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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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順弟十七歲了。

一天的下午,金灶在三里外的張家店做裁縫,忽然走進了一個中年婦人,叫聲「金灶舅」。他認得她是上莊的星五嫂,她娘家離中屯不遠,所以他從小認得她。她是三先生的伯母,她的丈夫星五先生也是八都的有名紳士,所以人都叫她「星五先生娘」。

金灶招呼她坐下。她開口道:「巧極了,我本打算到中屯看你去,走到了張家店,才知道你在這裡做活。巧極了。金灶舅,我來尋你,是想開你家順弟的八字。」

金灶問是誰家。

星五先生娘說:「就是我家大侄兒三哥。」

「三先生?」

「是的,三哥今年四十七,前頭討的七都的玉環,死了十多年了。玉環生下了兒女一大堆,—三個兒子,三個女,—現在都長大了。不過他在外頭做官,沒有個家眷,實在不方便。所以他寫信來家,要我們給他定一頭親事。」

金灶說,「我們種田人家的女兒那配做官太太?這件事不用提。」

星五先生娘說:「我家三哥有點怪脾氣。他今年寫信回來,說,一定要討一個做莊稼人家的女兒。」

「甚麼道理呢?」

「他說,做莊稼人家的人身體好,不會像玉環那樣癆病鬼。他又說,莊稼人家曉得艱苦。」

金灶說:「這件事不會成功的。一來呢,我們配不上做官人家。二來,我家女人一定不肯把女兒給人做填房。三來,三先生家的兒女都大了,他家大兒子大女兒都比順弟大好幾歲,這樣人家的晚娘是不容易做的。這個八字不用開了。」

星五先生娘說:「你不要客氣。順弟很穩重,是個有福氣的人。金灶舅,你莫怪我直言,順弟今年十七歲了,眼睛一䀹,二十歲到頭上,你那裡去尋一個青頭郎?填房有甚麼不好?三哥信上說了,新人過了門,他就要帶上任去。家裡的兒女,大女兒出嫁了;大兒子今年做親,留在家裡;二女兒是從小給了人家了;三女兒也留在家裡。將來在任上只有兩個雙胞胎的十五歲小孩子,他們又都在學堂裡。這個家也沒有甚麼難照應。」

金灶是個老實人,他也明白她的話有駁不倒的道理。家鄉風俗,女兒十三四歲總得定親了。十七八歲的姑娘總是做填房的居多。他們夫婦因為疼愛順弟,總想許個念書人家,所以把她耽誤了。這是他們做父母的說不出的心事。所以他今天很有點躊躇。

星五先生娘見他躊躇,又說道:「金灶舅,你不用多心。你回去問問金灶舅母,開個八字。我今天回娘家去,明朝我來取。八字對不對,辰肖合不合,誰也不知道。開個八字總不妨事。」

金灶一想,開個八字誠然不妨事,他就答應了。

* * * *

這一天,他從張家店回家,順弟帶了弟弟放牛去了,還沒有回來。他放下針線包和熨斗,便在門裡板凳上坐下來吸旱煙。他的妻子見他有心事的樣子,忙過來問他。他把星五嫂的話對她說了。

她聽了大生氣,忙問,「你不曾答應她開八字?」

他說,「我說要回家商量商量。不過開個八字給他家,也不妨事。」

她說,「不行。我不肯把女兒許給快五十歲的老頭子。他家兒女一大堆,這個晚娘不好做。做官的人家看不起我們莊稼人家的女兒,將來讓人家把女兒欺負煞,誰來替我們伸冤?我不開八字。」

他慢吞吞的說,「順弟今年十七歲了,許人家也不容易。三先生是個好人。」她更生氣了,「是的,都是我的不是。我不該心高,耽誤了女兒的終身。女兒沒有人家要了,你就想送給人家做填房,做晚娘。做填房也可以,三先生家可不行。他家是做官人家,將來人家一定說我們貪圖人家有勢力,把女兒賣了,想換個做官的女婿。我背不起這個惡名。別人家都行,三先生家我不肯。女兒沒人家要,我養她一世。」

他們夫妻吵了一場,後來金灶說,「不要吵了。這是順弟自家的事,吃了夜飯,我們問問她自己。好不好?」她也答應了。

晚飯後,順弟看著兄弟睡下,回到菜油燈下做鞋。金灶開口說,「順弟,你母親有句話要問你。」

順弟抬起頭來,問媽有甚麼話。她媽說,「你爸爸有話問你,不要朝我身上推。」

順弟看她媽有點氣,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只好問她爸。她爸對她說,「上莊三先生要討個填房,他家今天叫人來開你的八字。你媽嫌他年紀太大,四十七歲了,比你大三十歲,家中又有一大堆兒女。晚娘不容易做,我們怕將來害了你一世,所以要問問你自己。」

他把今天星五嫂的話說了一遍。

順弟早已低下頭去做針線,半晌不肯開口。她媽也不開口。她爸也不說話了。

順弟雖不開口,心裡卻在那兒思想。她好像閉了眼睛,看見她的父親在天剛亮的時候挑著一大擔石頭進村來;看見那大塊屋基上堆著他一擔一擔的挑來的石頭;看見她父親晚上坐在黑影地裡沉思歎氣。一會兒,她又彷彿看見她做了官回來,在新屋的大門口下轎。一會兒,她的眼前又彷彿現出了那紫黑面孔,兩眼射出威光的三先生……

她心裡這樣想:這是她幫她父母的機會到了。做填房可以多接聘金。前妻兒女多,又是做官人家,聘金財禮總應該更好看點。她將來總還可以幫她父母的忙。她父親一生夢想的新屋總可以成功……三先生是個好人,人人都敬重他,只有開賭場煙館的人怕他恨他……

她母親說話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想。她媽說,「對了我們,有甚麼話不好說?你說罷!」

順弟抬起眼睛來,見她爸媽都望著她自己。她低下頭去,紅著臉說道:「只要你們倆都說他是個好人,請你們倆作主。」她接著又加上一句話,「男人家四十七歲也不能算是年紀大。」

她爸歎了一口氣。她媽可氣的跳起來了,忿忿的說,「好呵!你想做官太太了!好罷!聽你情願罷!」

順弟聽了這句話,又羞又氣,手裡的鞋面落在地上,眼淚直滾下來。她拾起鞋面,一聲不響,走到她房裡去哭了。

* * * *

經過了這一番家庭會議之後,順弟的媽明白她女兒是願意的了,她可不明白她情願賣身來幫助爹媽的苦心,所以她不指望這門親事成功。

她怕開了八字去,萬一辰肖相合,就難回絕了;萬一八字不合,旁人也許要笑她家高攀不上做官人家。她打定主意,要開一張假八字給媒人拿去。第二天早晨,她到祠堂蒙館去,請先生開一個庚帖,故意錯報了一天生日,又錯報了一個時辰。先生翻開《萬年曆》,把甲子查明寫好,她拿回去交給金灶。

那天下午,星五先生娘到張家店拿到了庚帖,高興的很。回到了上莊,她就去尋著月吉先生,請他把三先生和她的八字排排看。

月吉先生看了八字,問是誰家女兒。

「中屯金灶官家的順弟。」

月吉先生說,「這個八字開錯了。小村鄉的蒙館先生連官本(俗稱曆書為官本)也不會查,把八個字抄錯了四個字。」

星五先生娘說,「你怎麼知道八字開錯了?」

月吉先生說,「我算過她的八字,所以記得。大前年村裡七月會,我看見這女孩子,她不是燦嫂的侄女嗎?圓圓面孔,有一點雀斑,頭髮很長,是嗎?面貌並不美,倒穩重的很,不像個莊稼人家的孩子。我那時問燦嫂討了她的八字來算算看。我算過的八字,三五年不會忘記的。」

他抽開書桌的抽屜,尋出一張字條來,說,「可不是呢?在這裡了。」他提起筆來,把庚帖上的八字改正,又把三先生的八字寫出。他排了一會,對星五先生娘說,「八字是對的,不用再去對了。星五嫂,你的眼力不差,這個人配得上三哥。相貌是小事,八字也是小事,金灶官家的規矩好。你明天就去開禮單。三哥那邊,我自己寫信去。」

* * * *

過了兩天,星五先生娘到了中屯,問金灶官開「禮單」。她埋怨道,「你們村上的先生不中用,把八字開錯了,幾幾乎誤了事。」

金灶嫂心裡明白,問誰說八字開錯了的。星五先生娘一五一十的把月吉先生的話說了。金灶夫妻都很詫異,他們都說,這是前世注定的姻緣。金灶嫂現在也不反對了。他們答應開禮單,叫她隔幾天來取。

* * * *

馮順弟就是我的母親,三先生就是我的父親鐵花先生。在我父親的日記上,有這樣幾段記載:

〔光緒十五年(一八八九)二月〕十六日,行五十里,抵家……

二十一日,遣媒人訂約於馮姓,擇定三月十二日迎娶……

三月十一日,遣輿詣七都中屯迎娶馮氏。

十二日,馮氏至。行合巹禮。謁廟。

十三日,十四日,宴客……

四月初六日,往中屯,叩見岳丈岳母。

初七日,由中屯歸……

五月初九日,起程赴滬,天雨,行五十五里,宿旌之新橋。

十九,六,廿六。

胡傳(一八四一—一八九五),字鐵花,號鈍夫,胡適的父親,與邵作舟、程秉釗號稱「晚清績溪三奇士」。官至台灣台東知州,曾撰寫第一部《全台兵備志》。甲午戰爭前夕,募兵衛台。一八九五年,歿於時疫。胡適稱其父為「東亞第一個民主國的第一個犧牲者」。

馮順弟(一八七三—一九一八),胡適的母親,胡適父親胡鐵花的第三任妻子。胡鐵花逝世時,馮順弟年僅二十三歲,一生守寡,與胡適共同生活十二年零六個月,對胡適一生影響至深。胡適曾飽含深情地回憶說,「我的恩師就是我的慈母」。


(1)太子會是皖南很普遍的神會,據說太子神是唐朝安史之亂時保障江淮的張巡,許遠。何以稱「太子」,現在還沒有滿意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