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椅的两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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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影都

茶餐哲學

香港到處都是茶餐廳。可能在旺角,可能在大埔,可能在離島小巿集,也可能在中環的大廈之間那些滴着冷氣機污水的小巷,無論你走到哪裏,也會看見這些親切的小食肆。它不是上萬平方英呎的大「茶」樓,也不是鋪着兩重桌布的正統西「餐」廳。它有茶也有餐,舉凡奶茶、檸蜜、豆冰無一不備,午餐、晚餐,中餐、西餐一應俱全。這是典型的香港人拍烏蠅(「拍烏蠅」不等同「打蒼蠅」。前者描述無聊與無奈,後者用勁得多了)、躲老婆、刨馬經、造謠、賭波、趕稿、發白日夢(「做夢」太做作、太文藝腔了,「發夢」是「發」給自己看的,如同發芽,生趣盎然)、改作文、講耶穌(這和「傳講耶穌」不同,請勿誤會。「講耶穌」的人講的哪裏是耶穌?)、暗中相睇、傳銷產品、咒罵老闆或「發噏風吹水」的地方,也是沒有任何餐桌禮儀、沒有衛生要求、沒有代客泊車、沒有制服侍應也不必付出任何花邊小費的地方——清清楚楚、義無反顧,眼不見為乾淨的樂園,麻雀小而五臟全的自足天地。

在茶餐廳內,真小人真得可愛,偽君子無處偽裝。沒有人會為茶餐廳裏的一頓飯悉心打扮,只有真正的老友(見面時先對罵你兩句才切入正題的那種),方會約你到茶餐廳去。一個人的時候,你也會到此找尋個人角落。那均勻的嘈吵,總能為你創造安舒的空間,使你的精神高度集中。連平日引來尖叫的巨型蟑螂也能感染到這種平安——女士看見只會稍微移開,男士更樂意與牠和平共處。好友吳思源說,那冒失的傢伙若真的落在衣服上,他最多會用指頭輕輕一彈,送牠回到卡位的縫隙去。事情要分輕重,茶餐廳裏沒有人會為一隻全無惡意的小昆蟲壞了自己的情趣。往日,有資歷的男人(佬)最重要的是「睇報紙」,報紙和眼鏡中間的距離就是宇宙,叫人感到安全自在,權力無邊,此時若有一杯熱鴛鴦在手,為他的私人舞台添上點點飄動的煙霧,回家之時老婆再囉嗦也沒有甚麼大不了。

說到鴛鴦,真是港人的偉大發明。國人所謂的中庸之道,就這樣從茶餐廳每一個厚邊的杯子延伸發放,其深入人心的程度,使人吃驚——奶茶寒削,咖啡燥熱,混在一起才好。最討厭酒店或高級餐館的所謂「奶茶」,茶不成茶、奶不像奶的,幼條子液體由一個作態的不鏽鋼壺倒進白色瓷杯中,比水鬼尿還要稀淡。茶餐廳的「茶」,聽說是用雞蛋殼熬出來的,色調深得看不透,但營養豐富,濃鬱的苦澀中自有一種「對得住人對得住自己」的深層肯定;香噴噴的微黃花奶也柔暖光滑,一看就知道那是處處留有餘地的成熟與圓融。奶茶中切入氣味略焦的咖啡,真是神來之筆。兩者一混和,香氣馬上變得複雜而神秘,教人疑幻疑真,像在過多的風霜裏澆入一點點灼人的天真。鴛鴦入口,那感覺獨一無二,除了香港人主理的店子,全世界的食肆都無法提供。

以前的茶餐廳沒有禁煙區,無論二手一手,人人都分得幾口;像慢慢滲入人群的失業率和通脹,這煙無處不在。但來吃東西的人好像已經把這種悲哀也算進生命的成本裏,咬牙不提了。平治後座走出來的負資產,出道倒楣到退休的窮光蛋,把大肚子放得鬆鬆的中年小康,校服襯衣跳到褲頭外的初中小子,全都願意在茶餐廳留下他們最好的時光。這些天,香港的日子有點暗淡。但這不打緊,此地一切,價錢絕對公道合理。下午茶,三點三,散佈港九新界每個角落的茶餐廳正此起彼伏,夜星那樣,一閃一閃地接力亮起來。

二〇〇五年八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