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餞別羈魂一家

每逢相約晚飯，多時未見的面孔不是漸見圓滿、不再清秀，就是斑多色弱、英氣全無，惟獨笑容永遠不變；兔齒仍是兔齒、黃牙猶在發黃，酒渦依舊深可挹酒，角紋猶自拐彎抹角。一笑一哭，人心盡展。然而若未同歷生死，豈有甚麼相對垂淚的光景？惟有笑容笑聲，叫人愉悅，愉悅始能生情，有情始能成知己。回首童稚，哪個好朋友不是快快樂樂地笑出來的呢？

笑了一整個晚上，臉上肌腱不免疲勞緊張，笑靨頻臨抽搐。筵席既散，惜別依依；說再見時，總有一種必須重敘的強烈情感，相約喝茶品茗之聲不絕於耳。只是一回到家裏，瑣務繁多，案頭堆着孩子的功課、叫你過目；几上放着老闆的口信、着你回覆。走進浴室，始知牙膏用罄、香皂失蹤。見面時的開懷朗笑，分手時的至性深情，馬上變成皺眉和鼓腮。睡到牀上，一讓臉龐肌肉好好地放鬆，心靈馬上掉進透支的低谷。是的，透支。透支了生活的歡愉，透支了友誼的深度；此刻撫摸着褥子和被鋪，真是渾身無力，無力承受相逢與分手的沉重。

於是一別又是三年數載，消息不通。若非有人移民嫁女，難得再見。雖然活在同一座城市的圍牆之內，心也相感相通，但世事茫茫，人與人之間就有了山嶽之隔。WhatsApp近在咫尺，Facebook遠在手邊，然而天天動手去按的鍵鈕與號碼，總不屬於那與你吃晚飯的交好。話筒裏，盈耳都是陌生的聲音，叫你開會交稿；電郵中，滿目盡皆冷硬公文，催你回應答覆。友人的歡呼與嘆息，實在無法知曉。

人越寂寞，就越想念好友，越想念就越珍惜，越珍惜就越收藏。忘不了，也找不着。但那流失了的不是感情，只是感情的言語。人生確是一台戲。曾經是演出的對手，戲假情真。如今輪流上場，也自不必互相尋找，以免壞了劇情。

但我對你的惦念，必定一生相隨。

補記：這篇短文是在羈魂一家世紀初移民澳洲前與他話別後寫的，那時，尚未有WhatsApp和Facebook。這兩個名詞是今天改換的。原文是「電話」和「傳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