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要出事了”
我所写的不是我那时代的历史。我只是回顾依稀仿佛的往事,记述一连串的形象和情景,这些形象和情景自然地浮现出来,牵连并显示出许多亲切的回忆。我但求做到这一点,即清楚明白用文字来表达这种直接出自记忆的材料,竭力限制想象的矫饰……
一八五八年十月,即当我五岁的时候,年轻的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来到日托米尔城。
城中隆重地准备接驾,在贝纳金僧团的天主堂旁边的广场上,建造了一个高大的凯旋门。我们上一天去看,这个木造建筑物的高大和奇异使我吃惊,似乎和这广场很不相称。以后,我隐约地记得堆山塞海的人、震天动地的叫声和在这人海深处疾驰而过的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此后人群仿佛突然发狂,一齐拥向城中心去。大家说,沙皇经过了。
晚上的灯彩在我心中留下特别明显的印象。我记得很长的一串一串的灯集中到广场里,广场中间高高地耸立着巨大的凯旋门,像营火一般辉煌。人群在下面推移,好像许多黑的潮流,上面则是更黑的天空。某些地方时时发出“万岁”的呼声,这呼声被承接下去,加强起来,沿着街道传到远处,融成了一片鼎沸声。我紧紧地抓住一个人的裙子,被人们拥挤着,女仆好容易把我们带出了人群。母亲看见了我们很吃惊,就埋怨女仆。后来父亲穿了制服,带着宝剑,母亲穿了华丽的衣服,上车出门去了……
父亲和母亲临走时吩咐我们去睡,可是我们睡不着。我家住在一条冷僻的死胡同里,尽管如此,还是有一片模糊的隆隆声从城里传到我们这里来,一种兴奋之感侵入我们的卧室。老保姆把我们的蜡烛拿走,去放在隔壁房间里了,这时候我们似乎在百叶窗的缝隙里看得见红光。我们大家都爬到靠近窗子的一张床上,把脸贴在玻璃窗上,从这些缝隙里窥探,倾听嘈杂的声音,互相交换所得的印象。正像辉煌的凯旋门雄峙在这城市上面一样,这些印象上面也雄峙着一个重要的名称:沙皇!
哥哥在我们中间当然见识最广。他首先会唱关于这事件的一首歌:
俄罗斯沙皇,
正教徒大帝,
远游到他邦,
获得荣名归……
我们喜欢这首歌,可是它告诉我们的意义很少。哥哥又说,沙皇穿的衣服都是金的,吃饭的时候用金调羹和金盘子,而主要的是他可以“随心所欲”。他可以走进我们房间里来,要什么拿什么,没有人敢对他说一个“不”字。这还不算稀奇:他又能使任何人做将军,用宝刀杀任何人的头,或者命令别人去杀,他们就立刻杀……因为沙皇“有权柄”……
后来沙皇走了,但是他的驾临的余波长久地成为我们生活中的重要内容。
我们有一个远亲彼得伯伯,他是一个中年人,个子高高的,身体很胖,一双眼睛特别生动,面孔刮得很光,长着两绺尖头髭须。当他捻髭须尖头的时候,我们都笑出眼泪;当他说话的时候,成人们也常常哈哈大笑;总之,他是一个有名的滑稽家。沙皇来过之后,他讲了几件有趣的事给我们听。我特别清楚地记得其中的一件:在沙皇即将来到的时候,警察看见横街里有一头牛。岗警向它赶过去,它怕得要死,等到喊“万岁!”的时候,这头牛完全发疯了,它冲向人群,用两只角来把人们撞开。它就用这方法来替自己开辟了一条路,通到留给沙皇走的空路上;当它闯到这地方的时候,正好沙皇的马车驶过。这头牛紧跟着车子奔跑,堂皇地跑到了省长公馆门口,它后面跟着两个跑得气喘而且吓得要死的哨兵。
这故事给我异样的印象……讲沙皇突然讲到一头牛……晚上我们在儿童室里讲起这件事,大家猜想这两个可怜的哨兵和牛的主人的命运。有人说这三个人大概都已经被杀头,我们认为这推测是很符合事实的。至于这件事好不好,是否残忍,是否正当,——这种问题我们就不想了。当时这光景像暴风雨一般奔腾澎湃,而它的中心是一个“随心所欲”的沙皇……那么两个哨兵的命运在这面前还值得什么呢?虽然这原是可怜的……
这时候大概已经有了关于农奴解放的传闻。彼得伯伯和另一个朋友有一次都表示怀疑:“沙皇本人”究竟是否能随心所欲。
“尼古拉曾经是多么威风的沙皇……在他面前什么都发抖……可是结果怎么样?”
父亲用他所惯说的那句口头禅来回答:
“病人请教庸医……他要做,就会做到……”
过了一年,两年。这种传闻越来越广了。安静的生活里仿佛有针刺进来,引起了一种混乱的恐慌,一切事件都蒙上了一种特殊的色彩。这时候发出了一个预兆:天雷打倒了“老神像”。
我曾经说起过这个神像。这是一个基督磔刑的大十字架,建立在我们邻家陀勃罗沃尔斯基老爷的花园里,位于我们的胡同和另外两条路的交叉点上,它的台基周围繁茂地长着一丛丛的金合欢、接骨木和红莓花。听说,几乎每天运往波兰墓地和新教墓地的那些死者不让这庄院的主人安眠;为了防御他们的吵扰,他就建造了这座“神像”。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后来主人自己也被从这条沙路上运往墓地去了;这“神像”被风吹雨打,发黑了,碎裂了,周身长着各种颜色的苔藓,显出古色苍然的老相……凡是曾经参加过亲友的葬仪的人,一定永远记得威严地高耸在通墓地的转角上的这个发黑的老磔刑像;附近一带地方因而得名,譬如人们说起我们,就说我们住在柯良诺夫斯基的屋子里,“老神像附近”。
有一天夜里雷雨大作。傍晚时候就阴霾四起,乌云险恶地在空中奔腾盘旋,发出闪电。天黑了之后,闪电并不停止,接连地发光,把房屋、花园里的树木和“老神像”都照得同白天一样。麻雀被这种光线所欺骗,都醒来了,发出怀疑的吱吱喳喳的叫声,加强了天空中的恐怖;我们的房子的墙壁常常在霹雳声中颤抖,雷声过去之后,窗玻璃发出轻微而凄婉的铮铮声……
我们被叫去睡觉了,可是我们睡不着,胆怯地倾听雷雨的喧嚣声和麻雀的惊慌的叫声,向闪现着电火的青光的百叶窗缝隙里张望。到了深夜,雷雨才仿佛驯服了,霹雳声退往远方去了,只有连绵的倾盆大雨在屋顶上喧噪着……突然在很近的地方轰隆一声雷响,地面震动了……屋子里的人都恐慌起来,母亲从床上起身,他们从圣像后面拿下一枝很大的、祷祝雷神用的白蜡烛来,把它点着了。大家很久不去睡觉,怀着恐怖的心情等候神明这次特别的愤怒的平息……第二天早晨,我们起得很迟,我们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昨夜最后的一个雷打坏了“老神像”……
我们的整个院子里和厨房里当然到处都是关于这重要事件的谈话。这件事的目击者只有住在“神像”近旁的一个岗警。他看见从天上飞下一条火蛇来,一直飞到“神像”上,“神像”全部迸出火光。后来发出可怕的爆裂声,那条火蛇飞到了一个老树桩上,“神像”就慢慢地倒在树木丛中了……
当我和哥哥弟弟们跑到胡同尽头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神像”坍倒了。破裂了的台基还是高高地矗立在空中,被压得紊乱了的浓密的树木丛中露出磔刑像的烧焦的肩膀来。这光景充满了一种特殊的意义。被重压着的树丛有时让步了,树枝发出格格的声音,“神像”的顶端就像活的一样颤抖起来,沉下去。这时候不但我们小孩子,似乎整个人群都由于迷信的恐怖而肃静无声了……
那一年我家所雇用的马车夫叫做彼特罗,这个人年纪已经老了,无论冬夏都穿着一件羊皮外套。他的脸上全是皱纹,小髭须下面的薄嘴唇上有一种难言之痛的表情。他说话非常少,从来不参加仆人们的说长道短,嘴里老是衔着一支陶制的短烟斗,有时就用他的生茧的小指来搅拌烟斗里燃着的烟叶。我似乎记得那时候正是他望着这个坍倒的“神像”而首先说出:
“嗯……要出事了……”
从那时候起,这句话有一时成了我当时的印象的背景,也许多半是由于“神像”坍倒之后又发生了另一起同类的事件。
有一个村子里出现了妖怪……离开我们的城市大约四十俄里的地方,在一片几乎延绵不断的树林后面(不过现在这树林恐怕只剩下可怜的遗迹了),有一个村庄叫做丘德诺夫。树林里散布着岗亭和守林人的小屋,而在林中的河岸上还有许多村落。
我记不起我家仆人中的哪一个——大概是彼特罗吧——有几个亲戚住在那一带地方,他们有时来到我们的城里。大概正是他们带来了一个消息,说丘德诺夫附近有一个林区村落里,从有一个时候起,出现了幽灵……这幽灵当然是在夜晚出现的,出现在村落对面的河岸上,样子很高大,颜色雪白。巨大的头上两只眼睛里发出火光,嘴巴里喷出火焰来。这妖怪突然出现在峭壁上,站在村落对岸,恐吓所有的人,并且用阴惨的声音喊:
“唉,要出事了,唉——……”
喊过之后,眼睛里的火光熄灭了,这妖怪就不见了。
父亲那时候似乎在当预审推事,往返于县城所属的各地方;有一次他公出回家,把这件事的结局讲给我们听。据他说,有一个退伍兵经过这村落,他决心要为人民驱除这妖怪。人们拿一顿烧酒作为微薄的报酬,他就在黄昏时候渡过河去,躲在峭壁底下了。当那个长着一对火眼睛的高大的妖怪在一定的时间出现在一定的地方的时候,大家认为这个冒险的兵一定已经遭殃了。但是,第一声凶恶的咆哮响出之后,忽然发生了一种喧噪,妖怪的头里撒下一堆火花来,这妖怪就不见了;而过了一些时候,那个兵若无其事地在那里喊船了……然而他对那些惊慌的居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告诉他们:“不会再有什么事了。”……
父亲把他自己对这桩神秘事件的解释讲给我们听。据他说,那地方有一个“二流子”——神甫的侄儿——在恐吓那些愚笨的居民;这个人踩着高跷,身上披着被单,头上戴一个盛炭火的钵,钵上开三个洞,形似眼睛和嘴巴。那个兵大概是从下面拉住了他的高跷,因此那个钵翻了下来,里面就撒出炭火来。这顽皮家伙送些钱给这个兵,叫他不要声张……
我们很喜欢这个幽默的解释,因为这解释消除了关于那个咆哮的幽灵的恐怖概念;后来我们常常请求父亲把这个故事再讲一遍给我们听。听过之后,大家总是愉快地哈哈大笑……但是这种理智的解释对于厨房里的人丝毫没有影响。厨娘布静斯卡雅和其他的人把这件事解释得还要简单,他们说这个兵和鬼魅有交往,他跟那妖怪情商,妖怪就到别处去了。
因此这件事的含义照旧有一种魔力:
“到底是要出事了……”
后来人们又纷纷议论关于“金文书”的事,这些金文书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出现在路上、田野里和围墙上,据说是“沙皇御笔”。农人们都相信这些金文书,可是老爷们都不相信;农人们都壮胆了,而老爷们都害怕了……后来,关于“出角神甫”的惊人的故事又哄传一时……
这故事的情节是这样:有一个农人垦地,垦出一只盛着金元的铁锅子来。他悄悄地把金元拿回家去,埋在园地里了,不告诉任何人。但是后来他耐不住了,把这秘密告诉了他的妻子,要她起誓决不泄漏出去。这女人当然拿出全副心肝来起了誓,可是她忍受不住保守秘密的痛苦。因此她跑到神甫那里,神甫替她解除了誓约之后,她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这神甫原来是一个贪婪而狡猾的人。他杀了一头小牛,把它的皮剥下来,连牛角披在自己身上了,叫他的妻子用线缝一缝,然后在半夜里走到农人的小屋旁边,用牛角来敲窗子。农人向外面一看,就吓昏了。第二天夜里又是这样,只是这一次那鬼明白地说出了他的要求:“还我钱来”……
农人非常害怕,到了第三夜,他预先把锅子掘出来,拿进屋子里。当那鬼又出现而提出要求的时候,农人就依照他的命令,打开窗子,把锅子的铁耳环挂在这位可怕的客人的角上了……
神甫欢天喜地地跑到自己的妻子那里,低下他的角来,对她说:“把钱拿下来。”但是当神甫太太想把锅子拿下来的时候,岂知这锅子已经和牛角黏合在一起,拿不下来了。“那么把缝线剪破,连皮一起拿下来吧。”但是当神甫太太刚刚开始用剪刀来剪缝线的时候,神甫尖声怪气地叫起来,说她剪了他的筋肉。原来金钱已经熔化,粘住在锅子里了,锅子粘住在角上了,而牛皮粘住在神甫身上了……
这件事自然像其他一切奇闻一样“奏闻沙皇”。沙皇和元老们咨议,决定把这神甫带往全国各城乡游行,在各地的广场上展览,并且让所有的人走近他去,试把这锅子拿下来。因为这财宝想必是强盗或符术者所埋藏的。大概是强盗杀了人,把钱埋在地里,或者是一个“未卜仙子”念了咒语埋藏着的。如果能够碰到这财宝的真正的承受者,那么这锅子就会服从这个人而从角上被拿下来,而牛皮也就会从神甫身上褪下来。
父亲一边笑,一边把这故事讲给我们听,随后他说:只有傻瓜才相信这件事,因为这不过是一个旧时的神话;可是愚昧无知的民众相信它,有几个地方竟有人听信了“出角神甫”将要来到的谣言,聚拢来纷纷议论,警察把他们赶走。我们厨房里的人都关心这神甫的行踪,他们十分确实地传达消息,说神甫已经到过彼得堡、莫斯科、基辅,甚至到过别尔迪契夫,现在他就要到我们这里来了……
我和弟弟对于这件事半信半疑,可是现在我们有了一种新的工作。我们爬到胡同角上的围墙的高柱上,向公路的远处眺望。我们有时在身上贮备几片面包,这样一动不动地一连坐上几小时,向尘沙仆仆的远处眺望,注视着那里出现的每一个点子。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期待的惯性把我们留住在这个不舒服的地方,强烈的太阳光晒得我们头痛。有时我们想走开了,可是在公路远处地平线上的缺口里,在墓地旁边,不时地出现一些点子,这些点子近起来,大起来,却原来是一些平淡无奇的东西;可是后面又来了别种东西,我们又似乎觉得:这莫非就是大家所等待的东西!
有一次有一个人在院子里喊:“来了!……”一阵骚乱,仆人们都从厨房里跑出来,女仆们和马夫们也跑出来,邻居们也从胡同里跑出来;交叉路口响着鼓声和嘈杂声。我和弟弟也跑过去……可是一看,原来是一辆高车子载着一个犯人去服刑……
这个愚蠢的传说跟“神像”的坍倒和妖怪混合起来,正好碰到人们心中发生一种期待:“要出事了!”究竟要出什么事呢,大家都不知道……金文书、农民暴动、谋杀、出角神甫……总之都是异乎寻常的,惊心动魄的,见所未见的,不成样子的……有些人相信这样,另一些人相信那样,然而大家都觉得有一种新的东西将要出现在沉滞的生活中,逢到一切微小的事件都惊慌、恐怖而敏感……我小时候认为整个现实世界永远不变的那种看法在这时候已经影迹全无。相反地,我觉得不但在我们这小小的世界里,就是在院子、城市以外的一切远方,甚至在“莫斯科和彼得堡”,人们都在那里等候什么东西,并且为此而提心吊胆……
那时候在偏僻的内地还很少有报纸,传闻、谣言、臆测等种种曲解代替了报导。上头正在准备改革,未来投射出它的影子来,这影子侵入到社会和民众的深处;有一种幻像在这影子里显现出来并且活动着,怀疑变成了生活的背景。未来的重要情况不得而知,琐事却扩展成为大事件。
那时候国内正在装置电报线,路线通过我们的城市。起初运来许多一样粗细的新柱子,隔着一定的距离一堆一堆地放在街道旁。后来掘了许多地坑,其中一个地坑正好位于我们的胡同和维林大街的交叉角上……后来把柱子立在地坑里,然后由载货车运来大捆的电线。穿着崭新的电报局制服的一个官员在那里监工,工人们从梯子上爬上柱子,两只脚和一只手攀住了钉在柱子上的钩子,然后装置电线。他们装好了一个地方,就把车子推向前面,去装第二个地方;到了傍晚,空中已经横着三四根平行的电线,那些电线杆把它们带往漫长的公路的远处。工人们赶得很紧张,晚上也不停止工作。第二天早上,他们已经远在关外了;过了几天,据说电线已经装到布罗迪,和外国的电线相接通了……城里留下了一个尸体:一个工人从电线杆上掉下来,他的下巴挂在钩子上,头被钩破了……
我记得,我后来再也不曾听见过像初装时那样响亮的电线声。我特别清楚地记得一个爽朗的黄昏。那时候我们的胡同里特别沉静,城里石板路上的车轮子声也肃静了,因此这种没有听惯的声音显得更加清楚了……从“沙皇御居”的神秘的京都里由空中通过来的这些无生命的铁丝,发出绵延不断的、均匀的、神秘的声响,使人听了有些恐怖……太阳完全落山了,只有波兰墓地方面远处的屋顶之间,天空中还有一抹幽暗的红光。这时候电线似乎怕冷,叫得越来越响,空气中充满了呻吟的号泣声。
后来,大概是电线张紧了些,声音没有以前那么响了:在平常没有风的日子,电线只是微微地鸣响,仿佛喊声变成了含糊的话声。
在初装电线的那个时期,常常可以看见一些好奇的人把耳朵贴在电线杆上用心倾听。那时候电话还没有发明,人们的谣传却早就把电报说得像电话一样了:他们说有人通过了电线在谈话;而电线是通向外国的,因此自然地推想到我们的沙皇将要跟外国皇帝谈判事件。
我和弟弟也长久地站在电线杆底下。当我初次把耳朵贴在电线杆上的时候,这些千变万化的流动的声音使我吃惊。这不仅是一种均匀而浮面的金属声;似乎有一条音响的河流经过这根木头,发出复杂、模糊而动人的声音。有时在想象中的确能够听出一种像远处谈话的声音。
有一天,这种谈话终于被翻成了普通的话。我们厨房里有人带来一个消息,说退职官员波普科夫已经懂得了“电报里的谈话”。波普科夫是一个见闻非常广博的人。他不知什么缘故被撤了职,但是为了表示他过去的身份,他穿着有官衔钮扣的旧制服,而他的脚上有时穿草鞋,这标志着他现在的穷困。他身材很矮,头大得奇怪,额角长得很特别。他替人写申请书和状纸,胡乱度日。当局认为他是“恶讼棍”,禁止他干这勾当;然而他的“状纸”在一般愚民之间获得了更大的信任。因为他们认为当局禁止他写状纸,正是为了他的每一张状纸都非常有力,最高当局也对他无可奈何。然而他的生活穷困,当其他生活源泉都已断绝而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他就靠装滑稽和耍把戏来维持生活。其中有一种把戏是他用额角来敲碎胡桃。
据说,就是这个由于见识太多而竟被撤职的人,能够偷听我们的沙皇和外国皇帝——多半是法国皇帝拿破仑——的秘密谈话。外国皇帝要求我们的沙皇,要他……释放一切农奴。这时候拿破仑讲话声音响亮而高傲,我们的沙皇回答他的声音温和而轻微。
关于当前的农奴解放,我似乎第一次在这充分明了的形式中听到。丘德诺夫地方的妖怪的可怕而不可捉摸的预言“要出事了”,表明了一种明确的意义:沙皇要从地主那里夺取农奴而释放他们……
这件事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呢?
如果我现在是写小说,那么我将很得意地把这个问题跟上述的两个“买来的孩子”的命运联系起来……我会这样写: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为了同情我那个在乌良尼茨基老爷那里当奴隶的朋友,我全心全意地呼吁改革,并且祝福这位善良的沙皇,因为他要从一切凶恶的乌良尼茨基那里救出所有的买来的孩子……这很可以表露我的年轻的心,并且会给我一个自然的机会来描写精彩的情景:在一个偏僻的县城里,有一种纯洁无瑕的儿童的感情向往着善良的沙皇和人民解放……
然而真可惜!我回顾一下从渺茫的过去中显现在我眼前的那种现实情景,我确然地感到我不得不拒绝这个精彩的主题。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缘故……也许只是由于儿童过分关心直接印象,因此不能在这些印象之间建立某种广泛的联系。沙皇对一切农奴和一切地主的意图,玛美利克和另一个不知名的朋友等人的当前的命运,——这两者之间的联系,我完全记不起了,因此我当时不能感觉到即将来临的农奴解放的好处……
况且那些印象,也是混乱而模糊的。就我所记得的,我们厨房里的人并不期待什么好消息,这也许是由于他们的成分含有若干贵族性之故。厨娘是布静斯卡雅“太太”;收拾房间的女仆是胡莫娃“太太”,这女人的面貌细致而文雅,一口波兰话;至于仆人戆头老呢,如果有人把他称为农奴,他一定很生气。在我家当时的仆人之中,只有老保姆和布静斯卡雅还穿着乡下服装,头上缠着头巾,然而她们的模样也已经不是乡下的了。只有马车夫彼特罗,穿着那件永不替换的外套和那双统子翻落的笨重的靴子,样子像个真正的农奴。然而他是一个非常沉默的人,老是抽烟,吐唾沫,从来不发表一般的见解。他的脸相经常是严肃、神秘而阴郁的……
人们大都是用比较来衡量自己的地位的。我家这批人在母亲的温和的治家制度之下生活过得不坏;每天晚上,我们的厨房里炉子生得暖暖的,弥漫着肉菜汤和热面包的浓烈的香气,聚集着一群对命运相当满意的人……蟋蟀唧唧地叫着,油盏在火炉台上发出幽暗的光,纺锤咝咝地响,有趣的故事源源不绝而来,直到一个饱暖得昏疲了的人从凳子上站起来说:
“时候不早了……该睡觉了……”
在晚上的谈话中,也有关于地主的残暴行为的故事,然而不作结论。世界上有善良的地主和不良的地主。上帝惩罚不良的地主,有时惩罚得很严厉。但是农人也必须安分守己,因为这一切都是上帝安排的。上帝分配给这些人比较轻松的工作,使他们充分地温饱,并且在暖和的厨房里有不少的余闲……因此,降临到生活上来的那种不可知的变化,在他们觉得有些可怕。“要出事了”,但这是好的还是不好的,他们不知道。总之他们觉得不安……
然而,不仅我家厨房里的人有这样的心情。
有一天清早,我们的院子里来了一大群穿长外衣、戴羊皮帽子的农人。他们刚才从乡下赶出来,有许多人背着桦树皮编的筐子或者肩上挑着麻布袋。这群人发出轻微的嘈杂声,聚集在大房子的宽阔的扶梯旁边,在相当距离之外竟闻得出一股浓重的农人气息——汗气、柏油气和羊皮气。不久,从房东家的楼上走下两个不戴帽子的老人来,对惊慌地向他们拥集拢来的这群人讲了几句话。农人们之间发出一片轻微的、仿佛满足似的话声,后来大家都跪下来,因为女主人柯良诺夫斯卡雅由丫环们搀着出现在扶梯头顶了。这是一个体格丰伟、态度威严的夫人,有一双很生动的黑眼睛、老鹰鼻子和很显著的黑髭须。她站在扶梯头顶,高高地显出在屈膝长跪的一群人上面,左右簇拥着她的侍者,很像一个女王站在群臣中间。她对这群人说了几句恩宠的话,这群人用一阵特别欢喜感激的呼声来回答。
中午,院子里摆了几张桌子,女主人在农人们回家之前招待他们吃饭……
我从大人们的谈话中知道,这些人是柯良诺夫斯卡雅的农奴,他们从很远的斯科路波瓦村来到这里,请求女主人照旧管辖他们,他们说:“我们是您的,您是我们的主人。”柯良诺夫斯卡雅是一个善良的女主人。她的农人有很多地皮,每年冬天他们几乎都可以自由地去做别的工作。他们的生活显然也比邻近的人好,因此“要出事了”使他们感到恐怖,他们希望这未来的不可知的变化不要把他们“耙平”才好。
同年夏天,柯良诺夫斯卡雅家的人带我们到他们的领地里去。这一次旅行在我的记忆中仿佛是神奇的梦境里的一种情景:这里有主人家的大房子,附近有许多农家小屋,山坡后面露出着盖草的屋顶和白色的泥墙。到了晚上,主人家的大窗子里灯烛辉煌,许多小屋则在黑暗中参差地闪耀着亲切而温和的星星灯火。这情景显得多么和平、亲睦而谐调……小屋里住着农人们,就是有一次来拆去了我们的旧台阶而重新建造的那些人,都是又聪明又有力量的人。大房子里则住着善良而亲切的主人们。吃饭的时候,柯良诺夫斯卡雅家里聚集了一些远亲和办事人,他们都是驯良、殷勤而温和的人。一切都具有一种稳定妥帖的生活的特殊痕迹,毫无一点矛盾和冲突。记得有一次,吃晚饭的时候来了一个外乡的绅士,这人穿着华丽的礼服和浆硬的衬衣,戴着金边眼镜,他那种跟这乡村的一般作风完全不同的神气使人感到刺目。谈话之中,他有一次肯定地说:农人是“畜生”,是懒虫,是醉汉,什么都不会做。柯良诺夫斯卡雅沉着地反驳,她说我们所住的这所房子,以及其中一切东西,甚至一把椅子,都是她的农人造的。城里的房子也是他们造的,一切都由一个聪明的老农来支配……试问:哪一个外国建筑家能够造得比他们的更坚牢、更美观呢?那些贫苦的亲戚和办事人都坚决地表示赞同,这位外乡绅士的意见在这种理由充足而坚定不移的信念中就仿佛无地可容了。
我也觉得柯良诺夫斯卡雅是正确的。这个陌生的乡村世界,有力量的、有本领的、性格温顺的人的世界,和平而亲睦,我觉得是善良而美丽的。每天傍晚,有许多年轻小伙子和姑娘从田里做工回来,经过主人家的花园,他们头上戴着矢车菊花冠,肩上扛着铁耙和镰刀,嘴里唱着愉快的歌曲……他们从田里割下第一束麦穗来,就郑重地把它送到主人家里。这束麦穗在戴羊皮帽的小伙子和戴矢车菊花冠的姑娘们头上摇晃。它似乎有意识地、默默地参与着这种劳动的欢乐。这叫做“始刈式”。当他们在“终刈式”上送最后一束麦穗来的时候,仪式更加隆重;这时候主人家在院子里办酒款待他们,小伙子们和姑娘们在台阶前跳舞,直到深夜,台阶上坐着主人的全体家属,个个都欢乐、仁慈而善良。后来这群人唱着歌离开主人家的灯烛辉煌的屋子,回到山坡后面许多温和的星星灯火那里去;当唱歌者各自纷纷回进小屋里去的时候,歌声就逐渐地沉静而消散,终于在村庄尽头看不见的地方完全平息了。一切都显得那么和平、美丽、完整而不可破坏……一切都使我回想起映着落日余光的农奴田园生活的一角。
然而在遥远的都城里,农奴制的命运已成悬案,城里到处是惊慌的逆料。“要出事了”,丘德诺夫的妖怪这样叫喊。千年万古的“老神像”突然坍倒了……出角神甫周游各地——也许世界末日即将来到……“要出事了,”电线里恐怖地咆哮着。我家厨房里不再讲关于幽灵的故事,每天晚上反复地谈论着:“金文书”出现了;农人们不愿再做地主家的人了;卡尔梅留克已经从西伯利亚回来,他将要把各村庄里的地主统统杀光,带了农人进城去。有了这些故事之后,这县城以外的不可知的地方都显得暧昧而可怕,仿佛映着火灾的红光。像险恶的电光从乌云中闪现出一样,有时在我们儿童的心中闪现出不可名状的恐慌;然而这种恐慌很快就随着即将来临的光天化日的印象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