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阎洪求官 心生不满
话说家声带董老玉、冯永兰二人逃回到住处,阎老眼见去时平常,回来却是伤了一个又多了一个,心中自是好奇。待家声帮他表哥清理好伤口后,问了些家声情况后,便让夫人亲自带永兰去梳洗安歇。
家声向阎老说了今夜在青衣巷的所见所闻,最后道:“先生,我看那处地方并非藏粮之地,反倒是关押着这些拐卖诱骗来的女子,从今晚情形来看,我想此事背后必定有官家参与,暗流汹涌,能够感觉有一双看不见的黑手在操纵这一切。”
阎老靠在书房的榻边问道:“何以见得?”
“因为他们使用的兵器乃是官府衙役的佩刀!”
“哦?你认得出官府佩刀?”
家声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一个普通人如何能够如此细致的分清兵刃之间的差别?除非此人是专门研究,或者就是在对抗中积累的经验。简而言之,要么就是家声对兵器有特殊的研究,要么就是曾经和官兵有过交手,所以才能认出佩刀间的不同。家声看了看阎老疑虑的眼神,忙道:“先生,刚才我只说了永兰是我同村里人,且从小相伴长大,一直如同兄妹,其实,她还有个亲大哥,就在本县做典吏。也是他曾带我去县衙见识,故此我才注意到县衙差役的佩刀和民间普通的砍刀不同,今夜青衣巷宅子里的人,他们所用的都是一式的牛尾单刀,这和我那日县衙所见如出一辙,所以我才这么说的。”
阎老点头道:“原来如此。所以你怀疑,官府参与了这些人口买卖?”
“正是如此!”
“若果真如此,这些人简直就是胆大包天,”阎老一时气愤,站起身子,背负着双手,山羊胡都有些抖动,“国事维艰,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卖儿鬻女,他们不仅不加以救济,还到处贪赃枉法,谋杀钦差,如今竟又做起人口买卖来,真个是草菅人命,该死!该死!该死!”
一连三个该死,家声第一次见先生如此发怒,就算上次亲眼见到女婿李毓的尸体,也没有如此显露。刚想劝,就见老夫人带着梳洗完毕的永兰赶了过来,一见阎老赶忙扶住轻声道:“老爷,这是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
“夫人哪,你是不知道这些地方官的所作所为,真是气煞老夫也!”
“我都听见了,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是不是?你生气有什么用?气坏了身子不是反倒便宜了这帮人?你应该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如此才能将这帮蠹虫一网打尽啊!”
虽说老夫人平时并不多言,可是她的话却是对阎老最起作用的,这么多年的习惯,已经成了自然。果然阎老面色一下缓和,笑道:“夫人教诲的是!老夫遵命!”
夫人笑道:“好了,别让家声笑话了。”
“那又如何?又不是外人。”
夫人把永兰从身侧扶到阎老面前:“老爷,你看,这丫头是不是和咱颖儿少年时有几分相似?”
阎老这才发现这个女孩,完全不是刚回来那个蓬头垢面、脏衣烂衫的样子,梳洗后,真是个亭亭玉立、明眸皓齿的小姑娘,还真和自己的女儿年少时几分相像,心中明白,夫人也是思念女儿了,点头笑道:“不错,果然是有几分颖儿的影子!只是清瘦了些,必是在那狼窟受苦了!”
夫人想起家声说过她的身世,不禁又气又怜道:“是啊,你说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兄弟,竟然忍心卖亲妹妹。还好救下了,否则这下半生还不知要如何呢?真是苦命的丫头啊!”说着抱着永兰的头,红了眼眶。
“好了,夫人,这些话只是让你俩徒生伤感,时候不早了,你带她回房歇息吧,我今夜就在这书房榻上对付对付!”
夫人正准备带永兰回房,可是永兰只是用力挣脱了那身,紧紧靠在家声身后,拉着他的胳膊。虽说刚刚夫人给她梳头洗澡时,她忽然恍惚看见了娘亲一样,可是短暂的幻觉过后,她唯一信任的人还是家声——这个救过她两次性命的人。
永兰觉得,只有在他身边才是安全的。在她的记忆里,从小家声哥对她就特别关爱,或许因为她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小妹妹,比起她那个二哥永贵,家声哥对她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抱着他的胳膊,她就能嗅到家门口那片草地的味道,听到那头老黄牛的叫声,那时候的他们是无忧无虑的,他带她骑牛,捉鱼摸虾,而她就会从家里带很多很多好吃的点心给他。可是从上次娘出事之后,她就变得不爱说话,再也不像小时候会缠着家声哥,会告诉他开心的不开心的。直到后来被家里的下人麻子卖给人牙子后,她就彻底的死心了,在那以后,所有碰到她的都以为她是个哑巴,直到今晚被家声哥救下,她才再一次开口说话。可那也只是在家声哥在的情况下才说话的。
阎老和夫人都看向家声,因为他们也知道,家声是解开她心锁唯一的钥匙。
家声低下头,望着永兰的眼睛说道:“永兰,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吃了很多苦。我答应你,以后只要我在,就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永兰用力点了点头。
“那你先和夫人去歇着吧!我和表哥两个男的,你……你也不好挤一块了!”
可是永兰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紧紧地抿着嘴唇,不开口,也不点头。
家声怕夫人等的心急,拉住永兰的一只手交给夫人,可话还没说出口,永兰便用力抱住了家声的胳膊,紧紧靠在他的胸口,眼泪顿时泉涌而出,肩头也随着哭泣耸动,家声一时心中隐痛,便也抱住了永兰,“好,不哭了,我答应你,一直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先生,夫人,要不你们还是先回房歇息吧!我让兰妹在这里睡,我在一边守着。行吗?”
阎老叹了口气,搀扶住夫人道:“夫人,我们回房吧!家声,你好好照顾她,小小年纪,苦唉……”
于是这一夜,永兰在这间书房榻上,睡了很久以来最踏实的一晚,而家声则坐在一旁,守到天明!
却说这另一边的阎洪,这些天正奉他伯父之命调查李毓两个随从孙翔、牛连升的踪迹。这本不是难事,因为新平县太小了,只要这二人没有出城,总会找到他们的踪迹。可是阎洪却隐瞒了他已找到的真相,因为他发现,这个伯父新请的长随——李家声,似乎更加受到伯父的青睐,青睐到让他嫉妒。
为何这么说呢?从阎洪的身世来讲,这阎洪虽然叫阎大人一声伯父,可他自己知道,这关系早已是出了五服的,仅仅同姓之亲无服属而已,只不过他父母亡丧得早,又无兄弟姐妹,其他亲戚不愿照管他,所以便拖了阎老同族的一个兄弟说情,让阎老收留在了身边使唤,所以两人之间并无多少亲近,说的难听,也就是阎家一个下人而已。所以阎洪在阎家做事始终是战战兢兢、小心谨慎,夹起尾巴做人。
不过也正因为阎洪的这份谨小慎微,反而让阎老颇为满意,阎老不仅是朝廷大员,更是学识渊博、胸怀宽广之人,并没有因阎洪关系而疏远他,阎洪之前中过秀才,所以阎老便有意培养这个家族子弟,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中个举人,从而走上仕途,光耀门楣。因此阎老特意为他请了几位德高望重、学富五车的先生来教他。
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那几位先生在教学过阎洪之后,皆谓此子天生有些资质,却似乎无心学问,不肯学圣贤之道,却好专研厚黑之学,能中秀才实属不易,再想在学问上更上一层楼,那是强人所难了。阎老开始不信,便亲自加以考察,这才发现他果真不好上进,这才不得不放弃。可是依旧对他关怀有加,退而求其次,希望他能在其他方面能走一技之长,将来好自立门户,养活自己。
阎洪本应知恩图报,奋发图强,可他见阎老撤了他的教习先生,心中诸多不满,却不好发作。虽说自身资质平庸,却跟着阎老见识了不少官场做派,对那些颐指气使、呼风唤雨的大人心生仰慕,心中那个要当官的念头,就如同雨后土里的草根,压抑不住地发芽生根,破土而出。
在大清朝,除了科举走上仕途之外,还有一条路,叫做“捐输制”,又叫“捐纳”,就是允许士民向朝廷捐纳钱物以取得爵位官职的一种方式。捐纳既有例捐,也有常捐,且由朝廷统一管理,明码标价。士民不仅可以“捐官”,还可以捐封典、捐虚衔和穿官服的待遇,甚至可以捐国子监的监生,也就是所谓的“花钱买文凭”。其实大清最初开办捐纳卖官,只是为了应付自然灾害或是战事中的银饷不足,朝廷为了减轻负担并使百姓能够最快得到救济,给那些有钱愿意帮助灾民的士绅进行奖励,给他们一个虚衔,以鼓励更多人出钱出粮。
在顺治年间,由于清初战乱导致了国库开支剧增,因此通过捐纳充实国库的想法就曾萌生。康熙十二年,三藩作乱遍及数省,朝廷军饷捉襟见肘。因此,鼓励富商豪门捐官便开始兴起,不过,这时的捐纳尚在小范围内进行,其后,在康熙中晚年,都曾掀起了几股捐纳的高峰,终其根本都是为了筹集更多的银子用于出兵或是赈灾。康熙帝自己也很清楚,一旦捐纳横行,将会给大清带来致命的后果。所以终康熙一朝,捐纳都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但康熙毕竟开了这个头,其后的雍正、乾隆两朝捐纳一直存在。由于捐纳有悖于学而优则仕的传统文化,因此被冠上了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曰:“其始固以搜罗异途人才,补科目所不及。”虽说捐纳能够大大充盈国库,可是皇帝们对此也有清醒的认识,因而又对那些实授的官员设置了一些门槛,其中有三条限制贯穿整个大清朝:第一条就是不得在吏部、礼部任职,也就是说,花钱买官者,不能再获得可以卖官的权力,也不能在关系国家礼仪的清流衙门中任职;第二条是只准授予工作压力较轻的简缺而不得选责任重大的繁缺;第三条是不准担任教职,这是为了维护知识的尊严与师生之分,不能让这些文理不通的土财主来教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士子。
可是这权力的牢笼一旦打开,便如洪水猛兽一般肆虐成灾,势不可挡。捐纳泛滥的结果,是官员腐败,贿赂公行,贪污成风。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到了此时的光绪年间,三千两银子便可以买到一个六品官的候补头衔。
这条路被阎洪看做最后的希望,若是放在平常,他是不敢和阎老提及此事的,可是天不负有心人,机会终于来了。这次北方大旱,世所罕见,朝廷无力赈灾,便下令在各省开设捐局,山西巡抚曾国荃为了拯救山西,通过各种渠道,让户部颁布了虚衔实职空缺执照各两千张,直接卖了换钱卖粮食。阎洪觉得,此次捐纳与以往不同,这次不仅可以为自己的仕途打开一扇门,同时又算为赈灾出力,他心想无论如何,伯父这次应当不会回绝了他的。所以来新平后,阎洪便趁查案之机,和他伯父说起了这件事。
“什么?你要捐纳?”当阎老听到此事时,简直难以置信,这个一向看是本分的阎洪,什么时候起了这个念头?“洪儿,你若是和我说要刻苦读书,将来博个功名,伯父我定会多方支持。可你不能放着正途不走,偏要去走这捐纳的歪门邪道。你是知道的,我一向看不起这些买官之人,一个个胸无点墨,只会用臭烘烘的银子买路,这是对圣贤的奇耻大辱也!呜呼哀哉,自古学而优则仕,哪里听闻银子多做官的道理?读圣贤书,自当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拿钱买官者,必然也是为钱做官,他们会把这当成一门生意,为了捞回本钱,便千方百计收受贿赂,剥削民脂民膏,哪管天下万民、公理正义?如此一来,吏治必坏。礼仪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难道这些道理你都不懂?此事日后休要再提起!”说罢拂袖而去。
阎洪没有想到自己这“简单”的请求竟然会让伯父一口回绝。又眼见他夫妇二人对家声另眼相待,完全不似对他一般冷漠无情,于是心中便有了怨愤,虽然表面上还是唯唯诺诺,背地里却有了二心,办事自然也不能真心实意了。
其实他在查孙翔、牛连升二人行踪的第二日,便结识了一个名叫包祥之人,此人獐头鼠目,年龄比阎洪长了一轮,山东人氏,现为新平县丞王申的长随。此人平时仗着县丞之名,胡作非为,因有些身手,心狠手辣,竟被县丞赏识,收为心腹,为虎作伥。而孙翔、牛连升二人做长随,也是他从中牵线搭桥。至于他们三人与李毓之死有何牵连,那是后话,暂且不表。
那日他见孙翔、牛连升二人被一人跟踪,便在牛头巷口将跟踪的阎洪拦下,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尾随我的兄弟?”
阎洪一怔,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难道此路你们走得,我走不得?”
包祥看了看另外二人,三人相视狡黠一笑,孙翔道:“你当我们不知道?你从南街面跟着我俩来到这里,我们并非不察,只是想看看你到底为何?如今都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你还要抵赖?”
阎洪见事情败露,忙道:“我确实不知,只是过路回家而已。”说罢掉头便走。哪知那三个并不罢休,将他围住,包祥冷笑道。:“就这样就想打发了我们,你也太小看我们兄弟了吧?”说着一挥手,便把阎洪眼睛用布蒙住,口也塞了,牵头搬脚,抬到了一处房中。
阎洪此时已是心惊不已,摘下布后竟然发现这屋中满是刑具,鞭子、竹签、大板、铡刀、绞架、钉子板,还有好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只见那包祥手中那些一根竹签,在阎洪面前晃了几下,奸笑道:“怎样?小子,长见识了没?你若是再不老实交代,我就把这竹签一根根钉入你指甲里,哦呦,那滋味,别提多舒服了,”说着,他还做了一个浑身战栗的样子,“要不要试一试?”
“哼,你们知道我是谁?竟敢滥用私刑,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阎洪身上已结结实实挨了孙翔一鞭,“他娘的,到了这还嘴硬,真是不知不见棺材不掉泪。大哥,甭和他废话,直接给他上刑,看看是他的嘴硬还是这里的家伙事硬?”
这一鞭不仅仅是抽在了阎洪的皮肉上,更是抽在了他的心上,将他最后的一丝强做镇静抽散,只见他身如筛糠,瘫软在地。“不要,求求你放了我,你要听什么我都说,求大爷不要用刑。”
“哈哈哈,”三人大笑,包祥道:“我以为什么铜皮铁骨,原来是个草包。好,我问你,你是何人?为何跟踪他们?”
阎洪捂着伤口,回道:“回爷的话,我叫阎洪,我家老爷是工部侍郎阎敬铭!”
什么?阎敬铭?包祥一听这名字,只觉得头顶一声闷雷,浑身上下上竟渗出冷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