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生食得一味咸
近来,每一次徘徊于菜市,都极迷惘,转来转去,一点采买的欲望也无。无非土豆、山药、莴笋、豆芽、千张……对一切菜式均提不起兴趣,实在不想烧饭了,简直到了厌憎的程度。
今天唯独买回一把紫菜薹。午餐,两个菜:炝紫菜薹,为其一;另一道是咸鱼,隔日剩下的,回锅热一热。因为腌鱼的咸香,难得下饭。春来,胃口一贯差得很,食几块咸鱼,也能顺利将半碗饭送下去,一粒不剩。
菜市水产区遍布激素速催的各色鱼类,肉质松散,寡兴得很,我家一年四季的餐桌上难得见到它们的身影。这咸鱼的前身是一条鳙鱼,家里老人亲自从水库边买回腌制而成,或许没有喂养饲料的缘故,肉质特别紧实。剁成块,用开水浸泡半小时,炝锅时,佐以大量浓醋,另加八角、藤椒、陈皮、干辣椒,炒至出味,老抽上色,开水没过鱼块,渐次搁三两粒冰糖起鲜,改至文火慢慢焖煮,飘荡了一屋子的麻辣咸香。
咸鱼怎么如此勾人食欲呢?将半碗饭吃完,还要贪婪着空口吃一块,齁咸齁咸,倒半碗开水,抿一口黄澄澄的鱼肉,喝一口白水,这样的时刻,竟成了一日里无上的福报。
去年,吃到过一只咸野鸭。野鸭皮下一丝脂肪也无,浑身遍布瘦肉。我家特别备有一把利斧,专门用来剁咸货。那只咸野鸭横陈于砧板,一斧头下去,鸭肉纤维毕现,真是太美丽了。鸭肉经过长时间的腌制、发酵,被寒风吹了一冬,鲜红的鸭肉变成紫檀色,且自带光芒,钻石一般泛光,这光并非强光,而是幽光。谁能想到一块被剁开的咸鸭肉当真成了一件小小的艺术品?非常富于审美力。我拿在手上,看了又看。未加任何作料,隔水蒸熟,只一个字——香,隔世的香,无一可比的香。高温蒸煮后的鸭肉,于颜色上,又有了一次变化,由幽光的紫檀变成绛红。拿一块,用手撕着吃,鸭肉纤维一缕一缕,入口,皆成芬芳馥郁,越嚼越有韧劲儿,到末了,连槽牙都要贪恋起它的美味来,强留了许多肉纤维于牙缝里。
一餐野鸭肉食毕,也挺费神的,过后,还要拿着牙签,对镜将肉屑悉数剔出。
近年秋冬季,菜市里也有野鸭售卖,当然不属于二级保护禽类纯种野鸭,而是经过驯化养殖而成。商贩论只卖,四十元一只,两斤重的样子。买过一只,红烧之,并非预期中的味美,肉柴不论,更没有禽类的甘香。工业流水线上饲料喂大的禽类,谈何香起呢?
我吃到的咸野鸭,也是这个驯化的鸭种,却分外香。
鹅,也是如此。现在都是圈在窝棚里以饲料喂养,皮下脂肪多得隆起。新鲜的红烧鹅,除了烹饪出半锅油以外,香味一无所获,但,咸鹅,则大大不同。
作为北地的合肥周边县市,一直有腌制禽类的传统,确实是独一味的香。一般都是讲究隔水蒸透。尤其在对付咸鹅、咸鸭两物时,最好加黄豆一起蒸,禽类蒸出的荤油被干黄豆吸饱,吃起来,有了糯香。每次蒸上一海碗,成了每日早餐永远吃不厌的佐粥小菜。
定居合肥十余年,自冬至春,这些咸味未曾断过档——一年年,从老人那里拎回来。
除了书写,我对一切人间俗事,似乎没有过片刻的耐心,连雨伞一角脱了线,也无耐心缝起来,何况其他?但是,每一年,总有那么一天,我都耐下性子坐在矮凳上,将拿回的咸鹅咸鸭咸鱼,认认真真地剁成小块,分装于食品袋内,条理分明地码在冰箱里冻藏起来。每逢不想烧菜时,这些咸货则充当了主菜角色,只需炒一盘青菜,便是囫囵一餐,甚至连汤也不做,饭后就着一块咸货,喝下半碗开水完事。
有一个同事,六安霍山人氏。他深居家乡的父亲每年都要喂养一头黑毛猪,腊月里杀了,全部制成腊肉。数年如一日,每逢三九寒冬,这个同事便在单位QQ群里售卖腊肉,各部门同事趋之若鹜。居我家后一幢的同事几乎年年买。有一回,我们同在小区散步,她老饕一般向我形容,用家养黑毛猪做的咸肉有多么可口。这个同事会吃,她买的是一刀带肋排的咸肉,直接放砂罐煨熟。她说:“你不知道哎,直接拿一块咸排骨啃,有多么过瘾。”
每年,家里老人都会腌好咸肉让我们带回,出于节俭的缘由,一直未曾买过霍山同事家的咸肉,所以呢,那一块块被同事当零食拿在手上啃的咸肋排的美味,终究成了一种清虚的传说,一直袅绕于我的舌尖。不是有这么一说吗?吃不到的天鹅肉,永远是天鹅肉;吃到的,都成了粪土。
每年,将咸肉切成三四两重的一块块,冻藏于冰箱内。要吃时,拿一块出来,温水浸泡,片成薄片,入锅煸出油后,投以一把青蒜,爆炒。出于一切咸货的共性,着实下饭得很。咸肉炒熟以后,搛一片放在眼前,可照见对面的人影,这就证明咸肉腌制的功夫到家了。四川有一道名小吃——灯影牛肉,就是可以透过一片牛肉照见对面的人影。中国的饮食,向来精深浩繁驳杂,原本没有穿透力的家禽肉类,佐以食盐,与漫长的时间共谋,到了涅槃时刻,却拥有了穿透岁月的力量。
童年的记忆里,总是有一个豌豆上市的仲春,始终忘不了。一天早晨,妈妈摇醒睡得酣甜的我,告知煮了豌豆咸肉饭在锅里,让起床记得吃。她早早吃过,趁天未亮,急急赶至十几里远的山里挑柴……想想吧,自家种出的糯米杂以豌豆、咸肉粒,放在土灶大锅里,以柴火焖熟,吃一碗,该有多么富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在我的家乡,平素连新鲜猪肉都吃不到的年月,妈妈何曾如此奢侈?她究竟从哪里得来那一小块咸肉呢?百思不得其解。
人生一路行来,总伴有数不清的谜团,无所谓解或不解了。
刚刚午休,勉强入睡十几分钟。就这短暂的时辰,都不肯将人放过,竟命令我在梦里——写文章。已经写至收尾的程度了。梦里,我前前后后、反反复复修改……忽然惊醒,翻个身,什么也记不起来,懊恼万分!可是,隔了三十多年的光阴,童年的那个仲春,妈妈煮的一锅豌豆咸肉饭的滋味,让我没齿难忘。
孩子喜食糯米圆子,也是合肥这边的春节吃食之一。年三十,从老人那里带回二三十只,每次蒸三四只给他。吃完了,他仍有念想。倘若放在往年,肯定要亲自动手做一批了。往年,每到春节前夕,都要炸一些肉圆子。今年,实在身困心乏,力不从心了。
庾信赋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也是我的心境了。
日子过来过去的,不免有生死存亡之惑。这样的心境里,也就配一碗咸鱼吃吃。所谓粗茶淡饭,倒也合衬。
昨夜风狂雨骤,清早出来一看,小区里原本干枯的柳枝纷纷爆了芽,惹人站在那里看了又看,心里自是异样——万物真是神奇,实在是一夜间的剧变。唯独人不是这样的——人是一日日地、缓慢地在春去春来的轮回里不知不觉间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