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与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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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沈随这个人的生活能力几乎是零。

他是天上的舞蹈王子误落人间,需要遇到的是海螺姑娘,不仅要会做饭做菜,也要会泡咖啡,读诗,懂得舞蹈语汇,提供缪斯级别的灵感,而日常的缝补浆洗,照顾左右,包括大扫除一样都不能少。

还要会换灯泡,修抽水马桶。

如果是一碗炸酱面,若是不帮他把炸酱拌开,他就吃白面条,最后剩一团酱在碗里,说是太咸了。如果你问他饿不饿,他反而会问你,我中午吃饭了吗?吃了还是没吃全在你一句话,他深信不疑,然后就飘走了。让他洗碗,他真的就只洗碗,筷子和锅还泡在水槽里,而且他洗过的碗跟没洗一样,必须重洗一遍。

如果你为什么事抓狂,他一点不急,还说这有什么,睡一觉就好了。

然后他也真能睡得着。

想起他那时候的样子,夏语冰仍不禁嘴角上扬。

多少年过去,她对他还是记忆犹新。

怎么又想起沈随来了,这几天老想起他,陈年旧事。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但是夏语冰坐在办公室里没有马上离开,反正到处塞车,不急在这一会。刚才丈夫周经纬从美国打电话过来,说是薛一峰在他们美国家里的电话上留言,要找到语冰,有要事商量,还不止一通留言,同时留了联络他的电话号码。

周经纬把薛一峰的电话号码用微信发给了她。

经纬短时间不可能回国工作,一方面他现在的公司发展稳定,工资待遇都还不错,另一方面全家人在外面生活多年,美国也一摊事,没个人留守也不现实。

的确,夏语冰回国之后,没与任何人联系,本来她就对各种同学会不感兴趣,虚张声势的热闹,说些有的没的。加上自母亲离开之后,内心的伤口想不到地绵长隐痛,实在也没有心情说说笑笑。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心情见人。

本来,就手给薛一峰打个电话轻而易举,但是夏语冰还是迟疑了。因为她跟纳蜜是一起长大的发小,顺理成章的闺密,纳蜜的校花妈妈是她干妈。可是莫名其妙地,纳蜜突然就不跟她联系了,开始以为千山万水的大家都忙,关系疏离了也很正常。但是每隔一段时间,她还是会写信,而且写了很多信,还托人给一峰和纳蜜的孩子捎过儿童用品、食品,全部如泥牛入海。后来干脆电话号码也换掉了,写信的地址变成查无此人退回原处。

语冰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什么意思嘛?

后来也只好面对现实,断了联系。

现在薛一峰又突然冒出来,语冰倒也不是小心眼的人,每个人在生活中会遭遇什么都不好说,没有必要斤斤计较。只是她还是觉得没有调整好情绪,见到熟人若是谈到父母近况,保不准她会泪流满面,又是何必。

夏语冰的办公室很大,有一面落地玻璃正对着珠江,完全是一线江景。

由于工作繁忙,她还真的很少有时间凭窗远眺欣赏江景。天色暗了下来,语冰始终伫立窗前,心绪平静,波澜不惊。江对岸的灯光依次亮起,夜游的江轮开始突突突地在江面上奔跑,各种霓虹灯广告牌争相闪烁,可是有多少人活在当下。

每个人却都活在记忆里。

沈随的姐姐沈林最先找到他们。那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丽江,住在朋友的小客栈里,不过生活上需要自理,于是各种状况层出不穷,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他们假装看不见,更谈不上面对,每天还是非常快活。当地的人家结婚、生日、孩子满月都是吃流水席,一时半会儿饿不着,朋友们轮流慢慢请也能维持一阵子,但是今后怎么办,他们居然都没聊过。语冰自己也不是过日子的人,对俗常的话题根本不感兴趣。

沈林是从昆明赶来的。她在教育厅工作,人长得漂亮,行事干练。

她找他们俩谈话,首先就说很理解他们的情感,也佩服他们的勇气,但是沈随是舞蹈天才,就此荒废了技艺实在可惜,而且云南省歌舞团正好缺台柱子,因为看过沈林提供的很多剧照和录像资料,同意接收沈随。所以她觉得语冰还是先回南方,两个人暂时分开将这段感情冷藏。如果过了几年还是彼此放不下,只要条件成熟了还是可以在一起啊。

语冰是冰雪聪明的人,眼泪当场掉了下来。

沈随完全听不出话外之音,加上他已经非常想跳舞了,本来他当初的抱怨就是登台的机会太少,现在虽说不是再跳现代舞,但是民族舞他也非常在行啊,根本没有问题,何况还是独舞或领舞,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降级使用,都是他可以胜任的。

沈林非常精明,她做通了沈随的思想工作,就买票离开打道回府了。她相信沈随会在和语冰分手后直奔昆明找她,一点都不用担心,反而用押解的方式会让敏感的沈随不适,达不到预期的结果。她走了没两天,军分区的人也找到了语冰,他们可没有那么客气,虽然表面嘘寒问暖,但总有挎着枪的军人不离左右,摆明是要把语冰押解回去。

分手已成定局。

当天晚上,两个人都喝醉了。之后语冰上了一辆军车。

他们像革命者那样熊抱道别。

夏语冰在车上一直没有回头,直觉告诉她,这个地方她再也不可能过来了,爱情都是因为短暂才变得永恒。

一路风尘地回来了,她才是真正被押解的爱情囚徒,每一个站点都有军人交接。最终回到熟悉的城市,街道依旧,木棉树还是那么笔直,尽管天气已经彻底凉下来了,绿色的植被和艳粉色的夹竹桃还是生机勃勃。但是在她的故事里却没有了男主角,所以眼前的一切是前所未有的呆板和空洞。

回到家里,本以为有一场家庭风暴。

但是没有,父亲的工作很忙,又下部队去了,母亲在她自己的房间养病,见到她走进来,什么也没说,继续披衣看着窗外,脸上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苍茫。

谁都不说话,两天便如两年那么长。

何姐姐悄悄对她说道,就给你妈认个错吧,她在等着你认错。

可是她有什么错。

沈随跟她熊抱的时候贴耳说道,这封信你回到家再看。她从他手里接过那封信,放进口袋还紧紧抓住,生怕它不翼而飞。回到家的那天晚上,她才打开那封信,看了看日期,是沈林走后的第二天写的。

沈随写道,我生活上虽然弱智,但是思想上根本不弱智,我们俩心里都十分清楚,尽管相爱却又是彼此的拖累。这一次沈林过来,看上去是我想跳舞,其实是,你就是不跟高潮好,你们家也不会让你跟一个跳舞的男人好,我们在高贵的人眼里什么都不是。而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你为我做出的所谓的牺牲。我不想看到你辛苦,只想看到你快乐。

沈随还说,对于这段感情,我可以分手。但是我对你有个要求,那就是不要忘记,不要后悔,不许认错,不许对任何人说“我错了”。

不认错,母亲当然不可能原谅她。

家里实在待不下去,学校也回不去了。白天,她就去现代舞团的排练场,空荡荡的剧场里,她坐在倒数第二排。台上有时有人,有时没人,但是永远都不会有沈随出场了。晚上,她很晚才回家,避免和母亲见面。

幸亏,她还有纳蜜。

有一天晚上,她又看了一遍沈随的信,这封信她都能背下来了。想起她十三岁的时候看《红楼梦》,黛玉死了,宝玉出家走向白茫茫大地。当时窗外疾风暴雨,玻璃窗上是一千行一万行的泪水。

但是谁又能理解她那时的心情呢,恐怕连沈随都不能吧。

她独自一人去了纳蜜的家。

是纳蜜开的门,也许她的表情过于木然和失落,纳蜜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她。

后来也是纳蜜帮她找到雅思培训中心,做上门英语家教的工作。

纳蜜说,你还是先搬到我们家来住吧。

纳蜜标准的神情就是板着一张可爱的小脸,眉毛微微拧着,然后深思熟虑地说道,你和你妈妈都要冷静一段时间,现在天天碰面,就是一句不吵也是伤害。

如果我是你妈妈,女儿退了学跟人私奔,我也要疯了。

她的言行一贯是家长式的,她的校花妈妈什么都听她的。

当时的夏语冰已如行尸走肉一般,日子过得颠三倒四,晨昏不分。父亲从基层部队回来,郑重其事地找她谈话,说了一些大道理,还说人犯错误不怕,只要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问题,痛改前非就还是好同志,等等。然而从头到尾,语冰就是默不作声,眼睛望着地面一言不发,气得父亲就差没拿出枪来把她崩了。

从此以后,家里的三个人都犯倔,都不说话。冷暴力充斥着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那段时间,夏语冰一切都听纳蜜的,虽说是两个人,却只用纳蜜一个人的脑子行事。于是语冰回到家中,对何姐姐谎称雅思培训中心有单身宿舍,就此便收拾了换洗衣服,离开了家。当时怎么也想不到,这一走,再回来的时候,周鸿儒已经四岁半了。

最初搬到纳蜜家里,校花妈妈在纳蜜的房间给她搭了一张床。虽然比较硬,但是因为纳蜜家的生活气氛和颜悦色,春风化雨,感觉还是十分温暖。

毕竟是给人家添了麻烦,语冰仍旧坚持早出晚归,没课的时候,她宁可耽搁在健身房也不早早地回纳蜜家,生怕影响了她们以往的平静生活。有一次,纳蜜找到健身房,没有表情地对她说了一句,你的身材已经够好了。然后背着手,像小政委那样把她带回家,这才提醒她当天是她的生日。她当真完全不记得。校花妈妈费心煮了鸡汤端上桌。隔了那么长时间,她的眼泪才又一次掉下来,心想,我自以为是金枝玉叶之身,如今却要生活艰辛的纳蜜母女照料接济,不免悲从中来。如果自己的父母不是达官贵人,世俗的情感也没有那么令人难以理解吧。

倒是纳蜜读懂了她的心,坐在一边悠悠说道,你也该让我照顾一下你,不然我就是个跟屁虫,你知道我也是好强的人,你也要给别人一点机会。就算我们生不如人现在又接济你了,那又怎么样,你倒伤心起来了。

这话说得语冰心头咯噔一下,从此再不拿自己当外人。

出出进进,言行琐事一概无拘无束,完全成了亲密的一家子。

往事历历在目,不由得,语冰打开微信,找到薛一峰的联系方式,拿起桌面上黑色的电话话筒,正要拨号,她的手机叮叮咣咣地响起来了。

是她的秘书茉莉打过来的。

夏语冰在公司负责总务,别的事情还好说,唯独“危机事件处理”是一项操心伤神的工作,永远都是猝不及防。当然了,若不是重任在身,想在公司占据一线江景的大办公室也是不可能的。董事长的办公室都没有她的漂亮。

茉莉在电话里说:“新疆的经销商打电话过来,那边有一个客户用我们公司的产品后死了,是客户违规操作还是我们的产品本身有重大隐患尚不明确,但是那边的客户家属已经报警,目前警方已介入调查。”

夏语冰回道:“我们过去,马上。”

茉莉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之后茉莉把最近一班飞往乌鲁木齐的航班信息发在语冰的手机上,并且确定了两个人在机场碰头的地点。

毫无疑问,夏语冰重新拿起话筒的时候,把电话拨给了何姐姐,交代了一些家事,并告之自己马上出差。

办公室的隔间里,有一张沙发床,床旁边放着一只万能轮的银白色高级旅行箱,语冰推起来就走,可见她随时出差是工作中的常态。走出办公室,语冰利索地甩了一下头发,像是甩去脑袋里无穷无尽的陈年旧事。

数小时之后,她已经和茉莉坐在飞机上的商务舱里,飞往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