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醒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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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洁妙玉瓜渡屈枯骨 绛怡红铁槛忆旧情

第一百零九回洁妙玉瓜渡屈枯骨绛怡红铁槛忆旧情

诗云:

偶为芳草无情客,况是青山有事身。

一夕瓜洲渡头宿,天风吹尽广陵尘。

且说宝玉悬崖撤手而去,不知下落。贾政正手足无措时,甄府一个家人突然来报,甄家又出了大事。本来甄家平南有功,甄宝玉又中了举,正在好运时,没想到半空中突然炸了一颗惊雷。甄家江南旧日的一起命案复发,被金陵府报奏朝庭,圣上震怒,勒令西宁郡王严加查办。

甄公与陈也俊正在班师路上,行至瓜洲渡口,安营扎寨,整候军务。准备将一部分士兵及军粮从水路运回。圣旨到时,甄公反应并不强烈,似乎早知会有这天。因甄家在江南屡次接驾,其势冲天、如火如荼,所以便如薛蟠那样,飞扬跋扈、为所欲为,家内出了不知多少败类。上次被抄家,便因为这个,谁知现在刚有起色,又遭霜击,这次肯定完了。

圣旨一到,命陈也俊将甄犯押送回京。这陈也俊是个极有野心的,早对甄将军的主将位置虎视眈眈,这下终于称心。但他仍装作‘念及旧情’,对部下称:“甄老将军虽然犯了罪,但他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我们绝不能慢怠了他。”这么一来,甄公倒没受多大委屈。

过了几日,陈也俊正琢磨着从陆路还是从水路押送犯人,因陆路虽然安全,却走得太慢;而水路则要快得多,却怕出意外。这时侍卫来报:“忠顺王爷驾到。”陈也俊赶紧迎了出来,给忠顺王爷施礼,两人在帐中坐定,陈也俊报拳问道:“老王爷大驾光临,来瓜洲有何事啊?什么好风把您给吹来了?”忠顺说:“奉皇上之命,南下查案,正好碰上你整军,所以特来看看。”说完便一边喝茶,一边叙旧。两人各怀鬼胎,又聊了一会儿,终于聊起甄家的事。

陈也俊让忠顺帮他出主意:“王爷您看该走水路,还是旱路?”忠顺沉吟片刻道:“照我看,还是走陆路为上,大军之中,谁敢来劫?这姓甄的可不是一般人,他在军政任上几十年,手下门生党羽众多,一定要万无一失。”陈也俊道:“老王爷果然高瞻远瞩,明察秋毫,就依你!”又说了几句,忠顺便要告辞。陈也俊道:“不行不行,多时不见,咱爷俩怎么也得喝俩盅吧?”忠顺却道:“改日回京再聚吧!我还有大事要办。”

忠顺走后,陈也俊却一百个不放心:这老家伙心里到底打什么算盘?他来瓜洲做什么?是否对我不利?陈也俊越想越害怕,便叫来个得力亲信,正是军中密探,让他一定查清忠顺下江南之意图。并小心谨慎,不能泄漏行踪。

忠顺此行目的,当然是为了查找妙玉下落。他派出密探,查知妙玉已逃到金陵。但金陵之大,妙玉躲着不动,一直没查到。甄家坏事儿后,忠顺突然想起甄家与贾府的微妙关系。因忠亲王在世时与两家过从甚密,所以,忠顺断定,妙玉就躲在甄府。

忠顺断定,甄家瓦解,妙玉一定会继续潜逃。便令密探们昼夜不停地监视,终于发现妙玉和两名贴身女侍卫从甄府之中悄悄出来。便上前抓捕,企料妙玉虽然不会武功,那俩个女侍卫确是绝顶高手。她们以死相拼,终于以死一人的代价,逃脱了魔爪。

忠顺王闻讯大怒,觉得他们办事不利,便与钱启跑来督战,如今又在瓜洲渡口布下天罗地网,单等妙玉上钩。忠顺去见陈也俊之目的,还真怕他从水路运送甄公。忠顺与甄贾两家是死敌,他知道甄宝玉之父本事大,一旦逃跑,召集旧部,真是个祸患,于是才前去探望陈也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忠顺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成了那只愚蠢的螳螂。

妙玉果真奔瓜洲来了,这里人口众多,交通方便,是个逃亡的好去处。那天明月当头,清风徐来,本是个“春江花月”的好时日,她却似迷途之鱼,正好撞进忠顺王的网子。又是一场恶战,妙玉的侍卫以一敌十,竟毫无畏惧,最后寡不敌众,以身殉职。妙玉见即将落入敌手,便欲投江自尽。此时忠顺却惊讶于她的美貌,打起了歪主意:“你这么年轻,死了太可惜,不如从了我,留你性命,还能让你享受荣华富贵。”可这些话岂能打动妙玉?她心志已决,正欲跃入江中。只听忠顺又说:“兼妙,你不考虑自己,难道也不考虑贾府人?他们已经被你妹妹害得够惨,你还要再撒把盐?只要我一上奏,贾府上下,一定会因为你而全毁!”钱启也在旁边说:“我就是在宝二爷身边当差之人,可如今,不也投奔王爷了吗?王爷最是慈眉善目,待人岂有不好的。况且王爷一言九鼎,只要答应了,就可以救他全家!”

妙玉本来就是个心底纯洁的人,而且她生来傲骨,不想因自己而让他人遭难。此时,又想起大观园的日日夜夜:插梅、品茶、下棋、联诗、听琴⋯⋯尤其是与宝玉的神交⋯⋯更使她心驰神往⋯⋯所有事情,都在脑海浮现,这一切,都使妙玉改变了想法,于是才说:“你真能放过他们?”忠顺赶紧点了点头道:“你若能还俗嫁我,我便放过他们。你的事儿我们不说,谁能知道?”

于是,在忠顺王与钱启的威逼利诱下,妙玉终于踏上了忠顺王的北上船只,准备舍身相救。而这一切,都被陈也俊的耳目探得一清二楚,忠顺王爷却浑然不觉。那密探回复时,特别提到了妙玉之美:“真如嫦娥下凡、西子再生,怨不得忠顺老王爷连皇上也敢瞒混呢!”

回到京师,忠顺王爷果然令人为妙玉准备了几套漂亮衣服。妙玉只捡了一套素静的穿上。她本来便是带发修行,如今被迫还俗,穿上这套已与常人一样,只是那种妩媚秀丽,却又非常人所及。

忠顺王想放长线,知道想让她接受,得有个过程。因此对妙玉颇为尊重,妙玉被悉心照料,未受伤害,过了几天正常生活。可没多久,忠顺野性凸现,便欲行非礼,怎奈妙玉誓死不依,忠顺一气之下,竟将她卖入青楼!陈也俊回京后,得知此事,将甄犯送入刑部大牢,便约齐平原襄阳侯戚建辉,五城兵马司裘良,锦乡侯韩奇等人,将忠顺王私藏妙玉,又将她卖入青楼之事说明。因忠顺平日里作威作福,惹人无数,大家一致同意,共同上奏朝廷。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内四王八公等群臣纷纷质证忠顺,称他无视王法,寻欢作乐,陷害忠良等等。而这时,钱启也突然反水,他因在伺候宝玉时,认得陈也俊,于是又言及其它。皇上一听,忠顺王竟敢窝藏忠亲王的女儿,而且又私自将她卖入青楼,又陷害忠良无数,立刻怒气冲天,命北静、东平两位郡王带领锦衣府赵堂官,速速查办。

两位王爷领旨后,即刻带锦衣府人将忠顺王府团团围住,忠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被带走,押入刑部大牢。北静王让赵堂官抄没了忠顺家产,发现他真是恶贯满盈、罪恶滔天,不光窝藏钦犯、欺君罔上那么简单,其贪赃枉法,杀人越货等等种种恶端不计其数。

两位王爷回复后,皇上惊怒:我身边竟藏有如此嚣张之人!但又一想,毕竟忠顺当年鞍前马后,立下无数功勋,是真正的铁帽子王,又想见见他和妙玉。于是下旨传两人进宫。妙玉初入青楼,便已决绝,几欲了却残生,均未如愿,幸而尚未失身,传入宫中。皇上先见了忠顺,质问他:“我那么信任你,你竟如此藐视我?该当何罪?”忠顺自知罪责难逃,为了减轻罪责,转移皇上视线,便把贾府与甄府窝藏妙玉的事儿与私通东安郡王之事都和盘托出。皇上气得脸都绿了,即宣东平和西宁两位郡王及襄阳侯戚建辉进见,令即刻将贾甄二府撤底查抄。

西宁郡王上前奏道:“江南及上京甄家,因上次事,已查抄完毕,所有家产均抄卖入官,所有金陵及京内家眷,均已交与内务府入辛者库,现只剩贾府。”所谓墙倒众人推,赖尚荣此时早为全家人都赎了身,连赖嬷嬷和赖大家的都包括在内。因此,他便撺掇日常巴结的几位大臣也同时请奏,历述贾府奢靡过费,任意挥霍的种种不端。后来,赖尚荣此举,招致了柳湘莲的不满,从此与他绝交。

奏完了,二位王爷又命襄阳侯戚建辉带人去查抄贾府,这回不比上回,动真格的了,这个戚建辉半点儿情面不讲,比忠顺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与甄家一样,除了家产全部抄卖外,所有金陵及京内家眷,除了贾政、贾珍、贾环、贾蓉、贾芸,邢夫人、宝钗等人被收监外,余者均被交送内务府。

贾府再遭大难,最惨的是贾珍,刚被接回来,又被收监,而且这次的罪过更大-欺君罔上、奸党营私。

不说贾府众人,先说皇上见了妙玉,看她果然有些忠亲王的模样,定是他的女儿无疑。这下竟勾起了皇上的回忆,想起忠亲王当年联合东安郡王企图谋反,简直对他们恨之入骨。但想到他已去世多年,毕竟其祖上也是开国功臣,立过无数大功,又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那妙玉再怎么说,也是王族血统。没办法,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赐她一死。

皇上不见则已,见她年轻貌美,恍若天人,实在不忍下旨。于是便问刚刚立了大功的陈也俊:“陈将军,你看这个兼妙该如何处理?”陈也俊道:“兼妙虽罪臣之后,却也是实实在在的王爷后人,若贬入包衣之列,那还不如赐死。如今小臣恰好可以为您分忧。因臣下急于报国,尚未娶亲,陛下若赐婚与我,既可保全王室尊严,又显我主之仁慈宽恤,还可成就微臣之婚事,方能周全。”

皇上一听,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能照顾各方颜面,于是欣然采纳。当下就让太监拟旨,因陈也俊平匪之功,而兼妙之祖上因素有功绩,免其罪身,将她赐与陈也俊将军为妻,择日即可完婚。就这样,妙玉虽与王孙公子无缘,却嫁给了一位将军。

陈也俊的父辈与贾府相交不错,他素知大观园里有一个天仙般的带发美尼,因此今天正好求皇上赐婚,想不到竟如愿以偿。只是陈也俊虽十万分满意,妙玉却不乐意。一是自从与宝玉神交后,天下能读懂她心思的更有何人?二者是暗观陈也俊的模样动作,虽未见几面,却也知道他是个只知勇武,不晓风情的粗人。但皇上既已给她免了罪,圣命难违,只好先应下来。

贾府被抄没时,妙玉尚在宫中,后来被直接接回了陈也俊的将军府。次日,贾府家产被抄卖,家眷被入了库,妙玉正在大婚,全然不知。她以为自己献身,能救贾家一命,谁成想即使如此,贾家也未能逃脱最后的不幸。

其实最可怜的,还是她自己。婚后才发现,陈也俊果然是个与孙绍祖一模一样的人,只知皮肤淫乱,不知寡廉羞耻。妙玉自知已深陷污泥,不能自拔。她每日以泪洗面,唏嘘不已,自悔当初应该投江一死,倒还干净。如今误入红尘,肮脏不堪,生不如死。

陈也俊见她如此,也大失所望,逐渐失去兴致,便把她扔在一边,每天沉溺于酒色之中。时间一长,妙玉见他必不能久持。作为妻子,也曾劝他洁身自爱,不能饮酒过度、纵欲无限,陈也俊又岂肯听她一句?不过,陈也俊所好一点儿是脾气不错,也不发酒疯,喝多了径直睡觉。因此,妙玉倒不像迎春那样每日挨打。而且,陈也俊为了取悦妙玉,还将麝月买来听她使唤。毕竟是宝玉旧人,妙玉拿她当亲人一样对待,身边终于有了个伴儿。而钱启呢,不仅没有得到陈也俊的奖赏,反而被他骗入军中任职,找了个理由除掉了。这也难怪,谁会喜欢那种反复无常,三心二意的人?

因战事已平,陈也俊无所事事,整日整夜沉浸在声色犬马中。再好身体也吃受不住,竟在一夜之间便抛下妙玉径自归西了。妙玉年纪轻轻便成了寡妇,好在家境不错,日子过得很舒服,每天只与麝月等以琴棋书画为乐。

再说宝钗。从牢里出来,无依无靠,流落街头,昔日的大小姐、公子妻,想不到却连口饭都没得吃。以她个性之强,又不愿乞食,只得将脸涂黑,到寺庙尼院蹭些施粥,没几日便撑持不住,晕倒在地。袭人上街买东西,正好碰上,见胳膊上有一串红麝珠子,才认出来,赶忙接回家。袭人与蒋玉菡二人辛勤供奉,终于把宝钗救过来,令她过了一段好日子。

不想好景难长,她的行踪竟被贾雨村得知,于是又被带走审讯。因贾雨村素与贾府有些瓜葛,所以见过宝钗几面,见她貌似天仙,早些年便觊觎有加。如今贾府树倒猢狲散,正是天赐良机,便动起了歪主意。审讯不过是过场,因她怀有身孕,贾雨村便以此为由,定了个监外候审,将她放出,藏在自己府中。

宝钗初时还以为遇上了故人,是个大救星,贾雨村也人模狗样地装了几日。没多久,雨村便忍耐不住,开始动手动脚,还让娇杏劝说宝钗嫁给他为妾。宝钗这才知道他是个伪君子,但自知寄人篱下,不好发作,只能先忍着。宝钗当时心里早已想定,一旦不保贞洁,便干脆一死了之。

宝钗一直惦记宝玉下落,贾雨村便骗她道:“正全力派人查找。”又暗中给她吃了虎狼药,想把孩子打下来,断了宝钗念头。可怜宝钗吃药之后便即发作,热毒攻心、血流不止,一日一夜间即不曾疼死。而自己如今光景,茶饭尚需那个恶魔周济,身边早没了秃头和尚指点的冷香丸,料想归期已近,因此再无生念。没等与宝玉相会,次日晩上,萧瑟的季节,也是一个皓月当空的中秋,竟撒手人寰了。宝钗死后,仍被送到铁槛寺,此时的铁槛寺,早已“灵满为患”了。宝钗一死,贾雨村的厄运也终于到来。他惹下的那个门子见忠顺已死,去找北静王告他,终把贾雨村扳倒了。

忠顺、甄公、贾政与贾珍都被革去世职,议定了斩监候,秋后便都处决了。贾蓉等年轻族人则被流放,周姨娘、翠云、贾蓉之妻许氏等一众家眷;钱槐、喜儿、赵天梁、赵天栋、金文翔等一众男仆,又有金文翔媳妇、老叶妈、王兴家的、郑好时媳妇、张才家的、柳二媳妇之妹、夏婆子、宋嬷嬷、费婆子、柳家的、迎春之乳母、何婆、张妈、赵嬷嬷、李嬷嬷、老田妈等一众女仆;莺儿、傻大姐、彩儿、靛儿、小霞、小舍儿、小鸠儿、卍儿等一众丫鬟,,一共二百多口人,被送往内务府,一齐入了辛者库。钱槐使了那么多坏,因背后主子出了事,也没落得好下场,足见老天有眼。

独有贾环和贾芸被放了出来,贾环因戴罪之身,被张府赶出来,沦为乞丐。贾芸却可自己谋生,他找了倪二和柳湘莲,给贾政与贾珍等收了尸,也入了铁槛寺。因这寺院是家庙,尚有房产可供无家族人居住,那些无家可归的便来这儿居住。但那铁槛寺虽香火未断,却因缺了荣宁二府的大宗进项,哪能养这么多人?住持色空只好赶了一批又一批,只留下不多几个与亡人阴阳相伴。那些灵柩越攒越多,到后来肩挨肩地放着,再没空余地方了。

色空每日发愁,总这么放在这里,没人往南送,又没那多人手打理,将来可怎么办?正在想折,谁知一日晚上,一个和尚睡着了不小心弄翻油灯,引发一场大火。众人虽尽力扑救,却无能为力,把一座大寺连同一屋子棺椁,都烧了个一干二净。没死的族中余人和色空等和尚们都只能各寻各的活路。

这时列位看官也许要问,宝玉到底去哪儿了?宝玉经道人指点,被带到一个所在,那块玉已变回石头,在大荒山无稽崖青梗峰下随时迎候,只等着刻书呢。宝玉再看时,那道人已消失不见,走时只留下一句话:“你和玉业已分开,它出了凡尘,只剩你一具肉身,只需走完剩下劫数,也就圆满了。”

宝玉走出荒山,才知道已身处遥远的陌生世界,离上京还有万八千路。宝玉身无分文,又言语不通,没有熟人,只能一路化缘行乞,向上京方向前行。

这回宝玉可真受了大罪!不啻于玄奘取经。他一个富家子弟,从小在蜜糖罐儿里泡大的。如今却破帽遮颜,芒鞋破钵,真成了“烟蓑雨笠卷单行”了。

如此这般,宝玉一路颠簸流离,不知吃了多少苦,走了多久,连他自己也搞不清。快到上京地界时,又一年过去了,天气业已转冷,真是“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但宝玉却有个信念:回家!回去与宝钗麝月一起生活。走着走着,又赶上了连天的雪,宝玉走走停停,一天行不多远。

这日,终于到了郊外的铁槛寺,没想到这里竟成一堆废墟。“林妹妹,你去哪儿了!”宝玉跪在雪地里,疯了似的,用手乱刨。刨着刨着,突然从雪里刨出一只金簪来。宝玉欣喜若狂,又突然痛哭流涕,因为他想起了“金簪雪里埋”那句话,他已经隐约知道,宝钗的生命似也走到尽头,又举着金簪嚎哭。这时,突然冲过来一个乞丐,疯疯傻傻,一把抢过金钗,口里不停大叫着:“钗在匣中待时飞⋯⋯”风也似地跑远了。

宝玉这时才想起来:这不是贾雨村么?怎么成疯子了?带着疑问,宝玉继续前行,又走了几个时辰,终于到了那两个最熟悉不过的石狮子跟前。只见它们上面都积满了雪,已经看不出形状,倒像两座坟头。大门并末上锁,只贴了两张白色阔大封条。封条的一端早已被寒风撕起,在那里瑟瑟发抖。

宝玉打了个冷战,推了下门,没想到竟然开了。宝玉进去,一边走,一边四周观望:屋顶、檐梁、窗扇、台阶、游廊、影壁、枯树、萎草、地面⋯⋯一切都被厚厚的积雪盖住,不留一点东西,真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宝玉眼泪倾眶而出,像贾雨村那样,疯子一样在雪地里跑,诺大的院子,空空荡荡,阴曹地府般,只他一人。曾经的宝二爷,这个院子里的宠儿,就这么疯跑了一阵子,跌倒在雪地上⋯⋯

过了很久,宝玉才爬起来,他实在冻得不行,见四外无人。此刻又感到了孤独与无助,他离开贾府,准备找个温暖的地方先住下;他又冷又饿,抓起一口雪,先润润嗓子⋯⋯

宝玉摇晃着走出荣国府,在大街上乱转,想寻找一处落脚地。心里想着:在别处都活过来了,没想到却死在自家门口!宝玉这么想着,越走心越慌,越走越没劲儿,终于“噗通”一声,跌倒在雪地上。

过了好久,冥冥之中似乎听见有两人说话。睁眼看时,却是两只鬼,一个像牛,一个像马。宝玉心想:坏了,一定是死了!这不是牛头马面吗?吓得赶紧闭上眼。耳轮中只听鬼判嚷着要动手擒他,那鬼使却说:“这是个有鸿福的,不可怠慢了他!”鬼判问:“他面相如此普通,像个讨吃要饭的,哪像有鸿福的人?”鬼使笑道:“岂不闻:‘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不要以貌取人!你不认得,我却认得他。”鬼判道:“别卖关子了,告诉我,到底是谁?”鬼使道:“你难道不知?上回那个姓秦的死时,都判告诉我,他可是赤霞宫的神瑛侍者,是个有佛性的高人。”“我说怎么都判会派咱俩来,原来还是个运旺时盛的人。也罢,上回我不在。那你说怎么请他吧?难道还让我背上他不成?”鬼判气汹汹地说。“我没说让你背他呀?只不过不能吓唬他,不能生拉硬拽,更不能戴枷锁,必要以礼相待。”鬼使说。

于是鬼使上前喊他,宝玉感觉自己一缕生魂已然出窍,幽幽出来,与他们见面。那鬼判果然对他很客气:“侍者,你下界应劫,如今阳寿已到,请随我们走吧!”

宝玉不知如何回答,但想既然已死,去又何妨?便随他们前行。一路上,鬼使鬼判对他尊敬有加,三人谈笑风声,一点儿都不像在黄泉路上行走。正走着,见前面几个很慢,不消片刻就赶上了。宝玉心里狐疑,原来其中一人带着重重枷锁,旁边有两个小鬼儿押着。再仔细一看,原来正是刚才抢他金簪的贾雨村!宝玉正欲和他说话,鬼判却先开了口,问小鬼儿说:“孩儿们,你们捉的是谁?怎么死的?”“是贾雨村,他因总嫌官儿小,所以最是个害人的,如今反被人害疯了,昨儿刚冻死,准备带他去下油锅呢。”

贾雨村一听,吓得浑身发抖,更不敢走了。他已认出宝玉,见他未戴枷锁,小鬼们又对他尊敬有加,这时顾不得颜面,向宝玉便跪,口中直说:“宝二爷,救救我吧,宝二奶奶可是我救的!”宝玉一听此言,立刻问他:“宝钗呢?她在哪儿?我的孩子呢?”鬼使从旁边过来,一脚将贾雨村踢翻,说道:“侍者休要听他胡说,牡丹妃子现已归天,最初虽是他救,最后却被他害死。”

宝玉一听宝钗已经归天,心里又是一阵难过。这时鬼使催他赶紧走,宝玉只能继续前行。到了都判府,宝玉施了礼,却见甄宝玉也在府里,都判官把两个仔细瞧了瞧,并无不同,便问鬼判:“甄宝玉早已到案,为何又抓来一个?肯定弄错了!”鬼使吃了一惊,急忙看那生死薄上,果然写着“甄宝玉”三字。这才跺着脚说:“真抓错了,又把贾宝玉给弄来了,这可怎么办?”鬼判道:“怎么办?原路返回,再送回去呗。”

此时宝玉看出苗头来了,对都判说:“这可不行!你们想错就错,这是什么道理,走!咱们去王爷那里说道说道!”鬼判鬼使一听他要去王爷那儿理论,急忙连连道歉,又让都判求情。都判一见此情,便与宝玉说:“侍者放心,都是自家兄弟,谁还用不着谁?你有什么要求,兄弟们给你补偿一下便是!切不可惊动上面。”宝玉便说:“我只有两个要求,要答应了,我就不找。”都判说:“讲来听听。”宝玉道:“其一,你们需把等会儿擒到的贾雨村放回去,将来的油锅之刑也免了吧。现在我与那块顽石业已分开,我得借这人的“假语村言”去归结《红楼梦》一书,好刻在石头上面。”都判喜道:“这个容易!我且让他再多活几天。”说完翻开生死薄,找到贾雨村的名字,将他阳寿时间的末尾数字改了改。

这时小鬼押着贾雨村已经到了,鬼判吩咐道:“你们两个先把他送回去吧,都判刚看了,还有几日活头呢。再来时,他便能立大功,将油锅之刑免了。”小鬼们一听便恼了:“合着我们这趟白跑了?”鬼判骂道:“两个懒货,想找打是不是?”说着就要抡胳膊。两个小鬼儿见事有不巧,赶忙又带着贾雨村折回去了。

见他们走了,宝玉又说:“我既不能早死,得有个长寿夫人,免得后半生孤独。”都判想了想说:“我先查查你下任妻子的阳寿。”说完,又翻生死薄,看了看,苦笑着说:“这个可不好改,这不是加一笔减一笔的事。”宝玉上前一步,名字已被都判死死捂住,阳寿却只写着“四十二”,于是便夺过笔来,将“四”字抹掉,填上一个“八”。喃喃自语道:“这还差不多。”都判见事已至此,没法儿再改回去了,只能这样。连忙将生死薄合起来,怕他再改别人。

宝玉见已达目的,再提框外的人家也不会答应,便向都判官和甄宝玉告辞。问起甄宝玉个中原由,甄宝玉说:“我虽未被治罪,但家已被抄,无家可归,想去家庙避难,却被那些没良心的亲戚赶出来,沦为乞丐。我饿了几天,昨儿被冰冻而死,被小鬼儿们擒到这里。所幸一生未干坏事,都判怜悯,想给安排个差使,正在这儿候着呢。”宝玉点了点头说:“恭喜恭喜!”说罢转身离开,鬼使鬼判又把他原路送回,不提。

宝玉返回阳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二爷!”“二爷!”睁眼一瞧,果然是她!

要知宝玉看到了谁,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