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卑列国:大兴安岭传奇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鮮卑」的意涵

最早出現「鮮卑」兩字的文獻,是屈原《楚辭•大招》;之後《史記•匈奴傳》作「黃金胥紕」;《漢書•匈奴傳》作「黃金犀毗」;《後漢書•烏桓鮮卑傳》也作「鮮卑」;《戰國策•趙策》作「師比」;用字雖然不同,其實都是「鮮卑」一詞的音譯。

但是「鮮卑」這個詞彙的意思是什麼?在《漢書•匈奴傳》中有這麼一段話:「皇帝敬問匈奴大單于無恙,……服繡袷良、長襦(意為短衣)、錦袍各一,……黃金飾具帶一、黃金犀毗一,……使中大夫意,謁音令肩遺單于。」曹魏史家張晏在注「黃金犀毗」這句話時說:「鮮卑郭洛帶,瑞獸名也,東胡好服之。」唐代顏師古更進一步再加以注釋說:「犀毗,胡帶之鉤也。亦曰鮮卑,亦謂師比,總一物也,語有輕重耳。」意思是說,犀毗是胡人皮帶上的扣環,也叫鮮卑,有時也叫師比,都是這個(扣環)的名稱,只是在讀音上有輕重之別而已。

顏師古認為無論犀毗、鮮卑、師比,都是一個詞的不同音譯,但是中國學者布特戈其認為這三個詞各有不同的讀音,他說: 「查古代史,鮮卑二字在古漢語中有三種寫法和讀法,其一寫為「師比」,讀作「斯比」(Sibi);其二寫為「胥比」(這裡的比應為紕之誤,但原文如此,所以照錄),讀作「蘇比」(Subi);其三寫為「鮮卑」,讀作「森比」(Senbi)。」(11)

布特戈其的說法,等於否定了顏師古的觀點,不過白鳥庫吉在所著的《東胡民族考》中,早已肯定顏師古的考證,他說:「胥紕者,胡語而非中國語。故亦作鮮卑,作犀毗、作師比、作犀比、作私鈚;皆同一語之對譯耳。……鮮卑之鮮,今雖讀hsian,而古音與犀均讀Sai。」(12)

這一看法跟與布特戈其的看法南轅北轍,《唐韻正》則認為鮮、胥、師、犀這四個字的古音都相同。這樣看來白鳥庫吉的考證「鮮」古音應讀Sai,以及布特戈其所考證應分別讀作Sen、Su、Si,都還有待商榷。最後仍然是唐代顏師古的訓詁為正確。鮮卑的讀音已經解決了,那麼「鮮卑」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前面所引《史記》、《漢書》、《戰國策》等史料,提到鮮卑、犀毗、師比等,從文意上看,像是指某件物品的名稱,《後漢書》則認為是山脈的名稱,然後再以此山名人;但是都未能說明「鮮卑」一詞到底是何意。不過張晏在注《漢書》時,指出「鮮卑」是瑞獸的名稱,而顏師古則進一步指稱是胡人的皮帶鉤。兩人的注釋極有價值,張晏指明「犀毗」是「鮮卑郭洛帶」,而且是祥瑞動物的名字(瑞獸之名);而顏師古進一步考定「犀毗」是胡人皮帶上的扣環(胡帶鉤),這是很重要的考證,只有在這個基礎上才能作更進一步的探究。

拓跋鮮卑舊墟石室石刻,內蒙古鄂倫春自治旗嘎仙洞出土。

鮮卑民族服飾示意圖

《唐韻正•卷一》解讀「鮮」讀音

鮮,相然切,古音犀。《漢書•匈奴傳》黃金犀毗一,師古曰:「犀比帶之鉤也,亦曰鮮卑,亦謂師比,總一物也,語有輕重耳」。《楚辭•大招》「小腰秀頸,若鮮卑只」;注「鮮卑」袞帶頭也,此即(顏師)古所云犀毗,亦曰鮮卑者也。《爾雅•釋音》疏引:「魏時西卑獻千里馬;西卑即鮮卑也」。《詩》有免斯,音箋云斯白也,今俗語斯白之字作鮮,齊魯之間聲近斯,《尚書大傳》:「西方者何,鮮方也」;《白虎通》:「洗者鮮也。西本音先,今讀犀;鮮本音犀,今讀仙;洗本音銑,今讀先禮反;三字互誤」。今字在五支韻,音斯。《說文》:從雨,鮮聲;上聲則先禮反。《詩》新臺首章,新臺有泚,河水瀰瀰,燕婉之求,籧篨不鮮;當改入齊韻。

白鳥庫吉在《東胡民族考》一書就是在這個基礎上,進一步考證,白鳥氏認為無論鮮卑、犀毗、師比,都應當讀作Sai-Pi或Sa-Pi,而這個詞在滿洲話裡具有祥瑞、吉兆、靈異天象的意思,而異人也叫Sabi,鮮卑應當是Sabi的對譯(13),並且推崇張晏認定「鮮卑郭洛帶,瑞獸名也」,是正確無誤的。麒麟是祥瑞之獸,而滿洲語讀麒麟為Sabitun。因此,白鳥庫吉認定張晏所說「鮮卑郭洛帶」的「鮮卑」作「瑞獸」解,是正確的。白鳥氏又進一步對「郭洛」作一考證,以滿語稱獸為gurugo,蒙古語稱獸為guruksu,因而「郭洛」就是這兩個滿、蒙語「獸」的音譯,「帶」是皮帶。白鳥氏的推論普獲學界肯定。近年中國考古學挖掘出「鮮卑郭洛帶」實物,並曾於一九八四年五月間運到日本公開展出,當代史家陸思賢並對「鮮卑郭洛帶」的形狀詳加描述。

陸思賢述「鮮卑郭洛帶」文

史載有「鮮卑郭洛帶」,形狀如何,至今不太明暸。在日本展出的「中國古代北方騎馬民族文物展覽會」上,有兩副鮮卑人帶飾,一副是土默左旗討合氣村出土的,另一副是和林縣另皮窯村出土的。每副帶飾四件,兩件是帶頭,另兩件是配在帶頭左右的飾牌。帶頭略呈馬蹄形,圓頭方尾,今稱帶扣,子扣作長蹄形,母扣作扁蹄形,在母扣上有弧形穿帶孔,以便掛扭或繫帶扣合,飾牌作豎長方體,形狀相同,是跟著帶頭的配飾,每件配帶上都有精細的花紋,如果把它鑲上皮帶繫在腰中,腰前橫著四個黃金製成的飾牌,金光閃爍,顯得十分富貴華麗,這就是「鮮卑郭洛帶」。

不論出土的文物,或是《史記》、《漢書》、《後漢書》對於「鮮卑」這個詞的含義,都是指一種東西,只有屈原的《楚辭•大招》裡的「鮮卑」才是指人。研究《楚辭》的學者何敬群對「小腰秀頸,若鮮卑只」的翻譯為:「秀頸纖腰,似束了犀帶的鮮卑(女子),婀娜明豔。」(14)陸思賢也曾對這兩句作翻譯:「繫上一條鮮卑人的腰帶,人就顯得瘦高,脖子也顯得長了,很是清秀漂亮。」(15)可見在《楚辭》的「鮮卑」指的是人,但是為何人要以「瑞獸」來命名?

我們可以這樣推測,白鳥庫吉曾以滿洲語麒麟讀音解釋「鮮卑」。《禮記•禮運》曾有:「鳳皇麟麟,皆在郊掫(音「鄒」,本是木柴名,在這裡作深澤解)。」另《史記•司馬相如傳•上林賦》曾有「獸則麒麟角。」是一種獸名,形狀像豕(音「始」,即豬)」句,唐人司馬貞所著的《史記索隱》引三國時,曹魏訓詁學家張揖的論點,對麒麟作了進一步描述,他說:「雄曰麒,雌曰麟,其狀麋身,牛尾,狼蹄、一角。」然而麒麟既不存在於現實世界中,為何要以麒麟或麒麟的傳人自居呢?在鮮卑人分布的地域裡(大興安嶺山脈北端)有一種被稱為駝鹿的動物,俗稱四不像,在今內蒙古自治區呼倫貝爾市鄂倫春自治旗還可以看見。駝鹿的形狀和張揖所說的「其狀麋身、牛尾、狼蹄、一角」相當接近。早年鮮卑人飲食、穿著、運輸無不仰賴駝鹿,縱然時至今日,鄂倫春人還是離不開駝鹿,而「鄂倫春」一詞本身就含有「駝鹿的人」(16)之意。駝鹿養育了鮮卑人,他們把駝鹿視為麒麟(讀作Sabitun,音譯漢字就是鮮卑),然後再自稱麒麟(鮮卑),就如同漢人崇拜「龍」,自稱「龍的傳人」一樣。

鮮卑人因而自稱鮮卑,然後中原以其所駐牧的大山脈,稱其為大鮮卑山,所以大鮮卑山或鮮卑山,是因人名山,而不是因山名人。鮮卑人自東漢以後自大興安嶺向南,再向西游牧,每到一處山脈,就命名為鮮卑山,這就是自遼東向內蒙有好幾座鮮卑山的原因,但最早的一座鮮卑山,則非大興安嶺莫屬。

鮮卑金牌飾


(1)《漢書•匈奴傳•卷九十四》。

(2)馮家昇,〈匈奴民族及其文化〉《禹貢》,另可參看劉學銚著,《匈奴史論》,臺北南天出版社,一九八七年,頁七~八。

(3)《詩》原不稱「經」,自漢武帝獨尊儒術設五經博士後,才稱《詩經》。

(4)白鳥庫吉,《東胡民族考》,方壯猷譯,上海商務印書館,一九三四年。

(5)白鳥庫吉,《東胡民族考》,方壯猷譯,上海商務印書館,一九三四年。

(6)《春秋》有三傳:《左傳》、《公羊傳》及《穀梁傳》。《春秋》為經,注經者為傳。《春秋》是孔子所著,所以採魯國君王紀年,三傳也是以魯國君王紀年。

(7)金岳,〈東胡源於土方考〉《民族研究》雙月刊,北京中國社科出版社,一九八七年三月號。

(8)此項譯名係根據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出版之《中國地圖集》,二〇〇七年。

(9)白鳥庫吉,方壯猷譯,《東胡民族考》,上海商務印書館,一九三四年,頁一二六~一二七。

(10)鄭振鐸,《中國文學史》上冊,山東美術出版社,二〇〇九年,頁五三。其實此書於一九三二年已在北京出版。

(11)布特戈其,〈鮮卑語源考證〉《內蒙古社會科學》,一九八八年第四期,一九八八年七月出刊。

(12)白鳥庫吉,《東胡民族考》,頁二四。

(13)白鳥庫吉,《東胡民族考》,頁二五。

(14)何敬群,《楚辭精注》,臺北正中書局,一九七八年,頁二五二。

(15)陸思賢,〈鮮卑族名與鮮卑郭洛帶〉《內蒙古社會科學》,一九八四年第四期,一九八四年七月出刊。

(16)范玉梅、吳碧雲、開斗山、游智仁、鄺東編著,《中國少數民族風情錄》,四川民族出版社,一九八七年,頁八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