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我的母親的訂婚
一
太子會(1)是我們家鄉秋天最熱鬧的神會,但這一年的太子會卻使許多人失望。神傘一隊過去了。都不過是本村各家的綾傘,沒有甚麼新鮮花樣。去年大家都說,恆有綢緞莊預備了一頂珍珠傘。因為怕三先生說話,故今年他家不敢拿出來。
崑腔今年有四隊,總算不寂寞。崑腔子弟都穿著「半截長衫」,上身是白竹布,下半是湖色杭綢。每人小手指上掛著湘妃竹柄的小紈扇,吹唱時紈扇垂在笙笛下面搖擺著。
扮戲今年有六齣,都是「正戲」,沒有一齣花旦戲。這也是三先生的主意。後村的子弟本來要扮一齣《翠屏山》,也因為怕三先生說話,改了《長坂坡》。其實七月的日光底下,甘糜二夫人臉上的粉已被汗洗光了,就有潘巧雲也不會怎樣特別出色。不過看會的人的心裡總覺得後村很漂亮的小棣沒有扮潘巧雲的機會,只扮作了糜夫人,未免太可惜了。
今年最掃興的是沒有扮戲的「抬閣」。後村的人早就練好了兩架「抬閣」,一架是《龍虎鬥》,一架是《小上墳》。不料三先生今年回家過會場,他說抬閣太高了,小孩子熱天受不了暑氣,萬一跌下來,不是小事體。他極力阻止,抬閣就扮不成了。
粗樂和崑腔一隊一隊的過去了。扮戲一齣一齣的過去了。接著便是太子的神轎。路旁的觀眾帶著小孩的,都喊道,「拜呵!拜呵!」許多穿著白地藍花布褂的男女小孩都合掌拜揖。
神轎的後面便是拜香的人!有的穿著夏布長衫,捧著炷香;有的穿著短衣,拿著香爐掛,爐裡燒著檀香。還有一些許願更重的,今天來「吊香」還願;他們上身穿著白布褂,紮著朱青布裙,遠望去不容易分別男女。他們把香爐吊在銅鈎上,把鈎子鈎在手腕肉裡,塗上香灰,便可不流血。今年吊香的人很多,有的只吊在左手腕上,有的雙手都吊;有的只吊一個小香爐,有的一隻手腕上吊著兩個香爐。他們都是虔誠還願的人,懸著掛香爐的手腕,跟著神轎走多少里路,雖然有自家人跟著打扇,但也有半途中了暑熱走不動的。
* * * *
馮順弟攙著她的兄弟,跟著她的姑媽,站在路邊石磴上看會。她今年十四歲了,家在十里外的中屯,有個姑媽嫁在上莊,今年輪著上莊做會,故她的姑丈家接她姐弟來看會。
她是個農家女子,從貧苦的經驗裡得著不少的知識,故雖是十四歲的女孩兒,卻很有成人的見識。她站在路旁聽著旁人批評今年的神會,句句總帶著三先生。「三先生今年在家過會,可把會弄糟了。」「可不是呢,抬閣也沒有了。」「三先生還沒有到家,八都的鴉片煙館都關門了,賭場也都不敢開了。七月會場上沒有賭場,又沒有煙燈,這是多年沒有的事。」
看會的人,你一句,他一句,順弟都聽在心裡。她心想,三先生必是一個了不得的人,能叫賭場煙館都不敢開門。
會過完了,大家紛紛散了。忽然她聽見有人低聲說,「三先生來了!」她抬起頭來,只見路上的人都紛紛讓開一條路;只聽見許多人都叫「三先生」。
前面走來了兩個人。一個高大的中年人,面容紫黑,有點短鬚,兩眼有威光,令人不敢正眼看他;他穿著苧布大袖短衫,苧布大腳管的褲子,腳下穿著麻布鞋子,手裡拿著一桿旱煙管。和他同行的是一個老年人,瘦瘦身材,花白鬍子,也穿著短衣,拿著旱煙管。
順弟的姑媽低聲說,「那個黑面的,是三先生;那邊是月吉先生,他的學堂就在我們家的前面。聽人說三先生在北邊做官,走過了萬里長城,還走了幾十日,都是沒有人煙的地方,冬天凍殺人,夏天熱殺人;冬天凍塌鼻子,夏天蚊蟲有蒼蠅那麼大。三先生肯吃苦,不怕日頭不怕風,在萬里長城外住了幾年,把臉曬的像包龍圖一樣。」
這時候,三先生和月吉先生已走到她們面前,他們站住說了一句話,三先生獨自下坡去了;月吉先生卻走過來招呼順弟的姑媽,和她們同行回去。
月吉先生見了順弟,便問道,「燦嫂,這是你家金灶舅的小孩子嗎?」
「是的。順弟,誠厚,叫聲月吉先生。」
月吉先生一眼看見了順弟腦後的髮辮,不覺喊道,「燦嫂,你看這姑娘的頭髮一直拖到地!這是貴相!是貴相!許了人家沒有?」
這一問把順弟羞的滿臉緋紅。她牽著她弟弟的手往前飛跑,也不顧她姑媽了。
她姑媽一面喊,「不要跌了!」回頭對月吉先生說,「還不曾許人家。這孩子很穩重,很懂事。我家金灶哥總想許個好好人家,所以今年十四歲了,還不曾許人家。」
月吉先生說,「你開一個八字給我,我給她排排看。你不要忘了。」
他到了自家門口,還回過頭來說:「不要忘記,叫燦哥抄個八字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