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荒1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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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饿殍奇闻 大闹县城

砍刀会,自熊七当家后,迅速在饥民间传播开来。饥民们都说只要进了砍刀会,再也不用挨饿受冻,在粮食的诱惑下或是在活命的希望下,人们哪里还管他是不是流寇还是土匪,纷纷涌入,大青山上,又焕发出别样的生机。

流民们对砍刀会的信任超过了官府。四面八方的人聚到了大青山,他们之间会互相攀着乡情,互相说起这个灾年自己碰到的怪事。

有的人说,在他们逃荒出来的时候,他们的里正保长,村头乡约,甚至是县令都亲自苦苦哀求他们不要离开家乡,并且承诺一定会赈济百姓,可饥民见状,哗啦一下跪倒一片,说:“多费大老爷好心,念我们饥寒,就是每家与我们三两斗麦子,能吃几日?”

他们知道,现在趁还有体力,能跑赶紧跑,要是跑到了有收成的地界说不定还能捡条命,要是留下来就真的死定了。说完大家叩头,哭声一片,县令也嚎啕大哭起来,官民就这样相对痛哭,可是哭也没用,饥民们依然逃散一空。

旱情一天比一天严重,有的土地已经旱得冒起了黄烟。官府其实此刻也没有闲着,大多积极实施着“荒政”,设立粥厂、平粜、放赈、组织慈善捐助、免饷减税,毕竟朝廷也认识到,他们的子民关系到他们大清的统治。

粥厂是随时都有的,但遇到荒年,则由官方和民间增设以应急。平粜是指政府把常平仓的粮食拿出来,平价售卖,以稳定粮价并抑制商人投机,或者贷粮,待百姓有收成后归还;根据需要另有“散米”,这和粥厂施粥一样,是对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最困难民众的免费救济。放赈除了粮食,也有发放银子的。免饷减税则一般在灾后,饷为军饷。

大清之前也遇到过旱灾,可是都没有这次这么难过。一个村子十去七八,如同鬼村一般,除了走不动的老人孩童留下等死,能走的都走了,结果却是更多的人饿死在逃荒的路上。有地方的人回忆说,乘坐的马车在行进的时候”咔嚓咔嚓“直响,他探出头一看,发现路上全是累累白骨,那咔嚓声是车轮碾碎死人骨头的声音。

这人吓得缩在车里瑟瑟发抖不敢再看,没想到过了一会,刮风了,大风吹进车里很多黑色的毛发,吹的那人脸上身上都是,那人摘干净仔细一看,吓得差点尿裤子里,他发现那些毛发全是死人的头发,有的头发还能辨认出死者生前的发型,当时的主要官道上,饿殍遍野,那些荒野上的尸体的头皮已经被喜鹊和乌鸦啄烂了,死尸的头发被大风吹遍原野,于是山西大地上吹起黑色的风。一阵风吹过,灾民们曾经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证据,也在风中吹散了......

山上的日子很无聊,家声每天就是听这些人讲故事,有他们自己的,也有路上听来的,再好听的故事,听多了也腻味。

期间他回过一次冯家沟,还是老样子,只是更加荒凉,隔壁冯家的人也全不见了,听说是冯永福遣散了下人,把家人都接到县城里去了,在那里安置了个房子,养着他们。

山上的道观如同一块历经风雨的古董,坐看世间的一切,不言不语。师傅先生们都还是老样子,哥哥家庆的癫疯之症已经好转,能够认得人了,只是偶尔头痛起来便呼天抢地,不能自已,家声明白,小婉的离开如同在他的心上撕开了一道缝,抽干了他的心血,如今能做的,只是等待。他给山上带去了几袋口粮,这些是他目前能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在这个粒米难求的岁月,这些比金子还宝贵。

熊七、家声他们都没有忘记,还有个好兄弟——王活厮,为了救他们被官军杀了,如今还曝尸城外。前两天他们在劫了一批官兵运送的粮车后,他们知道,官府的反扑为时不远了。自古匪劫官府,官府剿匪,就如同老鼠偷吃、猫捉老鼠一样,是个定律。他们觉得,与其等着官兵寻找自己,不如趁势打一下县城,扰乱他们的视线,顺便救下王活厮的尸首,好让他早日入土为安。

熊七亲自挑选了两百个不怕死的壮汉,训练了半个月。如今这二百人已经和来时完全不同,他们现在就是砍刀会的一把利刃,无论在功夫还是勇气,都比普通流民胜出一筹,熊七训练他们完全是按军营的那一套来的,只是时间短了些。

至于武器,刀剑是不能带的,路上太显眼,只得收集所有能找到的铁器,找了些打铁出身的人,打造成一把把梭镖,为了节约材料和便于携带,这一批梭镖比常见的更加狭窄,除了镖尖,两边也开了锋利的刃,这些铁匠别出心裁,在一边的刃口开了一个豁口,形成了一个倒勾,这样的梭镖扎进人体再拉出来,必然会扯出一块血肉,给敌人造成更大的伤害。而梭镖的杆子,也不再是以往单纯的木棍或是竹竿,他们将竹子劈成一根根半指粗细的竹棍,然后再挑选出一些手腕粗的竹子,将竹子中间打通,再将劈好的竹棍塞进竹筒中,塞得严严实实,最后用布带分别在竹筒的两端及中间缠紧。梭镖用布带包好藏进身上的腰带里,等要用的时候将梭镖牢牢地绑在杆身,这样几乎等身高矮的镖枪就完整了。这样的镖枪,可以轻易穿透敌人的皮甲和衣裳,而敌人的刀剑却无法一下将杆身砍断,在这群流民的眼中,这几乎是完美的兵器。

袭扰县城的日子定在夏至,熊七、董老玉、家声各负责一队人马,李三斤留在山上。天还没亮,山上的人便陆续下了山,他们三五个人一伙,扮成逃荒的饥民,手里拄着竹竿,向县城进发,为了不引起盘道官兵的注意,他们分得很散,走得也很慢。

这一天特别长,直走到黄昏,家声才看到县城的城墙,城外开了四五处粥厂,密密麻麻的人群排着队,等着喝一口米汤,还有更多的人或坐着,或躺着,看不出是死是活,不过很快,家声就猜到,这些或许有很多都已经死了吧。

人群中有人叫喊着:“让一让了,让一让了……”随后就见到几辆宽大的板车被人从人群中推出,这些推车的粥厂衙役,见到坐着或躺着的人,都会凑上前去仔细瞧上一瞧,探探鼻息,喊上一喊,当确认这人死亡之后,就一个搬头,一个搬脚,一齐扔到那个大板车上,然后继续去看下一个,不一会功夫,一辆车上就堆满了,家声听旁边排队等粥的人说:“唉,今天又收了几十炮台了……”

原来他们称呼这个拉满尸体的车为“炮台。”站着的饥民眼睁睁看着这些“炮台”从身边经过,他们脸上没有任何的恐惧或是不安,有的甚至小声议论着,指指点点……

家声已经见到熊七、董老玉了,他知道下山的人马应该到齐了,他在人群中和他们二人点点头,便穿过人群向城门口挤去,城门口两边竖起了六根大木桩,每根木桩之上都吊着一个笼子,笼子里面或是人头,或是全尸,就这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上,晃悠着。很快他们便发现了王活厮的尸首,和其他的一样,尸首的内脏早已被扒空,放光了血水,然后里里外外被涂上一层泛着油光的东西,风干,这样处理过的尸体,可以保持很长时间而不腐烂。

熊七的牙齿咬的咯嘣作响,脸上青筋爆突,董老玉手中的竹竿被他深深的插入泥土,而家声也是紧闭双眼,五脏六腑一阵翻滚。可他们不能表现出明显的愤怒,因为城门外的兵卒正细细打量着每个靠近城门的人,也许稍不留神,他们便会露出破绽,被当做流民抓起来。

城墙上贴着几张安民告示,大意是:查灾放赈,先安民心为要。我山西民性本为纯良,常视饿死为应受之辜,绝无强夺强劫之案,实托皇上及太后深仁厚泽,浃于晋民肌肤也久矣。

城门悬挂匪尸,必须使莠民见之有畏心,不至使良民见之亦有惧心,各地遇有截粮拦路行劫之案,一经拿获,即行会同地方讯明情节确实,禀请就地正法,以安商而裕民食,是为至要。如此能让奸民自惧,良民自安。

至于布散流言、匿名揭贴,断非饥民举动,必有奸宄招摇潜踪其间。此清查境内无业游民为最要也。如遇外来面生可疑之人,不准溷迹境内,庶本境之饥民,望有涓滴之赈可以度活,而不敢萌异志;各路之宵小,惮吾严密之防,无从勾结,而不敢生觊觎。消患于未然,此其时也……

原来在官府的眼中,饥民本性纯良,宁愿饿死也绝不作奸犯科,而作奸犯科者皆非饥民,都是奸宄作乱之人。这些都是托福于皇家的深仁厚泽。在此时的三晋大地,几乎每个州府县城的城门口,都是同样的悬尸,同样的告示,不同的只是人罢了。

家声心中苦笑,这就是“与民同忧”?不知夫子看到这些,心中当如何想?这满路的饿殍,难道都要感谢皇上的仁德?当真是世间奇闻!

家声抬头望了望西垂的日头,对熊七道:“七哥,怕是再过一会就过了酉时,要关城门了。”熊七点了点头:“事不宜迟,咱们进城,依计划行事,老玉,你看到城内火起,便带兄弟们进城!”董老玉听罢,连忙去通知众人。

家声和熊七理了理衣裳,将辫子打理整齐,向城内走去,守城的两个官兵隔着拒马问道:“可有路引?”

熊七一愣,心道不妙,原来这路引也叫

票照,一般只有交纳租税、领取物资、查验户口、出入关口时方才用得,可眼下饥民聚集,为了防止有流民入城,故各地纷纷给城内百姓开具了路引,如无特殊情况,是严禁进出城门的。熊七心道,怎会在此大意?忘了事先探路。

家声见熊七囧状,忙从褡裢之中取出一锭银子,塞进那门吏的手,笑道:“官爷,我们是进城找县里的典吏冯永福大人的,咱是他亲戚嘞!路上走的急,路引没带,望大人通融通融!”

那门吏掂了掂手里的银锭子,对着另外一人笑了笑,忙道:“下次记住,进城一定带上路引。冯大人三令五申,一定要严查的,既然你们是他的亲戚,那就通融一回,下不为例。”

家声熊七赶忙陪着笑,点头称是,如此便进的城来。走远了熊七才长舒一口气,道声“好险。”

两人加快脚步,他们要选一处放火,吸引城内官兵,再趁乱放入城外的饥民,制造混乱,这样才能既留下王活厮的尸首,又扰乱官兵的正常秩序。

只是城内并没有比他们想象中的稍稍繁华些,街面上的商铺早已经关了,除了一些街角捡荒的人,更是看不到一个人影。俩人穿过一条巷子,忽然听见人声嘈杂,见许多人在一间店铺前排队,忙上前去瞧,原来是一家粮铺。打听了才知,这是一家平粜粮铺。原来这官府为了打压粮价,防止有的黑心商人囤货居奇,便将常平仓——即官仓中的粮平价卖给百姓,所谓”丰则籴,俭则粜,以利百姓”。新平县自五月开始,设了两座平粜仓,并委托了几家粮行进行平粜,这家粮铺正是其中一家。

和粮铺隔巷的就是一家绸缎庄,在这个粮比金贵的时候,绸缎庄早已关门闭户,熊七对家声示意到,这里正是他们要寻的好地方。

家声趁着无人注意,推门而入,这绸缎庄原来门竟开着,铺子里除了一些已经破旧不堪的旧绸缎,已经不剩什么好东西了,看来早有人进来洗劫一空了。家声吹起火折子,将那一堆破旧绸缎点燃,轰地一声,火势立起,这本就是极易燃烧之物,况且干燥已久,正如干柴烈火,屋内的桌椅,房梁,门板,都映出通天的火光,发出哔哩吧啦的响声,片刻之间,火光便烧透了屋顶,映得黄昏的天空一片通红。街道一旁的人见绸缎庄着火,顿时乱成一片,叫喊声,呼救声,混成一片。

此时外面的灾民被城里的火光吸引住了,将城门口围的个水泄不通。这道门里里外外如同两个世界,平时外地逃荒而来的人是进不去的,不过他们听说,县城的人不仅有粥厂,还有官府的放赈,平粜米粮,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城外的人羡慕,嫉妒,他们恨自己的爹娘为什么不把他们生在这县城之中,而是在那个鸟不拉屎的贫贱之地。

可是今天终于报应来了,城里失火了,这对外面这些终日在粥厂排队还不一定能喝到一碗米汤,无所事事,无聊透顶,活的连畜牲都不如的人来说,是个令人兴奋、解气的事。

如潮的人群让那两个门吏忧心忡忡,眼看寅时将至,城门该关闭了,如果让这些饥民挤进城里,那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可往往担心的事情总会发生,不知谁在人群里大喊了一声:“快进城啊,城里粮仓失火了,要活命的往里冲啊!”

那仅剩一条缝隙的城门,如同黄河年久失修的堤坝,被人潮一冲,决堤了。几千个腹中空空的饥民,眼中放出光一样,使出自己全身的气力,向城内拥去,不管男女老幼,都被裹挟其中,那两个门吏被挤翻在地,连声哼哼都没有,便被人们踩成了一堆烂肉,还有不知道多少人同他们一样,被活生生践踏而死。

后来官府有记载云:入城流民,后推挤前者数千人,如贯鱼聚蚁,进退不得,一失脚而踏为肉糜,所死伤者三四百人……

董老玉与数十人留在城外,乘此纷乱之际,将那悬在杆上的几具尸首全部放下,运回大青山是不可能的,只得找了地方就地掩埋,好歹算是让兄弟王活厮入土为安了。董老玉在他的坟前插了根树桩,就当个墓碑了,众人恭恭敬敬跪地磕了几个头,董老玉抚摸着木碑说:“活厮兄弟,你好好歇着吧。等以后咱有了钱,过上了安身的日子,我和七哥再来把你接回去。你在那边要保佑咱一切顺顺当当的……”

此时的城中就似开了锅一般,粮铺前的街道和巷子里人声鼎沸,天已经全部黑了,可那绸缎庄的火却越烧越旺,此地离城中的水井虽不远,可是流民塞路,端是个水泄不通,想救火也是有心无力。本来天黑风止,可今天怪就怪在风不仅不停,还变了方向,火星往粮铺的屋顶飘去,眼看着这一铺子的粮就要付之一炬了,粮铺的伙计拼命将里面的粮袋往外搬,却引来更多人的哄抢,一时间,鸡飞狗跳。有的人整袋往外扛,可刚走两步便被人撕坏了袋子,里面的谷米流了一地,然后更多的人蹲下身子,用随身能装的一切拼命往里扒拉,有的人还脱下了衣裳扎成口袋,然后又是被挤了掰断手指的,叫骂声,哭喊声,不绝于耳。更有甚者,见什么抢什么,有粮的抢粮,没粮的抢人身上的物件——首饰、陶碗、篮子……

火势蔓延开来,粮铺也烧起来了,连着粮铺的铺面也烧起来了,火龙一般,再没有人能控制得住。可怜这些人,有的被烧塌的墙壁砸中,有的被断裂的木梁压住……

县衙的衙役兵丁纷纷赶来,可当他们见到眼前的一慕,只能是望火兴叹,望人兴叹,因为他们根本进不去,在这个夜晚,官府如空气一样,没有人在意。

家声被熊七拉着远离了那里,董老玉也进来了,熊七对他们道:“今日救了活厮兄弟也算不虚此行了,这火太大了,我看我们还是早些离开是好,万一官府封了城门咱可就出不去了!”

家声望着那冲天的火光,心中竟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这把火是他放的,因为这把火,也许今夜会死很多人,会毁了很多房屋。他忽然决定留下不走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留下来有什么用,可他不想就这样一走了之,哪怕自己能够浇上一捧水,也是好的。“七哥,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帮着灭火。”

董老玉大叫:“家声,你疯了,这么大的火你灭得了嘛?”

“老玉哥,不要再劝我了,这场火是我放的,我不留下心里不安。你们快带兄弟们回去吧,我如果在这有了什么新消息立刻回去找你们!”

董老玉还要再劝,却被熊七拉住了:“你又不是不晓得家声的脾气,认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让他留下吧!”

董老玉听了只得作罢。为了防止官府封城,他俩对家声一阵交代后,便率领砍刀会众人趁乱出了城去。

家声隔着街道都能感到热浪汹涌,见有不少人拿着桶去救火,立刻也加入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