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西方古典作家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1](2)
什么是浪漫主义?
司汤达
浪漫主义是为各民族提供文学作品的艺术。这些作品表现他们的习惯和他们的信念的现实情况,因而最有可能使他们愉快。
古典主义正相反,为他们提供最有可能使他们曾祖父愉快的文学。
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曾是卓越的浪漫主义者;他们为聚在雅典剧场的希腊人写悲剧;这些悲剧写的是民族的风俗习惯、宗教、构成人的尊严的偏见,一定有可能使他们得到最大的愉快。
今天模仿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认为这些仿制品不会让十九世纪的法国人打呵欠,就是古典主义。
我用不着迟疑就可以说:拉辛曾是浪漫主义者;当时的风尚是极端尊严,一位1670年的公爵,即使是在舐犊之爱大发作的时候,也绝不会不称呼儿子一声先生的;拉辛为路易十四宫廷的侯爵们描绘了一幅热情的图画,只是由于极端尊严,热情才有所缓和罢了。
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昂朵玛克》里的比拉德称呼奥赖斯特,总是“爵爷”;然而奥赖斯特和比拉德的交情有多深厚啊![21]
希腊人根本没有这种尊严,也正由于这种尊严,拉辛才是浪漫主义者,我们今天却觉得这种尊严不近情了。
莎士比亚曾是浪漫主义者,因为他为1590年的英国人,头一个写出了内战造成的流血遍野的灾难;他为了让这些愁眉苦脸的观众得到安息起见,以大量精致的笔墨,描绘了感情的激动和热情的千变万化。百年的内战、几乎连年不断的骚乱,以及许许多多的叛变、刑罚、忠义行为,早就为伊丽莎白臣民准备好了这一类悲剧,这一类悲剧,对宫廷生活的虚文缛礼与和平相处的各民族的文化,几乎毫无表现。1590年的英国人,幸而很愚昧,喜欢在剧场观看忧患的形象;他们的女王,性格坚强,新近从现实生活中把这些忧患推远了。这些天真的细节,我们的亚历山大诗体不屑一用,今天我们由于这些细节,却又那样看重《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和《罗伯·罗伊》[22],但是落到路易十四的高傲的侯爵们的眼里,这些细节就会缺乏尊严了。
这些细节会把那些携带麝香、多愁善感的玩偶们吓死的;他们在路易十四治下,看见一只蜘蛛,就会拿了过去。我相信,我这句话不登大雅之堂。
要作浪漫主义者,必须勇气十足,因为必须冒险。
小心谨慎的古典主义者,正相反,不迈步便罢,否则,迈前一步,就要私下里找一行荷马诗或者从西塞罗的论文《论老年》中找一句哲学议论,来给自己撑腰。
我觉得,作家需要勇气,几乎就和战士需要勇气一样;正如后者不必想到医院一样,前者不必想到记者。
拜伦勋爵根本算不得浪漫主义者的领袖。他写过一些宏丽然而永远雷同的英雄诗札,还写过许多十分无聊的悲剧。
如果马德里、斯图加特[23]、巴黎和维也纳的直译家们,都在抢译一个人的作品的话,我们可以说:这个人找到了他的时代的精神趋势。
在我们法国,通俗的彼苟—勒布栾[24]要比《特利比》的多情善感的作者浪漫多了。[25]
谁在布勒斯特[26]或者在佩皮尼扬[27]再读《特利比》呀?
目前悲剧的浪漫成分,就是诗人总把漂亮的角色给了魔鬼。他说起话来,口如悬河,很受观众欣赏。观众喜欢反派人物。
反浪漫主义的,就是勒古外先生[28]。他在他的悲剧《亨利四世》里面,没有能表现出来这位爱国的国王说的最美丽的话:“我希望我的王国的最穷的农民,至少在星期天能吃到清炖鸡。”
这句真正法国话,会让莎士比亚最不成材的学生写出一场动人的戏的。拉辛式的悲剧在表现上高贵多了:
“我最后希望:在规定好了的休息日,
那些谦逊的村落的勤劳主人,
仰仗圣恩,在不怎么寒酸的饭桌上,
摆出了留给安乐的一些菜肴。”
——《亨利四世之死》(第四幕)
浪漫喜剧首先不会让我们看见它的人物穿绣花礼服;戏的结尾也不会永生永世全是情人们和结婚;人物也不会正好在第五幕改变性格;我们有时候也会看见爱情并不以结婚来作结束;结婚也不会为了协韵起见被叫做“宜室宜家”。到了社会上,谁说“宜室宜家”,会不惹人笑啊?
法布尔的《家庭教师》[29]打开了审查制度关起来的大门。在他的《马耳他蜜柑》里面,有一个人叫做艾……的,打算让他的侄女去当国王的外室,二十年来,唯一有力的戏剧形势,就是《品行端正的达尔杜弗》里的屏风那一场戏,然而还是模仿英国戏的。[30]在我们法国一切烈激东西,都被人说成了猥亵。莫里哀的《吝啬鬼》就有人嘘(1823年2月7日),因为儿子对父亲欠尊敬。
当代喜剧最有浪漫气质的,不是那些五幕大戏,例如《两女婿》:今天有谁拿家业送人的?而是《谋事的人》[31]……等等。滑稽又有浪漫成分的,就是阿尔诺先生的可爱的小戏《鲟鱼》[32]里的口供;就是博菲斯先生[33]。也就是议论癖和当代文学上的趋时主义。
德里勒先生曾是路易十五时代的卓越的浪漫主义者。[34]他正是为这样的人民在写诗:他们在封特怒瓦,摘下帽子,对英国纵队说:“先生们,你们先开火吧。”[35]这当然是很高贵了;不过这种人怎么会厚着脸皮,说他们是景仰荷马啊?
古人会为我们的荣誉观念大笑不止的。
然而人却希望这种诗,会让一个从莫斯科撤退的法国人喜欢!
读史家的笔记,我们知道,从1780年到1828年,就风俗和娱乐来说,人民从来没有经过那样迅速和完整的变化的;可是作家希望给我们的,却总是一成不变的文学!我们的庄严的敌手就看看四周吧:1780年的傻瓜说玩笑话,又笨又没有味道;他总在笑;1823年的傻瓜好发哲学议论、泛泛的老生常谈,听了叫人打盹,他却总是拉长了脸;革命的作用是很显然的了。有一种社会成分,是那样本质、那样重来复去,就连土壤也变了,这种社会不能再承受老一套的滑稽或者老一套的悲惨。当时人人企图使旁人笑;今天希望骗他。
一位不信教的代诉人,为自己弄来装订富丽的布尔达鲁[36]的文集,说:“我和见习生在一起,有他的作品就合适了。”
卓越的浪漫诗人,就是但丁;他膜拜维吉尔,却写《神曲》,写乌戈利诺的故事[37]:这是世上最不像《埃涅阿斯纪》的东西了。原因是他了解人在他那时代,畏惧地狱。
浪漫主义者不劝人直接模仿莎士比亚的戏。
应该模仿这位大人物的,是研究我们所生活的社会的方式和给我们同代人写出正是他们所需要的那一类悲剧的艺术。他们需要这一类悲剧,不过伟大的拉辛的名誉把他们吓住了,他们没有胆量提出要求罢了。
法国的新悲剧,偶然也有很像莎士比亚的悲剧的。
不过这纯粹是因为我们的情形和1590年英国的情形一样罢了。我们如今也有政党、刑罚、阴谋。在沙龙边读这本小册子边笑的人,一星期内会坐牢的。和他在一起说笑的那个人,会任命陪审官处罚他的。
我们不久就会有我大胆预言的法国新悲剧,假如我们从事于文学,能相当安全;我说安全,因为毛病主要出在担惊受怕的想象上。我们在我们的田野里和在大路上是安全的,这会让1590年的英国大吃一惊的。
我们精神上既然比当时的英国人占绝对优势,我们的新悲剧自然而然也就更单纯了。莎士比亚处处要用辞藻,原因是他的观众粗野不文,勇猛过于精细,他需要使他们了解他的戏剧的个别形势。
我们的新悲剧很像勒梅西埃先生的杰作《班陶》。[38]
今天有许多人把德国的钩辀格磔说成了浪漫,不过法国心灵要特别把它推开了的。
席勒模仿莎士比亚和他的辞藻;他缺乏心灵给他的同胞写他们的风俗所要求的悲剧。
我忘记了地点单一律;这要和亚历山大诗体一道崩溃的。
彼卡尔先生的漂亮喜剧《好说话的人》,意味盎然,也只有博马舍或者谢立丹[39]能写。这出喜剧使观众养成一种领会的好习惯:有些可爱的题材,绝对需要换景。[40]
我们在悲剧方面也同样有进展:《西拿》里的艾密莉怎么会正好在皇帝的大书房内阴谋不轨的?[41]怎样设想演《苏拉》而不必换景?[42]
如若谢尼艾先生还活着的话[43],这位有才情的人会帮我们从悲剧里把地点单一律取消掉,结果就也会把沉闷的叙述取消掉。有了地点单一律,舞台上就永远不可能搬演国家的伟大题材:孟特鲁的暗杀[44]、布路瓦的三级会议[45]、亨利三世之死。
就亨利三世来说,一方面绝对需要巴黎、孟邦西艾公爵夫人、雅各宾修道院;另一方面又需要圣·克楼、迟疑、软弱、缱绻和结束一切的暴死。[46]
拉辛式的悲剧永远只能写一件事的最后三十六小时;所以热情就永远得不到发展。在三十六小时内,有什么阴谋能形成?有什么起义能开展?
奥赛罗在第一幕是情意绵绵,在第五幕杀死他的太太,这样的戏,看起来兴会淋漓、意味盎然。
马克白在第一幕是正人君子,经不起太太的劝诱,害死他的恩主,变成一个嗜血的魔王。或者是我不很理解,或者是热情在人心里的那些变化是诗所能献于人们的最辉煌的礼物:诗感动人,同时又在教育人。
附记:这是《拉辛与莎士比亚》的第一个小册子的第三章,标题就是“什么是浪漫主义?”《拉辛与莎士比亚》在1823年5月和读者见面。由于这个小册子,司汤达被圣·佩甫说成了“浪漫主义的轻骑兵”。事实上,他虽然打击了古典主义,但是对浪漫主义运动的主要人物,不是没有好感,就是感情淡漠。首先,他对夏多布里昂完全讨厌,讨厌他的柔丽的风格,讨厌他的天主教感情,讨厌他的消极情绪。同时他对德·斯达尔夫人也没有好感;他称赞她,但是他不原谅她恨拿破仑。其次,以雨果为中心的浪漫主义运动,在当时都是保王党,而且都是虔诚的教徒,他对他们的政治态度没有好感。他在《英国通信》(1825)上说:“几乎所有的富裕的年轻人都是浪漫主义者。”他对雨果的小说的批评是十分严厉。显然他和巴尔扎克一样,都是从现实主义者(虽然当时还没有这个名称)的立场来看问题的。
但是这并不妨害他对浪漫主义这个名词和它的意义感到绝大的兴趣。我们从他的论点可以体会出来:一、他反对三一律(实际上是“二”一律,地点和时间);二、他反对用诗体写戏;三、提倡本国题材。他的总的精神是要作家和时代取得密切关系。每一个大作家,在他生时,关心社会,都是一个浪漫主义者。所以照他看来,拉辛(古典主义的中心人物)也成了浪漫主义者。那么,古典主义到底是什么呢?似乎是不存在了。如若存在,也只是那些拟古的作品了,或者照他的说法,只是那些脱离现实生活的作家的作品。
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出,司汤达的精神始终是现实主义的。他是站在现实生活观点,来反对古典主义(应当说是伪古典主义)的。他和浪漫主义者是从两个营盘打击一个共同的敌人。他的轻俏、锐利的揶揄有时候是很能让敌人难堪的。所以法兰西学院立刻就起了反应。司汤达抓住这个机会,立刻又写了一个小册子(也就是《拉辛与莎士比亚》的下卷)责难。他这时候还没有什么名气,从此以后,就走进文坛,而且从事于创作。
译者
什么是浪漫主义?(外三篇)
波德莱尔
今天很少人愿意用一种确切的意思来解释这一名词;不过他们有胆子说这话吗:有一代人为了一面没有象征意义的旗帜,同意进行几年论战?
我们回忆一下近年的骚乱,就看得出来:假如没有留下几位浪漫主义者来,原因就是他们中间很少有人找到了浪漫主义;可是他们都真心诚意找来的。
有些人一心只在选择题材上下功夫;他们同他们的题材并不情投意合。——有些人还相信天主教社会,想法子在作品里面反映天主教。——把自己叫做浪漫主义者,而又有系统地瞻望过去:等于自相矛盾。——这些人以浪漫主义名义,侮辱希腊人和罗马人:可是等我们自己真正成了浪漫主义者的时候,我们就能把希腊人和罗马人变成浪漫主义者了。艺术中的真实和地方色彩使许多人迷失方向。在这场大争论以前,现实主义早已就存在了;再说,为罗切特[47]先生写一出悲剧或者画一张油画,等于甘冒遭人贬斥的危险,假如他比罗切特先生学问更高的话。
浪漫主义既不是选择题材,也不是准确的真实,而是感受的方式。
他们到外头寻找,实际只是在内里,才有可能找到。
就我看来,浪漫主义是美的最新近、最现在的表现。
这一点,进步的哲学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所以正如有多少理想,民族就有多少了解道德、爱情、宗教等等的方式一样,浪漫主义并不存在于完美的执行中,而存在于世纪道德的概念中。
正因为有人把它放在完美的手艺中,我们才有了浪漫主义的洛可可派[48]:这确实是世上最难以忍受的东西。
所以必须首先认清自然的面貌和人的处境;过去的艺术家不是不拿它们放在眼里,就是对它们没有认识。
谁说浪漫主义,谁就是说现代艺术,——也就是在说:各艺术所包含的种种方法表现出来的亲切、灵性、颜色、对无限的渴望。
根据上述,结论就是:浪漫主义和它主要信徒的作品之间,具有一种显明的矛盾。
现实主义和《包法利夫人》的作者
若干年来,公众对精神事物的兴趣大大减低了;公众的热心总在朝小里缩。路易·菲力普在位的最后几年,精神方面出现了靠着想象的活跃还能刺激人心的最后的爆炸;可是新小说家如今面对着一个社会却完全疲惫了,——比疲惫还糟,——变钝了,也变贪了,厌恶的只是虚构,所垂青的只是占有。
一个人很有修养,热爱美,而又大笔淋漓,把善恶都看作环境的产物,遇到这种情形,一定会问自己道:“打动所有这些老朽的心灵,什么是最有效的方法?”其实他们就不晓得他们在爱什么;他们真正厌恶的只是伟大;天真而又热烈的热情、富有诗意的奔放,使他们面红耳赤,使他们痛心。——对于十九世纪的读者,选择过于伟大的题材,既然不对口味,我们干脆就选择庸俗的题材吧。同时我们还要小心在意,既不任性为之,也不只拣自己爱说的才说。我们述说大多数人醉心的热情和传奇故事。要用冷冰冰的口吻;我们像文坛上的流派说的,要客观,要无人称。
同时流派的幼稚的絮叨,我们也听厌烦了,不过我们既然听见人说起一种叫作“现实主义”的文学方法,——辱骂所有分析者的令人讨厌的字眼,一个模糊而又有弹性的名词。在常人看来,意思不是一种创造新的方法,而是一种事件的详细描写。——我们就利用一下精神的混乱和普遍的趣味吧。我们就用一种遒劲的、生动的、细致的、准确的风格来构成一幅庸俗的图画吧。我们就把最火热和最沸腾的感情放在最无谓的遭遇中吧。让最愚蠢的嘴说最庄严、最有决定意义的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