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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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想而不得的吃食

早年旅居北方小城,每天清晨,总会在小巷口遇见那位胖婶。她系着竹青色围裙,早早将摊子支出来,最显眼的是煤炉上端坐的那口壮硕的白铁锅——锅里正蒸着羊肉烧卖。隆冬,炉火正旺,白雾茫茫间,老远便能闻见飘荡着的羊肉香气。这种奇异的肉香不停地在空气中加强信号,迅速被胃接受了,胃不禁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惹得你不得不于摊前驻足。

胖婶全身皆白——她的袄裤她的头发,统统被面粉染了一遍。生得富态的女子,天生给人亲近感,你一见她,顿觉踏实、安稳。难怪中国所有的佛,一律胖乎乎的,笑起来,下巴全被颤抖的肉褶子占据了。而瘦子呢,总是容易给人以时时警觉、心机占尽的误解,纵然一个瘦子从未开口,也总是给人留下精明的错觉。胖婶右手不停歇地操持着擀面杖,左手旋着面皮,三下两下,一张面皮便归整好了。她用的是巧劲,擀出的面皮一律中间厚四周薄。擀好十几张皮,就开始包了。一张皮摊于左手掌心上,右手挖一大勺羊肉糜搁在皮上,两手再那么轻轻一挤,一攥,一只烧卖瞬间而成,放在竹篾上,又成了一朵花,花边还打着无数道皱褶,相当好看。

等十几只烧卖包好,锅里的差不多也熟了。铁盖揭开,肉香肆意奔窜。胖婶用一种特制的扁扁的木夹子飞快地将烧卖一只只夹起,依次搁在浅盘中,而后一盘盘端过去……食客们坐在摊子的另一头,皆默默然不作一声地吃起来。一口下去,香、烫、滑、腴,无与伦比,人间至味。吃完三五只,再喝一碗稀溜溜的麦仁粥,瞬间有八分饱了,也顺便解了腻。付完钱,心满意足离开,接下来的一天都会过得堂正庄重。

许多年没有吃到羊肉烧卖了。

有一回,在梦里,远远看见胖婶的小食摊,简直喜自天降,飞奔而去,还是早年那样陈旧的小摊,塑料凳上布满污迹。这又有什么可介意的呢?且坐下吧……不知怎么的,突然醒了,嘴角空留羊肉余味,好生怅然。

自古好梦难圆。

去年,有一次加班晚了,就近在单位对面的银泰城找吃的,偶然发现“西贝莜面”连锁店。进去坐定,打开菜单一看,嚯,嚯,嚯——竟有羊肉烧卖!朝夕思念经年,终于得以重逢。纵然价格昂贵,也还是点了四只。

因为现蒸,枯等良久。服务生总算袅袅地端来了,望之,好看,也精致。竹质的迷你蒸笼,每一只烧卖下垫一张白棉纸。搛一只,吹凉,一口咬下去,颇觉失望——京葱丝放得太多。简直令人发指——一只烧卖里掺了三分之二的京葱丝,剩下那一丢丢羊肉的鲜香,早被呛人的葱味盖过,再没什么吃头。憾事一桩!好比与一个人隔了千山万水地热恋经年,醒里梦里都是他,到临了,终于一见,却早已物是人非。不如不见,至少还存有一个无穷的幻想。日子因为幻想而不再空虚,也更有意义。

大约过了半年,照旧不死心,又去了一次“西贝莜面”——对羊肉烧卖实在是想念啊。思忖着,说不定早已有客人提了建议,这次京葱丝说不定少放了呢。

待烧卖端上来,一尝,依然如昨,叫人彻底绝了念想。

日子一贯寡淡如流水。每一个周日的早晨,赖床终究容易叫人产生堕落的空虚感。当意识到这一点时,仿佛受到惊吓一样,忽地爬起来,想振作振作精神,把日子弄得阳光一点,于是想出一个饕餮的点子——纵然吃不到可口的羊肉烧卖,也可退而求其次,去耿福兴吃小笼包啊。耿福兴是芜湖的老字号,近年终于将分店开到合肥。

周日不太堵车,大约四十分钟的车程。全家穿戴整齐,浩浩荡荡来到耿福兴。饭桌上,孩子说:“妈妈这么喜欢小笼包,那我们就一个月来一次吧。”稚童言犹在耳,真是让一个个平凡的清晨顷刻间有了魔幻的色彩。

前阵,看一位画家的书,其中有一篇写到包头的羊肉烧卖,真是惊艳。

这位画家说内蒙古的羊肉烧卖“是同类食物中全世界最好吃的”。内蒙古那地方的小馆子习惯绝早开门,天黑黑的,灯火明灭处,食客们在白烟吞吐中进出——此情此景,隔着几千公里的山水想象着,都是一番怡人的生活景致。内蒙古人吃羊肉烧卖喜欢喝砖茶,解腻之用吧。坐定,店家问客人:“要几两?”画家打江南去的,不明就里,随口说:“二两。”端上来,竟然多得吃不掉,只好打包带走。

包头人实诚,他们问的几两,并非整个羊肉烧卖的重量,而是单指包羊肉烧卖的面粉重量。实则,一两面粉可以包六个烧卖。每一只烧卖都是拳头般大小,里面的馅全是羊肉。

看那篇文章,把人馋得口水在舌上肆意打转转。可以想象到,包头的羊肉烧卖吃到嘴里,何等丰腴、润滑。拳头大的烧卖,我一次顶多可以吃掉三只吧,然后再慢慢喝掉半壶砖茶。走出店门,春和景明,一天的心情都是殷实而富足的。

居合肥经年,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好的早餐可食,年年如一日地在家喝粥。外面苍蝇馆的早点,实在乏善可陈。一直吃不惯这里的包子,皮厚,实坨坨的,绝无松软糯香的口感。烧卖也有,包了一坨软不拉叽的糯米饭,瘦肉粒皆无,黏腻的猪油直淌,除了无话可说,实在没什么可评价的,简直难以下咽。合肥这边还有一种小吃——千张卷油条,看着都怕。千张成捆地买来,也不清洗,拿一张,草纸一样铺在砧板上,夹点胡萝卜丝、黄瓜丝,拿过一根油条,呼啦啦卷上。看别人拿在手上咬,鸡皮疙瘩都起了,简直瘆得慌。北地人的吃食,总是侉里侉气的,不精致,让人丝毫体味不出埋伏于生活的那么一点百转千回的意思来。

这样粗糙的日子,我一过十来年。

不免常常想念芜湖。

芜湖早餐的丰盛自不待言。小笼包、乌米糍饭、煮干丝、虾皮小馄饨、虾子面、炒面、锅贴、油煎包、豆腐脑、八宝粥……什么口味的都有。我喜欢乌米糍饭。正是仲春时节,乌饭草长出来了,买回攥出浓郁的黑汁,浸泡糯米一宿,翌日蒸出,则是碳素墨水一样的乌饭了。包一坨乌米,中间夹一两勺白糖芝麻,可边走边吃,或者要一杯豆浆,饭一口,水一口,简单,平易,风味至佳。吃着吃着,遂到了单位所在的那条街,手指黏黏的,怎么搓也搓不掉。

除了乌米饭,还有什么也不掺的纯白糯米饭,分甜、咸两种口味。一个糯米饭小摊,在巷口摆出来,面前搁了数盘炒菜:青椒土豆丝、西葫芦丝、黄瓜丝、榨菜丝、香肠火腿丝……还另坐一口热锅,巨大的蒸笼里正是香气扑鼻的米粉肉与千张。

如果热爱荤食,先盛大半碗糯米饭,搛七八块米粉肉和一坨千张,再配一碗咸口豆腐脑。米粉肉及千张经过长时间蒸煮,一块一块,入口即化,这算软玉温香;过后,再嚼一口糯米饭,韧且糯,越往后嚼越香,一颗颗米粒子蒸得亮晶晶、硬硬的。吃糯米饭,一定不要煮出来的软瘪瘪的那种,干蒸出来的口感尤妙。坐在小桌旁,眼望虚空,一口一口慢嚼着这一碗糯米饭,来往眼前的人影瞬间消遁,整个清晨的喧嚣默片一样消逝,耳畔唯有晚春的风声鸟鸣,似乎给了你深山入定般的禅修体验。巷口总有一两棵大树,或者泡桐,或者榆树。泡桐花开至晚春,渐渐有了颓势,正一朵一朵往下落着。熏风逶迤,扑哧一声,一朵紫花跌至脚边,而你正在吃着一碗米粉肉糯米饭,不禁有一刻的恍然,也是浮生若梦的虚幻了……这样的清晨,每每忆及,都是殷实而快乐的。

人生里许多东西,等到烙上了岁月的印迹,偶一回首,方显出可贵来,如去而不返的童年,宝珍一样值得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