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那个世界”。神秘的恐怖
我很难记起,什么时候我第一次听到“那个世界”这句话。这大概是因为我很早就听见人家这样说,所以我知道这句话比知道它的意义早得多。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们曾经有一个小姐姐叫做索尼雅,她已经死了,现在住在“那个世界”里,在上帝那儿。我觉得这件事有点可悲(母亲说起她,有时眼睛里涌出眼泪来),但同时又是可喜的,因为她是天使,这就是说她是幸福的。我完全不认识她,所以她这个人、她在“那个世界”里当天使的情况,在我看来只是光明而朦胧的一团,完全没有神秘性,也没有给我特殊的印象……
后来柯良诺夫斯基老爷也到“那个世界”里去了,据说他每天夜里从那儿回来。这就有点奇怪了。他跟我说过“看守不了的”,可见他仿佛躲起来了,后来却又瞒着家里的人和仆人们而偷偷地回来。这是一件不可解的事,并且有些狡诈;如果这是有意的,那么在不可解之中还有恐怖的成分……
过了两三年之后,“那个世界”又闪现到我们面前来,仿佛电光从乌云中闪现出来一样,凶恶而明显……
我们有一个熟识的、同年的小朋友,叫做斯拉维克·李索夫斯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为什么这样,但是人家都这样称呼他,而且我们也喜欢这名字,像喜欢他这个人一样。他穿着一件短上衣,露出白的衣领来,身体瘦长,和年龄不相称。当他第一次到我家来的时候,起初我们觉得他这个人、他的步态、他的短小的上衣、他的白衣领和硬袖都非常可笑。但是我们初次相识之后过了半个钟头,这个瘦长的男孩子就毫无掩饰地表现出许多愉快活泼的样子来,使得我们完全入迷了。每次他来到我们家里,我们就兴高采烈地做种种异想天开的把戏,往往比我们平日的淘气厉害得多。
有一次他几乎在我家住了一整天,我们玩得特别高兴。我们爬到围墙上和屋顶上,互相丢石子,钻进别人家的花园里去,折断树木。他在一棵野梨树上刮破了自己的上衣。总之,我们闯了许多祸,因此在过后两天之内大家都还很担心,怕引起什么后患。
我们大家都觉得良心上过不去。
到了第三天,下午三点钟的时候,院子里响起了父亲的马车声之后,我们立刻就被叫进去,不是去吃饭,而是到父亲书房里去。
我们以为一定要受惩罚了,就带着颓丧的心情走进去。我们看见母亲在书房里,脸上带着惊惶的神色,眼睛里噙着眼泪。父亲的脸色很悲哀。
他看见了我们,说:“孩子们,我要告诉你们一个悲哀而可怕的消息:斯拉维克昨天晚上死了。”
我记得我们听到了这消息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我想,大人们可能以为这消息对我们孩子们完全没有什么影响。我们默默地走出书房,坐在食桌旁边了。然而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由于避免了父亲的威胁而感到高兴。我们感觉到另外一种威胁,不可思议而阴惨的……
第二天,我们被带去参加斯拉维克的葬仪。他们住在通墓地的砂路上,几乎就在墓地旁边;那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做死……斯拉维克的身体照旧很瘦,似乎比以前更长了,他还是穿着那件有白衣领的墨绿色上衣,像柯良诺夫斯基老爷一样脸色惨白而一动不动地躺在尸床上。周围的灵烛发出黄色的火焰,空气很沉闷,充满着一种特别的气味,屋子里有轻轻的说话声和叹息声。当人们把斯拉维克和棺材一起从屋子里抬到院子里的时候,他的母亲号啕大哭起来,在扶着她的人们手里挣扎,要求他们把她和儿子一起葬在地里,因为他是由于她的罪过而死的。
晚上,在我们的厨房里仆人们低声地传述着,说斯拉维克的父母为了他刮破上衣和淘气而把他打了一顿。起初他吻他们的手,保证以后决不再犯,请求他们饶了他这一次,宁可以后再打重些,因为现在打他,他一定会死的。“可见他的灵魂是知道的。”最后他们意味深长地这样说。然而父母不相信他,终于把他打了。就在这天夜里他发起高烧来,请医生来看……第二天晚上他就死了,似乎是患“喉咙病”死的……
我们家里整天只谈着关于他死的事。母亲的样子很惊慌,她替我们担心(虽然那时候人们还不大相信“传染”),又为别人的悲哀而哭泣。似乎就在这天晚上,斯卡尔斯基老爷到我们家里来,他是父亲的好朋友,是我的教父。他的儿子一年前在基辅的军事学校里死去。他的悲哀还没有完全消失,现在又复活起来,他就把得悉儿子死耗的情况讲给我们听。他接到校长通知,说他儿子病重,他就来到基辅,可是那时候已经是晚上,来不及到军事学校里去了。他就住在附近的一个旅馆里,在开着的窗子旁边坐了很久。这天晚上暖和、明朗而沉静……他心中老是挂念着他的生病的儿子。他终于关了窗,熄灭了蜡烛……
这时候斯卡尔斯基用悲哀、沉静而坚定的声音说,他的话大致是这样:“突然,我听见有人在敲窗子……这样敲:一、二、三……我从床上起身,走近窗边……一看,并没有人,况且这窗子是在二层楼上的……我又躺下了,可是又听见:笃笃,笃笃……声音很轻,好像有人要求走进房间来。月亮很明,照亮着一切……我又起身,走近窗边,一看,下面一块玻璃上有一样东西在那里撞……很小的一团,撞着又敲着……我又走开了,忽然我的心沉下去了……我奔向窗子去,开了窗……”
“你看见什么?”父亲问。
“一只甲虫……”斯卡尔斯基悲哀而严肃地回答。
“一只甲虫?”
“是的,一只甲虫……很大,黑黑的……它离开窗子飞去了……飞向军事学校那一面。月亮很大!一切都看得见,像白天一样。我盯着这甲虫,有一会儿听见……嗡嗡嗡的声音……仿佛在呻吟。这时候钟楼上的钟敲响了。我数一下,十一点钟。”
“这有什么呢?”父亲又淡然地说,“一只甲虫飞来,就不过这样罢了。”
“慢来,”斯卡尔斯基回答,“第二天早上我到军事学校去。我问门房,怎样可以会见我的儿子。他说:‘先生,请你到停尸室里去。’……后来……人家告诉我:正是昨天晚上十一点钟死的……原来,我不放进房间里来的就是他。他的灵魂飞来告别……”
“嘿!病人请教庸医!”父亲说,“你这种是无稽之谈。你的孩子是生病死的。跟甲虫有什么关系。飞来飞去的甲虫不是很多吗?”
“不,你不要这样说……它敲的声音很特别。后来飞去的时候还呻吟呢。我看着它,我的心跟着它去了……”
父亲是一个虔信宗教的人,但是完全不迷信;他对于恐怖的故事常常作冷静的解释,有时作幽默的解释,这种解释很可以驱除我们的惊骇和恐怖。但是这一次,斯卡尔斯基讲到儿子和甲虫时的每一句话,都充满着深刻的信心,因此铭记在我的心头。我似乎觉得有人在我们的窗玻璃上敲撞……
这一天晚上我们睡得比平常略微迟些,半夜里我哭醒来。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详细情形我不能十分清楚地记得,可是在许多模糊混乱的形象中我仿佛看见斯拉维克,听见他的请求、哀怨和哭声……由于深刻的同情,同时又由于恐怖,我的心紧缩了。隔壁房间里地板上点着蜡烛,听得见哥哥和弟妹们的打鼾声,风在窗外呼呼地响……我知道窗外是我们的院子、花园里的小路、林荫道尽头的旧亭子……然而一想起在这一带熟悉的地方,也许老柯良诺夫斯基和斯拉维克正在走来走去,恐怖和怜悯就刺痛了我的心……我哭起来了。
母亲是常常把我带在身边一起睡的,她听见了我的轻轻的哭声,就醒过来,开始抚慰我。我抓住了她的手,挨近去吻它。我接触到她的温暖而有生气的身体,受到她的慈爱的抚慰,便安静下来,不久就睡着了。但是即使在睡着的时候,我也感觉到在附近的地方,在关好的百叶窗外面,在黑暗的花园里,在房间的暗角落里,有一种特殊的、悲哀的、阴惨的、不可解的、警惕而可怕的东西——充满着“那个世界”的神秘生活的东西……而“那个世界”的生活不知为什么对我们的生活怀有敌意……
可知神秘的恐怖早就存在于我们童年的心灵中,而我们四周的环境当然只不过是把它更加扩大了些。我的妹妹比我小两岁半,她有一个年老的保姆,这保姆也要照看我们。她是一个瘦小的人,脸上多皱纹,头上戴着一个大头巾,因此头显得很大。她知道许多可怕的故事,不过大都是关于强盗的。有一个关于母亲和女儿的故事给了我们特殊的印象。有一个强盗半夜里闯进一家人家,这人家只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女儿,他要她们拿出钱来。母亲说,钱在地窖里,便带这强盗到那里去。女儿拿着油盏走在前面,强盗跟着她,母亲走在最后。等到强盗走进地窖之后,母亲就把门关上……女儿和强盗一起被关进了里面。
以后便是一首苦难和死亡的短诗。女儿在地窖里恳求母亲开门……“啊,妈妈,妈妈!快开门,他要杀我了……”母亲回答她:“啊,阿囡,阿囡,我们真命苦……要是我开门,他会杀死我们两个人……”女儿又恳求:“啊,妈妈,妈妈……”在这对话中,关好的门里逐步展现出一种残暴的凌辱的光景,结果是女儿发出最后的叫声:“不要开了,妈妈,我的肚肠已经被他挖出了……”于是黑暗的地窖里一切都静寂了……
这老婆婆讲这些故事的时候自己很兴奋。白天她老是瞌睡蒙眬地拔羽毛,拔了好几大堆……可是到了晚上,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她就扮演这故事中的角色,用低钝的声音来模仿强盗说话,用哀哭的宣叙调来模仿母亲说话。当那女儿最后一次向母亲告别的时候,老婆婆的声音就凄惨地颤抖而消沉下去,好像的确是从紧闭的门里传出来的……
她想这样来逗我们睡觉,但是不消说,睡意像受惊的鸟一般飞走了;我们由于这种可怕的印象,都拿被蒙着头,直到深夜才睡着……
漫长的冬夜里,我们在厨房里领略到了神秘的恐怖的真正的诗趣,那时候父亲母亲都出门去做客了,我们和仆人们往往坐到很夜深。厨房里很暖和,有一种特殊的、使人感到吃饱的气味,蟑螂在墙壁上慢慢地爬,蟋蟀叫着,纺锤发出咝咝的声音,我们的厨娘“布静斯卡雅太太”把她小时候的种种事情讲给我们听,她年纪也老了,可是样子还很爽健而神气。她的父亲当年曾经“走单帮”,这就是赶货车到克里米亚去贩鱼和盐;她的母亲死得很早,所以父亲带她在身边……因此她的童年时代度送在鱼盐贩子群中,常常乘着嘎吱嘎吱的货车在草原上漂泊,有时在草原上过夜。这期间她曾经亲眼看见过许多神奇的东西。
有一次她的父亲落在队伍后面了……这夜晚像白天一样明亮(她的可怕的故事大都发生在明亮的夜晚)。月亮高高地照着,草原上每一根草都看得清楚。她在货车上睡着了,但是忽然醒过来。父亲在货车旁边走着,一边赶牛,一边咕哝着什么。这女孩子向草原上一望,看见远处峡谷上一个小树林下面有一个白色的人。“爹,”她对父亲说,“瞧,那边有一个白的人在树林下面走。”“别作声,女儿,”父亲悄悄地回答她,“快念《主之祈祷》。”她就念出她所知道的祷告词,可是那个白色的人很快地转着圈子,起初在草原的边上,后来逐渐向货车这边近起来,近起来。当这人近起来的时候,就渐渐看得清楚这是一个女人,她的眼睛闭着,她的身体越来越高,高过了树林,碰到天空了。“女儿,祷告得使劲些,”父亲要求她,“你的祷告比较有力。”他们两个人就在荒僻的草原上大声地念遍了他们所知道的一切祷告词,越念越响,越念越响……于是那个闭着眼睛的人就仿佛有人推她似的又转着圈子离开去,最后在树林底下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这时候已经看得见鱼盐贩子集中地的火光了……
还有一次,他们又落在队伍后面了,必须在夜间走长堤通过一片沼地,长堤的尽头是一个磨坊。这夜晚当然又是像白天一样明亮的,而且在磨坊里和池塘上,大家都知道常常有魔鬼出现……这女孩子在货车里又没有睡着,货车赶上长堤之后,她看见车子后面一旁跑着一个小东西,好像一只老鼠。“爹,”她对正在打瞌睡的父亲说,“车子后面有一只老鼠跑着呢。”父亲回头一看,立刻就划十字。“女儿,快念《主之祈祷》。”……两个人又开始祷告,而那只老鼠渐渐地大起来,起初像猫一样大,后来像狐狸一样大,后来像狼一样大,最后像小熊一样大了,小熊又变成大熊,并且还在继续大起来,当他们走完长堤,到达磨坊旁边的时候,这东西已经比磨坊的屋顶还高了。但在这时候,也是这两个旅客运气好,他们又发现鱼盐贩子的队伍在磨坊后面的草地上过夜,已经从那里传来说话声、歌声和喊声了。魔鬼看见火光和那么多受过洗礼的人,突然用后脚站起来,发出像风一般的啸声,这只熊就掉进深渊里去了……
父亲加入了队伍,请求他们让他的车子停在中央。鱼盐贩子们知道他碰到了这样的事故,认为他的要求是正当的,就把车子移开些,给他腾出一个空位来。父亲又是一个“内行人”,因此他在睡觉之前,用鞭子柄在他的车子周围画了一个圈子,替它划了十字,并且念了咒语。半夜里显然有一个人到睡着的人群中间来找寻他和他的女儿。早上,整个人群全部都混乱了,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这群人杂乱无章地搅了一番,搅得那些货车都改换了位置,这辆车子的主人忽然出现在那辆车子上,有几个人竟被抛到人群外面很远的草原上去了……
这是布静斯卡雅太太的两个最出色的故事,但是此外还有许多别的故事——关于人鱼的,关于巫女的和关于从坟墓里走出来的死人的。这些大都是过去的事。布静斯卡雅太太认为现在的人狡猾起来了,所以魔鬼也少了。然而还是有的……
有一次,正在讲这种故事的时候,母亲到厨房里来了,她注意地听完了一个故事,就说:
“喂,布静斯卡雅,你是一个老婆婆了,怎么还说这种蠢话……你怎么不怕难为情?你那些鱼盐贩子都喝醉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布静斯卡雅很生气:
“我从来没有撒过谎,”她一本正经地回答,“老爷太太们自然是什么都不相信的。”
我对这件事很怀疑。这些可怕的故事的确使我们孩子们的心感到压抑,晚上我们从厨房里回来,经过走廊中间那只炉子的黑洞口的时候,常常怀着极大的恐怖,这炉子的门不知为什么从来不关好的。我们仿佛觉得这里面会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或者是毛茸茸的,黑的,像熊掌一样,或者相反,是白的,像柯良诺夫斯基和斯拉维克的一样……有时我们走到这个洞口,就发狂似的拼命跑,跑到卧室里的时候,脸色发白,喘不过气来……母亲认为这些都是荒唐的,她这信念使我们安心下来。我现在回想起我的年轻美丽的母亲,当她在点着烟气弥漫的油盏的幽暗的厨房里,在充满着提心吊胆的恐怖的气氛中的时候,我就觉得她真是一个光明的天使,单是她的一个驱除迷信的、优越的微笑,就能驱除这些恐怖。
但同时我又觉得,布静斯卡雅不是一个撒谎的人,她的故事里并没有存心捏造的地方。
因此我们越来越甚地受到“那个世界”的影响,我们觉得这里面充满着敌意和警惕……有一次哥哥在半夜里惊慌地叫起来,他说有一个鬼从隔壁的暗房间里向他走来,走近他的床前,很文雅地、讥讽似的向他鞠一个躬。
此后我们常常发生幻觉。我在几个兄弟之间大约是最神经质的,因此受到的痛苦最多。他们都很早就睡着了,我却长久地在床里翻来覆去,听见一个声息就发抖……父亲母亲出门去了的时候,尤其觉得可怕,而这种情形偏偏是很常有的。父亲在他的嫉妒心发作过去了之后,仿佛竭力要慰藉母亲,就常常带她去参加晚会,母亲在晚会上跳舞,父亲就和别人下棋……在这些晚上,女仆们都到厨房里去了,或者竟跑到邻家去了,只有一个老保姆陪着我们,而她也睡着了。我生怕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又怕通过黑暗的走廊到厨房里去,又怕躺在床里。有时我坐在屋角里的一个箱子上,注视着黑暗的房间,由于心情紧张,竟就这样睡着了。在黑暗中群集着许多模糊不清的、交互错综的形象,有时它们浮现到面前来。最常见的是一个衣服华丽的高个子的绅士,其实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可怕,只不过他偷偷摸摸地在黑暗中走路而已。这个人形显然是由于眼睛疲劳而产生的,因为他总是依着弧线而移行,就像有时你眼前所看见的那种网状花纹一样,你想要仔细地看一看,它们就像滚一般立刻跑走了。这个绅士也在噩梦中出现,但是我最感到恐怖的,是在噩梦中出现的一个军官。他往往从黑暗中走出来,一时间站着不动。他的脸并不奇特,竟仿佛很漂亮,但是面貌我记不清楚,只感觉到一个苍白的印象……他站了一会儿之后,便弯下身子,向我走近来,这是最可怕的……他越走越快,后来有一阵旋风把我们两个人卷了去,于是我们就在一种特殊的骚扰声中又顺着那条滚下去的弧线而飞驰,掉在一个无底的深渊中了……
我醒来满身大汗,心怦怦地跳。房间里听得见打鼾声,但是这种惯听的声音仿佛被“那个世界”里闯进来的一种怪异的东西遮盖住了。隔壁卧室里响着钟摆声,点残的蜡烛发出爆裂声。老保姆在睡梦中叫喊着,说着呓语。她也显得异样而可怕……风吹动百叶窗,仿佛有一个活人在外面拉它。窗玻璃震响……有一个人在呼吸,无形地走来走去,眼睛模糊地张望……这个人盲目地苦恼,并且用阴惨的、盲目的痛苦来威吓人。
关于上帝,我们几乎是一生下来就听人说的,但是我们“相信”魔鬼似乎比相信上帝更早。在我们童年生活的这段痛苦的时期中,关于上帝的记忆是很模糊的。说起上帝两个字,在我们的意识深处就发生一个广大无边的、充满光明的,然而没有个性的观念。说得更确实些,我觉得上帝仿佛是遥远而巨大的一团阳光。可是阳光在夜里是不发生作用的,于是整个夜晚就被有敌意的另一个世界所掌握,这世界和黑暗一起闯进了日常生活的范围里。
这里必须说明,鬼本身在我们的观念中实在很少起作用。它自从在哥哥面前出现之后,几乎不再在我们面前出现,即使出现,也不很可怕。其中一部分原因,也许是由于在小俄罗斯人和波兰人的观念中,鬼常常以一个矮小的德国人的姿态出现。但是在这里起更大的作用的,是一部皮封面的很大的古书(《山洞修道院圣徒传》),这部书是父亲从基辅带来的。
这部著作里充满着极度的愚昧和迷信,但同时又充满着深刻的真挚,每一页上都画着出现在山洞里苦行者面前的大鬼和小鬼。在简陋的木版画中,这些鬼被描成矮小而可笑的半似猴子的形状,尾巴像钩子,脚像鸟脚。它们到处都被描写成淘气的样子:有时躲在洗手盆里,修道士们就在那里替它们划十字,把它们关闭起来;有时它们化作女郎的模样;有时变成猪、大壁虎、蛇或狗的形状。它们用种种诡计来打扰修道士们,可是有时修道士们也能捉住它们;那时候他们就惩罚这些鬼,要它们搬运木料,后来又异常宽宏大量,把它们释放了。我觉得这部神圣的书(后来我曾经根据它学习斯拉夫文)在我们心目中大大地降低了鬼的威名,我们虽然相信鬼是存在的,但是对它已经失去一切尊敬和恐怖了。
可怕的倒不是有尾巴、有角,甚至嘴巴里喷出火来的鬼。可怕的却是有这些鬼暧昧地、神秘地、威胁地参与着的另一个世界的感觉。每逢邻近有一个人死了,尤其是这个人“不忏悔”而“唐突地”忽然死了,我们就觉得晚上的黑暗很可怕,在这黑暗中,窗外夜风的呼啸、百叶窗的震响、花园里树木的喧噪、老保姆在梦中的叫喊,甚至带着含糊的嗡嗡声磕碰窗玻璃的一只普通的甲虫,也都可怕……
生死的神秘是可怕的;对于这神秘,我们在那时候真仿佛是异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