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頓漸有序：《射鵰英雄傳》中郭靖的原型及其英雄歷程
一、前言
在金庸的武俠小說中，《射鵰英雄傳》被視為「佈局最嚴謹、氣派最渾厚的一部小說」。[19]實際上，其所謂的嚴謹佈局與深厚氣派，均其來有自，並非金庸所獨創。郭靖之身世及成長以至於成為保家衞國的英雄，實乃金庸按《說岳全傳》中的岳飛（鵬舉，1103—1142）為原型而展開書寫。金庸在岳飛的原型之上塑造郭靖的成長歷程，幾乎如出一轍，而與此同時又創造了郭靖的學武與領悟歷程，包括其從俠客至英雄的身份轉型。
二、身世、結義及婚姻
《射鵰英雄傳》重在「傳」，即郭靖成為英雄的成長歷程，而其原型實源自錢彩（錦文，1729年前後在世）所著的《說岳全傳》中的岳飛。郭靖與岳飛兩人均自幼喪父，與母親相依為命：郭靖之父郭嘯天死於金兵之手，岳飛之父岳和則死於洪水。[20]郭靖與母親自幼寄居於蒙古鐵木真（成吉思汗，1162—1227）的部落中，岳飛及其母則寄居於河北麒麟村員外王明村中。[21]岳飛與師父周侗結為父子之外，又與王貴、張顯及湯懷結為兄弟：
周侗開言道：「請安人到此，別無話說。只因見令郎十分聰俊，老漢意欲螟蛉為子，特請安人到此相商。」岳安人聽了，不覺兩淚交流，說道：「此子產下三日，就遭洪水之變。妾受先夫臨危重託，幸蒙恩公王員外夫婦收留，尚未報答。我並無三男兩女，只有這一點骨血，只望接續岳氏一脈。此事實難從命，休得見怪！」周侗道：「安人在上，老夫非是擅敢唐突。因見令郎題詩抱負，後來必成大器。但無一個名師點撥，這叫做『玉不琢，不成器』，豈不可惜？老夫不是誇口，空有一身本事，傳了兩個徒弟，俱被奸臣害死。目下雖然教訓着這三個小學生，不該在王員外、安人面前說，那裏及得令郎這般英傑？那螟蛉之說非比過繼，既不更名，又不改姓，只要權時認作父子稱呼，以便老漢將平生本事，盡心傳得一人。後來老漢百年之後，只要令郎把我這幾根老骨頭掩埋在土，不致暴露，就是完局了。望安人慨允！」
岳安人聽了，尚未開言，岳飛道：「既不更名改姓，請爹爹上坐，待孩兒拜見。」就走上前，朝着周侗跪下，深深的就是八拜。……
次日，岳飛進館攻書。周侗見岳飛家道貧寒，就叫他四人結為兄弟。各人回去，與父親說知，盡皆歡喜。[22]
而郭靖則與拖雷結義為兄弟：
拖雷道：「我剛才和郭兄弟在河邊結安答，他送了我這個。」說着手裏一揚，那是一塊紅色的汗巾，上面繡了花紋，原來是李萍給兒子做的。鐵木真想起自己幼時與札木合結義之事，心中感到一陣溫暖，臉上登現慈和之色，又見馬前兩個孩子天真爛漫，溫言道：「你送了他甚麼？」郭靖指着自己頭頸道：「這個！」鐵木真見是幼子平素在頸中所戴的黃金項圈，微微一笑，道：「你們兩個以後可要相親相愛，互相扶助。」拖雷和郭靖點頭答應。[23]
漢族的郭靖與蒙古族的拖雷結為兄弟，在日後為郭靖拒絕接受成吉思汗的南侵命令埋下伏筆，郭靖在手足之情與家國大義的兩難下，自是不得已的以保家衞國為重，忍痛與一起成長的拖雷分道揚鑣。
在婚姻方面，岳飛獲縣令李春將女兒許配：
李春大喜道：「令郎青春幾歲了？曾畢姻否？」周侗道：「虛度二八，尚未定親。」李春道：「大哥若不嫌棄，願將小女許配令郎，未識尊意允否？」周侗道：「如此甚妙，只恐高攀不起。」李春道：「相好弟兄，何必客套。小弟即此一言為定，明日將小女庚帖送來。」周侗謝了，即叫岳飛：「可過來拜謝了岳父。」岳飛即上來拜謝過了。[24]
而郭靖則獲鐵木真封為金刀駙馬，成吉思汗道：「我把華箏給你，從明天起，你是我的金刀駙馬。」[25]當然，郭靖的金刀駙馬並沒有成為事實，自他回了中原便自由戀愛，喜歡上了黃蓉；而岳飛則與李小姐結為夫婦。此處關鍵在於，金庸又藉郭靖本可在征戰有功的情況下辭掉其與華箏的婚約，而郭靖卻選擇了請求成吉思汗別屠城，由此以突顯郭靖存仁義而捨小我之襟懷。
三、奇遇
郭靖與岳飛在成長的歷程上，均屢遭奇遇。郭靖獲蒙古神箭手哲別授予箭術，因一箭雙鵰而名震大漠：
他跟江南六怪練了十年武藝，上乘武功雖未窺堂奧，但雙臂之勁，眼力之準，卻已非比尋常，眼見兩頭黑鵰比翼從左首飛過，左臂微挪，瞄準了黑鵰項頸，右手五指急鬆，正是：弓彎有若滿月，箭去恰如流星。黑鵰待要閃避，箭桿已從項頸對穿而過。這一箭勁力未衰，恰好又射進第二頭黑鵰腹內，利箭貫着雙鵰，自空急墮。眾人齊聲喝彩。……鐵木真生平最愛的是良將勇士，見郭靖一箭力貫雙鵰，心中甚喜。要知北國大鵰非比尋常，雙翅展開來足有一丈多長，羽毛堅硬如鐵，撲擊而下，能把整頭小馬大羊攫到空中，端的厲害之極，連虎豹遇到大鵰時也要迅速躲避。一箭雙鵰，殊屬難能。鐵木真命親兵收起雙鵰，笑道：「好孩子，你的箭法好得很啊！」郭靖不掩哲別之功，道：「是哲別師父教我的。」鐵木真笑道：「師父是哲別，徒弟也是哲別。」在蒙古語中，哲別是神箭手之意。[26]
其實，郭靖一箭雙鵰這一幕主要來自《說唐》第八回的「叔寶神箭射雙鵰」：
只見遠遠地有兩隻餓老鷹，在前村抓了人家一隻雞，一隻雌的抓着雞在下，一隻雄的撲着翅在上，帶奪帶飛的追將下。事有湊巧，那雄的在上，雌的在下，兩邊的撲將攏來，合着油瓶蓋踏起雄來。叔寶觀得較親，搭上朱紅箭，扯滿虎筋弦，弓開如半輪秋月，箭發似一點寒星，颼的一聲響，卻把兩隻鷹和那小雞，一箭貫了胸脯，撲地跌將下來。大小三軍齊聲吶喊，眾將把掌稱奇，同聲喝彩。軍政官取了一箭雙鷹，同叔寶上前繳令。羅公看了讚道：「好神箭也！」心中大喜。[27]
兩段文字的分別只在於郭靖射黑鵰而秦叔寶射黑鷹而已，而一箭雙鵰（鷹）則如一。而《說唐》中的鷹所捕抓的小雞則改為《射鵰英雄傳》中郭靖所保護的一對小白鵰。至於郭靖的神射功夫，則乃擷取自《說岳全傳》中岳飛的神射功夫的部分材料。岳飛獲師父周侗傳授的十八般武藝中，其中一項便是能於二百四十步之外左右開三百斤的「神臂弓」，並藉此於縣考中奪冠：
周侗道：「不瞞老弟說，令愛是親生，此子卻是愚兄螟蛉的，名喚岳飛。請賢弟看他的弓箭如何？」李春道：「令徒如此，令郎一定好的，何須看得？」周侗道：「賢弟，此乃為國家選取英才，是要從公的。況且也要使大眾心服，豈可草草作情麼？」李春道：「既如此，叫從人將垛子取上來些。」岳飛道：「再要下些。」縣主道：「就下些。」從人答應。岳飛又稟：「還要下些。」李春向周侗道：「令郎能射多少步數？」周侗道：「小兒年紀雖輕，卻開得硬弓，恐要射到二百四十步。」李春口內稱讚，心裏不信，便吩咐：「把箭垛擺列二百四十步！」
列位要曉得，岳大爺的神力，是周先生傳授的「神臂弓」，能開三百餘斤，並能左右射，李縣主如何知道！看那岳大爺走下階去，立定身，拈定弓，搭上箭，颼颼的連發了九枝。那打鼓的從第一枝箭打起，直打到第九枝，方才住手。[28]
周侗作為箭術老師所傳授的「神臂弓」，亦即哲別（神箭手）授予郭靖的百步穿楊之術。再者，郭靖在蒙古獲得一對白鵰：
那道士將劍往地下一擲，笑道：「那白鵰十分可敬，牠的後嗣不能不救！」[29]
《說唐》中秦叔寶所救的小雞在小說中沒甚麼功能，而郭靖所救的白鵰便仿如江南七怪所欲保護的義士郭嘯天之後的郭靖。及至中指峰前，雙鵰背負郭、黃兩人脫險，實已近乎神鵰：
雌鵰背上斗輕，縱吭歡唳，振翅直上。雙鵰負着二人，比翼北去。[30]
可見雙鵰與郭靖如影相隨，其重要性可見一斑，原因便在於《說岳全傳》中的岳飛便是大鵬金翅明王（大鵬鳥）之化身：
且說西方極樂世界大雷音寺我佛如來，一日端坐九品蓮台，旁列着四大菩薩、八大金剛、五百羅漢、三千揭諦、比丘尼、比丘僧、優婆夷、優婆塞，共諸天護法聖眾，齊聽講說妙法真經。正說得天花亂墜、寶雨繽紛之際，不期有一位星官，乃是女土蝠，偶在蓮台之下聽講，一時忍不住，撒出一個臭屁來。我佛原是個大慈大悲之主，毫不在意。不道惱了佛頂上頭一位護法神祇，名為大鵬金翅明王，眼射金光，背呈祥瑞，見那女土蝠污穢不潔，不覺大怒，展開雙翅落下來，望着女土蝠頭上，這一嘴就啄死了。……
且說佛爺將慧眼一觀，口稱：「善哉，善哉！原來有此一段因果。」即喚大鵬鳥近前，喝道：「你這孽畜！既歸我教，怎不皈依五戒，輒敢如此行兇？我這裏用你不着，今將你降落紅塵，償還冤債，直待功成行滿，方許你歸山，再成正果。」大鵬鳥遵了法旨，飛出雷音寺，徑來東土投胎不表。……老祖道：「非也！此乃我佛如來恐赤鬚龍無人降伏，故遣大鵬鳥下界，保全宋室江山，以滿一十八帝年數。你看，這孽畜將近飛來，你兩個看好洞門，待我去看他降生何處。」……那大鵬飛到河南相州一家屋脊上立定，再看時就不見了。……道人看了，讚不絕口道：「好個令郎！可曾取名字否？」員外道：「小兒今日初生，尚未取名。」老祖道：「貧道斗膽，替令郎取個名字如何？」員外道：「老師肯賜名，極妙的了！」老祖道：「我看令郎相貌魁梧，長大來必然前程萬里，遠舉高飛，就取個『飛』字為名，表字『鵬舉』，何如？」員外聽了心中大喜，再三稱謝。[31]
岳飛乃大鵬鳥投胎，又以「鵬舉」為字；而郭靖則救白鵰而結伴行走江湖。後來，郭靖獲得岳飛的《武穆遺書》，白鵰又背負郭靖遠離險境，並以傳承岳飛驅除韃虜的遺志為己任。金庸在此已非簡單地挪用《說岳全傳》作為《射鵰英雄傳》的創作資源，而幾乎把兩部小說融為一體。
坐騎方面，岳飛獲岳父李春贈予來自北方的雪白良駒：
那馬見有人來，不等岳大爺近身，就舉起蹄子亂踢。岳大爺才把身子一閃，那馬又回轉頭來亂咬。岳大爺望後又一閃，趁勢一把把鬃毛抓住，舉起掌來就打，一連幾下，那馬就不敢動了。[32]
又曰：
自古道：「物各有主。」這馬該是岳大爺騎坐的，自然伏他的教訓，動也不敢動，聽憑岳大爺一把牽到空地上。
郭靖則馴服從西域來到蒙古的汗血寶馬：
馬群剛靜下來，忽見西邊一匹全身毛赤如血的小紅馬猛衝入馬群之中，一陣亂踢亂咬。馬群又是大亂，那紅馬卻飛也似的向北跑得無影無蹤。片刻之間，只見遠處紅光閃動，那紅馬一晃眼又衝入馬群，搗亂一番。眾牧人恨極，四下兜捕。但那紅馬奔跑迅捷無倫，卻哪裏套得牠住？頃刻間又跑得遠遠地，站在數十丈外振鬣長嘶，似乎對自己的頑皮傑作甚為得意。眾牧人好氣又好笑，都拿牠沒法子。待小紅馬第三次衝來，三名牧人張弓發箭。那馬機靈之極，待箭到身邊時忽地轉身旁竄，身法之快，連武功高強之人也未必及得上。……
驀地裏一個人影從旁躍出，左手已抓住了小紅馬頸中馬鬣。那紅馬吃驚，奔馳更快，那人身子被拖着飛在空中，手指卻緊抓馬鬣不放。……
郭靖在空中忽地一個倒翻筋斗，上了馬背，奔馳回來。那小紅馬一時前足人立，一時後腿猛踢，有如發瘋中魔，但郭靖雙腿夾緊，始終沒給牠顛下背來。……
郭靖也是一股子的倔強脾氣，被那小紅馬累得滿身大汗，忽地右臂伸入馬頸底下，雙臂環抱，運起勁來。他內力一到臂上，越收越緊。小紅馬翻騰跳躍，擺脫不開，到後來呼氣不得，窒息難當，這才知道遇了真主，忽地立定不動。[33]
兩相比較，金庸描寫郭靖馴服小紅馬的過程確實比錢彩描寫岳飛馴服白馬要精彩得多。後來，襄陽告急，黃蓉本想乘小紅馬與郭靖逃離險境，而郭靖卻選擇留下抗擊蒙古兵，由此突顯其忠心赤膽。
此外，岳飛與郭靖均獲贈寶劍與金刀。岳飛因道出龍泉劍之典故，而獲周三畏贈予寶劍：
三畏聽了這一席話，不覺欣然笑道：「岳兄果然博古，一些不差。」遂起身在桌上取劍，雙手遞與岳大爺道：「此劍埋沒數世，今日方遇其主，請岳兄收起！他日定當為國家之棟樑，也不負我先祖遺言。」岳大爺道：「他人之寶，我焉敢擅取！決無此理。」三畏道：「此乃祖命，小弟焉敢違背？」岳大爺再四推辭不掉，只得收了，佩在腰間，拜謝了相贈之德，告辭回去。[34]
此寶劍乃春秋之際韓國七里山中的歐陽冶善所鑄，名曰「湛盧」，曾為唐朝名將薛仁貴（614—683）所得，如今又由周三畏轉贈岳飛，薛仁貴的征東與岳飛的抗金，自有保家衞國之傳承寓意在其中。至於郭靖則因戰功而獲鐵木真贈予金刀：
鐵木真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好罷，我賞你一件寶物。」從腰間解下一口短刀，遞給郭靖。蒙古諸將嘖嘖稱賞，好生豔羨。原來這是鐵木真十分寶愛的佩刀，曾用以殺敵無數，若不是先前把話說得滿了，決不能輕易解賜。
郭靖謝了賞，接過短刀。這口刀他也時時見到鐵木真佩在腰間，這時拿在手中細看，見刀鞘是黃金所鑄，刀柄盡頭處鑄了一個黃金的虎頭，猙獰生威。鐵木真道：「你用我金刀，替我殺敵。」郭靖應道：「是。當為大汗盡力。」……
郭靖見眾人去盡，將短刀拔出鞘來，只覺寒氣逼人，刃鋒上隱隱有血光之印，知道這口刀已不知殺過多少人了。刀鋒雖短，但刀身厚重，甚是威猛。[35]
周三畏寶劍贈予日後的抗金英雄岳飛，而郭靖則獲一代天驕成吉思汗贈予黃金寶刀，日後為蒙古西征花剌子模，而最終卻忠於自己的國族而抗擊蒙古大軍，與岳飛一樣成為保家衞國的民族英雄。
而且，郭靖與岳飛均與蛇有緣。岳飛獲蟒蛇化身之蘸金槍：
只見半山中果有一縷流泉，旁邊一塊大石上邊，鐫着「瀝泉奇品」四個大字，卻是蘇東坡的筆跡。那泉上一個石洞，洞中卻伸出一個斗大的蛇頭，眼光四射，口中流出涎來，點點滴滴，滴在水內。岳飛想道：「這個孽畜口內之物，有何好處？滴在水中，如何用得？待我打死他。」便放下茶碗，捧起一塊大石頭，覷得親切，望那蛇頭上打去。不打時猶可，這一打不偏不歪，恰恰打在蛇頭上。只聽得呼的一聲響，一霎時星霧迷漫，那蛇銅鈴一般的眼露出金光，張開血盆般大口，望着岳飛撲面撞來。岳飛連忙把身子一側，讓過蛇頭，趁着勢將蛇尾一拖。一聲響亮，定睛再看時，手中拿的那裏是蛇尾，卻是一條丈八長的蘸金槍，槍桿上有「瀝泉神矛」四個字。回頭看那泉水已乾涸了，並無一滴。
岳飛十分得意，一手拿起茶碗，一手提着這槍，回至庵中。走到周侗面前，細細把此事說了一遍，周侗大喜。長老叫聲：「老友！這瀝泉原是神物，令郎定有登台拜將之榮。但這裏的風水，已被令郎所破，老僧難以久留，只得仍回五台山去了。但這神槍非比凡間兵器，老僧有兵書一冊，內有傳槍之法並行兵佈陣妙用，今贈與令郎用心溫習，我與老友俱是年邁之人，後會無期。」[36]
後來，岳飛以此槍槍挑小梁王而奪魁，但因殺死了小梁王而未獲封武狀元，日後又憑藉此槍屢敗金兵，保衞南宋江山。至於郭靖則喝了梁子翁的蟒蛇寶血，而百毒不侵：
危急中低下頭來，口鼻眼眉都貼緊蛇身，這時全身動彈不得，只剩下牙齒可用，情急之下，左手運勁托住蛇頭，張口往蛇頭咬下，那蛇受痛，一陣扭曲，纏得更加緊了。郭靖連咬數口，驀覺一股藥味的蛇血從口中直灌進來，辛辣苦澀，其味難當，也不知血中有毒無毒，但不敢張口吐在地下，生怕一鬆口，再也咬牠不住；又想那蛇失血多了，必減纏人之力，便盡力吮吸，大口大口吞落，吞得幾口蛇血，大蛇纏力果然漸減，吸了一頓飯時分，腹中飽脹之極。那蛇漸漸力弱，幾下痙攣，放鬆了郭靖，摔在地下，再不動了。
……過得一會，只覺全身都熱烘烘地，猶如在一堆大火旁烘烤一般，心中害怕，又過片刻，手足已行動如常，周身燥熱卻絲毫不減，手背按上臉頰，着手火燙。[37]
日後在桃花島中眼見老頑童周伯通被歐陽鋒的毒蛇所傷，危在旦夕，郭靖割切手臂流出具藥性的血液以醫治周伯通。郭靖的義舉令周伯通大受感動而授其《九陰真經》，由此而令郭靖具備臻於一流高手之基礎。舉世之中，除了周伯通懂《九陰真經》而不敢應用之外，唯有郭靖默背《九陰真經》並於日後逐漸領悟此中真諦。金庸將岳飛獲蛇化為槍的神話，改為郭靖的喝下蛇血，由此令郭靖百毒不侵並敢於挑戰以毒蛇為武器的歐陽鋒叔侄兩人，可謂匠心獨運。
岳飛獲志明和尚所贈予兵書，日後大破金兵，而郭靖則又憑其所獲岳飛的《武穆遺書》及其他文字而傳承其保家衞國之思想：
郭靖拿起面上那本薄冊，翻了開來，原來是岳飛歷年的奏疏、表檄、題記、書啟、詩詞。郭靖隨手翻閱，但見一字一句之中，無不忠義之氣躍然，不禁大聲讚嘆。[38]
郭靖以岳飛的《武穆遺書》先助成吉思汗大破花剌子模，後又助南宋力守襄陽抗擊蒙古。郭靖自獲《武穆遺書》之後，復在黃蓉的指導下，結合實際攻略，終於大破撒麻爾罕城，建立功勳。此際，郭靖亦已獲成吉思汗嘉獎為「英雄」，實亦源自《說岳全傳》中的岳母在少年岳飛身上刺上「精忠報國」：
安人道：「做娘的見你不受叛賊之聘，甘守清貧，不貪濁富，是極好的了！但恐我死之後，又有那些不肖之徒前來勾引，倘我兒一時失志，做出些不忠之事，豈不把半世芳名喪於一旦？故我今日祝告天地祖宗，要在你背上刺下『精忠報國』四字。但願你做個忠臣，我做娘的死後，那些來來往往的人道：『好個安人，教子成名，盡忠報國，流芳百世！』我就含笑於九泉矣！」……刺完，將醋墨塗上了，便永遠不褪色的了。[39]
此前，丘處機早已為郭、楊兩家的兒子取名「靖」與「康」，並刻字於短劍之上，以示不忘「靖康之難」，[40]及至成吉思汗逼郭靖帶兵攻打南宋時，郭靖又回答了母親關於名字的意義，說道：「丘道長是叫我們不可忘了靖康之恥。」[41]在《射鵰英雄傳》將結束之前，華箏公主寄來的信中已稱郭靖「精忠為國」，[42]這與岳飛的「精忠報國」並無二致。由此，郭靖完成作為其原型的岳飛及其作為繼承者的形象及使命。因此，郭靖的身份，並沒論者所謂的「混雜性和不純粹性」。[43]
郭靖與岳飛之身世及奇遇，如出一轍。不同者，岳飛長於中原，而郭靖之母李萍早在懷孕期間因戰亂而流落蒙古，即是說郭靖乃出生並成長於異域，因此他欠缺的是中原文化。故此，金庸又再為郭靖作出一連串的密集式文化進修，使其在文化認同與文化修養上急速提升，以成就其如岳飛一般的文武雙全。
四、文化認同
金庸以抗擊異族（金國）入侵的岳飛作為郭靖的原型以及繼承者予以塑造，而卻又將郭靖置身於作為異域的蒙古成長，故此便有必要以一系列的漢文化對郭靖進行特訓，使其對漢文化予以認同。
《射鵰英雄傳》多次提及郭靖愚魯，他亦自認「蠢才」，[44]甚至到了第三十九回故事快結束之前，他仍自認「蠢當然是蠢的」。[45]郭靖不懂五行奇門之術，當黃蓉來不及指示方位，他便兩足陷入泥淖：「一股污泥臭味極是刺鼻。」[46]然而，上天卻安排了一個絕頂聰慧的黃蓉，[47]作為其導師。黃蓉精於術數的聰明智慧竟令自稱「神算子」的瑛姑目瞪口呆而驚問：「你是人嗎？」[48]而黃蓉的師父則為其父黃藥師，此人對於天文地理五行奇門琴棋書畫，無所不窺無所不精，堪稱「文武全才、博學多能」，[49]即是說黃蓉是郭靖的老師，黃藥師便是他的太老師。金庸在《神鵰俠侶》中重提郭靖學武進程的問題：
當年郭靖在蒙古大漠隨江南六怪學練武功，進境甚慢，其後得全真派丹陽子馬鈺授以上乘內功，修習之後，不知不覺便手腳靈便，膂力大增，習武時進步便速。[50]
由此而言，這並非郭靖愚笨，而是江南六怪教學之不得其法而已。及至郭靖背負黃蓉到了大理求醫時，南帝用手一抬叩拜的郭靖乃考核其武功深淺，郭靖竟順着來勢緩緩站起，將他勁力自然而然地化解，而令南帝「吃驚」。[51]在第三十七回，進兵花剌子模途中駐軍那密河畔的晚上，郭靖與突然出現的歐陽鋒過招，情況大出人意料：（歐陽鋒）不料這下硬接硬架，身子竟微微晃動。他略有大意，險些輸了，不由得一驚：「只怕不等我年老力衰，這小子就要趕上我了。」在第三十七回，郭靖在哀痛黃蓉生死未卜之際而被歐陽鋒扣押，在強敵之前，竟能苦練《九陰真經》中的「飛絮功」以至於劍術，郭靖的功夫在月餘之中竟突飛猛進令歐陽鋒不由得暗暗發愁。無疑，郭靖已成為當世四大高手之一的西毒歐陽鋒的老師，而歐陽鋒與之過招亦間接成為促進他武功突飛猛進的訓練員。拳腳之外，郭靖在此期間在村中死屍旁拾獲一把鐵劍，由此苦練劍術以敵歐陽鋒之鐵棍。[52]在撒麻爾罕附近的村莊密室之中與當世三大高手過招時，郭靖的武功又已大進，周、裘、歐陽三人武功卓絕，而郭靖與歐陽鋒鬥了這數十日後，刻苦磨練，駸駸然已可與三位當世絕頂高手並駕齊驅。此際，郭靖亦已成為「四大高手」之一，[53]再加上黃藥師與洪七公，他也是當世的六大高手之一了，而此際他才十九歲而已。在華山論劍之際，郭靖先與黃藥師過三百招，令黃藥師驚嘆：
這傻小子的武功，怎麼竟練到這等地步？我如稍有容讓，莫說讓他擋到三百招之外，說不定還得輸在他手裏。[54]
其後，郭靖又與洪七公過招，先以黃藥師的鐵簫化作劍術與洪七公之打狗棒過招，再使出右手源自《道德經》的陰柔的空明拳，左手乃至剛至猛的降龍十八掌，左右出擊，剛柔並濟，[55]極具創造性，亦以此過了三百招。除卻走火入魔後以口咬人的歐陽鋒之外，郭靖在武功上基本上已可與黃藥師、洪七公，以及不在場的周伯通、一燈大師並駕齊驅，而其兵法知識、帶兵經驗以及忠義之心，更遠非他人所及。此外，《九陰真經》的漢、梵翻譯，[56]除了郭靖之外，是金庸所有小說中其他人所不能的文化技能。
郭靖連遇名師，而且都是好老師：蒙古的摔跤技術、哲別的箭術、江南七怪的基本功（仁義道德）、全真派掌教馬鈺授予內功、當世五大高手之北丐洪七公降龍十八掌、周伯通授予空明拳、雙手互搏、《九陰真經》。故此，郭靖從旁觀摩而學得黃藥師的「彈指神通功夫」而勝一燈大師的弟子（書生）。[57]當他背負黃蓉求一燈大師醫治後，目睹其點穴功夫與搏擊之道以至於一陽指法與《九陰真經》的可通之處，[58]又獲其師弟天竺智人翻譯出《九陰真經》中的總旨，[59]這是當年武功天下第一的王重陽也不知的秘奧；[60]其後又復聆聽一燈大師講解武學中的精義。[61]至此，郭靖在武功上之所學所知，堪稱集各家之大成。
桃花島在郭靖的成長經歷中所起的作用絕不能低估。桃花島乃黃藥師以五行奇門所設計，集武學與文化之大成，猶如一間中國文化大學。郭靖在島上認識了被困於黑洞中的周伯通，他的到來啟悟了周伯通在武功上舉世無雙的自信，同時周伯通在月餘之間向郭靖傳授了空明拳、雙手互搏以及《九陰真經》。簡而言之，郭靖以其淳樸純淨的心靈引領周伯通走出心靈的黑洞，周伯通的詼諧解講則引發郭靖的思考。被開啟了智慧的郭靖竟又在黃藥師、歐陽鋒以及洪七公三人的簫聲、箏聲以及嘯聲中引發習武的樂趣，甚至以其所悟而贏得與歐陽克的三次比賽，特別是以竹枝拍打竹葉而破解黃藥師的簫聲更為難能可貴。此後，還有幾次的頓悟，包括被丐幫捆綁之際頓悟《九陰真經》與天罡北斗陣的關係，[62]在一燈大師以一陽指治療黃蓉時頓悟《九陰真經》與一陽指的關係。[63]故此，他在桃花島上獲得了婚約、武功以及《九陰真經》。而在島上巨變時，島上一切被毀，桃花島已喪失了作為教育他的功能。同時，柯鎮惡的武功亦已遠遠不及郭靖，郭靖錯手將其鐵杖震得撒手並掉了兩顆門牙。[64]郭靖亦因為誤以為黃藥師乃殺師仇人而敢向其作出挑戰。以上種種，均可見郭靖在智慧與武功上之飛躍。
在中原歷險的過程中，金庸亦為郭靖精心安排了一系列的文化速成班。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令郭靖感同身受，豪氣干雲地一飲而盡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大英雄、大豪傑固當如此胸懷。」[65]黃蓉教成長於大漠的郭靖領略山水之壯觀；於中指峰山洞中朗讀岳飛詩詞；[66]於華山之巔教郭靖《詩經》；[67]獲《武穆遺書》；[68]在統蒙古兵征伐花剌子模前，郭靖挑燈夜讀《武穆遺書》的「破金要訣」，[69]此中之陣法又傳承自諸葛亮依古法而創製，甚至上溯至漢代名將韓信的陣法。故此郭靖既有兵書在握，後有軍師黃蓉在旁指導，自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進兵花剌子模途中，金庸如此描寫郭靖：「這一日郭靖駐軍那密河畔，晚間正在帳中研讀兵書。」[70]此際，郭靖的形象實無異於岳飛般的儒將。準此而言，蒙古之勝花剌子模，亦即郭靖漢化考試合格，亦即漢文化之勝利。
在成吉思汗思索伐金之際，他向郭靖說：「你善能用兵，深得我心。我問你，攻下大梁之後怎樣？」此際黃蓉已不在身旁，郭靖竟能從容獻上「攻而不攻，不攻而攻」之策，並取出地圖，指出具體作戰方針，此舉令窩闊台與拖雷「又驚又佩」。郭靖其時心中欽服：「我從《武穆遺書》學得用兵之法，這是匯集中華名將數千年的智慧。」[71]成吉思汗奇其用兵之法，郭靖告之此乃岳飛之《武穆遺書》中的「破金要訣」。成吉思汗大憾生不逢時，無法與岳飛一較高下而大有寂寞之意。[72]
更為關鍵的是，郭靖必須予以認同並參予捍衞國族與漢文化。處於武功、善惡、俠義以至於國族頓悟期的郭靖，一如丘處機所見：「神情頹喪，形容枯槁，宛如大病初愈，了無生意。」[73]身為得道高人而被聘為蒙古國師的丘處機便於此際出來點撥他，先吩咐他除掉「蒙古裝束」，去掉「蒙古韃子」的身份，並曉之以理說：
天下的文才武略、堅兵利器，無一不能造福於人，亦無一不能為禍於世。你只要一心為善，武功愈強愈好，何必將之忘卻？[74]
在拒絕領兵討伐南宋而逃離蒙古之後，郭靖傷心欲絕，而此時他卻自問：「難道就任由他來殺我大宋百姓？」[75]這時他面對的是結義兄弟拖雷，結義之情不可忘，而民族大義則凌乎其上。由此可見，郭靖已完全被成功漢化。
準此而言，郭靖的中原之旅乃經歷了一場全方位的教育，並且挺身而出，濟世救國，從俠客而一躍轉化為英雄。
五、角色抉擇
中指峰前，兩白鵰背負郭、黃二人脫離裘千仞之火攻，遨遊而去，儼然便是「神鵰俠侶」，而何以金庸稱之為「射鵰英雄」，卻以「神鵰俠侶」配上楊過與小龍女二人？原因在於郭靖與楊過的性情，前者乃以救世為己任，後者憤世脫俗，郭、黃二人本可以遨遊而去而成其「神鵰俠侶」，而最終卻是郭靖備受范仲淹與岳飛的精神感召而力守襄陽及至戰死，而楊過本乃憤世者，配上幾乎不食人間煙火的小龍女，自然脫俗而去。兩對情侶之理想傳承，一為俠之大者，一為俠之遊者，前者為現實，後者為理想。郭靖與黃蓉亦求仁得仁，走的是范仲淹與岳飛等民族英雄的救國救民的道路。郭靖背負着受傷的黃蓉尋醫問藥時聽老者所唱的〈山坡羊〉非常貼切地唱出他們的人生抉擇：
清風相待，白雲相愛，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一茅齋，野花開，管甚誰家興廢誰家成敗，陋巷簞瓢亦樂哉。朝，對青山！晚，對青山！[76]
四護衞之一的樵夫所唱的〈山坡羊〉如下：
城池俱壞，英雄安在？雲龍幾度相交代？想興衰，苦為懷。唐家才起隋家敗，世態有如雲變改。疾，也是天地差！遲，也是天地差！
黃蓉聽得這首曲子感慨世事興衰，大有深意，心下暗暗喝彩。樵夫又唱：
天津橋上，憑欄遙望，舂陵王氣都凋喪。樹蒼蒼，水茫茫，雲台不見中興將，千古轉頭歸滅亡。功，也不久長！名，也不久長。
又唱道：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黃蓉心中立刻的反應是其父黃藥師的「甚麼皇帝將相，都是害民惡物，改朝換姓，就只苦了百姓！」話雖如此，而她立刻將之前老者的歌詞稍作改動而唱出歌的意思卻跟父親黃藥師的思想頗為不同：
清山相待，白雲相愛，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一茅齋，野花開，管甚誰家興廢誰家成敗，陋巷簞瓢亦樂哉。貧，氣不改！達，志不改！[77]
以貧達不改其志，實際上是代郭靖的未來人生路作出了選擇。英雄安在？可謂對《射鵰英雄傳》兩位主角的未來預兆，郭靖固然不懂，黃蓉明白，而日後仍然捨命陪君子，彼等踐行的是儒家的「不可為而為之」的思想，這正是他在上華山之際，丘處機對他說的「然我輩男兒，明知其不可為亦當為之」，而非陳摶之「憂世而袖手高臥，卻非仁人俠士的行徑」。郭靖悟得歷代帝王乃以天下為賭注而下棋，丘處機讚許他：你近來潛思默念，頗有所見，已不是以前那般渾渾噩噩的一個傻小子了。[78]可能更為關鍵的還有郭靖緊記他二師父臨死前所慨嘆的「亂世之際，人不如狗」，[79]這是他決心成為英雄而不是俠侶的關鍵。在金庸筆下，岳飛、袁崇煥這樣的民族英雄「非止以一身之生死繫一姓之存亡，實以一身之生命關中國之全局」，[80]連黃藥師這樣的疏狂孤傲之士，也常說「只恨遲生了十年，不能親眼見到（岳飛）這位大英雄」。[81]而以岳飛為原型的郭靖也影響了黃蓉及黃藥師，前者本來想浪跡江湖，卻為了郭靖而甘願與他同生共死守衞襄陽：
我和靖哥哥做了三十年夫妻，大半心血都花在襄陽城上。咱倆共抗強敵，便是兩人一齊血濺城頭，這一生也真是不枉了。[82]
同樣，本來痛恨朝廷的黃藥師亦在《神鵰俠侶》中以其奇門遁甲之術，[83]協助郭靖指揮軍隊攻打圍城的蒙古兵。這便是郭靖的角色選擇，而以金庸將岳飛作為郭靖的原型而言，從俠客而轉為英雄是必然而且唯一的歸宿。
六、從俠客到英雄
有了以上一系列在武功上的艱苦鍛煉與思想層面的學習及深刻領悟，金庸終於把郭靖脫胎換骨了。《射鵰英雄傳》中初出茅廬的郭靖連番敗北，既是楊康的手下敗將，更淪為梅超風的「輪椅」，其時梅超風雙腿已廢，郭靖在完顏洪烈的府中抱起她來攻擊梁子翁等人。[84]如此種種，均為郭靖的不堪往績，似乎亦可以由此而印證他在童年時代其師父江南七怪對其「天資頗為魯鈍」而「搖頭嘆息」的判斷。[85]然而，進入中原之後的郭靖，連番奇遇，智慧日長，竟能參透多種深奧武功，可謂峰迴路轉。可以引幾個智慧原比郭靖為高的人物作為參照。先是年齡差不多的全真教小道士尹志平（甄志丙），在蒙古與郭靖交手時，郭靖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而在煙雨樓中全真派以天罡北斗陣與黃藥師決鬥時，尹志平被拋上煙雨樓，狼狽不堪，而此際郭靖卻位居在北斗之位，令黃藥師窮於應付而「大吃一驚」。[86]另外，在穆念慈比武招親之際，郭靖根本不是楊康的對手，及至楊康意圖篡奪丐幫幫主之位的大會上，楊康不敵裘千仞的一招半式，而郭靖卻足與裘千仞匹敵。[87]再者就是丘處機，他乃武功天下第一的「中神通」王重陽的弟子中武功最高的一位，其知識修養亦遠比郭靖為高，份屬郭靖之師長輩，而在煙雨樓旁他只能以天罡北斗陣與黃藥師抗衡，以其一人之力根本就不是黃藥師的對手，而在後來的華山論劍中丘處機更沒參與的資格，而郭靖卻分別與黃藥師與洪七公各過三百招。[88]簡而言之，從郭靖初離蒙古返回中原再回蒙古帶兵征伐花剌子模，只是一年左右而已，[89]而其武功與文化進展神速，從一個「渾渾噩噩、誠樸木訥的少年」，[90]迅速化身為集各家頂尖武功於一身的高手並通曉兵法，[91]其智慧突飛猛進，堪稱頓悟。[92]
在《射鵰英雄傳》的故事將結束之前，郭靖與黃蓉在山東青州協助李全的忠義軍時，有十萬蒙古兵來襲，黃蓉之見是如無法抵抗時兩人可憑小紅馬而一走了之，而郭靖卻以岳飛「盡忠報國」曉以大義，並指出《武穆遺書》之原意雖在「破金」，但亦可以「破蒙」。在此，郭靖之文化及身份認同完全確立，其作為英雄的使命亦將展開，而黃蓉任俠之念亦由此破滅，只能嘆曰：「我原知難免有此一日，罷罷罷，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93]於是在蒙古軍來犯之際，郭靖身穿甲冑，提槍縱馬，黃蓉亦然，緊隨其後，兩人已從俠的身份而走向英雄的身份。[94]而且，郭靖稱攻城有功而不愛財的「英雄」身份是成吉思汗所賦予的，[95]而令郭靖成為真正的中國式英雄的是他請求成吉思汗別屠城，而不提兒女私情的辭婚，[96]此乃其仁義之心，亦乃其成為英雄之所在，卻有別於成吉思汗心目中的「英雄」。郭靖向成吉思汗道出他心目中的英雄：
自來英雄而為當世欽仰、後人追慕，必是為民造福、愛慕百姓之人。以我之見，殺得人多卻未必算是英雄。[97]
此話令一生以英雄自許的成吉思汗大受刺激，口吐鮮血，臨終前仍念念不忘郭靖所說的「英雄」。郭靖一語而令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吐血而亡，其一生實無異於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洪七公教此掌法時強調在剛猛之外尚需存有餘力，以達至剛柔並濟。[98]成吉思汗慕長生而輕道術，棄丘處機以陰柔善待天下之勸如敝履，其生命如利箭之迅猛，毫無保留地四出征伐以擴張王國，而此刻卻已無力射鵰，在衰老之際受郭靖之當頭棒喝，猶如一擊即斃。其臨死之前仍喃喃自語「英雄」二字，亦未嘗不是郭靖一番至樸至善之語帶給一生殺戮無數的鐵木真的一棒頓悟。
七、結語
或許由於郭靖生長於蒙古，風氣所及，啟蒙不早，而且教育亦不全面，故方有其貌若愚魯。郭靖並非如其師父及他自己所說的愚蠢，而實乃「隱喻式地代表了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等中國人生哲學最高深的層面」。而從後來郭靖之漢化以及鑽研武功、天文、《九陰真經》的漢、梵翻譯以至於兵法，均可見其在黃蓉以及所遇的名師的指點之下，從漸悟而至於頓悟，短短一年之間，武功與智慧已突飛猛進。此中關鍵在於金庸以岳飛作為其原型並以《武穆遺書》與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作為郭靖在精神上的感召以至於命運的塑造。故此，金庸在郭靖回歸中原後從俠至於英雄的歷程及其轉化的武功與文化的特訓，實即是對漢文化的回歸與認同的象徵，使其成為如岳飛般合規合矩的英雄。
總括而言，金庸在《射鵰英雄傳》中挪用《說岳全傳》，可謂規行矩步，如影隨形，以上研究既揭示了當代文學中金庸武俠小說與古典小說的淵源，同時亦檢驗金庸在挪用古典資源的同時所賦予的創造性。傳承與創造並存，金庸在挪用古典小說的資源的同時亦賦新義予《射鵰英雄傳》，其如煉金術般的創造，幾乎不着痕跡，而卻又啟動了潛存於民間的集體記憶而以全新的方式出現，在新的時代召喚俠義、歌頌英雄。
附錄
一、《說岳全傳》中陸文龍與《射鵰英雄傳》中郭靖、楊康的關係
1.郭靖與楊康之取名，以不忘「靖康之恥」。[99]
2.陸文龍父母為金人所殺而為金兀朮收為養子。金庸卻將陸文龍的故事一分為二地複雜化：一、郭靖之父為金人所殺而卻隨其母流落蒙古；二、楊康之母為金人王爺所搶時已懷孕，故他並不知自己的身世，以為自己乃金國小王爺。楊康較郭靖更為接近陸文龍的際遇，[100]而且彼此均是武藝超群，深得父王喜愛。《說岳全傳》中亦有陸文龍與曹寧兩個本是宋人而身在金營的小將，陸文龍乃宋朝節度使陸登之子，陸登死於國難，陸文龍被金兀朮收為養子，[101]為王佐的勸說所打動，又有哺乳他成長的奶奶作證，[102]然而曹寧一角的降宋則明顯過於草率而令人難以信服：
文龍道：「將軍可知道令祖那裏出身？」曹寧道：「殿下，曹寧年幼，實不知道。」文龍道：「是宋朝人也！」曹寧道：「殿下何以曉得？」文龍道：「你問『苦人兒』便知。」曹寧道：「『苦人兒』，你可知道？」王佐道：「我曉得。令尊被山東劉豫說騙降金，官封趙王，陷身外國，卻不想報君父之恩，反把祖宗拋棄，我故說這兩個故事。」曹寧道：「『苦人兒』，殿下在此，休得胡說！」陸文龍就將王佐斷臂來尋訪，又將自己之冤一一說知，然後道：「將軍陷身於外國，豈不可惜？故特請將軍商議。」曹寧道：「有這樣事麼！待我先去投在宋營便了。但恐岳元帥不信，不肯收錄。」王佐道：「待末將修書一封，與將軍帶去就是。」隨即寫書交與曹寧。
曹寧接來收好，辭別回營，想了一夜，主意已定，到了次日清早，便起身披掛齊整，上馬出了番營，直至宋營前下馬道：「曹寧候見元帥。」軍士報進，岳爺道：「令他進來。」曹寧來到帳前跪下道：「罪將特來歸降！今有王將軍的書送上。」元帥接書拆開觀看，心中明白，大喜道：「我弟斷臂降金，今立此奇功，亦不枉他吃一番痛苦。」遂將書藏好，說道：「曹將軍不棄家鄉，不負祖宗，復歸南國，可謂義勇之士。可敬，可敬！」吩咐旗牌：「與曹將軍換了衣甲！」曹寧叩謝……。[103]
更令人震撼的是曹寧一下子挑死了不肯重歸宋朝的父親曹榮：
那曹榮看見兒子改換衣裝，大怒罵道：「逆子！見了父親還不下馬？如此無禮！」曹寧道：「爹爹，我如今是宋將了。非是孩兒無理，我勸爹爹何不改邪歸正，復保宋室，祖宗子孫皆有幸矣。爹爹自去三思！」曹榮大叫道：「狗男女！難道父母皆不顧惜，背主求榮？快隨我去，聽候狼主正罪。」曹寧道：「我一向不知道，你身為節度，背主降虜。為何不學陸登、張叔夜、李若水、岳飛、韓世忠？偏你獻了黃河，投順金邦？眼見二聖坐井觀天，於心何忍，與禽獸何異！你若不依，請自回去，不必多言！」曹榮大怒道：「畜生！擅敢出言無狀！」拍馬舞刀，直取曹寧，望頂門上一刀砍來。那曹寧一時惱發，按捺不住，手擺長槍只一下，將父親挑死，吩咐軍士抬了屍首回營，進帳繳令。
元帥大驚道：「你父既不肯歸宋，你只應自回來就罷。那有子殺父之理？豈非人倫大變！本帥不敢相留，任從他往。」曹寧想道：「元帥之言甚是有理。我如今做了大逆不孝之事，豈可立於人世？」大叫一聲：「曹寧不能早遇元帥教訓，以至不忠不孝，還有何顏見人！」遂拔出腰間的佩刀，自刎而死。元帥吩咐把首級割下，號令一日，然後收棺盛殮。曹榮係賣國奸臣，斬下首級，解往臨安。[104]
至於郭靖之成為成吉思汗的金刀駙馬而又拒絕領兵侵南宋，反倒前往助南宋抗禦外敵，實際上又是他完成了陸文龍歸宋的角色任務。
3.扮演王佐潛入金營之角色，金庸又一分為三，郭靖既有江南七怪為師，復得全真教的馬鈺道長指點，而楊康則拜於全真教的丘處機門下，而真正扮演王佐的勸說功能的角色的實際上是穆念慈，雖然丘處機亦有此功能，而穆念慈則更是千方百計地希望楊康直面自己的身世，棄暗投明，回歸祖國的懷抱，而楊康卻迷戀權力與榮華富貴，包括將來的遼國帝位，故而真正回歸祖國懷抱的「陸文龍」角色卻落在郭靖身上。
當然，穆念慈雖沒斷臂，卻同是王佐般擔任「苦人兒」之職，[105]自遇楊康以後，即肝腸寸斷、顛沛流離，最終傷心咳血而死。[106]
4.郭靖身在蒙古，以哲別之箭術而獲得成吉思汗賜婚為金刀駙馬，類近陸文龍之小王爺身份，而同是武藝超群，知悉其父為金人所害，即立志報仇。後來他在蒙古軍中以金刀駙馬之尊而任征伐花剌子模之統帥，正如陸文龍身為金營大將一樣。當他知悉成吉思汗密令討伐南宋並欲封他為宋王後，其母自盡以明志，他毅然回歸南宋，最終在守襄陽中力抗蒙軍而殉國（《倚天屠龍記》），一如陸文龍為抗金兵而殉國。
5.至於王佐之斷臂，卻發生於扮演「王佐」角色的穆念慈的兒子即《神鵰俠侶》中的楊過身上。[107]
6.至於《說岳全傳》中陸文龍的乳母（老奶奶）：
婦人道：「俱是同鄉，說與你知道諒不妨事，只是不可洩漏！這殿下是吃我奶大的，他三歲方離中原。原是潞安州陸登老爺的公子，被狼主搶到此間，所以老身在此番邦一十三年了。」[108]
此角色應是楊康的母親包惜弱所扮演，當然細節不盡相同。
7.《射鵰英雄傳》中的鐵槍廟中柯鎮惡憶起江南七怪童年時在廟中的種種玩耍的片斷：
柯鎮惡手撫身旁鐵槍，兒時種種情狀，突然清清楚楚的現在眼前。他見到朱聰拿着一本破書，搖頭晃腦的誦讀；韓寶駒與全金發騎在神像肩頭，拉扯神像的鬍子；南希仁與自己併力拉着鐵槍一端，張阿生拉着鐵槍另一端，三人鬥力：韓小瑩那時還只四五歲，拖着兩條小辮子，鼓掌嘻笑。[109]
此乃源自《說岳全傳》中岳雲與眾小伙伴在廟中的一幕。
二、《水滸傳》
1.《射鵰英雄傳》第十五回，丐幫長老黎生睡在程大小姐香閨，候捉歐陽克等採花大盜有以下一幕：
黎生走到小姐牀邊，揭開繡被，鞋也不脫，滿身骯髒的就躺在香噴噴的被褥之上。
黎生蓋上綢被，放下紗帳，熄滅燈燭，翻身朝裏而臥。[110]
這一招實乃取材自《水滸傳》第五回「小霸王醉入銷金帳，花和尚大鬧桃花村」：
智深把房子桌椅等物件都掇過了；將戒刀放在牀頭，禪杖倚在牀邊；把銷金帳子下了，脫得赤條條地，跳上牀去坐了。[111]
同樣場景又出現於《笑傲江湖》第二十九回：
田伯光道：「這件事得從頭說起。那日在衡山群玉院外跟余矮子打了架，心想這當兒湖南白道上的好手太多，不能多耽，於是北上河南。這天說來慚愧，老毛病發作，在開封府黑夜裏摸到一家富戶小姐的閨房之中。我掀開紗帳，伸手一摸，竟摸到一個光頭。」令狐沖笑道：「不料是個尼姑。」田伯光苦笑道：「不，是個和尚。」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小姐繡被之內，睡着個和尚，想不到這位小姐偷漢，偷的卻是個和尚。」田伯光搖頭道：「不是！那位和尚，便是太師父了。原來太師父一直便在找我，終於得到線索，找到了開封府。我白天在這家人家左近踩盤子，給太師父瞧在眼裏。他老人家料到我不懷好意，跟這家人說了，叫小姐躲了起來，他老人家睡在牀上等我。」[112]
2.《射鵰英雄傳》第二十八回，丐幫簡長老「使的是梁山好漢魯智深傳下來的『瘋魔杖法』」。[113]
3.真假裘千仞，則源自《水滸傳》中的李鬼冒充李逵：
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漢「黑旋風」李逵，便是你這廝辱沒老爺名字。」那漢道：「小人雖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風」。為是爺爺江湖上有名目，提起好漢大名，神鬼也怕；因此小人盜學爺爺名目，胡亂在此剪徑。但有孤單客人經過，聽得說了「黑旋風」三個字，便撇了行李，逃奔了去，以此得這些利息，實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賤名叫做李鬼，只在這前村住。」[114]
這在《射鵰英雄傳》則為裘千仞與裘千丈之別：
我們倆是雙生兄弟，我是哥哥。本來武功是我強，後來我兄弟的武功也就跟着了不得起來啦。[115]
三、《三國演義》與《射雕英雄傳》
1.《射鵰英雄傳》中郭靖聽從黃蓉以革傘降落撒麻爾罕城中的方法，[116]實即《三國演義》中的孔明燈。
2.曹操下令不放箭傷害於長坂坡救阿斗的趙雲，實即成吉思汗下令不放箭傷郭靖的一幕：
若不是大汗下令必須活捉，蒙古兵將不敢放箭，廝殺時又均容讓三分，否則郭靖縱然神勇，又怎能突出重圍。[117]
四、《射鵰英雄傳》與金庸其他武俠小說的互涉
1.「洪七公與黃蓉及歐陽克流落孤島：只見東南西北盡是茫茫大海，處身所在是個小島。島上樹木茂密，不知有無人煙。他驚的是：此處若是荒島，既無衣食，又無住所，如何活命？」[118]「第三件，那是怎生回歸中土了。」[119]此場景頗似《倚天屠龍記》中張翠山、殷素素及謝遜三人漂流海外孤島一樣。山洞中受傷的洪七公的情況類似《倚天屠龍記》中金毛獅王神智不清。[120]黃蓉、郭靖及洪七公在樹上築屋，亦乃《倚天屠龍記》中所有。[121]而受傷的洪七公與黃蓉在島上山洞中的處境，即如小龍女與周伯通為鳩摩智的毒彩蛛困於山洞中，[122]亦即《連城訣》中狄雲與水笙被花鐵干困於雪山山洞之中：
水笙叫道：「快走，快走！」拉着狄雲，搶進了山洞。兩人匆匆忙忙的搬過幾塊大石，堆在洞口。水笙手執血刀，守在石旁。這山洞洞口甚窄，幾塊大石雖不能堵塞，但花鐵干要進山洞，卻必須搬開一兩塊石頭才成。只要他動手搬石，水笙便可揮刀斬他雙手。[123]
這亦即《白馬嘯西風》中李文秀與中了毒針的華輝被困山洞的一幕：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李文秀突然聞到一陣焦臭，跟着便咳嗽起來。華輝道：「不好！毛賊用煙來熏！快堵住洞口！」李文秀捧起地下的沙土石塊，堵塞進口之處，好在洞口甚小，一堵之下，湧進洞來的煙霧便大為減少，而且內洞甚大，煙霧吹進來之後，又從後洞散出。[124]
以上幾個場景，均如出一轍。
2.郭靖與黃蓉二人於密室運功並生慾念，於《神鵰俠侶》中則乃古墓中的楊過與小龍女。[125]
3.柯鎮惡心道：「小妖女不說話則已，一開口，總是叫人吃苦頭。」[126]在酒樓上胡鬧一通，可見黃蓉身上有《天龍八部》中阿紫與葉二娘的影子：
黃蓉道：「我但求自己心中平安舒服，那去管旁人死活。」[127]
葉二娘偷人家小孩的惡行，而黃蓉亦說：「我想起剛才那孩兒倒也有趣，外婆去抱來玩上幾天，再還給人家。」[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