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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青溪欢宴,桓温野心初显

桓温伐蜀立了大功,按照褚太后的意思,封个征西大将军,镇守荆州已算是恩宠了。桓家是谯郡的望族,也是皇亲,但在褚太后看来,桓温的这个皇亲又隔了一层,这是为何?南康长公主本是明皇帝司马绍之女,司马绍是当今小皇帝司马聃的祖父,小皇帝的母亲自然该叫南康长公主一声“大姑子”。这可比不了辅政的会稽王司马昱和武陵王司马晞——这二位与司马绍同辈,小皇帝得叫叔公,太后得叫叔王。两相比较,大姑子嫁了桓温,就不是司马家的人了,她得为夫家说话,只有像两位王爷这样的司马家的人才最受信任。

司马昱没啥野心,朝野有口皆碑。他觉着桓温是个人物,又是皇亲,笼络一下,必能为皇家所用,所以他再三建议让桓温开府。褚太后想了半天:“会稽王的话也有道理,只是每次在朝堂上,我见到桓元子总是如芒在背,早些年他娶南康长公主,有术士说他面带七星,有帝王之气,先帝闻听担心不已,对他不敢委以重任。现在会稽王建议让桓温开府,这老虎,怕是关不住了。”

司马昱一笑:“微臣也想到了这点,姑且不论此人以后如何,此番平定蜀地,陛下恩宠已达极致,桓温也是好脸面之人,绝不敢轻生二心。让他开府,坐镇荆州,正好察其动静,这可比把老虎关在身边强。”

“既是会稽王有如此周密安排,哀家还有何话可说?准奏!”褚太后同意了。


建康城东郊青溪,桓温府邸。

刚刚入夜,大厅堂屋点起二十四支朱红描金大烛,几位小吏往来张罗,安排宴席,荆州刺史别驾习凿齿、参军孙盛衣着光鲜,站立门边,招呼宾朋。

宽袍大袖、神采奕奕的王羲之第一个到了,他的出现,让桓府众人不约而同迎了上去。习凿齿一拱手:“原来是逸少先生!刚才桓公还在叮嘱我们提前安排车去接,不料这就到了。”

王羲之听出习凿齿在取笑他,哈哈一乐:“习别驾这张嘴,跟着桓公长进不少哇,厉害得很!适才午间多吃了些油腻之物,想必桓公夜宴当会准备一些清淡果蔬吧?”

习凿齿目下位列荆州幕僚之首,称得上是桓温心腹之人。他崇信佛事,待人也如弥勒一般,成天乐呵呵,桓温幕下,数他人缘最好,不过言辞非其所长,行走往来,全凭笑脸一张。今日一见王羲之,想说几句靓话,不料一开口反被王羲之抢白。

习凿齿涨红了脸:“桓公正在后堂更衣,稍后就到。”

王羲之佯作怒状:“让桓元子快些,腹中饥饿,谁耐烦等他?”此言一出,包括习凿齿在内的桓府诸人不由暗自咂舌:也只有王羲之敢将安西将军的表字呼来唤去。”王羲之毫不在乎,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宴席首座。下人们赶紧给他斟了一壶茶小心伺候着。

“桓公今天都请了谁啊?”王羲之微闭二目,从嘴里吐出几个字,这话既像是自问,又像是在问斟茶的家人。这家人才到桓府没多久,却颇懂人情:“今天为了恭祝桓公荣升征西大将军,会稽王司马昱,武陵王司马晞,建武将军、扬州刺史殷浩,尚书左丞王彪之都要来……”

听到这儿,王羲之“哦”的一声,睁开了眼睛:“怎么,陈郡谢家不来人?”家人赶紧说:“您是说谢安啊?数月前就去会稽了,说是给他老父守孝。”王羲之明知谢安此时不在建康,心里却无比盼望他能够在场,脸上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

“抚军大将军、会稽王司马昱到!”门外大嗓门的孙盛高叫道。

几乎是同一时刻,另一个声音响起:“会稽王驾到,元子有失远迎。”桓温从后堂疾步赶到正厅之外,拉住了司马昱的手。司马昱一向谦恭,朝堂内外对其有口皆碑,盼他登基的呼声很高。司马昱很有自知之明,他真正爱的是清谈,所谓“辅政”,面上功夫做足即可。

桓温亲近会稽王自有他的打算,此番平灭巴蜀,又晋封征西大将军,临贺郡公,日后就要经常在建康走动了,他需要搭建一些人脉。

桓温与司马昱携手步入堂屋。王羲之见好就收,收起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站起来给二人施礼。这二位都知道王羲之的毛病,司马昱逗趣道:“好你个王逸少,好好的吏部尚书不做,偏要去做什么会稽内史;做了会稽内史,你又时常不在任上,回建康来做甚?”

王羲之答道:“我生性懒散,又好热闹,一处总也待不长久,家中又无老父,无甚牵挂。”

司马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此话何意?”他瞧了瞧桓温。

桓温知道王羲之的意思,连忙解释:“谢安的父亲谢裒刚刚故去,他回会稽守孝去了。”

司马昱点了点头:“此乃人之天性,倒也无妨,只是听说安石的本意是不愿在建康城供职,前番我致信于他,竟不留个回话,实在是……”

桓温有心替谢安说几句,见司马昱已有几分不悦,怕破坏了晚宴气氛,忙赔笑道:“啊,安石的事是小事,殿下今日赏光至此才是大事!”

“对极,对极,逸少今日正想就张芝的今草笔法,与殿下讨教一二。”王羲之也过来凑趣。

司马昱本是好书法之人,一听此话,露出笑容,坐在了刚才王羲之坐的首席。

少顷,各位嘉宾到齐。桓温双手互击三下,家人又点上了二十四支朱红描金大烛,整个厅上如白昼一般。有人抬出一口用朱红封皮裹住口子的大缸,放在大厅正中央的空地上。

“此番讨伐李势,在蜀地觅得‘临邛烧春’数瓮,这可是前汉卓文君酿出的上好佳品哟,今请诸位来共饮!”桓温声如洪钟,气势十足。

建康城的名士,哪一个不好杯中之物?见有蜀地佳酿,一个个喜形于色,跃跃欲试。

桓温走近酒瓮,亲自敲掉瓮口的封泥,扯去封皮,一股陈年酒香扑鼻而来。从司马昱开始,每人斟上满满一杯。

司马昱端起酒杯:“诸公!今日我等为着何来?桓公平定蜀地有功,圣上封征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实在是妙事成双。我等敬桓征西一杯!”

“哗”,在场三十余人一齐举起了酒杯。

桓温心里有些得意,端着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这都赖陛下洪福,诸将效命,列位的关照!”

桓温第一杯酒尚未完全倒入口中,就听见大堂之上一片“好酒”之声。

偏是司马昱心里藏着事儿,酒过三巡,叹了一口气。

声音不大,却被桓温听见,关切地询问。司马昱说:“我晋室虽说偏安东南,倒也百业兴旺、五谷丰登,正是开门纳贤之时,单看今日座中诸位,哪一位不是风雅人物?我想那谢安石,也是丰姿俊爽之人,正值妙龄,怎就不愿意出仕呢?”

桓温眼珠一转,正待回应,只见右边厢一人发话:“依我之见,谢安石徒有虚名,装腔作势耳,这样的人,不用也罢。”说这话的是仪容俊秀、留着三缕短须的扬州刺史殷浩。

年纪不大却是须发皆白的尚书左丞王彪之,也尖着嗓子叫道:“谢安石的才学固然出众,但是个性太强,恃才放旷,这不像是谢家人的做派吧?”他原是王导堂侄,在建康颇有些地位。

这时,席间有人干咳了两声,桓温一看,是后面一排的谢奕。

现场气氛颇为尴尬,王彪之没在乎,继续说:“我当奏请太后,从今以后立一条规矩,凡三次征召不到的,永不录用!”

“哼!”殷浩一声冷笑,“谢安石怕是不止三次了吧?”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与谢家有旧,不乐意捧这个场,没接这个话。

桓温见状,拿眼神知会了一下谢奕。谢奕心里明白,放下箸对着席上一拱手:“吾弟所为,实有下情。家父新亡,为子者不能尽孝于膝前,亦当守孝于身后。安石并无功名在身,守孝在家也是理所当然。”

“话虽如此,可总该知会一声吧,礼数何在?”殷浩的话明显带着挑衅。

“吾弟性格如此,我也奈何不得。”谢奕赌气说。

“会稽王都请不动谢安,怕是要陛下或者太后亲临啰!”王彪之回应。

谢奕站了起来,众人吓了一跳。

“安石确实无意仕途,家父生前也曾说过此事,诸公就不必再费心了。”

“哎呀,哈哈哈……”座中一人开怀大笑。

司马昱皱了皱眉,不用看,他也知道是王羲之的声音。“逸少,你喝高了吧?”

殷浩等人用鄙夷的眼神也瞧着王羲之。

王羲之慢吞吞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微呷一口:“安石不出,自有他的道理,今日不出,安知他日不出?”

桓温瞧着王羲之,微微点了下头。

“今日桓征西这酒,果真不俗,列位,还愣坐着干吗?”王羲之高举酒杯。

桓温顺势也说道:“是呀,今日之事,与国事、家事无关,只谈快活!”

司马昱尽管想不明白谢安对征召不理不睬是何用意,但他毕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也想不到谢安隐居东山,究竟会对朝廷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散席后,桓温留下谢奕、王羲之、刘惔三人在后堂茶叙。

看样子,王羲之喝得有些过量,脸色通红,半倚在竹榻上,整个人昏昏沉沉,口齿含糊地要茶喝。

桓温笑言:“还不错,知道喝茶,不是喝酒。”便吩咐家人煮茶替大家解酒。

“真长(刘惔表字),方才在席上,你怎么一语不发,安石毕竟是你的妹丈?”桓温问一直保持沉默的刘惔。

“哦,”刘惔像突然回过神来似的,“征西不问,我也不好说,无奕(谢奕表字)乃安石长兄,尚且奈何他不得,我不过是征西的连襟(刘惔之妻庐陵公主是南康长公主之妹),这层关系总不免让人嚼舌。”

“那现在并无外人,天知、地知、你与无奕知、我也知,再加上个醉鬼王逸少。”

刘惔沉吟片刻,言道:“安石之志向与征西不同,征西昔日投庾元规,后镇荆州,是要振兴桓氏一门;今谢氏,尚有谢仁祖(谢尚)出仕在外,无奕亦在征西处供职,征西今日之势,如升龙,外人安得不揣度鸡犬升天故事?何况,正如逸少所说,安石今日不出,并非他日亦不出。”

刘惔的前半段话正言中了桓温的心事,让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很快又为刘惔话里的另一层含义打动,他赞许地点点头:“是啊,安石有治世之能,现下出仕,只恐无立锥之地哩!”

“几位错爱吾弟了,据说安石到了会稽东山,每日除了为父守孝,剩下的就是纵情山水,饮酒做歌,实在看不出有何长进。”

桓温轻轻一笑,拍了拍谢奕的肩头:“你这个长兄,怎的这么不了解兄弟?”桓温端起家人送上的热茶,饮了一口,“只可惜,谢安石的治世之才,不能为我所用!”此言一出,谢奕、刘惔惊讶万分,桓温自知失口,悄悄一揪躺在边上的王羲之:“逸少公,你家夫人派人寻你回家了。”

王羲之微睁二目:“不妨事,不妨事,今日不回,安知明日不回?”言罢,侧身换了个姿势,打起了呼噜。三人大笑。


因荆州事务繁多,在建康待了三日后,桓温就得逆江返回。

建康城竹格渡外,去荆州的船已驶离岸边,船上的桓温一直瞧着岸边的新亭发愣。谢奕走上前来:“这新亭,每次见到都是这般秀美。”

桓温略一回头:“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

谢奕回道:“这句话周伯仁当年也说过。”

“是啊,言犹在耳,如今神州何在?楚囚之泣又何在?”

谢奕应道:“这也是明公伐蜀之初衷吧?”

“如若不抖擞精神,奋力一搏,只怕当年的那种豪气也将随这大江之水一去不复返了。”桓温没有正面回答。

“明公的意思是北伐?”谢奕小心地询问。

“我若先取中原,成都李势必操我后路,他虽已是强弩之末,但偷鸡摸狗的本事还是有的。我先收蜀地,免除后顾之忧,如今只需一心向北,断无不胜之理。”桓温为自己的谋略而得意。

“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谢奕道。

“不必如此,你我名虽上下,实则心腹。”桓温说。

“据我观察,在建康,明公的确尽得荣宠,诸位臣僚也是青眼相待,但是无论太后还是会稽王,都未提及辅政一事。眼下朝中,通晓兵机、长于谋划者,无出明公之右,这一点我想他们都清楚,却又闭口不谈,可见还是对您防着三分。”谢奕分析说。

“那你有何计议?”

“会稽王这个人比较温和,又是皇亲之中少有的明白人,听说就是他奏请为您开府的。咱们不妨以答谢为由去见他,我估摸着他能再替桓公美言几句。不过此事宜缓不宜急,过些时日再去找他。”

“哎呀呀,无奕,没瞧出来,你还有点诸葛孔明的意思。嗯,此计不错,咱们先回荆州,我的荆州兵也需要养精蓄锐一些时日,一面探听建康的动静,一面打探中原的消息。回去后,可让咱们在青溪的人多留意一下台城的动向。”桓温说。

“遵命!”谢奕一拱手。

“哦,对了,还有安石,你有空再去一封书信,就说如果他能出山相助,我桓元子绝不会负他。”

“这事我只有尽力而为,安石的脾气,明公应有所耳闻,倔得像一头驴。”


一晃一年快过去了,这天,桓温正在荆州府内看书,谢奕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建康有信来报:会稽王司马昱出任司徒,大肆提拔后进,舍弟谢万就在其列,被聘为僚属。”

“好,大事成亦!”桓温兴奋得一拍书案。说着,递过一封信,谢奕接过正待念出,桓温先自开口:“昨日得到消息,赵天王石虎称帝不过数月即病亡,诸子争斗,内耗无穷,这正是北伐中原的时机!你替我琢磨琢磨,我想亲写一书与会稽王,哦,不,是司徒大人,哈哈哈!”


数日后,桓温已经站到了台城大殿上,面对褚太后、会稽王以及诸大臣,大谈自己的北伐构想:

“微臣以为,石勒、石虎叔侄盘踞中原三十年,虽也号称一国,其背离正统,实为蛮夷之行。今中原向我大晋之心犹在,士民父老盼王师如旱苗之盼雨露。若此时进兵,只消三分气力,无论邺城,就是洛阳,可一举而定。”

七岁的司马聃坐在帝位上,不停地晃动脑袋,让人误以为他不同意桓温的话,桓温也注意到小皇帝这个动作,心里咯噔一下,赶忙继续说道:“军马、钱粮一应之事,臣已筹划好,走淮水,下黄河,漕运通便;赵国人忙于内乱,就是知道了我北伐的消息,仓促之间也难有动作。所谓‘兵贵神速、机不可失’,请陛下下旨。”

司马聃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洗漱、更衣、用膳,然后由几个小黄门引着前往台城正殿,在门口,是迎接他的宫内主管,替他整理衣衫,然后自己迈着小方步,慢慢地踱上宝座。早朝开始了,先是各部官员按照惯例汇奏,这些奏章提前都由褚太后看过一次,做出了批复,再交由小皇帝走一走形式。前面奏章忙活完大概得要两个时辰,就是一个成年人都吃不消,何况小孩。司马聃听不懂桓温在讲什么,只觉得耷拉在脑门的冕旒挺不舒服,于是不断摇头想摆脱它。其实甭说他,边上摄政旁听的褚太后也听得昏昏欲睡。

“卿之言何尝不是正理,哀家助陛下辅政以来,夙兴夜寐,还不是想着早日收复中原,将司马家族的香火续回故土?可这事急不得。”褚太后说这话时,故意停顿了一下,她留神观察桓温的动作。

桓温动也不动地跪在地上,褚太后继续言道:“卿驻守荆州要地,乃建康西面门户,事体重大,怎好再让卿远涉江湖,劳师远征,不如另派一人?”

桓温一听就明白了,合着是不愿让我掌握兵权啊。

正待开口,褚太后又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会稽王不说两句吗?”

“咳咳,”司马昱清了清嗓子,“北伐是大事,不可等闲视之,征西大将军所奏正合我意,足见报国之心。不过正如太后所言,荆州在建康上游,形胜之地,未可轻举妄动。依我看,莫如派一人,由京口出兵,直捣洛阳,不失为捷径。”

桓温一听此言,大为震惊,他明白,京口是太后之父褚裒坐镇的地方。“这分明是要削去我的兵权!”桓温正想着反驳之词,坐在小皇帝身边的褚太后满意地称赞:“会稽王安排得妥当,那就下诏,让征北大将军褚裒全权统筹北伐一事。”说罢,起驾回宫,小皇帝也由侍臣牵着起身,转向了屏风后。

桓温丧气地低下头,依旧跪在殿上。

司马昱走到他近前:“元子,何故不起?”

桓温抬头看了他一眼,苦笑一声:“殿下好手段!”说罢,起身一甩袖,愤然离去。

司马昱看着桓温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青溪桓宅内,桓温喝着闷酒,左右谢奕、习凿齿作陪。

习凿齿说:“难道桓公看不出,这是会稽王有意为之,意在报恩于太后?”

谢奕惊讶道:“恩从何来?”

习凿齿笑了,慢条斯理地说:“永和元年(345),当今陛下初登宝位,按照太后的意思,准备征召褚裒为扬州刺史,录尚书事。褚裒这个人颇知好歹,主动上表请辞,让位于会稽王,自己情愿镇守京口。”

桓温自语道:“会稽王德行昭著,褚皇亲却未必能武。”说罢将一杯酒一饮而尽,把酒杯摔得粉碎。

果不出桓温所料,褚裒对于军事的确是外行,他大张旗鼓,率军直取彭城。刚开始,山东一线的百姓纷纷组织义军,褚裒一兴奋,安排人接应,结果中了赵军的埋伏,全军覆灭。更糟糕的是,褚裒仓促北伐前在中原一带散布消息,以致黄河以北近二十万晋朝遗民,纷纷渡过黄河下江淮,要归附正统。如今,北伐失利,褚裒只好眼睁睁看着这些遗民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结果被困死、杀死、饿死者不计其数。褚裒回到京口后,不断有北边的探马来报告死亡人数,他羞愧至极,一病不起。

桓温乘势上了一表,自荐由荆州出兵,取南阳,走宛城,而后直捣洛阳。甚至他还擅自开出一拨前队,驻扎江夏,准备出奇兵先行。


消息在朝堂上传开,殷浩坚决反对,他认为桓温灭掉成汉后,野心膨胀,企图以征伐之事掌握兵权,日后必生祸乱。“桓元子不听皇命,欲擅自出兵,论律当罚。北伐乃军机大事,非一朝一夕能完成,臣自请督师,厉兵秣马,以待北伐最佳时机。”殷浩自告奋勇。

桓温得知后,连写三封信致殷浩,为自己辩解,殷浩一概不回。朝堂之上,褚太后、会稽王等人最终接受了殷浩的主张。桓温知事已不可挽回,干脆托病回到江陵,不再去建康搅浑水。


再说殷浩,得到了中枢首脑的一致认可后,被封为中军将军,都督扬豫徐兖青五州军事,一时威风八面。

鸡笼山下的临时行营。正值盛夏,殷浩正在营中闲坐,王羲之摇着鹅毛扇,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渊源(殷浩表字)公,何故还驻扎于此啊?”

殷浩此前没少在会稽王的清谈会上见着王羲之,也算是熟人,知道他现在任的会稽内史是个闲职,成天东游西逛,不屑地一咧嘴:“原来是逸少,不知来此何为?”

“没事,没事,就是过来看看。不知何时北伐啊?自永嘉南渡至今,我等朝思夜盼,就是今日啊。”王羲之有心恭维两句。

“承蒙陛下错爱,某自当竭尽全力,此番北伐,不同往日,想我大晋熊虎之狮,岂是那几个胡儿所能挡得了的?”殷浩神采飞扬。

王羲之觉着好笑,试探地问:“阁下北伐,当从何处进兵?”

“当然是先取许昌,再收复洛阳,修复先朝陵寝。”殷浩不假思索。

“可我听说,中原石氏虽败,但氐人苻氏兴起,现正经略许昌一带。”王羲之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殷浩一笑:“量此鼠辈,何惧之有?”

王羲之正色道:“渊源公可别小看这氐人,个个能征惯杀,勇武过人。”

“逸少啊,兵家的事可不似运笔写字,笔走龙蛇,瞬间立就。我敢说这大话,是因为我近日得了一员猛将。”

王羲之问:“敢问是哪一位?”

“姚襄。”

“莫非是羌人姚弋仲之子?”王羲之吃了一惊。

“除了他,还有何人?姚襄与氐人素有家仇,他的一个叔叔死在了苻洪手上,他在南下投我大晋时又遭氐人追杀,我用他做先锋,能不效死力?我听谢豫州(谢尚)说过:姚景国(姚襄表字)勇武过人,治军严谨,有霸王遗风。哦,谢尚初会姚襄时,主动撤去帐前卫兵,褪去官袍迎接他。你想谢仁祖何等样人,都这般礼遇姚襄,可见必有过人之处。”殷浩说。

王羲之边摇扇子,边喝着茶,听着殷浩介绍,内心不以为然。殷浩聊了这么一通,无非是展示自己兵强马壮,然而真正的战略安排,只字未提。想到这儿,王羲之决定对殷浩言明:“阁下北伐从广陵走漕运下黄河,最快也要十日才能深入豫州腹地,只恐敌方已有戒备;不如联络荆州桓征西,东西两处同时进兵,方为上策。”

刚才还一张笑脸的殷浩瞬间变了脸色:“原来你是来替桓元子做说客的,他自己没能在会稽王跟前抢到美差,却来艳羡我。到头来得了功劳,究竟算谁的?”

王羲之放下了鹅毛扇,一拱手:“不才绝非此意,只是见阁下与桓元子为北伐之事争来斗去,担心乱了分寸,我朝自王处仲、庾元规至今,没少吃亏,二位都是一方藩镇,朝堂重臣,万不可意气用事。”

殷浩捋着自己的几根小胡子,一阵干笑:“逸少啊,现在天气热,会稽正好避暑。我不妨先预支你些钱物,你回去后替我先写一道奏捷书,要行书哦,如何?”言罢,一阵大笑。

王羲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话不投机,转身离去。


永和八年(352)九月,殷浩派遣谢尚与姚襄一道先取许昌。果不出王羲之所料,关中苻氏也眼红中原这块宝地,丞相苻雄亲率人马阻截晋军,谢尚大败,退守淮南。姚襄殿后掩护,屯兵在建康上游的历阳。

败报传来,殷浩有点坐不住了,从鸡笼山率人连夜赶到广陵,同时让姚襄也收拾残兵,准备反攻。


历阳城,姚襄营中,身躯伟岸的姚襄背着手走来走去,看样子很是焦急。

一个探马报进营中。姚襄劈头就问:“殷渊源有何说?他进兵到何处?”

“他让将军与他会师彭城,还叮嘱您小心着,不然……”探马不说了。

“不然如何?”姚襄瞪圆了眼睛。

“杀,无赦!”

“砰!”帐中立着的一只烛台被姚襄一脚踢到了一边。

“岂有此理,殷浩不过一个耍嘴皮子的,有何能为?前番谢尚兵败许昌,若不是我舍命相救,怕早已全军覆没。我在历阳屯田练兵,岂是为了贪图安乐,氐人也是我羌人的仇人,我时刻不忘杀回去!不料此人竟疑心于我!”姚襄怒不可遏。

站立一旁的姚苌说话了:“兄长,看来晋室也不能容我,我等何处可去?”

姚襄扭过头看着兄弟,不禁掉下了眼泪:“贤弟,是我失于安排,轻信了汉人的许诺。我携家带口地南奔,希望有个好去处。可南人还是从骨子里瞧不上羌人。也罢!”姚襄“噌”地拔出佩剑,“殷浩是个书呆子,正好杀他个措手不及。”

“事到如今,拼个鱼死网破,或许能有一条出路。”姚苌点头道。

五日之后,淮北山道上火光冲天,殷浩中了姚襄的埋伏,险些丧命,整个北伐陷于瘫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