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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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泛舟

寿

动荡的淇水,在艳阳下涨满着。几天前,浑暗的水流刚漫过模糊的堤岸,连续数日的暴雨就忽然停住了。大风仍旧在持续,把天吹得碧青如洗,看不到一丝的云。上午,船升起帆,解开缆绳,乘风向北疾驰。明晚前可抵达淇口,那是淇水被黄河洪流吞没的地方。

不远处的野地里,几匹矮小的黑色公马静立在齐腿深的草丛中,浑身闪着湿漉漉的光泽,它们对面还有两匹白的公马,都低垂着头。正午的阳光下,白旄下的旗帜在风里发出猎猎响声。船帆都鼓满了,桅杆缓慢晃动,发出低沉的吱哑声。午后,船夫们唱过献鱼歌,把一大铜盆炖鲫鱼送进了主舱,献给了我。接过我的随从递过去的赏钱,他们就很开心地出去了,就坐在外面的甲板上,拿着刀子割猪腿肉吃,举着牛皮的酒囊痛饮。过了不久,他们又唱了起来。风大,声音易散,他们就放开嗓子大声唱。后来,岸上远远地就有人应和了,两边的歌声此起彼落的,但也只能听清船夫们唱的:

应和而歌,就能同醉,

这是兄弟,何必见过?

生不同地,死后相聚……

鲫鱼是在靠近卫国西北那段淇水里打到的。那里两岸多是高峻山岭,河水澄净,鲫鱼肉质极是鲜美。我感谢他们的诚意,他们又唱歌赞美我仁德。那些随从面无表情,像在看一群没心没肺只知贪吃聒噪的乌鸦,看到河湾岸上出现结满果实的桃林也要唱歌,摇晃啊,熟透了,到了采摘的时候,该冲咱们挥手才对啊,他们大笑。后来,两个年轻船夫戴上鸟首面具,赤膊跳起了祭河神舞,他们动作异常缓慢,结束时,两个人相对跪下,默默对视良久,彼此相拥,然后又分开,同时伸出右手,把大拇指摁在对方的胸口,过了一会儿,再向后仰过身去,直到后脑勺贴在甲板上。这时,歌声又骤然嘹亮,但也有些苍凉,惊飞了隐藏在树林里的鸟雀,它们纷纷鸣叫着,射入碧空,转眼又急落如雨,掠过荡动的河面,消失在不远处的杨树林里。很多肥大的杨树叶子被风吹得翻卷过来,泛出缓慢波动的银白。

那只锈迹斑斑的大提梁铜壶,在老舵手身旁黝黑发光。壶的下身隆起处饰有两只凤鸟,一大一小,彼此面对着飞舞成在最完美瞬间忽然收拢身体的姿态,线条简约的鸟身上雕刻着云朵与波浪,眼部、爪根和尾部都镶有铜钉,而平滑的壶盖上靠近右侧边缘还有只小野鸭做装饰,它昂着头,仿佛正浮游在平静的水岸边,在竹林的暗影里。此刻,放眼望去,两岸都是沼泽地,在烈日下闪耀着淡紫墨绿土黄交错的光泽,散发着浓郁的泥土混杂植物腐烂的气息。过了好半天,沼泽地的边缘才开始出现大片的黑松林。船夫们忽然惊叫起来,指着不远处,那里有只刚成年的老虎,正拖了只山羊,往松林中去。这一切,有点像幻觉。看不到羊头。老虎咬着羊脖子,看情形羊脊骨都已被咬断了。老虎似乎倒也并不急切,只是慢慢拖动羊的不时抽搐的身体,而有些僵硬的两只羊后腿还在不时突然蹬几下地面。

“明天过了淇门,”老舵手自语,“入了黄河,都得打起精神,才稳得住这船呢。”此时的船上,已没有了此前的热闹,而是在某个瞬间就忽然归于难得的宁静。只有船舱的那些紧闭的小格窗在大风里不时颤动着发出低响,左右各敞开了两扇,而舱门两边的都关得紧紧的。随从们都在舱外,我看不到他们的具体位置,没人说话,好像生怕不小心发出点声音来,会打破这宁静,影响到我休息。之前我确实跟他们说了,我要休息一下。他们中有一半是太子的人,是我要求他们跟着的,但他们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来,我猜他们似乎又会觉得这种宁静有些莫名地怪异,甚至希望那些船夫再唱点什么,可那些大大咧咧的汉子们好像都忽然凝固在了各自的位置上,没有了表情,也没有声音,有时似乎连呼吸都没有了。

自缢的女人是不得葬于公室墓地的。据说夷姜的尸身沐浴后,被穿上了六层华服,还包裹了厚厚的素净的麻织物,这才装入了那套厚重的梓木棺椁,还镶有刻于香樟木块上的凤鸟图,又覆以冰块,然后才星夜送往夷地。那天晚上,宫外聚集了很多人。后来他们就在那里哭号。他们备了好多鲜花和香料,可运送棺椁的车队早已远去了。父亲派人让他们散去,遭到了拒绝。有谣言说,是我母亲宣姜逼死了夷姜夫人,于是他们就高声咒骂她,说她是齐国派来祸害卫国的灾星。后来,卫兵们赶来了,试图驱逐这些人。混乱中,场面失去了控制,武器挥舞,人们用石头木棒反抗,还有人抢夺武器,甚至有人还要袭击我的车子。结果几个为首的当场被斩杀,一些人被剁了脚,一些人被砍断了手臂,还有些人被长戈开膛破肚,张着嘴巴坐在地上,看着流出的肠子。人们终于四散而去,留下血肉狼藉的空场。卫兵们继续搜寻着,又陆续抓捕了一些躲在附近巷子里的人。后来,大批的仆役赶来,拖走了尸体,用一桶桶的清水反复冲刷着青石地面。

我们坐着,在祖庙大殿的黑暗里。我跟我哥寿坐在左公子两边,在大殿的右侧,而右公子与太子急子,则坐在了我们对面。我还在先前的血腥场面造成的震惊里没回过神来,也不知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幸好母亲当时不在现场,否则真不知道那些暴民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现在,他们显然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夷姜夫人的死,让他们心情沉痛。他们看到我时,眼神跟表情都有些古怪。我神情恍惚地低下了头。他们为什么要叫我来这里?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是一语不发。幸好,没过多久天就黑了。他们都隐入了黑暗里,不用再担心他们的眼神了。后来,只听见右公子问左公子,还记不记得,那年暮春,我们迎接齐国使臣送宣姜来卫国,临出发前,我们曾烧龟甲卜过一卦,得“未济之剥”,卦辞里说:没志向的人,带着丰厚的酒食,多次到神前祈愿,结果反获大祸。三只狐狸号哭在荒野,为孤独而伤悲,身在野外却无处可去,最后死在山洞里。但我们又用蓍草占卜,结果却是吉的。左公子点了点头:“现在看来,我们都解错了。”

寿好像感觉到我有些坐不住了,就探了一下头,朝我这边看了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团暗淡的影子在那里晃了晃。这时,有人从外面悄然闪身进来,是父亲派来传旨的内侍,他的身后有四个随从手执松明走进来列在两侧,跳动的火光照亮了我们。内侍说是传主公口谕,命太子明日出使齐国,然后就把象征君命的白旄与国书都交给了急子。行过大礼,接过东西后,急子起身回到了先前的座位上,重新坐了下来。内侍带着那几簇光亮走了。这里又恢复了黑暗。右公子与左公子沉默了片刻,他们认为,按礼,太子应居家守丧的,不宜出使。然而说的同时,他们其实也清楚,这又是不可能的。他们太了解主公了。“或者,”右公子说道,“我护送太子去齐国。”急子摇了摇头,“我毕竟不是生在无父之国。”这时候,有人把两侧的牛油灯燃亮了起来。左公子沉默着,手里握着那个小巧的兽头形饰物,反复用拇指磨着它的额头,似乎被那里的光泽与润滑迷住了。左公子抬起眼皮,在他看我之前我就已经闭上了眼睛,做出已经睡着了的样子,身体还微微有些摇晃。左公子又转过头来,跟我哥对视了一眼。“太子去吧,”左公子说,“主公既已这样安排,我们做臣子的,还能说什么呢?唯有希望太子一路多保重。”太子起身施礼。右公子与左公子皆伏地还礼。这时候,我哥站起身来,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

寿

这世上的怪异事,我已听得太多了。我十七岁了,可我宁愿自己是个聋子。夷姜夫人自缢那天下午,我去了祖庙,左公子会在那里等我。消息是早上传出来的。都城里的人都知道了。车子经过母亲的寝宫时,里面传出悠扬婉转的齐国乐声,有随从说,这是宣姜夫人在观赏那些齐国女子于庭中歌舞。我坐在车子里,听着马蹄声在石头路面回响,觉得那歌声好像一直跟在后面,在不远处飘着:

鸡已鸣叫了啊,晨光已盈满。

不是鸡鸣啊,是青蝇的声音。

东方明亮了啊,人们都在忙碌。

不是东方明亮,那是明月发光。

虫子嗡嗡飞着,我宁愿跟你同梦。

聚会要散了,大家会讨厌我们吧?

我六岁那年,父亲把我跟弟弟阿朔交给了左公子。他教我们学经、习剑,还有围猎。要学会射杀猎物,把最大的猎物剥皮开膛,把内脏分给农人们,再把上好的骨肉和皮子献给父亲。但左公子自己却说,这些其实都不重要。什么重要呢,是师傅教不了你们的。他跟右公子,早年跟我父亲曾是至交,如今却只不过是普通的君臣而已。我问为什么,他说当年主公还是公子晋呢。问到当年父亲那几个兄弟互相残杀的事,他也只是说,他们小的时候,也很要好过。左公子常带我们去右公子府上。在那里能见到太子急子,我们的异母兄长。人们说太子极像夷姜夫人。转眼十年了,他已年过三十,但那样子好像就没变过。我们兄弟都不像父亲。我呢,连母亲都不像,阿朔则与她神似。每次我对镜看自己的脸,都会想到她的话:相貌平淡,形同路人。她在我身上不但看不出半点父亲的影子,也找不到她自己的任何特征。而在急子脸上,她却总能看到夷姜夫人的神态。

夷姜是卫国最美的女人。她平日里深居简出,但每逢她乘车出行,都城里的百姓都会簇拥在道旁,为她载歌载舞,如逢节日。即便是被先君的儿子纳为夫人,也从来不会有人忍心讥讽她。母亲宣姜却说,既然这样,他们怎么不给她建个庙呢?在她看来,只有易被情欲驱使且不计后果的卫国人,才会喜欢夷姜这种女人。以夷姜的出身,怎能跟她相提并论?她是齐公的亲妹妹,到卫国,已是屈尊了。我从没见过传说中的那位舅父。据说当年在齐国,他是唯一能让性情刚烈的母亲听话的人。我曾看到过舅父派使臣私交给母亲的一支信简,是装在用麻布反复包裹的竹筒里的,但上面只有四个字:从而安之。

传闻

卫庄公死后,公子完继位不久,即被异母弟弟公子州吁所杀。而在老臣石碏的策划下,州吁又被陈国人诱杀。随后,卫国人从邢国迎回了公子晋(也即是卫宣公)继位。他立夷姜为夫人,立急子为太子。当时卫国大雨半月,黄河倒灌淇水,洪水淹没田地无数。水退后,又有陨石五颗坠落于卫都郊野,三个月都没下雨。

据说当时夷姜夫人曾劝宣公,应祭祀天地神明与列祖列宗。宣公没同意,却说:“难道我要把你献祭么?卫国人把那么多的歌献给了你,我让你去死,他们会诅咒我的。”还有种说法,有一天,夷姜夫人梦到自己变成一条蛇,风干在宣公寝宫的大梁上。于是她就对宣公说:“我快要死了。”他听罢,沉默片刻说:“若真如此,那我们就尽兴吧。”

据说,宣公把宣姜纳为己有后,过了月余,有天晚上,夷姜曾去见过宣公。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因为那之后夷姜就托病不见人了,宣公派人去探视过几次,却没有再召见她。当时宣公正在宫里独自饮酒,见她来,就让她陪他喝酒。两个人都不言语,只是喝酒。后来,宣公说:“其实,宣姜就像当年的你。”她却问宣公:“主公准备把太子怎么办?”宣公出神地看着她说:“他还可以等,当然,我知道他已做好准备了。”后来,她又问:“主公希望我死么?”宣公答道:“我希望你活着。我们要在乎这些么?”

寿

祖庙里,那一簇簇的火光像蝴蝶似的浮现时,我眼前一阵模糊。我听到自己的耳朵里开始嗡嗡鸣响,渐渐地,那些响声越来越大了,像有两口铜钟在耳洞深处重重地撞击着,让我有种就要耳聋的感觉,甚至我的整个身体都在被这越来越强的响声所胀满,以至于我觉得整个身体都在不由自主地摇晃,就像身处疾行在风波中的船上。我起身离开了祖庙,没跟左公子和右公子施礼告辞。

平日里,我喜欢跟那些贩马养鹤之徒为伍。这些人不时游走四方,见多识广,会讲很多奇闻怪事。但让母亲最为不满的,是我亲近太子急子。我很早就发现,她对急子有种莫名的抵触情绪。当年她被父亲娶了之后,等再见到急子时,却发现他依旧恭敬平和,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本该如此。每次骂我,她总会说,你们卫国人,不是疯了,就是呆子。疯了的当然是指我父亲,呆子么,我不知说的是急子还是我,也可能我们两个都是。她尤其不能容忍的,是我平时喜欢效仿太子的穿着打扮,以及言谈举止。为了这个,她不知道多少次对我痛加斥责,怒不可遏。

深夜里,我恭立在母亲的寝宫外。我们之间隔了道半掩的门。仰观天象,斗转星移,夏天就要过去了。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这么晚来见母亲,其实目的只有一个,想验证我的那种不祥的感觉,父亲这个时候突然派太子出使齐国,是不是别有目的?而母亲的反应则是出乎意料地镇定,她只是提醒我,你父亲决定的事,没人能阻止。太子是储君,但也是儿子。可我不相信这是不能改变的,看在夷姜夫人的面上,也不该派太子在这个时候出使。

“等了这么多年,”母亲平静地说道,“她才想明白,自己该吊死,我恭喜她。”

可在我看来,夷姜夫人,也只是做了自己早就想做的事。

“是不是我也像她那样,”她反问道,“你跟太子就安心了?”

我们好像在比谁更淡定,我说人各有命,母亲担心的事,是不会发生的。

“哦,”她停顿了一下,“这才刚刚开始呢……”

我点了点头。是,没人能知道结果。

她从门内走了出来:“你以为,你能做什么?”

我拱了拱手说,“我也只是尽力而为。”

她走到我的面前,用右手食指戳了戳我的心口窝,过了一会儿,才低沉地说道:“我真恨不得在你这里戳出个洞来。”

几只鹤的影子从空中飞过。我觉得我完全是下意识地追随着它们的,我最后几乎就是朝宫外奔去的。它们展开翅膀,缓慢地舞动,像在为我指引方向。月光洁白,照亮了它们的羽翼。它们在空中不断画出奇异的弧形。养鹤人的笛声在远处响起。我还听到她在我身后尖声叫喊。次日清晨,我才知道,我走后,母亲让人处死了没来得及跟我出来的两个贴身随从。

那天黄昏,进宫途中,我跟母亲都没有说话。即使看到很多人聚集在宫门外,我们也都没言语。所有事情同时发生了。我不知道,这一切对于我,对于我跟母亲,意味着什么。我跟母亲平时也很少聊什么。她常会悄悄观察我的言行,但很少会指出什么。人们所谓的她对我的宠爱,都是想象的。她希望什么?她觉得他们,夷姜夫人,还有我父亲,都不正常。她曾说过,在她也变得不正常之前,要把我培养成卫国为数不多的正常之人。其实,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想。

那些内侍紧张地伫立在寝宫门外,都不敢进去禀报。后来倒是父亲踱步到门口时看到了我们。他面无表情地坐回到被帷幔遮住了大半的那张宽榻上。他有种让我有些意外的平静。我以为他会大发脾气的。他看了看我们,示意我们坐下。他说他刚才在想很久以前的事,那年冬天,庄公,也就是他的父亲,我的祖父,把他派到了邢国,作为人质。当时夷姜已经怀了急子。快到邢国边境时,他发现路边有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还有几条即将冻僵的野狗。当时他忽然想到了夷姜,竟一时恍惚得想不起她的样子。她是个预感很准的人。她预见到了他会在什么时候回到卫国,然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也预见到了自己的死。她甚至说,宣姜将来还会做回她的儿媳。想到这些,有时候他甚至是有些怕她的。现在,她死了。他看了看我母亲宣姜:“将来,我死后,允许你改嫁。不管怎样,卫国,都会在你手里的,这也符合你兄长齐公的想法。”

母亲的反应,有些近乎冷漠。她说在我们齐国,可没有这种乱法,至于我呢,有过一次,也已经够了。父亲听罢,诡异地笑了笑,没作声,只是站起身,慢慢走到了门口。他对一个内侍低语了几句,那人转身就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吩咐另一个内侍,执白旄旗帜去找太子,让太子明天即刻启程,出使齐国。随后,我听见他自语道:“我会让你安心的,放心吧。这样安排才能完美,同时又能让我们都回到那个让人惊叹的循环里,我们可是早就看明白了的,让他上升,我们一起下降。他那么聪明,应该知道,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能理解他的人。我也真是用心良苦。这可不是那些为你哭号的人能懂的。”

我和母亲准备离开了。他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我们走到门口,他才叫住了我,冷冷地说道:“朔,我忘了,你今年几岁了?”“十六岁了,父亲。”我答道。他迟疑了一下,哦了一声,说他记错了。然后平静地嘱咐我:“你呢,回去以后,要好好睡觉。”说实话,我根本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我还是有些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在往外走的时候,我感觉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的后背呢。过会儿出了宫,我还得去祖庙。我和母亲出来之前,左公子刚好派人来通知我。他们会在那里等我。除了这个,什么都是不确定的。

寿

父亲的寝宫外,月光照如白昼。那些鹤还在空中飞舞,不时短促尖锐地鸣叫。卫士告知他,主公已安寝,请公子回吧。我没理会,就直接跪坐在门外台阶下,等到天亮,再向父亲请命,替太子出使齐国。后来,隐约地,我听到有女人的歌声从里面传出:

淇水荡漾啊,有鱼有网。

绿竹掩映啊,有鸟鸣唱。

月明中天啊,白鹤翱翔。

长夜将尽啊,虫振草莽。

一夕一别啊,且歌如常。

一日一思啊,莫诉衷肠。

回首顾盼啊,淇水悠长。

父亲在饮酒。歌者是我母亲从齐国带来的那个能歌善舞的女子,平时喜欢穿长袖白裳裙,自称这辈子只为了为主公歌舞而生,将来要为主公陪葬。不知道是不是母亲让她这么说的。但父亲喜欢这种说法,就把她收为了妾室。平时她少言寡语,几乎不与人交往。之前,据说夷姜夫人初次看她歌舞时,还赐了她一面夷地先人所造的小铜镜,说是随身可辟邪。那是父亲刚娶母亲不久之后的事。

后来,我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天已蒙蒙亮了。父亲站在了我的面前。他注视着我,像很久没见到过似的。当年父亲将我们兄弟交给左公子之后,过了段时日,曾问过左公子,对我有什么样的评价。左公子也只回了三个字:如其兄。据说当时父亲多少有那么一点不悦,但也没多说什么。我刚想开口说话,父亲示意我先不要讲。他命人驾车,载我们出宫。宫门外的空场上,那些仆役还在做最后的清理,用清水反复冲洗着青石地面。在清晨的平淡光线里,这个空场看上去比平时干净了许多,散发着清新的气息。还有几队卫兵满脸倦容地在巡视着周边区域。

空寂的街道上,随着天色蒙蒙亮起,公鸡们正跟那些母鸡在四处闲逛。在摇晃的车子里,父亲闭目养神,虽已沐浴过,但还是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浓郁的酒味儿。有些役人在打扫街道。我一点儿困倦的意思都没有了,甚至有种整个脑袋都透明了的感觉。到了城门那里,我们登上了城楼。城外的原野还隐约在雾气里,但已能模糊看到远处低矮树林的轮廓。站在身材高大的父亲身旁,我越发显得瘦弱单薄了。很长时间,我们都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后来,城门开了。那些贩牛马的,从雾里缓慢走出来,手里摇着铜铃铛,牛走在前面,不时哞哞低叫,那些马走在后面,摇着尾巴。

“你怕死么?”父亲随口问道。

我想了想说:“怕。”

“那,你觉得我呢?”

“父亲是无忧无虑的。”

“是说我昏庸么?”

“您已忘怀生死了。”

“这是左公子教你的吧?”

“我想替太子出使齐国。”

“可你还不是太子呢,急什么呢?”

“我们都是您的儿子。”

“将来,”父亲指指远处,“这卫国,是你的。”

“应是太子的。”

“等你坐到我的位置上,才可以这样说。”

“儿子没有过妄念。”

“就算你去了,又能如何?”

“不管怎样,我都会接受。”

“为什么不能耐心点呢?你有多了解你哥哥?我知道你们向来很好,你以他为榜样。我让他出使,是为了成全他。这可不是你现在能懂的。”

“父亲,儿子要告辞了。”

“你跟急子,总希望什么都是确定的,可这怎么可能呢?什么都是不能确定的。你不能只学他的样子,你还得学着懂他的心思。可你毕竟还是个孩子,这个要求对于你来说,早了点。”

“昨天,太子为我诵了《诗》里的几句,嘱咐我转呈父亲。”

“其实,你可以准备为他饯行的。在城外,那个树林边,摆上丰盛的酒席,这样他会高兴的。不要念什么诗了,你们应该知道,我向来没这个兴趣。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那就念好了。”

于是住下,于是留下,

于是失了我们的马。

到哪里去寻找它?

到那树林里,到那树下。

我十岁那年夏天里,急子带我去淇水之上泛舟。除了指点两岸风物景象,他还告诉我卫地的很多风俗习惯,比如每年五月十五,月圆之夜,会在淇水边修筑临时的祭台,以少男少女为河神的祭品。同时都城里的人们不分贵族还是百姓,都会纷纷赤裸身体奔到乡野间,戴着妖魔鬼怪的面具,在树林里、湖边彻夜歌舞,饮酒狂欢。

他还跟我说起跟父亲的一次对话。那时他只有十五岁,他希望父亲不要再参与五月十五的活动。父亲明显有些不悦,就问他:“不参与这样的活动,如何治理卫国呢?”他就引用了鲁国名臣臧僖伯劝鲁隐公的话给父亲听,大意是:为君者关注的是如何把百姓引入正轨,让人与物当其位,至于其他琐事,都不应在意的。当时他还想跟父亲说说自己近来学观天象、研习《易》的事,结果父亲说累了,以后再说吧。但过了片刻,转念又问他,你能用《易》占卜未来么?他回禀道,右公子是能的。父亲笑道,他也只是有时候能而已,倒是你母亲,她是能的,但不是用《易》。

传闻

宫里很多人都说过,主公无论在跟夷姜还是宣姜共寝时,都会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平时他喜食生鱼、生肉,有人就说,他前世定是头巨熊,不然的话怎么会有如此能量?他睡着的时候,总是仰面朝天的姿势,打起鼾来也是响声震人。还有他平时走路的样子,也是跟熊非常近似的。有次冬狩,他射落了一只从树林深处蹿入空中的野雉,当侍卫把那只羽毛华美的大鸟呈上时,他拔出那支箭,顺手把大鸟胸膛撕扯开了,掏出了那颗滚烫的心脏,用匕首割断血管,吃了。那只大鸟尸体坠地时,就连周围那些凶狠的猎犬都没敢上前。直到他纵马前冲后,它们才蜂拥而上,把大鸟撕成了碎片,到处都是零散破碎带血的羽毛。当时公子寿问弟弟公子朔:“你不怕么?”当时这个还只有十二岁的男孩若无其事地答道:“你是说,熊吃了鸟心么?”

寿

都城外十里,急子的仪仗远远出现时,我已备好了丰盛的酒宴。那些闻讯赶来的能歌善舞的男男女女,等急子下了车,就都围拢了过来,放歌欢舞。他们都穿着鲜亮的衣裳,像在盛大的节日里。那些歌多数都是赞美夷姜的。很多歌舞的男女,甚至都笑着流出了眼泪,不时过来敬太子酒,边痛饮着,边即兴歌颂太子的贤德。

急子很快就醉了。后来,他一直紧紧拉着我的手,跟那些人边干杯边说,这是我的好兄弟寿,你们要记住。人们答应着,纷纷来敬我酒,但都被我轻轻推开了。他们也不在意,就都继续饮酒歌舞。急子开始有些摇晃了,对那些人大声说,他这就要走了。大家都醉了,他们的喧闹声淹没了他的声音。他搂着我的肩,在我耳边一字一顿地说:“好兄弟,我得走了。”我说好。我把他扶上了我的车子,让他躺下。然后让我的一半随从留下守护。我上了他的车,举起白旄,命令他的一半随从跟我走。他们当然会有些迟疑,但我的坚定神情让他们不得不从命。

黄河的动荡,让我觉得天地都在摇晃不已。一轮明月已经升起来了,只是还没升到天穹顶,闪亮的光华不断铺洒在浪涛翻滚的水面上,就像有无数银亮的羽毛在水波上动荡漂浮,似乎每个浪头都能吞没几片光羽,随即又被更多新生的光羽所俘获,如此反复不已,吞吐不已。有些时候,我甚至会觉得这些浪涛乃至整条大河都是那轮月亮吐出的,而这条汹涌澎湃的河又极力摆脱那巨大月亮的魔力,径直奔向另一个世界,越来越低沉地,向下坠落而去。

“父亲娶了宣姜后,”急子曾对我说过,“过了半年多,我在宫里遇到了她。我向她施礼。她说自齐国来时,给我带了个礼物,但已被虫蛀坏了。为此她又找了个礼物,作为补偿。是个金丝鸟笼。连同提笼的侍女也送给了我。她说那个女孩跟她从小玩到大,通鸟语。后来我把那个女孩送回了齐国。那鸟笼还在,怎么看都是个奇怪的东西。我到现在也没明白她的心思。”

我跟他提起都城里有传言说,夷姜夫人其实并没有死。而父亲也知道她没有死,默许了她离开卫国,回到了生养她的夷国。急子没有回应这个问题,而是讲起了另一件事。有一天深夜,父亲召他进宫,到了才知道,父亲只是让自己陪他喝酒。那时离夷姜夫人自缢还有一个多月。急子就座后,发现父亲此时已有些醉意了。父亲示意内侍们退下,只留那个年老的聋哑侍女服侍。她十几岁就服侍左右了。父亲平时很少会找急子聊什么。父子默默对饮。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抬起头来,注视着寝宫门那里。

“你想过我死么?”父亲问道。急子起身后退两步,拜伏在地。

“这是我十四岁那年冬天,我父亲问我的。”父亲等那个老侍女给他斟满了酒,端起来深饮一口,示意急子坐回去,“我当时跟你一样,很害怕,不知发生了什么。父亲说,这有什么可怕的呢?我总有死的一天。人人都可以这么想想,你也不例外。或许你不会想,可你的兄长们会想的。我不会怪罪他们。他们都大了,什么都想要,得不到就会怨恨。等我死后,他们就会互相残杀。想想这个,你不怕么?我说我什么都不想要。他说,你身边的这些侍女,都是我为你挑选的,喜欢么?我说她们都对我很好。她们在我五六岁时起就服侍我了。他说你最喜欢哪几个呢?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好随手指了几个。他打量了一下她们,命侍卫把她们带出去,在后花园里活埋了。还让人在那里种了棵桃树,说是要让我记住。那棵桃树现在已长得大了,每年春天都会开很多花。就是那年,夷姜进宫做了父亲最小的侍妾。没多久,他就病了。有一天,他召我进宫。他指了指在旁边服侍的夷姜,说她很好吧?我拜伏在地,不敢看他。他看着帷帐顶部的那个神鸟图案,像自言自语,你也可以再等等。然后,他就派我到邢地做了人质。又过了半年多,父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在我入质邢国前,夷姜已怀了你。宣姜恨你,说你盼望我早点儿死。我跟她说,我倒是担心夷姜会死。她跟夷姜不一样,她是封闭的,尽管她从不拒绝我。当年太子兄继位时,就连消息都是邢国人告诉我的。没人惦记,其实挺好。后来,州吁纠集了很多人,右公子说要发生大事了。我什么都没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被迎接回卫国的时候,其实是穿着丧服的。右公子和左公子在国境迎候我。远远看着他们,夷姜当时告诉我,她觉得将来这两位公子恐怕也会不能善终的。好了,今天召你来,其实是想告诉你,你,也可以等。”

船快要靠岸了。上了岸也就到了莘地。风还很大,我伫立在船头,不时看那在风里飘扬的白旄与银白的旗帜,它是牛尾制成的,被漂成纯白,下面激烈抖动的旗子是滚了银丝边的。随着太阳西斜,碧蓝的天空更显宁静。下面的大地,似乎也是倾斜的,它们在最远处交汇,构成了一个颤动的夹角。很多水鸟在纷纷飞起,不远处的树林里还不时有乌鸦起落。我坐上车子,吩咐随从们,赶到前面的树林里休息。

在车子的摇晃中,我又想起昨晚的梦境,在梦里,我始终在追赶急子,终于在最后时刻也跳上了他的船,埋伏在船上的那些黑衣人不知该如何下手,就默默地下了水,变成了黑色鱼群,围绕着船身,一点点地咬着船体。而我跟急子,则躺在船头,听着波浪声,仰望着夜空深处那些摇荡的星辰,感觉整个幽暗的天穹都在向下降落。就在船体马上就要碎裂的时候,我终于醒了。

前方的林子里,不知什么时候闪出了一队黑衣人马,横在了那里。我挥了挥手,车队就停了下来。随从们都不声不响地亮出了武器,来到我的前面,摆出了最简单的鱼形阵势。我命他们退后,放下武器。他们一时没能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按我的吩咐退到了后面,仍然做好了随时行动的准备。我举起了白旄旗帜,让它展开在风里,那些银丝穗子不时掠过我的额头。就像看到了指令一样,那队黑色的人马开始移动起来,然后逐渐加速,朝这边奔来。他们背后的树林里,好像所有乌鸦都忽然飞了起来,从远处看着倒真像是从他们的身体里变幻出的无数黑色的碎片。

传闻

据说那天晚上,那些随从在河边燃起了篝火,借着火光,把太子急子和公子寿的遗体包裹好,放在了同一辆车子里。大约两个时辰之前,那队黑衣人把公子寿的遗体交还给他们的时候,太子的小船也到了。太子赶过来,跪在地上,低头看着公子寿的遗容。然后他起身来到那队黑衣人面前,告诉他们:“我是太子,你们杀的,是我弟弟。”那些人看了看随从们的表情,就知此人说的是实话。有人就说:“他已经替你死了。”太子就告诉他们,他赶了这么远的路,到这里,就是为了让他们完成使命的,最后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没人能代替我去死。”

那些黑衣人互相看了看,然后向太子施礼。为首的那人下了马,慢慢地走到太子面前,再次拱手,摘下了自己面上的黑巾。他向太子报了名号。太子也只是点了点头。又停顿了片刻,他转到了太子的身后,一手以黑巾捂住了太子的脸,一手握着那把青铜匕首,横在了太子的脖子上。他低声说,太子,得罪了。随后太子就无声无息地倒在了他的怀里。他抱着太子,慢慢地放下,让这具已没有了生命的躯体平躺在地上。终于结束了。那队黑衣人牵着马,慢慢走远了。

这对兄弟的遗体被抬上了小船,覆以素缟,还有很多从田野里采集的艾蒿与野花。他们在黄河上逆行了数日,艰难地进入淇水。此时淇水的水势已消退了很多,原本模糊的堤岸又清晰地浮现了。风也小了。烈日在天空上发出耀眼的强光,船上的人要是想眺望远处,只能把手搭在眉骨上。水面上也反射着让人目眩的光。有渔人在河上捕鱼,有农人在田野里忙碌,不时直起身来张望着什么。还有很多牛羊,散落在深深的草丛里,安静地晒着太阳。到处都有野花怒放,其中有些已被晒得枯萎了,还有很多鸟雀不时飞起。离都城还有段距离的时候,船上有人开始低声唱着,后来又高声唱,就这样,时高时低反复交替着唱下去。岸上的人们听到了这歌声,好像就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偶尔有人会大声询问他们,可是没人会回应。于是人们就也随着他们的歌声不断传唱起来,还有人在岸上奔跑着,大声叫喊着什么。

他们甚至会忘了划船,忘了这船最终是要靠岸的。就让它停在那里,在河的中央。过了不知多久,他们才又回过神来,重新划动船桨。这歌声传播得比行船要迅速得多。离靠岸还有一个多时辰,就已传到了都城里。到达时,他们筋疲力尽,不再有人能发出任何声音了。倒是岸上的歌声,还在此起彼落地回荡着:

两个孩子泛舟,飘飘然地远行了。

想我思念你们,心里漾漾不已。

两个孩子泛舟,飘飘然地过去了。

想我思念你们,该不会遭遇祸害?

这些年,很漫长。我的两位兄长死后,我师傅左公子就告诉我,他和右公子不会支持我继位的,尽管我已是太子。我没生气。其实我知道,他们已做好准备,将来把黔牟扶上位,因为他是夷姜的小儿子,急子的亲弟弟。我能说什么呢?总得有个次要的人来为以前的一切负责的。有人说,我这个太子,就像老树上的果子,要么自己掉下来,要么等树倒后落地。大家都在等着。

母亲也被父亲冷落了。她不在乎,卫国人就没几个是正常的。一年后,父亲去世了。临终时,他身边没有任何人。我继了位。我清楚,人们还在等着。不管我做什么。有些老臣,会用怜悯的眼神看我。我受着。我在卫国没有朋友。平时我能去的地方,也就是齐国使臣的馆驿。这也会招来非议,说我终归是齐国人,对卫国是没感情的。我不想解释。我的开始,就是结束。

差不多有两年多,我除了跟鲁、宋、蔡、曹等国联合攻打过郑国之外,几乎没做什么。随后,左公子跟右公子就宣布,当年两位兄长之死是我的责任。他们带领士兵包围了宫室。于是我就带着家人,跟齐国使臣逃去了齐国。卫国人皆大欢喜,急子和寿的冤情终于昭雪,而我则是罪有应得。我的舅父很生气,召集群君,说要为我复国。我说不必了,我宁愿在齐国终老。实际上,他也并不是真的在意我是什么态度。

后来没过多久,舅父就率领几国联军攻入了卫国。左公子和右公子率兵在都城外做最后的抵抗,结果都战死了。舅父还派人把他们的脑袋送到了我面前,我看都没看,就让手下去找到他们的尸身,然后厚葬了。进入都城后,联军抓捕了很多余党,舅父问我如何处置,我说放了吧,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但他认为这种说法很幼稚,就下令把那些人都杀了,有些人还被灭了族。这时候,黔牟已逃到了周惠王那里。

我复位后,重组了军队,稳定了朝政。我知道卫国人怎么看我。他们写了很多歌谣讽刺我,有很多还被周王手下负责搜集民歌的官员收入了《诗》里。关于我跟母亲害死了急子和寿的故事,传遍了各国。我的两位兄长拥有了近乎神圣的名声,而我们母子则是阴险卑鄙的象征。其实我很难过。当然没有人会信我难过。即使我在祖庙重新举行了两位兄长的安葬仪式,人们也还是认为这是我心虚的表现。史官只会记下一两句,可人们会传出一万句,继续歌颂死去的那对好兄弟。没人相信那天父亲召我们进宫之前,他就已经决定让急子出使齐国了。当时我听到他下达了旨意,可我能说什么呢?难道跟父亲说,不该让太子出使齐国?人们只会相信,要是没有我们,他们就不会死。

还有很多人认为,我跟父亲是一类人。对此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急子和寿死后,那些天里我足不出户,只睡我的觉。我让贴身侍从驾着我的车马,在都城里四处游荡。没人知道,我是在不断地睡着,醒来,又睡着。我经常在醒来时觉得,自己仿佛是躺在微风里,整个身体一点重量都没有,而我什么都没有想,就算明天醒来之后,我成了太子,那又怎么样?就算随后父亲就故去了,而我立即继承了君位,那又能代表什么呢?这个卫国,既不是他的,也不是我的,谁的都不是。它不过是个巨大的容器,把我们暂时装在里面而已。

传闻

有人说,太子后来酒醒后,之所以能那么快地赶到那里,是因为公子朔早已派人在淇水边预备了条快船,上面配有最好的船夫。而当天晚上,有人看到公子朔坐着自己的车子,在都城里四处游荡,最后还跑到左公子的府上,哭号了很久。左公子原本是不想理他的,但见他哭得确实是伤心欲绝的样子,就不免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毕竟他也是看着公子朔长大的。劝慰了好半天,最后还安排人把他送回府里。

公子朔被立为太子后不久,就出使了齐国。他当然是去拜见他的舅父的。齐公还把一位公族里的漂亮姑娘许配给了他。就这样,卫国又多了一位齐国来的夫人。回来途中,他还特地在太子和公子寿遇难的地方举行了祭奠仪式。在焚烧祭品的过程中,公子朔再一次号啕大哭,其情之深切,引得那些随从也不禁跟着落泪不已,这时候,忽然从附近的树林里飞出无数的乌鸦,像巨大的黑云似的低低地盘旋在他们的头上,发出的叫声之恐怖,把拉车的马都惊了,它们不顾一切地拉着空车子四处狂奔。直到大家把车马都找回来了,那些乌鸦才忽然散掉了。

我儿子赤,跟我兄长寿当年一样,喜欢跟养鹤人混在一起。在他的世界里,似乎没有比鹤更重要的了。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这种爱好算是天真还是愚蠢。有一天我问他:“要是你的鹤都死了,你怎么办呢?”他想都没想就说:“那我也会为它们而死啊。”我说要是那时你都做了卫国之君呢?他说那我就让那些鹤做将军,我要带着它们去打仗。听了他的话,我不免有些黯然。以至于我会忽然觉得,他确实像是我哥哥寿的再世。尽管我也听出了某种不祥之音,但我还是让人在都城外的湖边为他建造了很大的鹤苑,招揽了那些养鹤的人,陪着他在那里放养了数以百计的白鹤。我的想法很简单,就先让他活得尽兴些好了。

我小的时候,经常跟寿去找那些养鹤的人玩。其实我对那些鹤并无多少兴趣,它们那么大,嘴又那么尖利,甚至让我不免有些怕。但我有时候很好奇哥哥对鹤的迷恋。母亲当时总是斥责他,这样下去是会玩物丧志的。他却回答,有急子哥哥做太子,我当然可以随意地玩了。母亲本来就不喜欢他亲近太子的,这样想来,倒不如让他去跟鹤玩在一起了。只是母亲没有想到,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跟太子的关系,简直是以命相交了。有时候,赤养的那些鹤,会飞到我的寝宫上空,它们飞翔的姿态确实是很美的,只是它们的叫声听起来还是那么奇怪,会让我想起哥哥模仿鹤鸣的声音。

后来,我舅父要求我跟燕国联手进攻周王,因为他收留了黔牟。我照做了。周王逃了,黔牟不知去向。舅父就让我们推举王子颓为周王。这笔账,人们仍会算在我的头上。在他们看来,我是谋逆成性的,以前是逆兄,现在是逆天了。那时候,我舅父终于称霸了。后来我身体每况愈下。舅父派使臣来看望我。我以为,他是要我重新考虑太子的人选。这一次,我又猜错了。舅父认为,母亲不应寡居,她虽然四十岁了,但还很年轻呢,为什么不改嫁?这话当然是乱讲的,母亲这些年明显衰老了很多,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美丽的宣姜夫人了。好吧,那人选呢?使臣说,就是那个昭伯了。急子的亲弟弟。理由是显然的,当年母亲本来就是要嫁给急子的,只是被我父亲宣公坏了好事,那么现在,让她嫁给昭伯,也算是补偿了。好吧,母亲会同意么?使臣很淡定地告诉我,主公说了,她当然会同意。那昭伯呢?他几乎不可能同意的。使臣说,他必须同意。

我还能说什么呢?就这样,我们母子,跟夷姜夫人,还有太子,终于扯平了。不是么?这是多么复杂而又简单的一种事后圆满啊。我得感谢舅父,伟大的齐公,是他成全了这等好事。我闭上眼睛,想想母亲嫁给昭伯之后,再生几个孩子,多少年之后,其中的一位公子再继承大位……我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使臣表情诧异地看着我。不过,说实话,听着自己的笑声,我自己也觉得是有些奇怪的。够了。

温山松柏,常茂不落。

鸾凤所庇,得其欢乐。

《焦氏易林·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