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店
春天還沒走遠,母親就把一家老小的冬衣都捧了出來,擱在陽台上曬。這樣一擱又是一年,我們竟在這短短的橫街上足足擱上二十多年了。每天進進出出,這舊樓的木梯——已經被鞋底磨出亮光來,那吱吱的叫聲也就變得更理直氣壯。街上許多舖子,換了一回又一回,以前賣芽菜和豆腐的,今天成了快餐店,那專門賣米的,早換了一所小規模的超級市場。街口那祥生大押也算是夠頑強的了,守上有數十載,總以為可以撑下去,誰料一夜之間就變了電子遊戲機中心,呼必呼必地引來一大群孩子。午後,陽光朗朗地敲進小街來,把那些絢麗繽紛的新款自行車照得耀眼,在它們蹦跳的鈴響中,孩子們好像長高長得格外快……
一切都變了,就只有這一爿賣紮作的店子,仍執持着舊日的一些甚麼似的,擠在中間,每天打着那些大紅大綠的旗幟,似乎還沒有撤退的意思。
從前面看,這店子老擺着個擠擁忙碌的派頭,高低橫豎的掛滿了七彩繽紛的紙紮。一根柔軟的竹篾,幾塊薄得透光的彩紙,就糊成了各種離奇古怪的東西,有時像一盞燈,有時像一串黏黏連連的圓盒子,有時竟是一套咸豐款式的衣服,還有許許多多說不出名堂的玩意兒。這些紙造的,有個共通點,就是都那麼輕飄飄的,徐徐擺動,發出一種嘆息般輕柔的嗤嗤沙沙,一派隨時乘風歸去的模樣,讓人覺得這種熱鬧終究是短暫的、單薄的。凡是淒風苦雨的夜晚,我就會閉眼想像,那些終日插在店門旁邊的五色小風車耐不住子夜的寒涼,蒲公英似的飄到我們的陽台上來尋求溫暖……
每逢清明盂蘭,或是祖母的忌辰之類,母親就會差我到小店兒去,買些香燭衣紙回來。初時我拿着這些金邊銀角、姹紫凝碧的小方紙,還覺得蠻好玩的,老偷起幾塊來剪剪貼貼,摺鳥做船。日子久了,知道這是燒給死人的,竟漸漸心空起來,放着不理了。晚上,母親拿了滿盤子的金銀元寶,恭恭謹謹地往街上走,點起一盆澄黃的光,把這些燦爛絢美的紙張統統燒掉。我站在她身後,看火舌兒飢餓地顛撲,像一綑金燦燦的蛇群在那裏掙扎打纏,一下子化去那摺疊了好半天的元寶衣裳,心裏就有一種奇怪的空靜。那時我想,那過去了的人若真個有知,當無怪我們奉獻的不外一塊薄紙,只消知道母親如何放下整天工夫,摺摺揑揑的坐上三兩個時辰,就該打從心底裏感動,庇祐我們一家子。
儀式過後的早晨,一定有風,捲起街角團團簇簇的灰燼,和幾片錯時的黃葉。光天化日之下,這低迴的舞姿讓人感到那幽冥的國度並不那麼僻遙。我試着拾起一張燒餘的衣紙,焦去的一半立即風化,黑色的粉末驟入空無、不復能見,依然鮮艷的另一邊,卻仍扎扎實實的在我指縫間抖動飛揚……
我抬頭望望那小店,不期然產生一種莫名的敬畏。它高懸着的紮作即使仍在風中飄颻不定,已經不如往昔那樣無根欠據了,而這裏面經年躲在櫃檯後面的店主人,也忽然變得智慧起來。轉念之間,我竟對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很希望知道這樣的一個人,究竟如何同時是我等族類、薄利謀生,又與鬼神打點衣食、交友往來。可是任憑我伸長了脖子,仍只看到那麼一點點:他穿着深色的唐裝,頭髮灰白,手指和骷髏一樣瘦,就只多了十個拱型的指甲,顫巍巍地鉗起一紮香,遞將過來。至於他的樣貌,唉,這裏面的燈光也實在太暗了,雖然滿舖子都是彩木鑲成的小圓鏡,和長長短短的赤帶紅綢,說是能驅昏逐晦的,仍教人感到沉沉漠漠,越往裏看越是茫然,像有一個隧道的口子在那裏張着,永無止境地通向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
但無論如何,這多色的店子仍有它歡愉和煦的時候。中秋一到,飽滿渾圓的彩燈就一盞一盞地升起來,向每個過路的孩子招手。這些花燈的模樣,真是千變萬化,年年給人意外的驚喜。早些時我們看見的,不外都是些金魚楊桃,鮮紅嫩綠地擠在那裏,神態樣子直是真的一般,只都那末肥肥胖胖的,圓潤中帶幾分旺盛的笑意。那時我們買不起這些,只有仰頭羨慕的份兒,站在那裏,用眼睛分享這高懸的人間歡樂,臨行揀個風琴式的小筒燈,便算是美滿的一秋了。不意到了近幾年,孩子們跑來指指點點的,卻是那翹首作勢的火箭燈,和那盞躍躍欲飛的太空穿梭機。想不到這小店子也還是緊緊隨着潮流走的。我正納悶這些繁複的製作是否也有虛空的心懷容納一燭半火,卻聽到那孩子對身邊的同伴說,只須有一枚小小的筆芯電,這燈就能照亮到天明。
中秋去後,花燈突然消失了,這小店竟又像個虛偽陪笑的花臉,一轉身就是原本的深沉。看得多了,平日花花綠綠的門面,終究掩飾不住那骨子裏的冷淡。有時我倚在陽台好半天,也看不到一個顧客打那兒進出,好生奇怪,心想大概真有鬼神在背後贊助撑腰,這舖子才不至於改頭換面,變成一所時裝店……
日子便這樣平平穩穩的溜走了,這小店固執地夾在漢堡包和可樂罐中間,擺出它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和平模樣。直至那天,我才發現它竟然霸道得教人心悸。那時重陽剛過,氣候恍恍惚惚的難以捉摸,曬着太陽還有些熱,走到陰處就覺着幾分輕寒了。我蹦跳着正要去買粥點作早餐,才到小店,就幾乎與一堆攔路的紙作撞個滿懷。我驀地收起腳步,一顆心忐忐忑忑跳起來。眼前是一所紙糊的三層大宅,廳廳房房加起來有十數個,個個擺設齊全,一派從容優裕,哪來我們習慣了的凌亂擠迫?大門上一塊橫匾,寫着「榮華富貴」幾個大字。我呆住了,這是個多麼坦率的夢啊。喏,這裏面還有雜物被鋪,各自放在適當的地方。
大廳中間的方桌上,還恭恭敬敬地端立着一副麻將牌子,似乎正在等候一個熱鬧的聚會。靠牆的那邊,小几上的電視機早已扭開了,一張似在唱歌的臉正向廳中的寧冥凝固着。看來這腳底下的世界,並不比我們的有趣,要不然也毋須把這林林總總的人間娛樂也一同帶進去了。我覺得好笑,竟真的站在那裏笑了起來。就在這時候,那瘦瘦的店主人忽然走了出來,手中握住一個漬染的瓷杯子,向路上一潑,把泡過的茶葉撒了一地。我抬頭,就見他正幽幽的看着我,像怪我在不該笑的時候笑。我感到一種深寒,自足踝迅速地升起。一回頭,赫然是一輛墨黑色的小轎車,正蓄勢欲來。我急忙躲閃,才曉得那也是紙糊的,卻脹蓬蓬地幾可亂真;裏面怔怔坐着一個制服井然的司機,雙手緊握着方向盤,專注的眼睛釘死在一個遙遠的點上,臉上一副矢志不移的淡靜。我順着那目光望去,只覺心中蕩然無着。一定神,眼前的風景依舊,一幢熟悉的樓宇,溫柔地接住我徬徨的視線——
我輕輕噓出一口氣。迎面這戰前的舊樓,已經很老了,牆灰剝落處,石榴綻笑似的爆出許多磚石的殷紅。一群鴿子盤旋練飛,那白色的牆壁就在牠們閃爍的翼影下反射着早晨金色的陽光。露台外面,一件件猶濕的衣服參差舞動。衣架後面那些泥盆子,溢着幾泓飽滿的青蔥。滿屋子的人間煙火,正向着我款款游來。我快步掠過那沉悶得發慌的紙店兒,向車水馬龍的大街走去……。
一九八五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