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一個好人的《宋江殺惜》
宋江（阮兆輝飾）菜刀怒殺閻惜姣（南鳳飾） （周嘉儀提供）
說到宋江，是《水滸傳》人物中甚難評價的一個，在舞台上也是很難演的角色。他平生幹了兩件大事，一是「私放晁天王」，二是「怒殺閻婆惜」。最近「鳳笙輝劇團」演《宋江怒殺閻婆惜》，劇中宋江城府極深，不見得是正義力量；閻惜姣並不正氣，但也非邪惡化身；張文遠到處問柳尋花，幾個主角沒一個是可愛可親的「好人」。
演出風格有些地方近似京崑路子，整體則仍是粵劇老戲。劇中只有阮兆輝的宋江、南鳳的閻惜姣、梁煒康的張文遠演來有看點。其他如劉唐、林沖、閻婆，劇本沒有用心描劃，演員沒法演好人物，對整齣戲完全起不到烘托作用。林沖與情節進展毫無關連，人物變得可有可無。反而，整晚不該缺的是字幕，要吸納新觀眾和推廣粵劇，字幕仍不可忽略。最礙眼的要算是虎度門附近不斷來回踱步的閒人，白衣紅衣黃衣紫衣的都有。我鄰座的戲劇界專業朋友說，現代劇場舞台管理是不可能容許這等情況出現的。
「殺惜」是老生、花旦的對兒戲。阮兆輝演面黑身矮的宋公明，無論扮相、語氣、唱腔，都甚有說服力。當讀過劉唐轉來梁山泊頭領晁蓋的感謝信及「招賢」書，心裡想，自己是一介良民，只怕「一子錯，便禍臨身」，於是推說要考慮數天，急急告辭。台上清清楚楚是個明哲保身的「公務員」。
到處傳來閻惜姣勾搭張文遠的風言風語，宋公明不由得不走向藏嬌的烏龍院一趟。他不屑去質問，反正眼前並非自己正式妻子，但他又想親近一下美色。只見他放下招文袋，把椅子搬到閻惜姣跟前坐下，把腿擱在她身上。這個動作目的很明顯，京劇演藝家周信芳認為這不正派，會降低宋江的形象，他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演出時，去掉了把腿搭上去的舉動。（《周信芳藝術評論集》）阮兆輝保留古舊演繹法，呈現宋江不過是個疏財扶貧、納養賣身女人為妾的政府官員（押司），動作讓這個不是正義英雄形象的宋江更真實。
演到後來丟失書信，慌張回頭尋找，那鬢亂臉黃的宋江，拚命回憶——捲起招文袋，夾在左腋下，走到房門前，用力拉門，兩臂一張，招文袋就掉在地上！阮兆輝運用「啞劇」重演每節動作，演到這裡就猛然驚嚇到了極點，跳起來摔個「屁股坐子」，獲得了滿堂掌聲。從收信到丟信，從強忍到怒殺，人性表現得統一，可是回家別妻一節，那溫柔淒涼的就不大像宋江，曲詞「何堪死別更慘過生離」又不知意何所指，那時候他的心情怎樣？後悔「包二奶」還是「錯交朋友」？這段尾巴使人物個性模糊了。
南鳳的風情姣戲放得開，與三郎張文遠打情罵俏，演得入木三分。但對付宋江則應要有層次，不宜一味貧嘴聒舌。他猜心事的時候，她感到煩厭，罵他王八，目的在氣走他，永不再返烏龍院，她臉上宜相對地平和。當對方私通梁山書信在握，那時才放膽肆無忌憚，逐步刺激宋江。宋江本來投鼠忌器，被罵王八，忍；逼寫休書，忍；休書寫著「任憑改嫁張文遠」，忍；強迫打手印，都忍。每忍一回，閻惜姣的囂張隨著漸進一步。最後宋江發現換來的竟是一句「明朝交到公廳」，意即討回書信成空，他被逼迫到怒氣沖天，形勢不可逆轉，殺定了！
殺人兇器是甚麼？剪刀？匕首？都不是，是把大菜刀。其實戲眼是「怒殺」，不是情殺，是忍無可忍，為保自己，是非殺不可。看著阮兆輝、南鳳的眼神、表情和一些目的性很強的動作來傳達角色心裡活動，已是矛盾的總爆發，是殺氣的最高潮，觀眾早為之屏息。在最緊張關頭，竟然出現太多擾攘，宋江失手、閻婆惜入場取大菜刀、宋搶刀劈閻臉、閻再入場、閻「菜刀裝臉」再出場死去，只會拖慢節奏。菜刀掛在臉上的死相，幾十年前粵劇刺激官能的誇張手法，今天還用得著嗎？恐怖視覺效果不彰，反引來觀眾一陣笑聲的反效果，甚麼「殺惜」氣氛都給報銷了。
「活捉」是一旦一丑的對兒戲，鬼魂不找兇手報仇，而往尋探情郎，捉去共赴黃泉，做對永久夫妻，很浪漫。梁煒康演的張三郎，齒白唇紅，帽帶繞到額前打個蝴蝶結，扮相直像個「平昔只愛去三瓦兩舍，學得一身風流俊俏」的風月場中老手。「借茶」與「活捉」兩場戲，編排借鑒京崑，梁煒康演來努力，只是「立轉袖」、擁袍脅下疾走的功夫不穩，演來有點勉強，但捕捉人物方面，還是我看到他近期重視演藝能力的甚佳表現。
不明白近年幾齣新戲舊劇，為甚麼都要強調「鴛鴦蝴蝶派以外劇類的觀賞興趣」（場刊）。香港粵劇自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以來，本就類型多元豐富，與其跟「鴛鴦蝴蝶派」劃清界線，倒不如把優質舊戲整理，多在排戲下功夫，研究全盤戲好、詞好且能耐看的因素。武戲文戲、粗獷戲儒雅戲，只要改編好排練好，無任歡迎，香港觀眾一定會買票支持的。
二○一一年一月
閻惜姣的鬼魂「活捉」張文遠（梁煒康飾） （周嘉儀提供）
虎度門 粵劇舞台演員上場下場兩邊的通道口。本來叫做「鬼道門」，表示演員踏出此「門口」，便要忘記本我，去扮演一個古代劇中人或已故歷史人物。
對兒戲 兩個演員對唱或演對手戲來推動情節。
《周信芳藝術評論集》 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一九八二年。
屁股坐子 身體騰空跳起，左腿繃直往上抬，右腿屈膝盤著，落地時，曲膝的腿先著地，臀部坐在右腿上。
立轉袖 使水袖直立轉動的動作，是水袖表演程式，動作難度較大的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