一些得道之人,多是残缺的、病态的,如哀骀它、支离疏、王骀(兀者)、申徒嘉(兀者,断足)、叔山无趾(兀者)、支离无(曲足、怄背、无唇)等等,虽然没有外在的人体美,却有内在心灵境界的美。对自然之存在,他也持相近的态度,他说:“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但他认为,这种美只是虚妄的美,他接下去说,“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感性的美在他这里被虚化了。但郭象哲学却不同,郭象哲学当然不是所谓重视环境的哲学,或者什么生态哲学,他不是将人们的目光引向外在自然。但其彻底的自然主义和现象实在论,显然会引出对“有”的关注,自然地导入对存在意义的思考、对感性存在美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