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守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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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守林故事之番外十三 等待

有一种前进,叫等待

——题记

他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就算从小住在阴淮二十多年,这种声势的暴雨也前所未见。

几天前王宫殿檐的砖瓦被雨涮下了好一大块,把殿前丹墀的精雕龙纹砸得稀烂。他听说汉王当时气疯了,从殿中冲进雨里,指着老天骂咧起来。

那个偷偷把这事告诉他的侍兵忍俊不禁,他却没反应,只是望着门外的雨,问当时还有谁在。

“哦哦,只有萧丞相在。”

“那就好。”

他把那个笑个不停的侍兵打发走,静静坐下。案几上是地图,从汉中到关中,栈道的路很分明。他的手不自觉地在地图上摩挲,笔划若隐若现地,写一个“八”字。

现在是七月,这是汉都南郑。

他不怪汉王,他不会去想汉王是心痛那些龙纹,只想是这雨下得太难受了。樊哙、夏侯婴早早便来问过他,后来萧丞相也来了,问他有什么变策,八月恐怕是来不及了。

他说等。

他倏地又站起来,跨步到门前。雨打在门檐下狠狠烈烈,轰轰隆隆此起彼伏。他没止步,再往外走一点,被浇湿了整张脸。

他抬头去看天。

天在哪?在哪儿?满目的是阴霾,是遮天蔽日的沉云。他心想这多有气势,长平当年百万的秦赵大军可有这种气势?雄据八方的浊色连绵无尽,万丈天色暗邃得心寒。他甚至想像汉王那样喊些什么了,可是轰烈的雨点横卷齐下,让他张口便尝冷涩,连眼睛都快无法撑开。

他跌退几步,满心的压抑喷涌而起。

“你是大将军!!我们可以等,可以等你,那你也就只会等吗?!我看萧丞相一定是走眼了,怎么会看上你这种家伙!看来你在阴淮的事是真的,哈俺原来还是不信的呢……”

那天樊哙把他骂了,他记得。

他终于低下头。雨水从眉梢,从鼻尖,从嘴角破堤而下。他甩甩头,又发现眼前一片模糊,好像是雨进了眼睛,生出一种苦涩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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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哭了好久,老人心不在焉也算出来了,太阳从那到那,两个时辰。

已经是残阳了,老人的鱼篓里半尾鱼影也觅不着。老人想鱼儿们都挺正常,在这哭哭嚷嚷的声音中没敢来送死。可是老人倒没别的什么意思,只是一动不动盘腿坐在河边,悠哉地垂着他的钓竿,眼睛微眯眨也不眨。

浩淼的余晖铺卷开来,在河面泛着颤抖的水痕。

“渭水上的残阳老夫见过,没这漂亮。”

年轻人猛地抬头,在他伤心绝望了那么久后师父终于开口说些话了。

“那您可见过一个人从别人裤档下钻过去吗?您见过吗?!”年轻人带着哭腔笑起来,“呵,这么多年来我可是听您的话了,学您那些莫测的东西,听您说要少与俗人争斗,要忍……”

垂钓的线纹丝不动。

“现在您知道我是什么货色了吧?您当初走眼了,您怎会瞧上我呢?我不知道您究竟想让我做什么,也不知道您究竟是谁。您在六国灭后把那些东西传授给我又有什么用!?不过您现在该明白了,那些兵法、阵法、韬略,我这条狗命是使不来的。我在一群无赖面前都不敢拔出剑来,您还能指望我于千军万马前列阵?哈哈哈……”

老人一脸漠然,连头也没偏过去。于是年轻人愤然立起身子,颤抖着声音道:

“师父,您恕我最后一次无礼吧!我不会再等了,我现在就要去死,死在这河里,您不要管我……”

“不管你?”老人冷笑道,“你吵嚷了半天老夫可是一条鱼没钓着。现在你要死没事,死在这河里把水臭了也没事,可死前你得给老夫钓条鱼赔罪,今晚下酒。”

老人说着,轻轻起身站在一旁。钓竿留在地上。

“好。”年轻人用力抹干泪眼,走过去。“我韩信虽然是条懦夫,但鱼是从小钓到大了,不碍死。”

于是他坐下,娴熟地收起竿和线,向河中一甩。涟漪离散开。他心中暗想一定要钓上最大的鱼,这是他死前唯一能做的事情,他要做好。

“换个地方吧,老夫坐了几个时辰钩也没动,你就别傻呆在这了。”老人冷冷道。

“不,师父。”年轻人放轻声音,全神贯注地望着水面的浮子,“如果您仅期望钓上几条小鱼,那我们换个地方。可我从小钓鱼明白,大小不可兼得,大鱼藏在最深的水里,您必须等,最耐心地去等。”

老人在他身后缓缓踱步。

“哦,你知道了?”

“什么?”年轻人太专心,没听清楚。

“我说,你可知道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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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了。他稳步再退了几步,回到檐下。

从阴淮城到西楚霸王帐下一个忍声吞气的执戟郎中,他等过来了;然后他又等到了张良,等到了萧何,等到了一个肯拜他为大将的汉王,师父说得对,真正的利剑就算埋在土里也掩藏不了锋芒。

可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需要等。一直困扰他的不仅仅是走陈仓出兵的问题,从这条隐蔽的古道出大军不会有什么磕绊,除了这恼人下不完似的大雨,他率领的汉军必然可以过去。

问题是过去后呢?

项羽在秦地分封三王重兵封锁,尤以旧秦名将“雍王”章邯最为棘手。三王总兵力远在汉军之上,他要怎么打?汉中的人们没有退路,这是唯一的机会,败不得的机会,无论是张良还是丞相萧何乃至汉王和骂他的樊哙都把这机会给他了,他该怎么前进才能取胜?

师父,你说呢?

雨声遮蔽所有的絮语,谁也听不见,于是他一步一步地回到屋中,把门掩上,掩住所有轰隆隆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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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一生最静谧的夜。残剩的鱼骨零乱地丢置在篝火旁,在噼噼作响的火星中若隐若现。他抬头去望一轮圆月,又去望月下的师父。老人正襟危坐,默默看着他。

“师父,你说我要等多久?”

老人没说话。

“师父?”

“你自己知道。”

“什么?您如果不知道就直说吧,何必这样挖苦我?”

“你喜欢在腰间别两把剑,觉得这样威武。终于有人看不惯了,侮辱了你,你却没有拔剑去刺他。”月光下老人的声音突然显得悠远。“因为你知道刺了他,你就要偿命,你真正最锋利的剑将永远拔不出来。”

“我……我不知道……”

“你也知道身上那两把剑哪把更锋利,什么时候该拔哪一把,什么时候哪一把不该动,这些你都很清楚。”

年轻人张惶起来,慌忙辩解:

“不不,我、我怎么知道……”

“有时侯你让为师都自觉不及的是,你总把最锋利的剑留在最后头。这之前,你太懂得把剑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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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木案几上的地图旁,摆着汉王亲授的令剑。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揣摩师父的话,他不知道那个晚上师父是否在嘲弄他,为他怯懦的行为冠上一个个恰如其分的理由。他把令剑握起一遍遍打量,稍稍抽出便窥见灼目的光。

他苦笑道,师父,现在我还得把剑按住吗?

雷声突然轰鸣遍布穹空,滚滚巨声踏着沉云汹涌而过,莽撞恣肆。

小时候师父说秦军如雷的威势,他不信,问师父您怎么知道。师父听了就笑,笑得很开怀,笑得旁若无人,像听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现在他也笑了,没有一点儿苦涩的意味,只是轻轻把剑按好。韩信安安静静地坐下,听着雷声渐次过去再无反响,听着雨点轰鸣就要淡褪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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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您也在等什么吗?”

老人点点头。

于是他乘着醉酒的兴致再问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他从小问了一遍又一遍,回答总是沉默。

“那您到底叫什么名字?”

当时他记得整整一宿后,月亮已经失色了。东边的天空泛起淡淡的白,从小小星碎的角落扩散开,驱逐皓月与繁星的光芒。他可以想象,这片苍白最终将如何统治整片苍穹。

师父即使在喝醉时仍坐得那么端正,说话仍是那么不缓不急。

“老夫,叫尉缭……”

他大笑打断了师父,他说徒儿斗胆自称嬴政,太尉您不必操劳了。老人听了一怔,只是浅浅地笑,继而望向沉没在夜幕中的西方。

很多年后他完整地知道了尉缭的故事,知道这个人如何满腹谋略地潜隐咸阳十数年,终得秦王赏识被拜为大秦太尉而定吞扫六国之策;他也知道这个人如何失望地卸下官印,在始皇帝溺于长生不老之术时,离开咸阳,开始最让人费解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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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公元前二零六年八月初,汉中暴雨止,汉王令重修栈道。雍王章邯率精兵十五万聚斜谷关严阵以待。

八月中,汉军越陈仓古道,占陈仓城。雍王章邯急调军奔袭,其势如雷,以期汉军轻取第一功后继续深入,而成包围歼之。

韩信按兵陈仓不动,以逸待劳,以休养精兵十万破章邯军十五万于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