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岛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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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本序

“此情惘然逝如梦,镜花水月原非真。”

“镜花”二字,既包含了本书作者镜太郎那名扬后世的笔名,也昭示了其作品中男女相爱后那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不由嗟叹“造化弄人”的悲剧走向。

泉镜花出生在石川县金泽市。这座北国古城风雅沉静,民俗文化绚烂,文人学士辈出,至今仍享有“北陆小京都”“天下书府”的美誉。位于下新町2番3号的“泉镜花纪念馆”是镜花旧居,后经扩建翻修,成了一座两层楼高的、具有江户风情的建筑,对外开放。自江户时代起,这里就是工匠聚集的“职人町”,手工艺者在此占据半壁江山,连镜花父亲泉清次,亦是一名佛像缕金师。母亲阿铃则生于江户,受能乐世家艺术气质熏陶,喜好读书。镜花出生时,因明治维新之故,佛教等外来宗教受到压制,家中收入来源亦逐渐萎缩,陷入贫困。金泽湿热多云,雨雪尤甚。鹅毛大雪连日纷飞时,幼少时的镜花便少不了与母亲的书籍为伴,也会于邻家姐姐的闲聊漫谈中领略故乡风、雪、云、雨下流传的奇谈怪志。在此处度过少年时期的镜花,因这座城市和母亲的启蒙,孕育出了日后那浪漫、敏感、幽玄的镜花文学。明治十五年十二月,美丽的母亲阿铃因病去世,年仅九岁的镜花年幼丧母,所受精神打击可想而知,以至于日后跟随父亲参拜释迦之母摩耶夫人时,恍惚间竟看到亡母面容与佛像重叠。自此之后,镜花一生礼佛,对亡母的依恋和哀思,成为镜花终生无法舍弃的创作源泉。

明治二十三年,已在家乡私塾教授英语维持生计的镜花读到已名满天下的尾崎红叶的小说,心驰神往,不能自已。文学素养一旦被契机引出,便再也压抑不住。镜花反复阅读红叶作品,亦尝试给红叶写信,此过程中,他坚定了“作为小说家立足于世”的信念,一年后正式踏上去东京的道路。到达东京后,面对大都市带来的震撼,还没有完全适应,便要为落脚之处和生计发愁。因囊中羞涩、房租交接不上,浅草大杂院、寄宿宿舍、寺院……镜花被迫辗转于多处。最窘迫时,半月就要换一个地方,甚至要写信向家乡的表姐求助——因他炎热盛夏只剩一件白色单衣可穿。如此坚持一年后,正当镜花心灰意冷,慨叹无缘求见仰慕之人时,明治二十四年十月十九日,因友人的关系终于得以拜访红叶府邸的镜花如愿诉说自己的志向,当即被红叶收为门下弟子,并得红叶赐以“镜花”笔名,居住在红叶家中接受写作指导,兼做门童,负责开门迎客、誊抄文稿等杂务,衣食住行均由红叶供给。直到明治三十二年正月邂逅与母亲同名的神乐坂艺伎伊藤铃并对其一见倾心前,镜花都是在被其视作神明一般的恩师尾崎红叶的照料和帮助下实现了自己作为小说家立足于世的梦想。红叶的知遇之恩以及生活上的种种照顾,使得镜花感铭一生。恩师逝后,镜花于自家佛龛中供奉红叶照片,每日参拜,一日未曾懈怠。对于恩师,说镜花对其是绝对不会忤逆也不为过吧。

然而,在与伊藤铃相爱这件事上,镜花却一辈子没有妥协过。为此,他不顾恩师尾崎红叶的大力反对,仍然在恩师过世之后娶了阿铃,并与她相伴终生,从未变心。

这位阿铃艺名桃太郎,原是京都商人之女。生父早逝,母亲改嫁他人,后因生活所迫,被母亲卖至艺伎茶屋。认识镜花时,年方十七八岁,与镜花相差将近十岁。彼时,镜花虽有恩师红叶的悉心教导和大力提点,但在文坛上,仍是位刚刚崭露头角的新晋作家,手头并不宽裕,负担不起常年光顾艺伎茶屋的金钱消费,亦无力为其赎身。彼此思慕却无法顺利结合,在这样的心境中,《汤岛之恋》于同年十二月面世。小说中的蝶吉,即此篇中的女主角,字里行间描绘出的勇于反抗世俗、一心追求爱情的少女,无论怎么看,都是伊藤铃的真实写照,也寄托了镜花对纯洁爱情的向往和坚定的追求之心。

《汤岛之恋》甫一开篇,即以多人对话铺陈出男主角身世。神月梓出身贫寒却相貌英俊、文采斐然,受爱慕他的玉司子爵家的小姐供养,得以完成学业,并做了子爵家的上门女婿,成为华族,身份地位与贫寒时期已不可同日而语。然而,未曾发际时,他便在朝拜汤岛天神时认识了女主角蝶吉——一位在他落魄时有恩于他的、娇憨可人的艺伎。由于有这样的前情,在梓与子爵家小姐性格不合、婚后不睦、愤而离家出走寄宿寺庙中后,与蝶吉的重逢便自然而然成为那朵点燃两人之间往日情愫的火花。两人相爱了。身世坎坷、于风月场所中摸爬滚打的蝶吉拥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性。骨子里,她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坚持卖艺不卖身的原则;现实中,她无视艺伎身份,一片痴情,身心皆奉献给神月,却遭受老鸨、嫖客等人的折磨与神月抛弃她的双重打击,最终精神发狂。一方面,神月因蝶吉受人蒙蔽去堕胎而害怕蝶吉被抓、害怕自己华族身份受到连累、前途尽毁,便在万般凄楚的心情下与蝶吉分手,且逐渐看破红尘,于街上游荡时遭遇警察讯问;一方面,蝶吉因失去全部精神支柱而如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偏又被冷酷的众人耍弄,无一人安抚她心中的苦痛,她便打碎伎馆大门,浑浑噩噩地走上大街。两人最终在警察局相见。警局中,警察们粗鲁狂妄,闻讯而来的小报记者也毫无同情心地等着撰写社会八卦。在这样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两个人便紧紧拥抱住对方,跳入河中。两人死后,一众友人将二人坟墓紧紧挨在一起埋葬。生不能堂堂正正结为夫妻,死后至少可以陪伴对方。

这篇小说结构清晰,行文优美。在描写蝶吉出场时,镜花用一向擅长描绘人物穿着打扮的文字,立体且鲜活地使得蝶吉的形象立于纸上;在描写蝶吉说话时,仿佛能够听到少女清脆婉转的声音在脑内响起;在描写蝶吉的动作时,配合着已经立体起来的少女的形象和少女的声音,少女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便悉数呈现眼前。不管怎样描写,行文中透露出的那股萦绕不去的哀美,配合着殉情这一题材,使得译者每每阅读此文,从开篇至结尾,都犹如站在一股不知何时兴起的轻烟中一般,随着那似乎能够唱出和谐韵律的句子,心情也上下起伏。感受得到爱而不得的强烈的悲情,却只能随着轻烟长叹一声,默然注视轻烟消散,心中一片怅然。相爱却不能相守,面对无法反抗的世俗礼教和宿命的鸿沟,倾心相爱的男女只能双双赴死,以惨烈的姿态来保全那份纯粹的、自由的、永恒的爱情。日文近代文学多有描写这一题材的佳作,然论及古典风韵及艺术性,镜花的写作风格仍是独树一帜。在他的世界中,借由一个个人物、一场场生离死别,译者感受到的是时空流转中巍然屹立在某处的“物哀”之情。

除却1899年发表的《汤岛之恋》,本书还收录了1895年发表的《外科室》、1900年发表的《汤女之魂》、1896年发表的《琵琶传》、1909年发表的《海的使者》,共五篇小说。《外科室》是短篇,作为“观念小说”的代表作之一,以批判社会弊病、反对封建伦理为主旨,讲述了九年前惊鸿一瞥中互有好感的一对男女在命运的安排下重逢后大胆确认彼此感情即双双赴死的故事。已成为伯爵夫人的女主角在面对即将为自己动手术的主刀大夫——男主角时,那份慨然赴死的姿态近乎痴狂,这个场景成为这篇短篇的点睛之笔,表达出镜花爱情至上的浪漫情怀。《汤女之魂》讲述的是一男子周游四方,夜晚投宿温泉旅店,发现店内女侍是好友情人,此女也对好友念念不忘、病魔缠身以至于性命即将不保。男子答应店家请求,看护她一晚,却发现女侍原来是被鬼怪诅咒并带走魂魄连日折磨,连自己也被牵连了进去,须背负女侍将死之魂魄送回友人身边。镜花曾自述“我是一个十分迷信的人”,称自己相信超自然的力量。正因为这个倾向,他笔下的魑魅魍魉经常带着神秘且不由分说的姿态坦然出现在故事中,恐怖并且妖艳,玄幻而又真实。是梦?是真?无法探清其中的界限。《琵琶传》同样贯彻了“爱情至上”的主题。遵照父亲遗愿嫁给尉官的女主角被迫与青梅竹马的表哥分开,在宁死不对丈夫妥协的对抗中终于等来了排除万难来与自己相见的男主角。然而等待她的却是丈夫的报复与爱人的被害。精神恍惚的女主角最终与丈夫同归于尽,倒在表哥的坟前。《海的使者》是篇散文,字里行间充满水的味道,对自然界的描绘介乎于写实与虚幻之间,非常能够体现镜花在遣词造句上的独到之处。“我”在逢魔时进入一片湿地中,紧接着,与水密切相关的动物、植物,甚至幻想中的生物一个一个地登场,衍生出复杂的意向。种种景象在如梦似幻的描绘下如同一幅画作,观之如同身在画中般身临其境。这几篇文章各有侧重、气质不同,然而共通的是,镜花其人其作所透露的双重性,在人类与鬼神、阳间与阴间、白昼与黑暗、男人与女人的碰撞中无不表现得淋漓尽致、扣人心弦。

面对镜花大放异彩、字字珠玑的文字,译者常常心中惶然,自觉文字浅薄,虽尽心尽力亦不能表达原文之一二。若您阅读此书只觉了然无味,如云山雾罩,原是译者功力不够;若您读罢掩书,或浓或淡,心中竟似有了感触,对镜花其人其作心生挂念,定是因镜花幻想世界中的脉脉清流流淌过您的心间,打动了您。无论如何,笔已落纸。若拙译能为您的阅读时光增添一丝色彩,对仰望镜花的译者来说,便是最大的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