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同名电影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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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作案后,男人在现场逗留了六个小时。在此期间,他几乎一丝不挂。那天,东京白天的气温超过了三十七度,到了夜里,气温也没有降到三十度以下。作案现场尾木幸则家是建在八王子郊外新兴住宅区“榉丘”的一栋独栋洋房,南面没有什么遮阳的屏障,而且夫妇二人白天都上班,家里的窗子应该已经关了一整天,因此在作案时间——即下午六点半左右的时候,房间里的温度应该达到了近四十度。男人简直是在桑拿浴的状态中杀害了尾木幸则、里佳子夫妇。的确,现场的地板上检测出大量男人的汗水和尾木夫妇的血痕,以及这个男人在那些汗水和血痕上跌撞的足迹。即便如此,男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开窗。只是有迹象表明,他曾试图打开空调,从客厅到厨房以及走廊墙壁的所有开关上,留下了他无数的指纹,表明他当时曾到处摸索寻找空调的开关,心情非常焦躁。

尾木家使用了一种太阳能发电的特殊供电系统,操作并不难,但如果不清楚操作的顺序,就连电视都无法打开。男人找空调的开关找了很久,最后多次捶打天花板嵌入式空调,弄坏了过滤器和主控板。

凶案发生在一年前的八月十八日。在立川市内的双叶托儿所当保育员的尾木里佳子于下午五点零六分离开托儿所。她像平常一样在立川站乘上电车,到达八王子站时已经过了五点半。从留在她钱包里的购物小票可以推断,她在车站大楼的超市里买了自制酸奶用的双歧杆菌等几种商品后,乘坐六点十七分发车开往桥本站的公交车回家。公交车几乎满员,但不巧的是,这辆公交车的司机和乘客都无法提供有效的信息,既没有人清楚地记得里佳子,也没有人看到那个形迹可疑的男人。而且,其中有七八个乘客和里佳子一起在榉丘小区中央站下车,警方已经确定这些人全都是附近的居民,排除了他们的嫌疑。

从里佳子胃里残留的食物推断出死亡时间为下午六点半到七点之间。也就是说,她刚一到家就被杀害了。通过现场的调查取证,可以推断出回到家里的里佳子打开客厅的窗子不久,男人便按响了门厅的门铃。男人极有可能是伪装成快递员,等里佳子打开门后,便冲了进来。

里佳子的脸颊和下颌都留着被犯人用力捂住嘴时留下的瘀痕。现场的迹象表明,男人在门厅里塞上里佳子的嘴,移动到客厅,在穿着衣服的状态下当场将里佳子勒死,然后将她搬到了浴室的浴缸里。

两个小时前,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在港区新桥的一家网页设计公司上班的丈夫尾木幸则提前下了班。从大约两周前开始,他就说自己胃不舒服,提前下班之后,在新桥站附近的野岛诊所看了病。大夫说有可能是胃溃疡,所以他就预约了下周二做胃镜检查。离开诊所的幸则从新桥站回家。至于里佳子是否知道这天幸则提前下班去了医院,这一点并不清楚。幸则在里佳子到家约一个小时后回到了家。他应该是像往常一样,自己拿钥匙打开门,走进门厅。也许是因为室内太闷热,所以他以为妻子还没有回家。

男人在从门厅通往客厅的短走廊里,从背后刺中刚进家门的幸则。他当时可能藏在幸则背后的楼梯后面,趁他转向客厅的方向时,突然对他发动了袭击。走廊上留下了幸则被刺伤之后依然做出了激烈反抗的痕迹,比如墙上的刀痕、四溅的血迹等。可以看出,男人这时也受了伤。他使用的凶器是一把刀长十八厘米的西式菜刀。这是里佳子在网上订购的,四天前刚刚送到。

浑身是血的幸则和里佳子一样被男人搬进了浴室。而且,凶杀现场走廊留下了血字。男人用被害人的血写下了一个字:怒。

与里佳子被放进浴缸不同,幸则的尸体被横放在浴室的地板上,扭曲成一个く字。现场的迹象表明,男子曾横跨在幸则的遗体上冲了一个澡,洗掉了自己身上的血污。

男人在那之后的六个小时的时间里具体做了什么,还不清楚。现场的狼藉表明他曾找遍所有的房间,包括一楼的客厅、厨房和二楼的卧室、书房,但是由于夫妇二人平常不把现金放在家里,结果男人只拿走了钱包里的一点现金。卧室梳妆台上的首饰和幸则的那块价值三十万日元的手表等,都散落在地上。

男人翻遍了所有的房间之后,可能在厨房待了一段时间。根据现场的迹象可以推测,他吃掉了当天里佳子买来的四片黑麦切片面包,吃光了冰箱里的火腿、碗装面条形豆腐和三个芒果,然后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

男人离开尾木家是在第二天凌晨一点过后。隔一户的邻居村山成子这时正巧遛狗回来,看到男人推着幸则的自行车出门。她跟他说了一声“晚上好”,对方轻轻点了点头。

男人骑着自行车前往八王子站的时候,因无灯驾驶被值班的巡警叫住。男人老老实实地下了车。但是,当巡警开始查询车牌号的那一瞬间,男人突然丢下自行车,朝京王线八王子车站的方向逃走了。

第二天,发生在尾木家的凶杀案被发现,那时巡警的经历和村山成子的证词构成了一幅精致的蒙太奇画面,警方立即下令全国通缉这个男人。然后,他们很快便收到了许多有用的信息,不到两天时间便查明了男人的身份和住处。但是当搜查人员冲入那间公寓的时候,男人已经没有了踪影。

男人叫作山神一也。昭和五十九年[1]生于神奈川县川崎市,在当地的高中毕业后,换了多次工作,作案当时独自住在立川市的一间公寓里,无业,身高一米七八,体重六十八公斤。

自从山神逃走之后,到本月十八日就整整一年了。到今日为止,警察还没有收到有用的目击信息。

“爱子,没有时间啦。”

槙洋平喊了一声站在西点店的玻璃橱柜前不肯离开的女儿。他的声音里夹杂着焦躁与无奈,一方面害怕耽误发车时间,另一方面又觉得催促也没有用。

女儿爱子头也不回,只是“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到现在还没有决定买哪个。洋平仅仅是站在狭窄的通道上,就会被陆续走来的顾客撞到。这里是东京站内新开放的一个区域,许多日式和西式糕点的知名品牌都在这里开了店。每家店的门前都摆放着各种颜色的点心或蛋糕,有粉色的、红色的或者橘色的等等。在洋平看来,那些东西仅仅就像是钓具的浮漂。

“爱子。”

洋平又叫了一声。爱子这次回过头来,“爸,我还是决定买年轮蛋糕。”说着便要从好不容易排了半天的队伍中离开。

“爸爸去给你拿过来。”

“不用,我自己选。”

柜台前自然而然地排成了一列几个人的队。一心只想着挑选蛋糕的爱子可能原本并没有排队的意识,但是下一个就轮到她了。

爱子从队伍里走出来,朝稍远处放年轮蛋糕的架子走去。排在后面的一个穿制服的女白领立刻当爱子压根儿不存在似的跟了上去,占据了空出来的那个位置。她大概与爱子年龄相仿。束在背后的头发很有光泽,连从高跟鞋后跟伸出来的小腿肌肉都很美。

洋平的视线追着脱离队伍的爱子。他们之所以顺道来这家糕点店,就是因为这家的年轮蛋糕有名。爱子将年轮蛋糕的盒子拿在手中,准备排在五六个人的队伍后面。

“爱子,没有时间啦!”洋平终于忍不住朝女儿招招手,然后拜托眼前的女白领:“对不起,我们赶车,能让她重新排在这里吗?”女白领马上向后退了半步,可是玻璃橱窗后面的店员却似乎觉得他在给别人添麻烦,插口道:“对不起,那位先生,请您按秩序排队。”洋平想解释自己有特殊情况。但是,从队尾传来爱子不好意思的声音:“哎呀,爸爸,你真是的……”

外房线特急若潮21号于十八点准时从东京站出发,用一个小时四十分钟的时间横穿房总半岛。外房线的站台与开往东京迪斯尼乐园等处的京叶线的站台在同一个地方,位于距东京站丸之内出口和八重洲出口最远的地方,虽然中途设有自动人行道,但是成年人紧赶慢赶也要十几分钟。

终于走出西点店的洋平,对小心翼翼地抱着年轮蛋糕盒的爱子说道:“快,跑起来,离开车时间只有十三分钟了。”父女俩在晚高峰拥挤的车站里跑了起来,每看一次表就加快脚步。洋平每超过一个人,都会回头看一下身后的爱子。爱子虽然步履不是那么稳健,却努力地跟在父亲的后面。

来到设有长长的自动人行道的地下通道时,上行的电车好像刚刚到站。拖家带口从迪斯尼乐园回来的乘客像逆流一样朝这边涌来。对面的自动人行道自不必说,通往站台的人行道也挤满了人。

“爱子,这边。”洋平没上自动人行道,朝女儿招了招手。“哎,现在是暑假啊。”爱子慢慢悠悠地说道。洋平听了,反问道:“啊?你说什么?”“迪斯尼乐园,今天人肯定很多。”爱子一脸开心,看着那些拖家带口、抱着米老鼠图案的袋子回家的乘客。

洋平又看了一下手表。只有五分钟了。

“爱子!”

洋平喊了一声,又跑了起来。甩下那些慢吞吞的行人,跑下长长的自动扶梯。他已经顾不上确认爱子是否已经跟上来。想着实在不行,就自己先冲进电车,挡在门口不让车门关上,等爱子赶过来就可以了。虽然可能会被车站工作人员说,但有这一分钟的时间说不定就能帮上大忙。如果赶不上这趟电车,好不容易买到的特急指定券[2]就浪费了。

到了最后一段自动扶梯,洋平又跑了下去。铃声虽然响了,但幸运的是电车还没有开。洋平回头一看,发现爱子也拼命地跟了上来。洋平冲进电车,然后将半个身子探出门去,朝爱子招了招手,“快!”爱子冲进来抱住父亲,说道:“瞧,赶上啦!”

爱子跳上车之后,车门马上就关上了。洋平将手伸进裤兜里拿车票,准备看一下座位号。手心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汗涔涔的。手掌贴住裤子口袋的内侧,取不出车票。因此,腋下出了更多汗。在一旁调整呼吸的爱子也是一样,她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被汗水打湿的刘海贴在前额上。

“爱子,二号车厢。”

洋平终于从裤兜里取出车票,说道。

“买了指定席啊。”

“对啊,所以才这么着急赶车嘛。”

洋平想让爱子走在自己前面,推了一下爱子,发现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打湿。身体的火热与汗水凉凉的感触同时传递到洋平的掌心。

途中的自由席车厢尚有很多空座,终于到达的指定席车厢里也只有四五名乘客。

“爱子,这里。”

洋平在车厢的中间位置停了下来,叫住还要往前走的女儿。

所有的座位都朝向电车行进的方向,但不知为何,只有洋平父女的座位转了过来,变成了一个四人座。洋平想要将座位转回去。“算了,这样可以把腿伸开。”爱子一屁股坐了下去,喘了一口气,说道:“哎,好累呀。”

于是,洋平也在窗边的位置与爱子面对面坐了下来。电车仍在昏暗的地下行驶,浑身是汗的这对父女,在荧光灯的照耀下,身影映在玻璃窗上。

“爸爸,晚上吃什么呀?”

爱子脱掉鞋子,一边揉着小腿肚子一边说道。

“要不从‘胜鱼’叫点寿司吧?”洋平也脱掉鞋子,把腿搭在对面的座位上。爱子马上哼哧了一下鼻子,皱起眉头,“爸爸,你的脚太臭啦。”

汗流浃背地在东京的大街上走了半天。脚趾被袜子捂得热气蒸腾,痒得难受。正在这时,电车开到了地面上。夕阳忽然照了进来,车厢内被染成了橘色。洋平扭头朝窗外看去。人造陆地上有很多工厂,前方可以看到东京湾。大概因为光线的问题,漆黑的大海上白浪翻涌,就像水墨画一般。

这里和老家滨崎的大海完全不同。洋平出生成长的那个港口小城面朝宏大的太平洋,虽然有时也会波涛汹涌,却不像眼前的东京湾这样可怕,这样让人感到无力。

洋平的视线从白浪翻腾的黑色大海转向车厢内。背对着电车行驶的方向凭靠在窗棱上的爱子看着渐行渐远的东京,似乎有些伤感。

洋平想要跟女儿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他突然感觉自己似乎也看到了女儿眼中的风景。

这次,爱子突然离家出走是在四个月前。那天正巧是附近一所体育大学的开学典礼。每年,这所大学都举行盛大的开学典礼,在校生为欢迎新生而制作的神舆在大街上行进。

那天,爱子像平常一样,在早市为三崎丸的店铺帮完工,之后就突然不见了。洋平见爱子到了晚上还不回来,开始担心起来,打电话给在三崎丸店里的船长太太。船长太太说:“平常那个点就回去了。”洋平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赶紧打电话给爱子的堂姐明日香,结果对方说:“我今天没看见她,她也没跟我联系过。”然后,感到担心的明日香马上联系了一个在滨崎站工作的朋友,十分钟后又打来电话,告诉洋平:“叔叔,她大概中午的时候坐电车离开了。”

外房线在滨崎站之后只有一个安房鸭川站。爱子去安房鸭川的话,总是开车去。那么,便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坐着上行的电车去了东京。

爱子失踪了四个月,杳无音讯。不,只有一次联络。那就是春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她给明日香的手机发了一封邮件,邮件的内容只有她当天吃的一款韩国点心的照片和短短的几个字“超好吃”。

爱子失踪后的第二天,洋平联系到以前曾经帮过他们的新宿歌舞伎町NPO组织保护中心,希望他们看到爱子的话与自己联系。

然后,在洋平四十七岁生日的今天早晨,他接到了那个保护中心的联系。据称,他们找到了在歌舞伎町的一家肥皂乐园[3]工作的爱子。

一大早,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给洋平打来电话,称爱子的身心受到了巨大伤害,住了三天院。当然,洋平立马诘问对方为何没有马上联系,电话那头的女工作人员却仅仅给了他一个非常官方的回答:我们要优先考虑您女儿的身体状况。

根据接到洋平电话的那个工作人员的调查,大体情况如下:爱子于四个月前离家之后,去了东京,看过即将竣工的晴空塔,在原宿购物之后,到了歌舞伎町。和上次离家出走时一样,她好像又在游戏厅打了好几个小时游戏。有个男人过来跟她搭讪,约她去吃饭,她便跟着去了。据说,爱子觉得那人“看起来人挺好的”。男人请她在歌舞伎町的昂贵铁板烧店吃了一顿沙朗牛排,又在一个高级酒吧请她喝了美味的鸡尾酒。“如果还没有住的地方,到我家来吧。”爱子答应了男人的邀请,跟着去了他家。她在那个男人家里住了两三天,被他的花言巧语蒙骗,去了肥皂乐园工作。

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之所以发现爱子,是因为一个被坏人拐骗到另一家肥皂乐园工作的女人。她逃到保护中心时,跟那里的工作人员说起这样一件事。“在另外一家店里,有个女孩子迟钝极了,好像快不行了。”经过仔细盘问,工作人员得知那个女孩来自千叶县,今年二十三岁,胖乎乎的,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客人,都拼命地提供服务,因此客人愈发得寸进尺,觉得好玩,把她当成一个不怕弄坏的玩具一样玩弄。

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立即出动。据说中心的主任花了好几个小时才说服那家乐园的经理,希望至少让他们给她做个体检,这才终于见到了她。中心的主任与爱子见面之后,便马上将她带到了医院。

“……即便是今天这个女孩,还是会变得空虚无聊,回到歌舞伎町来的。身体都已经不成样子了,真可怜啊。”

洋平今天早晨来到中心的时候,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主任的这番话。当然,他不知道主任说的是不是爱子。他立马攥紧了拳头。但是,他除此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太阳落山了。特急若潮号的车厢内飘荡着一种夏日的疲倦。洋平看向凭靠在车窗上听音乐的爱子。

爱子看着昏暗的窗外,侧脸清晰地映在玻璃窗上。

爱子发现了洋平的视线,摘下耳机,突然说道:“晚饭我不想吃寿司,想吃爸爸做的饭团。”

“这太简单了,回去就能做。”洋平微笑道。

多撒一点盐,握成一个男人拳头大小的饭团,用一片海苔包起来。虽然是没有馅儿的咸饭团,但是爱子却说“爸爸做的饭,这个最好吃了”。

爱子又准备将耳机戴上,这时突然停下手,说道:“爸爸,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东方神起。”然后,将一只耳塞递给洋平。

洋平伸出手去准备接过耳塞。但是,手指就要碰到那个粉色耳塞的瞬间,莫名地打了一个冷战。他突然觉得那个耳塞很适合爱子,恐怕自己那长着脏兮兮指甲的粗手指玷污了它。

但是,爱子依然强行将耳塞塞进洋平的手中。洋平向前微微弯了弯身子,将粉色的耳塞塞进耳朵里。

“听到了吗?这就是我最喜欢的曲子。”

塞进耳朵的耳机里,只传来一个干涩的声音,沙沙的。但是,过了一会儿,响起了男孩的声音。

“以前是五个人的组合,现在是两个人。我喜欢的两个人留了下来,太好了。”

爱子的声音与歌声从不同的耳朵传了过来。洋平闭上眼睛。仔细听的话,歌词也能一点点听明白。

It's time for love,Somebody to love

不谈同样的恋爱。全新的我,再次启程。

Somebody to love,Somebody to love

寻找我的爱。

今年你一定在我身边,

想要紧紧拥抱我的真爱。

洋平摘下耳机,“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将耳机还给爱子。“怎么样?”爱子问了一句,又兀自苦笑,“爸爸只会觉得很吵啦。”虽然的确只是很吵,但不知为何,那甜美的歌词却突然让他感到一种揪心的痛。

晚上七点半刚过,滨崎站前的广场就已经人影稀疏了。八月份的这个时期,周末有很多人来海边,会有一些客流。但是,今天是上班的日子,车站附近的游客中心都关了灯,交通环岛上也没有待客的出租车,只有爱子的堂姐驾驶的那辆小汽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

今天傍晚,明日香收到叔叔洋平发来的短信,“平安见到爱子,坐今晚六点的特急带她回去。”从车站到洋平家,走路也花不了十五分钟。洋平并没有让明日香到车站去接他们,但是,她在家打发独生子大吾吃完晚饭之后,就自然而然地驱车来接站了。

明日香打开驾驶座的车窗,点着了香烟。日落之后,气温稍微下降了一点,外面吹来的风比车内的空调更让人惬意。刚点上香烟,手机就收到了邮件。她打开一看,发现是最近刚开始工作的一个年轻同事发来的。“只要金额对了就行,我明天再去核算,今天先回去吧。”她这样回了邮件,然后又发了一条,“回宿舍时自己要当心啊。”

明日香在滨崎最大的度假酒店工作。那里的工作人员几乎全都是从东京调过来的大学毕业生,而自己作为一个曾经的不良少女,能在当地被录用,而且现在又被提拔为管理层,她心中对酒店充满了感激之情。明日香刚刚入职的时候,在一楼的餐厅工作。她在那里受到领导的赏识,第二年就调到酒店的招牌机构——大型水疗馆工作。今年是第五年,她已经成为这个水疗馆的宣传主管。在这个港口小城,没有人不认识明日香。一些老人非常高兴,就好像当年征地的仇恨终于得报,瞎说什么“其实是明日香掌控着那间酒店”。

明日香将香烟在烟灰缸中揉灭,隔着挡风玻璃,看到两个穿着合气道服的体大女生抱着大袋子爬上通往车站的楼梯。她们好像刚刚训练完,步履沉重,仿佛袋子里装了石头。只是,两人消失在明亮的车站里之后,车站周围又只剩下海边吹来的风声了。

风刮得更大了。明日香关上车窗。已经打烊的饭馆前面,写着“营业中”三个字的幡子在风中剧烈摇摆,感觉马上就要被撕裂似的。在空荡荡的站前广场上,只有那幅红色的幡子随风飘荡。明日香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车站广播里传来车站员告知电车到站的声音,远处传来铁道口的铃声。明日香依然盯着红色的幡子。那幡子应是在风中啪嗒啪嗒作响,明日香却唯独听不到它的声音。

特急电车慢慢地滑进站台。电车停稳之后,打开车门,乘客陆陆续续地下了车。原本空荡荡的站台上挤满了行人,这才终于有了车站的样子。

从停在环岛的汽车上也能看到站台上的情形。明日香伸长了脑袋寻找洋平和爱子的身影。但是,从自己的车里正好看不到他们乘坐的那节车厢,因此没能看到他们下车。大概有三十个乘客从站台乘坐扶梯来到检票口。开车的铃声响起,电车再次缓缓地开动之后,便只剩下一对夫妇站在自动售票机前。站台那里又变得空荡荡的。

乘客们穿过天桥,下了台阶,朝站前广场走来。洋平和爱子较早地出现在明日香的视野中。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走下楼梯,也没在说话。洋平的手中提着爱子的提包,粉色玫瑰花纹,跟洋平一点都不搭。

明日香想伸手按一下喇叭,却又突然停了下来。视线前方的那面写着“营业中”的红色幡子依然在风中剧烈摇摆。不知为何,在风中啪嗒啪嗒地摇摆了一个晚上的那面红色幡子,和洋平父女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这时,两人正好下完台阶。其他乘客都走向公交车站,他们却朝相反方向的县道走去。明日香没有鸣笛,而是开动汽车,慢慢地跟了上去,然后开到他们的侧面,打开车窗。

“爱子!你究竟在搞什么啊,让叔叔担心!”

明日香脱口而出。

两人突然听到这个声音,停下脚步,战战兢兢地往车内瞧了一眼。明日香往副驾驶座那边探了探身子,似乎对自己刚才的急躁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继续说道:“叔叔,赶紧上车啦。我送你们。快,爱子也上来。”

“你是特意来接我们的啊。”洋平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问道。

“因为我今天上早班。”明日香冷冷地回答。

原本跟父亲洋平在同一侧上车就好,但是不知为什么,爱子特意绕了一圈,打开驾驶座后面的车门上了车。由于多了两个人的重量,车子一下子沉了许多。从座位上传来的感觉可以判断,爱子似乎比洋平还要重。

“爱子,你也要好自为之啊!”

明日香踩下油门,从几乎不起作用的车站红绿灯下穿过。

“算了,这事以后再说吧。反正我把她带回来了。”

明日香听到洋平有气无力地帮爱子说话的声音,就不由得顶了一句,“都是因为你这样宠着她……”但是通过车内后视镜看到爱子那张疲惫的脸,便没能把话说完。

即便如此,明日香依然对着镜子叫了一声,“喂,我说,爱子!”爱子抬了一下头,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完啦?明日香条件反射地想要反驳,但是这句话也堵在嗓子眼儿,没能说出来。

道路从车站延伸到海港前方,向左拐了一个大弯,然后有一段与码头相邻的路。旁边行驶着一辆载着集装箱的卡车,看不到那边的大海。苍白的路灯照亮凄冷的路,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在路灯下驶过。明日香记得那件印着狗熊图案的T恤衫,放慢了车速。

骑着自行车的青年叫作田代哲也,大约从两个月前开始在滨崎这里的渔协工作。自行车可能是从房东大婶那里借来的,那双长腿和脚蹬的位置一点都不搭,简直就像是在骑三轮车。明日香打开车窗。瞬间,鱼和海潮的腥味扑了进来。

明日香开车超过田代哲也的自行车,停下车。田代歪着脑袋靠近汽车的身影映在后视镜里。

“叔叔,你看,是田代君。”明日香对洋平说道。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洋平好像也看到了他,“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然后回过头去。

跟上来的田代停下自行车,明日香问了一句“去哪儿了”,他却低下头跟洋平打招呼,说了一声“晚上好”。

“下午有什么事吗?”

他听了洋平的问题,回答道:“不,没什么……啊,对了,新荣丸的船长联系您,关于对讲机的事情,希望您给他打个电话,明天就行。”

“他是讲过对讲机不怎么好用了。可是,都用那么久了,已经算是不错的了。他是说要买一个新的吗?”

“不知道……”

明日香分别看了一下把自己隔在中间说话的这两个人。自从大概两个月前在海鲜市场看到这个田代以来,他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就没有任何改变。虽然不能说是阴郁,但也绝没有什么霸气。跟他说上几句话,自己也会变得浑身无力。据说他突然出现在海鲜市场,来问洋平招不招工。洋平觉得好端端的年轻人到这种地方来找工作,肯定有什么问题,便打算当即回绝他。但是,经过一番仔细的盘问,才知道之前他一直在信州的一家民宿打工,还带着简历和民宿的经营者夫妇的介绍信,而且渔协的同事也对洋平说“反正能濑辞了工,人手也不够”,于是洋平便答应让他给自己打打下手。这两个月以来,田代工作非常认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洋平和渔协的人们都很吃惊,权且把他当成一个“寻找自我的年轻人”,接纳了他。

田代与洋平说完话,依然跨在自行车上不动。车把上挂着便利店的购物袋,显然是刚去了那儿,但是明日香仍然问了一句“去哪儿了”。

“便利店。”

明知故问的提问,不言自明的回答。

“也是啊。那我们走啦。晚安。”

明日香踩下油门。待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的田代映在后视镜中。

她再次将视线转回前方,在车内后视镜中看到爱子的身影。停车期间,她没有注意爱子,现在发现她仍回着头,看着越来越远的田代。

“叔叔,晚饭怎么吃?”明日香故意让爱子也能听到。

“哦,家里有吃的。”

“炖菜可以吗?我用保鲜盒把我家剩下的盛来了,你们拿回去吃吧。”

“哦,谢谢。”

沿着码头的公路穿过一条短短的隧道之后,变成了陡峭的山路。洋平的家就在这条山路的中途。虽然离海很近,但是不知为何,过了长满青苔的隧道,这一带弥漫着大山的味道,而没有大海的味道。也许是因为隧道的阻隔。即便是盛夏,这里也总是凉飕飕的。感觉这里的气温可能要比周围低一两度。

汽车停在漆黑的家门口。洋平和爱子立即要下车。

“爱子,明天来我家住吧。”明日香对爱子说道。“嗯。”爱子也不看她,只是点了点头。后座上有一个蛋糕盒。

“爱子,你把那个落车上了。”

“啊,对啊。”

“那是什么啊?”

“年轮蛋糕。明天我给你带一半。”

洋平说了一声“谢谢”,不等爱子,直接朝大门走去。

明日香在狭窄的小路上倒了好几次车,才终于改变了方向。在此期间,她示意目送自己的爱子“好了,先进去吧”,于是,爱子便听话地走进了门。

再打一次方向盘就能调完车头了。但是,这时她突然感到浑身没有了力气。两人刚刚走进去的那个家里的情形浮现在眼前。许多肮脏的长筒胶靴和爱子的鞋子堆在门厅,过道里塞满各种纸箱和衣箱,挂在墙上的两人的衣服遮住客厅里的佛龛,厨房里的餐桌上堆满各种碗装方便面、调味料和点心等,连放玻璃杯的地方都没有。

对面有一辆车从隧道里开了出来。明日香打了一下方向盘,那辆车在窄路上从旁边驶过。司机是车站附近一家洗衣店的店主。两人微微抬了抬手,互相打了个招呼。

这家洗衣店店主的独生女麻里与爱子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关系很好。麻里高中毕业后,考上了东京的一所大学,听说从去年开始在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上班。据说麻里离开家乡去东京的时候,爱子在车站大哭了一场。“我周末会回来的。”无论麻里怎么安慰,爱子都不停地大哭,喊着自己会孤单。

现在想来,自从一直待在爱子身边的麻里离开之后,爱子就好像慢慢变了。倒也不能说变坏了。大概可以说,这个在渔港长大、晒得黝黑的少女逐渐变得有女人味了。

正好是那个时候,在当地体育大学担任空手道协会会长的一个男生喜欢上了她。男生剃着短寸,肌肉发达,脸孔就像岩石一样棱角分明,身高足有一米九,总是穿着一双作响的木屐在附近走动。他虽然外表看起来很粗野,但是对爱子的感情却似乎很细腻。明日香曾多次看到两人在街上的咖啡馆喝茶。当时,在爱子的面前,这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蜷起身子,吃起了可爱的小蛋糕。

体育大学的空手道协会会长有着很大的影响力。爱子是这个男生喜欢上的女孩,几乎所有的学生都会对她另眼相看。

即便以亲戚的偏心来看,爱子也绝对算不上漂亮。胖乎乎的身材和温柔的笑脸虽然可爱,但也不会成为当地人心中的女神。但是,女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她们会因为自己男人的权威而变得魅力非凡。当时,只要爱子走在大街上,大学男生就会过来跟她打招呼。不管是在便利店还是在便当店,人们都会指着爱子窃窃私语:“那就是空手道协会会长的女朋友。”这种时候,爱子就会冲他们微微一笑。明日香觉得那时爱子微笑的脸上甚至有一种庄严的感觉。

明日香觉得那肯定是爱子人生当中最辉煌的一段时期。她现在还忘不了爱子为了给男友的比赛加油,一大早起来做便当时那一脸幸福的样子。

但是,虽然明日香能够清楚地记起爱子当时的模样,却想不起当时洋平的样子。那时洋平看到女儿被那些男生追捧,不管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明日香仅仅能够回忆起爱子和她的那个男友刚刚结束关系时的洋平的样子。她已经不记得具体情况,只记得那天一大早看到洋平垂头丧气地走在码头上的背影。

爱子和那个男生持续了半年的交往,突然结束了。简单地说,就是因为爱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男生的追捧,一下子忘乎所以了。但是,这也没有办法。一个被人捧上天的女孩,轻飘飘地在天上待了半年,总会不由得自我感觉太好。

爱子跟另外一个向自己求爱的男生上了床。据说地点就在学生宿舍里。她劈腿的事情很快败露。空手道协会会长震怒,表现出他在爱子面前从来没有表现过的男人的一面。

他把爱子痛打了一顿。第二天早上,明日香在码头上看到的,是洋平从医院回来时的背影。

洋平和爱子没有起诉那个男生。他们与校方协商,决定私了。男生被开除学籍,离开了这个小城。

无论多么新鲜的水果,只要有一丁点伤痕,就会很快腐烂。男生离开之后,事情很快传扬开来。爱子从“空手道协会会长可爱的女朋友”变成了“早市的肥婆”。再加上她背叛了珍惜自己的男人这个事实,在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年轻男生眼中,爱子是肮脏的。

距今约三年前,当明日香接到洋平的联系,得知爱子突然离家出走时,心想“太好了”。她很高兴,因为她原本以为爱子不会主动做什么事,没想到她终于逃离了这个小城。所以,她当时还曾安慰洋平说“没有任何联系便说明爱子平安无事”。直到几个月后,一个自称歌舞伎町NPO工作人员的女人联系了洋平,称他们“救了在肥皂乐园工作的爱子”。

暑假已经接近了尾声。拖家带口来这里垂钓的家庭在滨崎港的码头上排成一排。他们将汽车停在码头上,从车上搬下各自的钓竿或鱼饵,孩子们在父亲的指导下将鱼线抛进水中,害怕晒伤的母亲们将毛巾搭在头上,蹲在车子后面短短的阴凉里。

虽然滨崎港面朝太平洋,但是有防波堤的阻挡,所以几乎没有什么海浪。站在码头上往下瞧,能看到竹夹鱼在水中游来游去。运气好的话,还能钓到白梭或鲈鱼。

码头上,烈日当空,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回过头去,可以看到那边的海鲜市场。人们早早地收了摊,空荡荡的市场就像一个洞窟,形成了一片阴凉。当然,这里严禁垂钓者入内,但是由于外围也没有扯绳子围住,很多野猫在里面睡懒觉,垂钓者也毫不介意地在里面穿梭。

所有的港口都一样,走在码头上都能闻到一种独特的味道。湿热的海风、鲜鱼、猫尿以及夏日的阳光混杂在一起,舒适和疼痛的感觉交替着袭向人们的鼻孔。

爱子在歌舞伎町工作的时候,有时会感觉自己在那里闻到了与此相同的气味。当然,在大城市的中心位置不可能有海港的味道,但是,当她在肥皂乐园的等候室待客的时候,送客出门的时候,或者在宿舍里的上下铺上准备入睡的时候,就会莫名地闻到这种味道。

爱子一边看着那些垂钓者的成果,一边慢慢地走在反光强烈的码头地面上。从家里出来,走了才不到十分钟,脖子上的汗水就已经淌到胸口。这时,正巧一个男孩钓上来竹夹鱼,欢呼起来。爱子不由自主地走到他的旁边。难怪这么高兴呢。原来鱼钩上竟然挂着四条竹夹鱼。

男孩得意洋洋地向爱子炫耀,爱子对他说了一句“好厉害啊”,继续朝渔协的方向走去。从东京回来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了。她又开始在早市上班,中午之前会像这样给在渔协上班的父亲送便当。又开始了和以前一样的生活。

爱子看着停靠在船埠的渔船,离开了码头,朝渔协大楼走去。等一辆车开过去之后,穿过狭窄的车道。三层渔协大楼的外窗上贴着手写在旧纸上的六个大字,“储”“蓄”“请”“到”“渔”“协”,一个字占了一扇窗。爱子看着二层的窗子,走近大楼。门口的右侧有一张长凳。她知道那个男人和往常一样坐在那里,却故意没有看他。这两三天,爱子一直采取同样的态度。

像往常一样总是坐在那张长凳上的,是两个月前来到这个小城的叫作田代哲也的男人,也就是爱子从东京回来的晚上,坐着明日香的车回家的途中,在码头遇到的那个男人。

每天这个时间,田代都坐在这张凳子上吃便当。爱子不解:干吗要跑到这么热的地方来吃便当啊,在开着空调的办公室里吃多好啊。但是,既然对方不跟自己搭话,自己也不好过去跟他说话。

爱子看着二楼的窗子,准备像往常一样走进渔协大楼。正在这时,长凳那边传来一个声音。

“哎。”

爱子吃了一惊,没有将视线转向长凳,而是转向了海港的方向。

“哎,槙师傅不在。”

田代又对她说了一句。爱子扭着身子朝长凳的方向看去。田代一只手拿着便当,一只手拿着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边。

“我爸不在吗?”爱子的声音娇羞可爱。

“不在。槙师傅去胜浦还卡车去了。”

田代这样说完,又开始吃起便当。他使用筷子的动作十分粗鲁,看起来就像在戳便当盒。爱子觉得他的那种样子很奇怪,不由得盯着他看了起来。

田代抬起头来,歪了歪脑袋,就好像是在说:“什么事?”爱子自然而然地向前挪动了脚步。因为她觉得对方似乎在对她说:你可以过来说话啊。

“你为什么总是在这里吃饭啊?”爱子问了一个自己一直感到好奇的问题。她站在离田代稍远的地方,踮起脚尖看便当盒里的饭菜。

“一直待在空调房里,头疼。”

田代这样回答,又用筷子将煮海带刺穿。爱子又向前靠近了一步。煮海带、煮蔬菜、鱼糕、咸菜、羊栖菜——便当的色彩暗淡,米饭和菜肴散发出的凉意似乎传到爱子的口中。

“你认识我吗?”爱子歪了歪脑袋,疑惑地问道。

田代似乎有些吃惊,抬起头来,“啊”地点了点头,似乎在说“那当然啦”。脸上好像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你别生气呀。”爱子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没有生气。”田代简短地回答。

就在这时,渔协的大门打开了,弓腰驼背的上原婆婆推着手推车从里面走了出来,那样子仿佛用车撑着腰。

“咦,爱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婆婆看到爱子,停下了脚步。

“啊,婆婆,天好热啊。”爱子微笑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概一星期前。”

“去哪儿了?”

“东京。”

“东京?你在那里做什么?”

上原婆婆一边问爱子,一边将视线投向她背后的田代,皱起眉头说道:“你又在那么热的地方吃饭。”

“啊,对啊,田代是住您家吧。”爱子说道。说完之后,她马上意识到让对方发现了自己知道他的名字和住处,稍微有些慌张。

“你来干什么?”婆婆这次转问爱子。

“给爸爸送便当来。”

“你每天送来吗?”

“对。”

“那田代君的便当你也一起做了吧,反正做一人份跟做两人份也差不了多少。像我们这种老婆子做的饭,年轻人不喜欢。”

爱子回头看着田代,以为他至少会说一句“哪有的事”,但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继续吃着便当。

上原婆婆推着手推车,穿过车道,沿着各家房檐下短短的阴凉,向远方走去。

爱子目送婆婆的背影远去,突然转头对田代说道:“要我做吗?”田代好像吃了一惊,似乎马上又明白了她的意思,却不置可否。

爱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道:“要不要看一下?”

“唉?”

田代抬起头来,嘴唇上粘着海苔。

“这是我家的便当。爸爸喜欢吃肉和油炸食品,所以我觉得应该比你那个分量足。”

爱子又看了一眼田代的便当。不知不觉间,便当盒里的米饭和菜肴已经只剩下一半了。

田代没有说想看,但爱子依然试图打开自己的便当盒。她站在那里解不开包裹便当的手帕,便在田代旁边坐了下来。坐下去的那一瞬间,感觉自己的大腿似乎一下子胖了一倍,赶紧用便当盒挡住。只是,坐下之后,才发现大海那边吹来的风很惬意,也开始明白田代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吃便当了。

爱子解开手帕,打开便当盒的盖子。里面有炸鸡块、炸海虾、肉丸子、鸡蛋卷,米饭上还洒着一些白色的小鱼仔。

爱子将视线转向旁边的田代。虽然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却紧紧地盯着便当。

“这个,你吃吧。”爱子捏起一块炸鸡块,放进田代的便当盒里。

“可以吗?”

“可以啊。”

田代又粗鲁地用筷子插住鸡块,啪地塞进嘴里,口中发出咀嚼的声音。嘎吱嘎吱,肉和唾液搅拌在一起。

“明天我就给你做。反正一个人的是做,两个人的也是做。”

“那我付你饭钱。”

“你现在付给上原婆婆多少?”

“每月四千日元。”

“那你给我三千日元就好了。做两个人的便当,和做一个人的便当,成本基本上是一样的。”

爱子看了一眼田代的嘴角。他的嘴唇上泛着炸鸡块的油光。

明日香从自家车库里开出汽车,打算去给说是在码头钓鱼的儿子大吾送便当。她用手机打电话确认了一下,得知和儿子在一起钓鱼的只有他们足球队的翔太和亮,便姑且做了三份饭团和简单的菜肴,装进餐盒里。早晨让他带了一水壶大麦茶,但他好像已经喝完了。现在再煮一壶,也没有时间等到茶凉,便在中途的一家便利店买了一瓶1.5升的乌龙茶。

三人不在码头上,而是在防波堤的最前端。虽然明日香多次告诫他,如果没有认识的大人在旁边,千万不要进入那个区域,但是翔太上高中二年级的哥哥在那里,于是三人商量之后,便决定把高中生认定为“大人”。

防波堤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遮挡阳光。明日香走到最前端,额头上就已经出了很多汗。头顶烈日炎炎,脚底的水泥地面冒着热气。

明日香将便当交给在防波堤边钓鱼的那三个孩子,给了大吾五百日元。“要是乌龙茶喝完了,就去那边自动售货机上买点果汁喝。”

从防波堤回到停在阴凉处的汽车前,准备上车的时候,渔协大楼门口的爱子和田代哲也的身影映入眼帘。这么热的天,两人却并排坐在外面的长凳上。

明日香上了车,倒车离开码头。也许是提速太猛,钓鱼的人们齐刷刷地扭过头来,看着这边。

汽车倒行至车道,然后继续往后倒,停在渔协大楼的前面。

她踩下刹车板,打开驾驶座的车窗。坐在凳子上的两人盯着突然倒行过来的汽车,以为出了什么事。

“你们在这么热的地方,干什么呢?”明日香问道。爱子白皙的大腿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胖了。

“给爸爸送便当。”回答她的是爱子。明日香这才注意到田代的膝盖上也放着一个没有吃完的便当。她并没有别的什么特别要说的话,只是“哦”了一声,正要踩下油门。就在下一个瞬间,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恶心的感触,不知为什么,感觉自己就像是将手伸进了爱子那双滴着汗水的大腿之间。

“田代君,要是有空的话,这周六再来指导大吾他们踢足球吧。”

似乎为了打破这种沉默,明日香说道。田代慢慢地从凳子上站起身来,简短地回答:“好啊。”

“真的吗?大吾他们肯定会很高兴的。”

田代也不跟明日香和爱子打一声招呼,拿着便当盒准备回渔协大楼。“几点能来?”明日香冲着他的背影问道。

“几点都行啊。”

田代停下脚步,微微弯着腰,回过头来。

“那就上午九点左右过来吧。有的孩子中午就要去上补习班。”

田代默默地点了点头,走进了大楼。

明日香觉得这个男人像一个人,却又想不起来他像谁。打个比方,到了夏天,就会有很多游客来这个滨崎港的海边。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住在明日香上班的那家酒店里。但是,除此之外,也有一些给钓客准备的日式或西式民宿、露营地。只有到了夏天,这里才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城市。或许,田代给人留下的印象,就像这些来海边的游客。简单地说,就是外来者的面孔。明明人在这里,却又好像不在这里的那种感觉。是因为大家知道夏天结束的时候他便会消失,才会产生这种感觉呢?还是因为对方心中原本就有夏天一结束就离开这里的想法,才给人留下这种印象呢?

明日香茫然地盯着热气蒸腾的车道,突然瞥见爱子站了起来,便将视线转了过去,问道:“你和田代君聊什么来着?”

“没什么。”

爱子手上也有一个便当盒。

“叔叔的便当?”明日香明知故问。“嗯,爸爸的便当。”爱子的答案在意料之中。

明日香目送爱子走进渔协的大楼。超短裙的腰部显出很多赘肉,圆鼓鼓的脚踝下面,那双镶着银线、小巧可爱的凉鞋似乎在哀鸣。

藤田优马单手拿着一个盛着莫吉托的酒杯,开始穿过拥挤的舞池。巨型音箱的音量开得很大,里面传来的重低音直接从脚底传到心脏。他赤裸着上半身,裸露的胸部和后背因海风、汗水和沙子而变得黏黏的。每当从同样赤裸着上半身舞动着的男人之间穿过,身体就会密切接触,对方的汗水和体温都传递过来。

曲子换成了魔力红乐队的Moves Like Jagger(像贾格一样舞动),优马停下了脚步。去年也是在这个活动临近尾声的时候放的这首曲子,现场气氛变得热烈起来。

优马跳了起来,与周围的人相互碰撞,任由杯子里的酒溅出来也不管不顾。那些半裸的男人发出一种近乎尖叫的声音,但那声音完全被巨型音箱传出的声音吞噬。开始跳舞的优马恍惚感觉自己在无声中扭动着身体。

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在镰仓海岸的特设海滨会馆举办的这个活动已成为夏天快要结束时的例行活动,每年的参加人数都超过一千人。

跳起来之后,汗水从全身滴落。后面跳舞的男人的汗水洒在自己的后背上,自己的汗水落在前面跳舞的男人的肩膀上。在那个肩膀的前面,可以看到刚才在海滩上过来跟自己打招呼的那个男人。他好像也注意到了优马,慢慢地朝这边靠近。两人几个月前便在推特上互相关注了,但是真正见面刚才还是第一次。好像是优马发了一条推特,贴上自己健身之后的胳膊的照片,写了一句“好想让胳膊再变粗一点啊”之类的话,对方留了言。然后过了几天,两人互相在对方发的美食图片下写了“看样子好好吃啊”“我知道那家店”之类的评论,不知是谁先提出“有时间见个面吧”,另外一个回复“好啊”之后,不知为何便没有了互动。由于那个男人在头像中使用的照片正好是优马比较喜欢的类型,所以今天对方过来打招呼的时候,优马还记得他。只是,虽然真人和头像照片给人留下的印象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但是实际见过面之后,优马还是强烈地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失望,就像是原本以为那是冰镇可乐,喝下去却发现是常温的一样。

优马看到那个浑身是汗的男人走了过来,故意扭过头去背对着他。他手中酒杯里的酒已经洒落了大半,弄湿了自己的小腹和泳裤。

下一个瞬间,优马感觉到那个男人的胸部紧紧地贴住了自己的后背。他装作没有发现,走了起来。走出舞池之后,他朝海滩上的一把遮阳伞走去。那里坐着和他一起来的克弘等人。

太阳已经落山了。海面上吹来的风拂过海岸。优马脱掉沙滩鞋,光脚走在沙滩上,享受着沙子穿过趾间时带来的那种瘙痒的感觉。

海滩上撑着很多遮阳伞,每把伞下面都有几个男人,就像优马他们一样,在一起快乐地说笑。在这种聚会上,不会出现那种骨瘦如柴或者挺着将军肚的男人。每个人都在炫耀自己性感美丽的胸肌和成块的漂亮腹肌,向大家展示自己如何享受当下。他们的身体和阳刚气息的确能够刺激优马的性欲,但是这种新鲜的感觉只有一瞬间。他们也都和自己或者克弘他们一样,平常都是用手机交友软件寻找男人,到了周末便找一个不坏的男人做一次不坏的爱,平常的生活不过是两点一线,往返于家与单位之间。因此,听到他们开怀大笑时,优马并不会把他们当成性爱的对象,而是不由得想要过去拍一下他们的肩膀,对他们说一句:“我们彼此都要再放松一点。”

克弘他们的遮阳伞离水边不远。与其他遮阳伞下的男人们没有什么不同,大家正兴致勃勃地聊着几个月前他们一起去看的那场Lady Gaga的演唱会。

“阿明说要回去了。”

优马听到伞下的克弘这样对自己说,慌道:“啊?这就要走?”

“他说累了,不能勉强在这里装作很享受的样子。”

“哎?!再待一会儿嘛。阿明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就像我,像这样装作很享受的样子,最后达到了一种境界,单纯觉得很享受。哎,真的。阿明,再忍一下嘛。”

为了留住阿明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倒也真的不假。优马心想。

但是,最后阿明还是坚持己见,决定在马上就要进入高潮环节的八点之前回东京市区。他们原本可以让这个爱使性子的阿明先回去,但是他们都没有开车,若是那样就回不了东京了,所以,优马、克弘,以及正在舞池附近的泡沫喷射机前弄得浑身都是泡沫、跳得起劲的大贵也都被拉了回来,坐上了阿明的奔驰。

“优马,接下来你去哪儿?”

优马听坐在副驾驶席上的克弘这么问,反问道:“什么哪儿?”

“阿明和我去新宿。”

这时,刚才跳舞跳得太累,正茫然地看着车外的大贵听到克弘的话,马上回答道:“啊,我也去!”

“我就算了。”优马回答道。

虽然冲了一个澡,但是被空调吹得干燥的肌肤上依然残留着海腥味。

“有约吗?”

克弘正用车里的导航确认到达时间,问道。“约啊,那倒没有。”优马回答。

“啊,你肯定在会场上跟谁勾搭上了吧?哦,是在IBM上班的那个家伙吧。”

克弘兴致勃勃地回头看着优马。

“你说真人啊?没有没有。我们现在的关系,也就是一起吃顿午饭,再去吃点流行的甜点什么的而已。绝无任何不正当关系……最近我天天都要加班,今晚想回家休息一下。”

一直在超车线上飙车的克弘这时放慢了车速,变换车道。

“优马君的工作,要经常加班吗?”

听阿明这么问,优马皱着眉头,说道:“最近经常。”

“原来大型通讯企业也是这样啊。可是,也没关系啦。你们公司的气氛对同性恋是很友好的吧。”

车内后视镜中的阿明这样问道。

“嗯,公司里倒是有一个举办这种活动的团体,不过我在公司里也还没公开呢。”

又在茫然地看着车窗外的大贵接过优马的话,说道:“真好啊!你们那儿。万一被发现了也没关系。像我们这种小公司,单单是被人看见像我今天这样满身泡沫的样子就会被开除的。”说完,他叹了口气。

中途下了高速之后,阿明说要把优马送回他在樱新町的公寓,但是优马却拒绝了他的好意,自己在新宿站西口下了车。下车的时候,克弘跟优马开玩笑说:“果然还是有约啊。”优马只是咧嘴一笑,目送汽车驶去。

已经过了九点半,新宿的大街上依然熙熙攘攘。下车的那一瞬间,大街上的热气让体内的汗水一下子喷涌出来。优马走进开着空调的车站,给嫂子友香发了一条短信。

“还在医院吗?”

很快收到了回信。

“对不起,今天我有点事儿,没能去。护士跟我联系说不用太担心。”

优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走向小田急线的乘车处。

母亲贵子现在住的那家临终关怀医院距小田急线狛江站走路不到十分钟。从医院出来走几步就是多摩川,但是里面的气氛却与多摩川的闲适迥然相异。

母亲贵子被医生告知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了。大概一年半之前检查出胰腺癌,之后进行了各种分流手术,切除了癌细胞扩散的胃、肠和肾等器官,勉强维系着生命。

大概在一个月前,一直以来负责给母亲治病的那家综合医院向优马他们介绍了这家在照顾终末期患者方面有着良好口碑的临终关怀医院。当时,母亲似乎以为转院即意味着死亡,坚持不同意。但是,由于两个儿子都要上班,大儿媳还要照顾孩子,三人很难二十四小时轮流待在病房里,最后在主治医生和责任护士的劝说下,她才终于同意转院。

现在,她有时会看着电视哈哈大笑,也有时在夜里备受病痛的折磨,不停地呕吐。病情看起来似乎稳定,只是有时会说出一些奇怪的话,让身边的人感到吃惊。据主治医生解释,肾衰导致毒素开始扩散,一般情况下都要开始使用强力镇痛药来缓解疼痛,这也就意味着母亲意识清醒的时间将会越来越少。

优马在狛江站附近的超市买了些桃子,然后走向临终关怀医院。那家医院外观虽然古旧,却没有医院的氛围,让人感觉就像是避暑地的一家古朴的旅馆。这里基本上二十四小时允许探视,因此,里面虽然已经熄了灯,但是病人家属可以从正门进去,而不必像以前在那家综合医院住院的时候那样,要争分夺秒地赶到医院,在集中治疗室旁边的夜间探视接待处登记才能进去。

到了病房所在的三楼,走出电梯的时候,优马正好遇见了责任护士长饭野。“一直以来,承蒙关照。”优马鞠了一躬,说道。“哎呀,你母亲刚才还看电视来着。药劲上来了,现在睡着了。”饭野告诉他。这个女人长得很胖,手指什么的都圆鼓鼓的。

“是吗?”

优马正要迈步,饭野又问道:“啊,对了,我刚才跟你妈妈聊天来着,说你今年三十二了?”

“啊?”

“我们大家都以为你才二十四五呢,真是意外。”

“我看起来有那么年轻吗?”

“有啊。说你是大学生都有人信啦。”

“哎,那怎么可能。”

优马不由得高兴起来,这时饭野笑道:“哎哟,我可不是在夸你啊。我的意思是你不够成熟啦。”

也不知道饭野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总之整个医院都洋溢着像饭野这样乐呵呵的气氛,母亲现在也开始为自己转院感到高兴了。

优马与饭野道别后,轻轻地打开病房的门。母亲的脸似乎又因为浮肿胖了一圈。她蜷曲着身子,躺在床上睡着。腹部和背部都装着人工肛门袋,好像只能以这样的姿势睡觉。

“妈。”优马轻唤了一声,但是母亲却没有要醒来的迹象,鼻息渐重,似乎很快就要变成鼾声。

优马坐在折叠椅上,拿出手机,发了一条推特,“到家啦。今年的镰仓海滩聚会也很欢乐。”然后,他盯着母亲的睡颜,很快就收到了几条评论。“辛苦啦!”“一直在找你啊,你当时在哪儿来着?”“我朋友说你是他的菜哦。”

优马吃完两个自己买来的桃子的时候,母亲醒了。不知是否还没完全睡醒,她突然问了一句:“还再待一会儿吗?”优马便回答道:“嗯,还待一会儿。”母亲紧紧地盯着自己。也许是做了一个伤心的梦,眼角还流着泪水。优马拿起纸巾要给母亲擦一下泪,母亲却接过纸巾,说了句“没事儿”,自己擦起眼角。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吧。”优马致歉。

“什么时候过来的?”

“大概十五分钟前吧。”

“对了,十一月去泡温泉,这还是头一回咱娘儿俩单独去吧。”

“啊?嗯!头一回。”

“秋田吧。不对不对,是青森。”

“对,青森。”

优马点了点头,母亲也使劲点了点头,可是她的眼神却逐渐变得模糊,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优马从母亲手中拿掉纸巾。

优马不记得自己曾答应母亲和她一起去泡温泉。她不是在说梦话,只是意识糊涂了。

待母亲睡熟之后,优马坐在那里,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他环视了一下病房,发现室内没有任何可供自己打发时间的报纸或杂志。

为了打发时间,他又拿出手机,打开交友软件。只消动一下手指,各种男人的照片和信息就会出现在眼前。以年龄、体型、兴趣以及喜欢的做爱方式等条件对几万名注册会员进行筛选之后,范围逐渐缩小。有人上传自己半裸的照片,也有人列出自己喜欢的音乐。每当优马像这样浏览这些网页的时候,总会产生一种感觉,那就是自己虽然能够与这里的所有会员见面,但是能见到所有人这件事本身,其实也意味着自己见不到任何人。

优马也打开了自己的个人资料页。在这几个小时的时间里,又有两个人申请添加好友。他马上看了一下对方的资料,遗憾地发现那两人都不是那种能够引起自己兴趣的类型。

这时,母亲翻了一个身。他也终于觉得不好在母亲旁边肆无忌惮地在网上找男人,就走出病房,坐在走廊里的长凳上,查询有没有那种令人感到耳目一新的注册会员。

优马在走廊的长凳上待了两个小时,在此期间,母亲一直酣睡不醒。最后,他在母亲的枕边放了一张纸条,写着“我明天傍晚再来”,便离开了临终关怀医院。

从医院到自己租住的公寓,打车比坐电车方便一些。因此,他打算步行到狛江站打车回家。

到达车站时大概是零点十五分左右。优马来到出租车载客处,停下了脚步。

海滩聚会带来的兴奋还未消退。大概也是因为一直待在凳子上浏览半裸照片的缘故。优马听到广播里传来开往新宿的最后一班车到站的声音,奔向那边的站台。

他也不知道自己回到新宿做什么,大概是想与在酒吧里喝酒的克弘他们会合,也有可能只是不想回家。

幸好,赶上了电车。开往新宿的最后一班电车稍微有点拥挤。优马靠着车门站着,看着车窗外流动的世田谷区的住宅,戴上耳机。耳机里传来阿黛尔[4]的曲子。

站站停车的最后一班车缓慢地开往新宿。成城学园前、经堂、豪德寺、下北泽、代代木上原、南新宿,优马虽然没在这趟电车的沿线住过,却在很多车站留下了回忆。当然,所有这些回忆都是和男人有关的。他记得自己在每一个车站下车,也记得对方住的公寓的样子、与他们见面的时期,却怎么也想不起对方的长相。我以前都和什么人做过啊?有时他甚至觉得那些人实际上只是一个人,只是自己没有发觉。自己仅仅是在不同的车站下车,以不同的方式与同一个人做爱。

电车到达新宿的站台时,优马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去处。他不想去克弘他们去的酒吧,如果去了那里,大概会一直欢闹到早晨。电车经过下北泽的时候,他收到海滩聚会时见到的一个男人发来的短信,约他见面。他也并不打算应约前往。

优马走出新宿站,走在散发着夏日气息的大街上,朝目的地走去。

每当优马来到这里,就打心眼里觉得这里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在新宿的酒吧,交友网站或者脸书以及推特上,大家会谈论自己第一次约会时去的小资餐厅、续摊时在另外一家酒吧里喝到的鸡尾酒,或者互相试探对方,有人提出“去开房”,有人回答“好啊”或者“下次吧”之类的话。而在这里,所有这些费事的环节一概省略,大家永远是直奔主题。

优马在前台拿了钥匙,打开储衣柜,迅速脱光了衣服,将浴巾围在腰间。狭小的更衣室里的凳子上,坐着一个肥胖的平头男子。优马知道他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却故意避开了他的视线。

优马走出更衣室,来到走廊,往左右两边的小房间里瞧。每一个房间都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地板上传来男人蠕动的声音。

走廊的尽头处是桑拿浴室和大浴池。优马匆匆地冲了一个澡,走进一个看起来最大的房间。

入口处有光亮,而且眼睛习惯了之后,也逐渐可以看清室内的情形。地上铺满了垫子。不管是优马的脚边,还是房间的里面,到处都是赤身裸体的男人拥抱在一起。

汗水、精液与空虚混杂在一起,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优马觉得,如果性欲有气味的话,那么肯定是这种味道。

优马走进室内。除了那些抱在一起的男人,还有一些人在打着鼾熟睡,另外也有一些人装作睡觉的样子等人搭讪。不可思议的是,即便是在漆黑的房间里,也大概能分辨出对方的容貌、体型和年龄。对方再怎么装年轻,他的呼吸和动作也都会泄露实际年龄。

就在这个时候,优马隐约看到最里面的角落里有一个男人抱膝坐在地上。看他的样子,既不是在睡觉,也不是在观察别人,而只是坐在那里。

优马踩着地上杂乱的浴巾,朝里面走去。那个男人并未抬头看一眼朝自己走来的优马,只是紧紧地盯着地板。

优马站在那个男人的跟前,低头看他。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是由于他也只是在腰间围了一条浴巾,从他肩膀和后背上的肌肉可以判断出他与自己的年纪相仿。

优马轻轻地踢了一下男人的小腿。男人依旧不抬头,只是轻声叹了口气。不知他是不是在表达自己的意向,轻轻地扭了一下身子。这时,两腿间闪开一个空隙。优马将自己的脚塞进男人的两腿之间。但是,在下一个瞬间,男人用自己的胳膊肘使劲推开优马的脚。骨头与骨头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疼痛使血液往头上涌。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临终关怀医院的走廊,想起了嫂子的短信:“抱歉。我今天有点事没能去。”谁都没有错。大家都不容易。优马虽然明白这一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却堵着一句话:“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优马蹲下身子,看着男人的脸。男人试图用胳膊挡住自己的脸。优马强行掰开他的胳膊。男人抵抗,咂了下舌头,眼睛瞪着优马。那张脸既不特别好看,也不特别难看,而是一张随处可见的普通的脸。

男人试图挣脱优马的手。优马更加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腕。这时,男人朝优马刷地踹了一脚。优马被踢中脚踝,身体失去了平衡,扑倒在男人身上。男人继续抵抗,使劲推着优马的肩膀,试图逃脱。

“别装了。”优马伏在男人的耳边说道。

男人试图挣脱,优马抓住他的肩膀,用胳膊肘和膝盖将他按在地上。男人仍旧抵抗,但是优马的胳膊肘正好抵到他的喉咙,只要稍微一使劲,男人的喉咙就会发出痛苦的呻吟。

优马更加用力地将自己的胳膊肘抵住男人的喉咙。男人试图挣扎,优马便抓住他的肩膀,用膝盖按住他的肚子。男人终于死心,放弃了抵抗。两人的浴巾都已经掉在了地上。与优马不同的是,男人的性器没有勃起。

整个做爱的过程简直像是强暴,仅仅是为了满足其中一方的性欲。优马摘掉安全套,将精液射在男人的肚子上。释放出来的精液冷却的同时,那儿的热情也冷了下来。男人默默地用毛巾擦掉优马射在自己肚子上的精液,就像终于完成了一项讨厌的使命,默默地起身,准备离开房间。

一般情况下,这就结束了。但不知为什么,优马这时突然抓住了男人的手腕。

然而,男人仍然试图用力甩开优马。

“你去哪儿啊?”优马小声问道。

“冲澡。”

男人厌恶地回答。

其实,男人的态度是对的。即便在浴室里做了爱,两人的关系也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

“你今天住这儿吗?”优马问道。男人并不回答。

“要是回去的话,我们一起走吧。”

优马知道在这种地方不适合说这种话,男人听了优马的话也感到十分吃惊。

在这种地方见到一个人,马上跟他做爱。如果结束的那一瞬间不马上离开,很多模糊的东西就会变得清晰起来。对方平常说话的方式、笑声、喜欢的音乐、成长环境、身边有什么样的朋友等,这些与性爱没有任何关系的因素,只会变成性爱的阻碍。

优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两人离开这里,就没有什么可以做了。

男人一言不发地去冲澡了。优马追了上去。他们分别用莲蓬头冲掉自己身上的汗液和体液,擦干身子,回到更衣室。两人并没有约好一起走出这里。他们只是默默地换上衣服,一起回到了闷热的夜。

两人并排走在前往车站的路上。最后一班电车早就已经开走了。闹市里依然人流如织。在街边与男人深情拥吻的女人露出了内裤。

“肚子饿了。”

男人忽然小声说道。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在向对方发出邀请。

“要吃点东西吗?”优马问。

男人似乎稍微有点吃惊,提议道:“饺子如何?”

他们走进了看到的第一家中餐馆。这家餐馆里只有猪排拉面和饺子。两人并排坐在柜台前,吃起了拉面。

“你住在哪儿?”优马吃掉叉烧肉,问道。

“我刚来到这里,没有固定的住处,轮着住朋友家。”男人回答。

“哦,那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想回答。”

“那你多大了?”

“二十八。”

“做什么工作?”

“正在找。”

在他们面前煮面的厨师一脸疑惑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虽然只有这几句简单的对话,但是优马感觉自己似乎已经知道了这个男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男同性恋者,大概是将自己与这个社会的格格不入归咎于自己的性取向,总是将“反正”这个词挂在嘴边。老大不小了还没有固定工作,总是不愿稳定下来。在男同性恋的世界中,这并不稀奇。

“如果今天晚上还没确定住处,到我家住怎样?”

这是因为优马已大致弄清了男人的来历,也是因为明天是周日。优马一边用大汤勺喝着面汤,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男人不回答,也用大汤勺喝着面汤。

走出餐馆后,优马准备打车。回头一看,发现男人默默地跟在自己后面。

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二十六日的晚上,设在八王子警察署内的搜查总部里,很多搜查员聚集在电视机前。两小时的公开搜查特别电视节目已经开始了。

今天晚上,他们将会在这个电视节目中公开已经潜逃一年的“八王子夫妇凶杀案”嫌疑犯的最新通缉照片。

八王子警察署搜查一课巡查部长北见壮介在电视机前占好了位子,打开错过了最佳食用时机的烤鸡盖饭的盖子。盖饭已经凉透,盖子里面的水滴啪嗒啪嗒地滴落在碗里的饭菜上。

“山神那部分几点开始?”

在旁边点着香烟的南条邦久问道。北见一边搅拌烤鸡盖饭,一边回答:“分两次播放,一次是在九点半,一次是在节目的最后。”

南条比北见大一轮,是从本厅的搜查一课调来的警部补。但是,大概是因为四十多岁还在搜查一线的缘故,并不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印象。

“要是收视率高的话就好了。”

南条叼着烟卷,准备换双袜子。北见似乎已经没有了食欲,一边移动到旁边的椅子上,一边回答道:“这次的通缉照片效果很好,应该会收到不错的反响。”

一年前,山神刚开始潜逃时,警署公布的那张通缉照片,是他在作案的半年前去千叶的一家建筑公司应聘时提交的简历照片。照片上的山神,单眼皮,眼神中泛着凶光,很像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的肖像画。但是,在他的眼神深处,却似乎有一些忧郁。电视新闻中放过几次之后,这张照片便流传到网上,甚至有人半开玩笑地说山神的长相很有男子气概。

这次,节目将要公开与这张照片完全不同的两张照片。这两张照片都是运用电脑作图技术做成的,一张剃着光头,戴着黑框眼镜。另外一张是女装照,戴着长假发,画着淡妆。

当然,在决定公布这张女装照之前,搜查总部进行了长时间的争论。光头和黑框眼镜那张照片还好,但是公布男扮女装的嫌疑犯照片则史无前例。这两张照片都是根据此前的目击信息推测出来的样子。光头黑框眼镜的信息来自以名古屋为中心的中京地区,女装的信息则主要来自这种酒吧较多的新宿一带,其实并没有真正看到山神穿女装的目击信息。搜查总部仅仅是因为得到了女装酒吧的目击信息,并且在他家发现一张纸条上写着一家举行同性恋聚会的酒吧的名字,便紧急制作了这张照片。“只根据来自新宿二丁目的目击信息,就制作女装照片,未免有点过于武断。”

开会的时候,北见曾多次表达自己的意见。虽然年轻的搜查员大多明白北见的意思,但是南条这些干部们都只是惊讶得瞪大眼睛,认为“这次是在电视上公开通缉照片,只要有可能就应该放上去”。于是,最终决定也放上这张女装照片。

嫌疑犯已经潜逃一年多,这让搜查总部感到丢脸。他们已经开始积极地与呼吁大家提供信息的电视节目合作了。

当然,搜查总部与这种类型的公开搜查节目合作其实也是有缺点的。这是因为,通过这种节目,犯人会知道警方现在掌握了多少信息。只是,即便如此,搜查总部依然选择与电视节目合作,无非是因为直到现在他们仍旧无法锁定山神的藏身之处。

北见吃完烤鸡盖饭的时候,有关山神案的部分开始了。主持人首先介绍了凶案的概要,然后就是被害人尾木里佳子的父母接受采访的视频。

北见将便当盒放在地上,朝电视的方向探出身子。

为了保护隐私,屏幕上没有受访者的面部影像。但是,从两人规规矩矩地跪在佛坛前的样子,可以感受到他们优越的生活品质。记者对女儿被害的父母提出的,无非是那些常见的问题。但是即便如此,这对夫妇依然忍住泪水,毅然回答记者的提问。就连北见看到他们这种样子,都感到揪心的痛。

“二位现在的心境如何?”

真是一点都不懂得体谅人家的心情。北见心里这样想,却也不知道除了这个问题之外,还能问他们别的什么。

“我们现在每天只是在想,那孩子是幸福的……虽然遭此横祸,但是那孩子的人生是幸福的。”

听到那位母亲这样回答,北见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原来,痛失爱女的母亲的心情是这样的啊。从母亲的回答中,北见能够感受到一个绝不愿意承认自己女儿的人生不幸的母亲的坚强。

“……那孩子有很多她看重的朋友,也有很多看重她的朋友。她对很多东西感兴趣,去很多国家旅行,实现了儿时的梦想,当上了保育员,然后遇到了幸则这个温柔体贴的丈夫……那孩子在遇害一周前,曾突然来到我家。她说自己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因为幸则出差,便过来坐坐,和她爸爸我们三人吃了一顿晚饭。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那天晚上,我开车把她送到了车站。那时,那孩子突然说道:‘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东西可以教给孩子们吗?’我问她:‘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她回答说自己刚读了一本儿童教育专家写的书。那里面写着什么‘自己身上的伤痛越多,越能理解孩子的伤痛’之类的话。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只是笑着应付:‘这么高深的问题,妈妈可不懂。’可是,当我们到了车站,那孩子正要下车的时候,她又说道:‘可是,妈妈,经历过幸福的人,肯定也能告诉孩子什么是幸福吧。’”

采访的视频播放结束之后,电视上的画面切回演播室。嘉宾们的眼中也都泛起了泪花。

“今晚,我们将再公布嫌疑犯山神一也的两张通缉照片。这两张照片很有冲击力。听完被害人里佳子女士父母的话,现在我们更加衷心地希望尽快将嫌疑犯山神一也捉拿归案,希望各位观众能够给我们提供有效可靠的信息。”

下一个瞬间,电视画面上出现了山神一也的女装照片。演播室的嘉宾们和电视机前的北见等搜查员都“啊”地低喊了一声。

短短的几分钟之后,预备好的十部电话开始响了起来。在一边等待的搜查员们奔向电话。虽然其中也有马上就挂断的骚扰电话,但是当搜查员放下电话之后,铃声马上又会响起来。

反响超过了预期。据说电视台那边接到的电话更多。北见祈祷在这些电话中至少能有一条有用的线索,可以帮助他们找到山神一也。

新一周的星期一,明日香在酒店的会议室参加了一个总经理也出席的会议,然后利用午休时间回到自己家里,迅速为饿着肚子的大吾做完午饭,又马上走出家门,准备返回酒店。

做蛋包饭的时候,那之后看着正在吃蛋包饭的大吾,问他“暑假作业做完了吗”的时候,明日香满脑子仍然是今天会议的议题“户外泳池的关闭时期”。听到儿子回答“最后一天做汉字练习”,明日香也心不在焉,小声说了一句在开会时没能说出来的话:“即便开放到九月份的第二周,如果天气不好的话,也只是浪费电啊。”

大吾知道母亲只要工作一忙起来就是这样,因此也没再继续说话,他先吃完蛋包饭的蛋皮,然后就着大麦茶吃掉里面的番茄酱炒饭。

明日香在车库里正要打开车门上车,突然停了下来。她打开大门,朝厨房的方向问道:“大吾!刚才你说田代哥哥什么来着?”

“田代哥哥?”

“你刚才没有说吗?”

“噢,前天,就是星期六,练完足球之后,我们大家不是一起去吃野外烧烤了吗?完事之后,据说大人们留下来喝酒,一直喝到晚上。田代哥哥就醉倒了,大家把他扛到了爱子姐姐[5]家里。”

明日香听完儿子不紧不慢的解释,回问了一句:“是吗?”

“我刚才说过一次了呀。”

“抱歉抱歉。那妈妈走了啊。游戏只能玩一个小时哦。”

“好——”明日香关上大门的时候,里面传来大吾故意拉长的声音。

明日香坐进车里。回到酒店之后,还有一点时间,自己可以吃点简单的午餐。她没有选择沿海的公路,而是驱车驶入商业街,准备在途中的便利店买点三明治什么的。

早市已经结束,商业街上人影稀疏。明明才不到一点,可是就连提供午餐的咖啡馆也都早早地收了午市,挂出了“准备中”的牌子。

便利店前面有一个警亭。好像有人站在那跟前。走近一看,发现原来是爱子。她站在警亭的公告栏前,歪着脑袋,不知道在看什么。

明日香停下车,喊道:“爱子,你干什么呢?”

爱子不紧不慢地回过头来,微笑着说道:“啊,明日香姐姐。”

“你在干什么啊?”

“啊?”

警亭里面没有巡警。

“啊什么啊呀。早市结束了吧?午饭吃了吗?”

爱子没有回答明日香的问题,再次将目光转向公告栏。明日香也跟着看了过去,发现这么偏僻的乡下警亭前也已经贴出昨天晚上电视上公布的杀人犯的通缉照片。

“啊,这个啊。”明日香说道。“姐姐你也看了?”爱子回头。

“真恶心,女装的那张。”

明日香告诉爱子自己的感想。她昨天晚上在电视上第一次看到照片时也是这样想的。

“这种男人化妆之后,戴上假发,原来是这样子。”

爱子说着,正要摸那张照片。

“啊,对了。听说星期六晚上田代君住你家了?”明日香问道。

“嗯,住我家了。”

“怎么不送他回他租的房啊?那边更近啊。”

“爸爸把他扛回来的。他说上原婆婆家的话,得把他扛上二楼。”

“那田代君和叔叔睡一个屋?”

“真是太大了,他们俩的鼾声,呼——呼呼——”

明日香看了一下手表。再不回去,就连吃三明治的时间也没有了。

爱子又将视线转向通缉照片。明日香跟她说了声再见,踩下油门。

明日香觉得爱子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孩。见到她的时候,总会为她那缺根筋的样子着急,但是,若她不在身边,自己反而又会坐立不安。之所以如此,并不仅仅是因为担心爱子。对明日香来说,爱子就像一个不太顶用的护身符,虽说放在钱包里也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好运,但是一旦丢了,却又害怕自己遇到什么倒霉事。

回到酒店之前,明日香先去了一下便利店。她将三明治和蔬菜沙拉拿到收银台,搜刮出钱包里的零钱,结了账。收银台旁边的特设货架上摆着泳镜、救生圈以及烟花等海边的小商品。在夏季即将结束的这个时期看到那些绚丽的颜色,让人有些伤感。

看到烟花,明日香想到了她去世的丈夫辽。因为,挂在她家客厅的那张照片,就是在丈夫去世的一个月前,他们一起去看烟花的时候照的。照片中,两人穿着夏季和服,幸福地微笑着,身后绽放出美丽的烟花。

所有人看到这张照片都会赞叹不已。“构图和用光都太完美。”其实,这张照片是辽用电脑合成的。他将两人在那天回来的路上拍的照片和烟花大会上照的漂亮烟花的照片完美地合成在一起。

现在想来,烟花大会的那天晚上,大吾其实就已经在肚子里了。也就是说,这张照片其实是家里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曾为这张合成照片的成功而高兴不已的辽,在东名高速的一次连环撞车事故中不幸丧命。到现在已经八年了。那天,辽开着自己的卡车,将点心制造商的赠品从冈山运到东京。据说,事故发生之后,几千个小丑形状的橡胶玩偶散落在高速公路上。

明日香已经完全记不清车祸发生之后那几天的事情。她还记得自己在家接到了联络,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去的医院,辽在医院里是什么样子。

那时,明日香他们住在千叶市的公租房里。他们申请了三次,才终于申请到一个朝南的两居室,从三层的阳台上可以看到下面热闹的小学校园。

“要是我们有了孩子,也会在这里上学啊。”

明日香还记得搬家的那天,辽站在阳台上小声说道。

“想要孩子的话,晚上你得更加努力啊。”明日香打趣道。

“我在努力啊。射的时候,我心里喊的都是‘快射’,而不是‘要射了’。”

明日香喜欢辽这样开玩笑的样子。虽然傻乎乎的,可是她就喜欢跟辽傻傻地待在一起的那些时间。

也并非出于什么特别的原因,明日香上初中的时候开始堕落了。她长期旷课,交到男友之后就离家出走,住进男友那里。

这些男人虽然都很温柔,但即便恭维,也称不上是那种可以独当一面、前程似锦的人。他们有的住在父母给自己租的房子里,一天到晚打游戏,有的虽然在上班,却把所有的工资都用在地下赌场,还有人靠贩卖失窃车辆的部件生活。

明日香隐瞒自己的年龄,去夜总会或酒吧当陪酒女。她原本要强,而且也许是因为聪明,不管在哪家店里,她都受到重视,赚了不少钱。但是,只要明日香赚了钱,男人就不好好工作了。一不工作,男人就失去自信,结果他们就开始怨恨让他们失去自信的明日香。

明日香十六岁的时候,开始跟一个与父母住在一起的男人交往。虽然每天晚上都和他们一起吃晚饭,但是对方的父母却从来没有问过她的年龄和名字。男人将她称为“阿香”,男人的父母也只是将她称为“阿香”。那时,明日香经历了所谓的“夜奔”。这个男人的父亲经营的公司倒闭,四人趁夜逃到了东京湾对面的川崎。在之后的半年时间里,男人和他的父母都什么也不干,靠明日香在夜总会赚的钱度日。

在和这些男人一起过了十年像这样的生活之后,明日香遇到了辽。一次,他误打误撞地来到她上班的夜总会。直到现在,明日香还清楚地记得在辽开门的几秒前,自己突然有一种感觉:“啊,来了!”虽然她并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却强烈地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后来,她跟辽说起自己当时的感受。“哎?我也是。”辽先是很吃惊,然后接着说道:“那天,我把卡车开回公司,原本是打算直接回家的。但是,走着走着,就看到了那家店的招牌。有一只猫在下面打盹。我走过去,那只猫就马上跑掉了。很可怜的,只有一只眼睛。于是,我就远远地看着它,看它会跑到哪里去。结果它一下子跑到你上班的那家夜总会门口蹲坐在那里,然后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就好像在说:喝一杯再走吧。”

那是一只野猫,明日香每天都给它一些食物。它虽然只有一只眼睛,可是在墙头上行走的时候,却比其他任何一只猫都优雅。

不到一个月,明日香便离开了当时正和她交往的那个男人,住进了辽的家里。虽然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但是这次似乎有些不同。以前不管在哪里生活,都感觉那里像是一个藏身之处,只有辽的家让她感到安心,感觉自己终于摆脱了那种躲躲藏藏的生活。

“这里让人舒心。”辽笑道。

“你对这方面有研究?”

“完全没有。但是我明白。你也和这个房子一样,舒心。”

“我?哪跟哪儿啊。”

“反正我知道啦。”

辽这样说完,脸上浮现出自信的微笑。自从初中以后就一直不断地离家出走的明日香,突然感觉头顶的乌云一下子散去,有一种雨过天晴的感觉。

明日香离家的那段期间,独自一人把她拉扯大的父亲去世了。发现时,已经是晚期胃癌。叔叔洋平想要联系她,却不知道她人在哪里。结果,她连父亲的葬礼都没能参加。但是,因为那场车祸,明日香失去了她最爱的辽之后,茶饭不思。最后是洋平找到了她,将她带回了滨崎。

洋平之所以找到明日香,完全是出于不可思议的偶然。他有一个熟人,正好在辽任职的那家运输公司上班。他听那个熟人说公司里有一个司机在车祸中丧生,他的老婆是滨崎人。

明日香被洋平带回空无一人的娘家。滨崎的每一个人都担心她的生活。女人们为她送来食物,男人们不辞辛劳,为她处理保险的事宜,收拾她在千叶的房子。

但是,明日香也已经完全记不起当时的情况了。她只记得自己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一边哭着一边一步步走进冰冷的大海。

她并不是想死。她只是想去见辽。仅此而已。但是,没有人告诉她,到哪儿可以见到辽。她觉得,既然如此,就只能自己去找。

海面上,月光闪耀。海水应该是冰冷刺骨的,她却完全没有感觉,只是感觉到海水没过了脚踝、没过了膝盖,然后没过了腰。自己在海浪中摇晃,却仍然拼命地向前迈出脚步。

她似乎听到辽在海湾呼唤自己。“明日香!明日香!”辽在呼唤。“我这就过去,这就过去!”明日香回答。当海水逐渐没过胸部的时候,她发现辽的声音逐渐发生了变化。那个声音不是从前方的海湾,而是从身后的海滩传来的。有人正叫着她的名字,朝她走来。

“明日香姐姐!明日香姐姐!”

身后传来的是爱子的声音。明日香回过头去,看到爱子挥舞着双手,迈动着双脚,走进了海水中。爱子的脸蛋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来就像白纸一般。

“明日香姐姐!不要!不要!”

虽然双腿被脚下的海浪阻挡,但是爱子依然挥舞着她那胖胖的胳膊追过来。她身体失去平衡,几乎淹没在海水中,依然努力地追着。

明日香醒过神来,停下了脚步。爱子不会游泳。她明明不会游泳,眼看着就要溺水,却依然叫着明日香的名字。

最后,明日香抱着被海水呛得剧烈咳嗽的爱子回到了海滩上。

在那之后不久,明日香就知道自己有了身孕,那个孩子就是大吾。医生说,大吾没有输给冰冷的海水,发育一切正常。

“妈妈,这个花瓶,不带走吗?”

小宫山泉拿起放在洗漱台柜子上的威尼斯玻璃瓶,对着正在客厅里将最后的行李塞进行李箱的妈妈真由说道。

“花瓶?”

“就是这个啦。”

泉从洗漱台那里探出头来,看到妈妈跪在大行李箱上。

“啊,那个花瓶啊,不要了。”

“是吗?这么好看。”

“反正也用不着了嘛。”

妈妈指着屁股下面的行李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哎——为什么要夜奔嘛。”

泉抱着花瓶,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什么夜奔啊。你应该说夜里搬家。”

妈妈跪在那里,灵巧地扭动身子,拉上行李箱的拉链。

“看,拉上了。”

妈妈天真地拍起手来,头发凌乱。泉将花瓶放回洗漱台的柜子上,拉出由她负责搬运的另外一个行李箱,说着“妈妈,快到时间了”,在门口换起了鞋子。妈妈慌忙站起来,大喊“啊,好重啊”,将行李箱拖过来。

“妈妈,灯,灯。”

“啊!关掉关掉。”

妈妈先将行李箱搬到门厅,然后兜了一圈关掉家里的灯。

“哎?泉,你又长个了?”

妈妈回到门厅,挺直身子。

“这个问题,一会儿再说啦。飞往冲绳的最后一班航班是八点吧?从这里到福冈机场要三十多分钟呢。”

妈妈在泉的催促下,赶紧穿上鞋子。

“喂,泉,我们在这个公寓里住了几年了?”

“我初一那年夏天搬来的,整三年。”

“三年啊。”

妈妈深情地看着昏暗的房间。

“没有时间感伤了!”

“啊,对不起……反正,承蒙关照了。”

妈妈对着昏暗的房间鞠了一躬。泉推着妈妈的肩膀,走出了门厅。

母女俩走下公寓的楼梯,发现刚才停在这里的搬家公司的卡车已经不见了,好像只留下了搬家工人的汗味。

没有时间了,得赶紧走。可是妈妈却依然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公寓。

“妈妈!快点啦!真的赶不及了!你再这么磨磨蹭蹭的,那些人会找上门来,把你吊起来的。”

妈妈虽然没有时间观念,但是最后一句话似乎发挥了作用,她赶紧拉着行李箱跑了起来。“快走快走。”行李箱的轮子发出骨碌碌的响声。

她们突然决定移居冲绳,仅仅是在一周前。那天晚上,泉和朋友一起去看了电影,回到家之后,妈妈问道:“喂,泉,如果妈妈说你愿意住在哪儿,咱们就去哪儿,那你愿意去哪里?”

刚巧那天晚上看的电影是发生在冲绳的爱情故事,所以她便简短地回答了一句“那就冲绳”,然后准备去冲澡。可是,当她脱衣服的时候,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喂,妈妈,你刚才的那个问题,我感觉十分不妙啊。”

泉半裸着身子回到厨房。正在煮晚饭吃的咖喱的妈妈说道:“那,我们就去冲绳吧。”

这一瞬间,泉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三年前的场景。慌乱中打包、名古屋站、味噌猪排幕之内便当[6]、新干线以及晚上的博多站。

泉那时虽然刚上初一,但也大概知道她们为什么要突然逃离名古屋。她听了妈妈的解释,也知道在妈妈所说的情感纠葛中,并非只有妈妈的错。

当时,妈妈在一家建筑工程承包公司当文员。公司是一个只有三十人左右的小企业,大家在一起就像一个大家庭,过年的时候员工甚至还会到总经理家捣年糕。只是,这种像大家庭一样的公司,虽然让每个人都感到温暖,却有一个叫作“情人”的天敌。这个人就是泉的妈妈。简而言之,就是她和社长的儿子、在公司里担任专务的公司第二代继承人发生了婚外情。平常越是和平美满的家庭,越会因为情人的出现而变得天下大乱。

于是,妈妈就逃离了。带着刚刚加入学校的网球协会、享受着中学生活的女儿。

“泉,先在这里坐下吧。”

妈妈抱着手提包,坐在福冈机场拥挤的登机口的凳子上。泉也在机场内跑累了,一屁股坐在妈妈的旁边。

来机场的路上,出租车遇到堵车,原本以为赶不上飞机了,但是这对母女似乎得到了神灵的护佑,飞往冲绳的最后一班飞机晚起飞三十五分钟,她们这才总算赶上了飞机。

“妈,给你。”泉递给妈妈一瓶茶。妈妈默默地接过来,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八月底,在登机口等待登机的人,很多人都是拖家带口。也有的全家都早早地以旅游心境穿上了嘉利吉衬衫[7]。

“喂,妈。”

泉看着登机口前面人们等待排队的地方,突然对妈妈说道。

“怎么啦?上厕所?”

“不是。这么看的话,其实普通的家庭有很多啊,为什么我们家会变成这样呢?”

“也没办法啊。你没有爸爸啊。”

“哟,又逃避问题。没有爸爸的普通家庭也有啊。”

虽然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是说出来之后,却觉得自己说得十分在理。

“哎,泉,对不起。”

“怎么啦,突然跟我道歉。”

“因为妈妈又搞砸了啊。”

妈妈的头发凌乱。泉替她整理了一下头发。

“那也是没办法啊。即便跟他们坐下来商量,被当成坏人的肯定也是妈妈你。所以啊,就走为上策。”

“可是妈妈也有不对啊。”

“那当然啦。你别这么简单地反省一下就完事了啊。搞得我都得转校了呢。”

“对不起……哎,对了,那些人现在应该到我们家了吧?他们看到空荡荡的房子,肯定会生气吧?”

妈妈故意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可是眼睛里却充满笑意。

三年前他们从名古屋逃出来,是因为妈妈和公司里的第二代继承人发生了婚外情。而这次,婚外情的对象竟然是泉同班男同学的父亲。

据妈妈说,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开学典礼之后的家长交流会上,当时他们互相打了个招呼。几天后,他们又在博多站偶遇,对方约她一起喝茶。

泉不知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但根据泉的想象,无非如此:他们以大家都是学生家长为借口交换了邮件地址,男人发来一封邮件,说什么“前几天偶遇,真是意外啊”,然后妈妈回复“谢谢您请我喝咖啡”。然后,大概又以参加女儿或儿子的学校活动为幌子,发一些邮件装作聊聊孩子。最后,男人便向妈妈发出了邀请:“可以的话,下次一起去吃好吃的清炖鸡肉吧……”

作为女儿的自己这么说有点不合适,但妈妈很没有出息。用一句话概括,她基本上是那种“喝醉时就会喜欢上旁边那个人”的类型。很可能就是在这家清炖鸡肉的餐馆里(只是举个例子,不见得真的就是清炖鸡肉),对方看到妈妈醉酒的样子,认定“有戏”。

不知两人是否当天就发生了什么。也或许他们当天还守着大人的分寸,各自回到自己家里。然后对方发来一张漂亮的晚霞照片,妈妈也给对方发一张好吃的甜点照片之类的。当然,他们很快便约好再见,最终将大人的分寸抛到了脑后。

其实,泉之所以能够如此细致地在脑海中描绘出和妈妈交往的男人的样子是有原因的。因为,这个男人的儿子,也就是泉的同学后藤公平,正是这种类型的男生。

起初,他俩互通邮件,都是比较正常的,无非是说说班主任的坏话之类的。但是,慢慢地,对方的邮件内容就发生了变化。男生开始含糊其词地邀约,到了最后就直接邀请泉去看电影。只是,在这一点上,泉与妈妈有着本质的不同。泉对对方没有兴趣,便拒绝了邀约。她知道吊人胃口也没有什么意义。但是,这个后藤公平却始终不肯放弃。

他首先发来一封长长的邮件,向泉道歉,说自己太心急了。在这种情况下,一般的女孩也许会温柔地回一封邮件,跟对方说什么“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啦。我们以后还做好朋友吧”之类的。但是,泉并没有这么温柔。每当她看到朋友给喜欢自己的男生发这样的邮件,就会嗤之以鼻:“跟喜欢自己的人做朋友?怎么可能嘛。”

所以,这次她当然也没有回邮件。后藤公平似乎认为泉没有收到自己的邮件,又以“保险起见再次发送”为题发来一封几乎同样内容的邮件。

如此一来,即便是有点爱使坏的女孩,大概也会回一封邮件,跟对方说“邮件收到了”。但是,泉却没有这么做。

再然后,泉就不知道这个后藤公平怎么想入非非了。突然有一天,同班的朋友开始问泉:“泉,你跟后藤君发生什么事了吗?”泉问为什么这么问,对方回答:“后藤君说,‘因为自己太积极了,让泉陷入了混乱。’类似这样的话。”

其实,泉一点都没有混乱。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明确拒绝了对方。但是,后藤却认为是自己让泉陷入了混乱。

这种时候,即便是相当爱使坏的女孩,大概也会与对方交流一下,对他说:“我没有混乱,你别再纠缠了。”但是,泉也没有这样做。

过了一段时间,后藤公平又发来一封邮件。

我并不是要跟你约会啊。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喜欢你。以前大部分时候都是女生追我啦。

大概总结一下的话,邮件的内容就是上面这样。不知为何,他还以附件的形式发来晚霞的照片以及初中时和朋友一起在公园里打篮球时的照片。

当泉听说妈妈和后藤公平的父亲的婚外情通过PTA[8]的副会长泄露给对方的妻子的时候,她首先叹息,恨妈妈还是这样没有出息,然后脑海中便浮现出后藤公平的父亲的身影。他肯定在跟妻子辩称“不是我勾引她的”。

PTA的副会长目睹泉的妈妈和后藤公平的父亲从宾馆出来之后,嘴上说着“我只跟你一个人说啊”,却几乎告诉了所有认识他们两个人的学生的母亲们。

后藤公平的母亲为了寻找支持者,马上开始行动起来。也许是“家丑外扬”让她变得歇斯底里。她好像每天都在学校附近的丹尼斯[9]餐厅跟大家讲述事件的经过。

泉不理解后藤公平的母亲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是更让她难以理解的是其他同学的母亲。她们说什么“那周五三点我去听你讲啊”之类的,齐聚一堂。

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妈妈们是团结一致的。在他们眼中,后藤公平的家庭无论怎么看都是“良好家庭”,而理所当然地,泉的妈妈便被当成试图破坏良好家庭的坏女人。

当然,妈妈也有错。但是,大家应该团结起来将妈妈和后藤公平的父亲痛扁一顿,而不应该仅将矛头指向妈妈一个人。泉认为,在整个过程中,乐在其中的不止妈妈自己,后藤公平的父亲也是一样的。

平常和同班女同学聊天,泉有时会觉得自己对母亲的感觉多少也跟其他人有所不同。

十六岁的花季女孩,对母亲的感情是复杂的。这种感情里总是夹杂着爱与恨,或者说是无限接近于“恨”。

她们在自己原本当成母亲的那个人身上,看到了她作为“女人”的那一部分。妈妈作为“女人”的那一部分,让她们感到厌恶。

但是,泉却不太会有这样的感觉。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只是和其他女生比起来,她的这种感觉近似于无。

一天,她的一个朋友这样说道:“整天装出一副好妈妈的样子讨好女儿,烦死了。”

听了这句话,泉大概明白了自己的感觉为什么会和一般女生不同。因为泉的妈妈绝不会试图讨好女儿。

远方传来婴儿的哭声。泉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又抱住了枕头。但是,她感觉自己抱住的那个枕头与平常不同,便睁开了眼睛。

平常这个时候,早晨的阳光会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房间,但是不知为何,今天房间里光线还很昏暗。这时,她才终于醒过神来。“啊,原来如此。”

泉趴在柔软的羽绒枕上,隐隐约约地看到睡在旁边床上的妈妈的肩膀在微微地上下颤动。

刚才婴儿的哭声,原本以为是梦,其实是从宾馆走廊传过来的。那哭声渐行渐远,被惹怒的婴儿还在哭个不停。

昨晚,经历了匆忙打包和搬家之后,泉和妈妈一起坐上了福冈飞往那霸的最后一班飞机。也许是因为有些激动,在飞机上一点也没有睡。但是,到了那霸机场,坐上出租车前往酒店的那一瞬间,忙活了一天之后的疲惫似乎突然苏醒过来,泉一下子就睡着了。被妈妈叫醒,进了一家酒店,然后被带进一个房间,迷迷糊糊地刷了牙,钻进了被窝。昨天发生的这一切,简直就像一场梦。

泉躺在床上,使劲伸了一下腰。大概是睡足了,昨日的疲惫一扫而光。

她看了一眼床头桌上的电子钟。现在是早晨七点二十分。

“难得去冲绳,起码开始的几天要好好奢侈一下。妈妈已经预订了一个高级度假酒店。”

出发前,妈妈这样说道。

泉下了床。光线穿过厚厚的遮光窗帘的缝隙。虽然只有一束,却很耀眼。

泉猛地打开窗帘。刺眼的阳光让她眼前一片惨白。她慌忙闭上眼睛。眼皮下面变成红色。即便隔着玻璃,也能感受到南国的阳光。

泉喊了一声“一、二……”,然后慢慢地睁开眼睛。一片碧蓝的世界出现在眼前。她打开窗,被那美丽的颜色吸引,走到了露台上。

“喂,妈……你看……”

她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声音。眼前只有深蓝色的大海和碧蓝色的天空。

泉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了。她觉得自己之前生活的博多和眼前的蓝天大海简直不是同一个世界。在博多,自家蜗居的那间公寓位于烤肉店的旁边,每天都有烟雾飘进房间,单调的上学路,灰蒙蒙的校园……她也并非讨厌博多,然而当她面对这蓝色的大海与天空时,马上便将那里的一切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喂,妈妈,喂——!”泉又朝屋里喊道。

妈妈终于睁开眼睛,一边睡眼惺忪地说着“嗯,怎么啦?嗯?”,一边坐了起来。

“喂!”泉继续在露台上喊着。

妈妈擦了几次眼睛,朝外面一看,瞪大了眼睛。

“对吧,好漂亮是吧?真漂亮!”

泉回到房间,拉着妈妈的手,把她带到阳台。两人扶着栏杆,交口称赞。“从来没见过这种颜色的大海。”“这样的蓝天也是第一次见到啊。”

“我们是在这个酒店住三晚吧?”泉激动地问道。

“对,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我们要好好地奢侈一下。”

“吃完早饭我们就去看海吧……啊,泳衣放进行李箱了吧?”

“当然啦。妈妈要穿比基尼。”

“比基尼?真的假的!”

“为什么?”

“也不想想自己的年纪。”

泉不知怎的想笑。海风轻轻地抚摸两人的脸庞。

“正好赶在你暑假逃走,挺好的啊。”

“妈妈你真是一点都不知道着急……”

“可是,如果不是暑假的话,马上就得去上学啊。”

“啊,转校的手续你给我办好了没?”

“当然。从九月份开始你就是波留间高中一年级的学生了。”

“喂,那个波留间岛,离这儿很远吧。”

“坐船三十分钟。”

“我们真的能在那里生活下去吗?”

泉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妈妈拍了拍胸脯,说道:“有妈妈在,没问题。”

“因为有你在,所以才担心啊。”泉无奈地说道。

搜查总部在全国播放的电视节目中公布了山神一也的通缉照片之后,反响之强烈超出了警方的预期。由于嫌犯作案手段残忍,再加上女装通缉照片的特殊性,凶案很快带着感情色彩传遍了全国。

节目播放期间,搜查总部也收到了全国各地提供的很多信息。只是,遗憾的是,直到现在还没有一条特别重要的线索可以让他们找到山神一也。“昨天晚上和我擦肩而过的那个男人有点像。”“两个月前,在咖啡馆里坐我旁边的那个男人有点像。”诸如这些,都是一些模糊的信息。当然,搜查员接到这些信息后,分头行动,逐一排除了这些信息的可能性。最终,搜查总部虽然没有得到重要的线索,但是可以预想,这次节目的播出,会在很大程度上限制潜逃中的山神一也的行动。搜查总部也认为此次节目的播出取得了一定的效果。

那天晚上,北见回到八王子警署的单身宿舍时已经是十一点多了。他已经连续几天住在警署,筋疲力尽,连从口袋里拿出房间的钥匙都觉得累。一进房间,他就只脱掉外套,直接钻进了被窝。期间,违反宿舍规定养的一只老猫舔了几次他的耳朵,把他弄醒,但他却没有力气把猫赶走,很快又睡着了。

这只猫是他一年前在附近的儿童公园里捡来的,正好是在山神作案的几天前。那天,他不当班,去小钢珠店玩了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这只猫。看上去直到最近还一直被人养着,它亲昵地叫着,在北见的脚边徘徊。不知道是被人抛弃了,还是走失了。它的脖子上没有项圈。北见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只是看到这只失去了自己生活的世界的猫一副无助的样子,不知怎的心里感到难受。

他曾通过网络寻找猫的主人,但没有找到。带回家的那天晚上,猫吐了好几次。北见把它带到动物医院,医生告诉他,这是一只十五岁以上的公猫,想必活不了太久了。

最近,它开始经常在厕所之外的地方遗尿。北见只好给它穿上尿不湿。现在一年过去了,老猫依然坚强地活着。

深夜两点多的时候,北见睁开眼睛。虽然只睡了三个小时,但是由于睡得沉,浑身轻松了许多,他突然觉得饿得难受。他坐起身来,抱起睡在旁边的猫,闻了闻尿不湿,还不臭。

他拿出私用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又帮猫换尿不湿啦。一直以来多谢。”

很快便收到了回信。

“辛苦啦。今天午休的时候我顺便去了一趟。应该没有被宿舍的人看见。”

北见离开被窝,抱着猫打开窗户。老猫有些不高兴,挣脱北见的怀抱,回到被子上。北见走到狭小的阳台上。开间的单身宿舍后面是住宅区,从四层的阳台上可以看到静悄悄沉睡的街区。深夜的住宅区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一辆自行车从对面明亮的便利店前面驶过。

北见将视线转向远方的八王子站,不由得小声说道:“在哪儿呢?在哪儿……”

即便体力已经达到极限,北见仍无时无刻不在想山神一也的事情。更何况好好睡了一觉之后,更加满脑子都是这种想法了。

一年前的记者招待会上,在记者的围攻下,八王子警署的新巡查失职放走作案后的山神一也这件事遭到曝光。那时的抑郁气氛,直到现在还残留在警察署内。

凶案发生后一周左右的目击信息都集中在东京都内。连接凶案发生的八王子与东京都中心的京王线和中央线沿线都曾有目击信息,比如网吧、桑拿房和便宜旅社等。每当警察收到这样的信息,就分头去调查。当时,搜查总部从来没想到自杀这种结果。嫌犯与受害者夫妇并不认识,而且从他作案的残忍与无计划性来判断,他基本上也不会选择自杀。

凶案发生两周之后,就像常有的情况,人们逐渐开始淡忘这件事。目击信息也就此戛然而止。

如果山神一也没有自杀,现在还活着的话,到九月就满二十八岁了。

父亲山神邦彦在神奈川县川崎市钢铁制品热镀锌加工厂上班,母亲景子在一家保洁公司做小时工。山神一也是他们的次子。比他大四岁的长子一彦患有先天性心脏疾病,在一也出生之前、三岁的时候就夭折了。

父亲邦彦老家在福冈,从当地的一所工业高中毕业之后,来投靠一位在川崎市生活的亲戚,通过这个亲戚的介绍进入现在“东日总亚铅”[10]的前身“德田加工”上班,之后的四十年时间一直都在那里。

邦彦原本就沉默寡言。来到首都圈之后,大概是觉得自己说话一口九州口音,觉得不好意思,就更不爱说话了。而长子一彦夭折之后,他便几乎不再开口,就像是觉得自己一开口说话就会带来灾难似的。

邦彦每天都重复着几乎同样的生活。早晨七点半去上班,不需要加班的话就六点准时下班。下班回来的路上去经常光顾的酒馆喝一杯啤酒,吃三根烤鸡肉串,然后回家,洗澡,吃晚饭,看电视,十点睡觉。每周有一个休息日,几乎都在小钢珠店度过。儿子山神一也犯案之后,他的这种生活也没有任何改变。

另一方面,母亲景子也是一个没有什么特点的女人。记者们唯一能够打听出来的有关她的情况来自她打工的那家保洁公司。“干活麻利。但是,在她负责的那家公寓里,住户跟她打招呼,她也不理人家。所以,有人投诉过好几次,说她态度不好。”不过,据说,这个和丈夫一样寡言少语的女人,被工友邀请去唱卡拉OK的时候,却总是应约前往,唱一些七十年代的乡村歌曲。

凶案发生后,景子就辞了工。各种媒体蜂拥而至,电视上也多次播放过他们打着马赛克的影像。最近,媒体记者虽然没有当初那么多了,但还是会有一些定期前来采访的记者。景子有时会把一些变得相熟的记者叫到家里,说些一也小时候的事,都是一些与案件无关的家常。

通过这些家常话可以知道,山神一也高中毕业后就离开了家。直到这次凶案发生为止的十年时间里,他几乎没有回过家。

大概两个月前,北见在一本周刊杂志上,读到了景子讲的一件往事。那是她生山神一也时的事。

那天夜里,景子独自一人待在病房里,正要入睡。生完孩子之后,她一直高烧不退,由于情况严峻,被分到一个单独的病房。那是川崎市内的一家老旧的医院。

终于要睡着的时候,房门好像开了。灯虽然熄了,但是月光下可以朦朦胧胧地看到室内的情景。房门紧闭。景子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正准备再次闭上眼睛。但是,这时却有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摇摇晃晃地从刚才那扇本应关着的门里跑了进来。景子说,虽然自己并没有真的看见,但是她却清楚地知道。

男孩蹒跚走到床尾,不可思议地盯着躺在床上的景子。景子说,她也并没有真的看见那个男孩,却能够感知他的存在。男孩站在床尾,紧紧地盯着自己。然而,奇怪的是,自己却一点也没有感到害怕。

“怎么啦?”景子不由得问道,“怎么啦?怎么站在那里呀?”

男孩不回答,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尾盯着景子。景子想要起身。就在这时,男孩刷地转身,离开床尾,步履蹒跚地朝房门的方向走去。原本以为他会就这样离开,但是这时他却在门口回了一下头,一脸想让景子跟过来的样子。

景子下了床,穿上冷冰冰的拖鞋,去追那个走出门去的男孩。走到昏暗的走廊里时,男孩已经站在远处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走廊的那头,等着景子。景子追过去。拐过去就是新生儿室。男孩这次站在新生儿室的门口。就在这时,男孩突然不见了。

景子就像被什么东西召唤着似的,走进了新生儿室。包括一也在内的五六个婴儿就睡在那面大玻璃的对面。

走进新生儿室的瞬间,景子发出了一声尖叫。玻璃的对面,一也睡在婴儿床上,几个模模糊糊的男人的身影站在他的周围。黑影一般的男人们正盯着在婴儿床上熟睡的一也。景子趴在玻璃上,大声喊道:“住手!”她不停地敲打着玻璃,使劲喊着:“住手,住手!”

那些黑影人齐刷刷地将头扭向景子。景子继续敲打着玻璃。一个男人抱起了一也。下一个瞬间,景子又喊了一声“住手!”就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景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病房的床上。早晨的阳光已经照进了病房。景子马上跑向新生儿室。护士吃惊地从护士站追了过来。

“山神太太,您怎么啦?烧还没退哪!”

背后传来护士的声音,但是景子没有理会,一路跑到新生儿室。

大玻璃的那头,一也好端端地在那儿。好端端地在小床上睡着。

据护士说,昨天晚上景子昏倒在新生儿室大玻璃的前面。值夜班的护士碰巧发现,在医院引起一阵骚乱,值班医生断定,她可能是不顾自己正在发高烧跑到了新生儿室,然后昏倒在这里。

当然,景子并没有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护士,也没有告诉丈夫。因为她觉得即便告诉他们也不会有人相信。

另一方面,即便在妻子景子的眼中,丈夫邦彦对小一也的爱也有些不同寻常。当然,这也许是因为痛失长子的缘故。他有时甚至不愿把孩子交给母亲景子。

一也是个可爱的小孩,爱笑且不认生。父母倒是那种腼腆认生的性格。不管是幼儿园的老师,还是附近商店的老板,亦或是在公交车上坐在旁边的乘客,只要看到一也那双可爱的大眼睛,就会跟他打招呼。这样一来,作为家长的邦彦和景子夫妇就不得不和他们说话。景子从小就是个闷葫芦,不爱和陌生人说话。

一也上了小学之后,丈夫邦彦对儿子的爱依然如故。一也加入当地的一个足球队之后,邦彦明明没有任何经验,却非要去当他们的教练参加训练。

上了小学的一也不仅可爱,而且聪明。在班上好像也很受欢迎,因此被选为班长。有时景子还会接到同学妈妈的电话。“我家孩子好像喜欢一也君,正给他做饼干呢,一会儿可以拿给他吗?”当然,景子高兴地把那个女孩和她的母亲请到家里,晚饭做了些散寿司饭招待她们。

对于景子来说,这一切和她自己的童年时代完全不同。如果说童年时代的自己和母亲是配角的话,现在的一也和自己无疑成了主角。大概丈夫邦彦也有同样的感觉。

但是,此前一直低着头溜墙角走路的他们,现在却不得不走到前台的中心位置。景子感到疲惫。简而言之,就是她根本不是“一也君的好妈妈”那块料。

这种感觉,丈夫邦彦应该也是有的。就因为太爱孩子,明明没有经验也要去当足球队的教练,这倒也没什么。孩子们刚开始学习踢足球的时候也就罢了。关键是孩子们的学习能力是惊人的,经过一年的训练,他们就开始要求学习不输给大人的踢球技术。当然,邦彦也为了满足他们的要求,不停地努力。但是,没有经验的中年男人的努力不可能赶上孩子们的成长速度。

结果,邦彦也和景子一样,最终没能成为“一也君的帅爸爸”,不久之后便辞去了足球队的教练职务。

到了小学高年级的时候,一也的成绩开始下降。即便在父母眼中,也成了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孩子。

泉站在民宿“波留间之波”的院子里,急急忙忙地采着通红的扶桑花。民宿的老板林耕作已经将车停在大门口,准备载着客人前往轮渡码头。

泉摘了几朵开了五分的扶桑花,一边喊着“等一下”,一边跑向门口。

在这里住了四天三夜的小夏帆和她的母亲正要上车。小夏帆看到泉从院子里跑出来,也跑了过去。“姐姐!你去哪儿啦?”

“小夏帆,明年夏天要再来哦。”泉把自己摘来的扶桑花递给她。通红的花束遮住了才六岁的夏帆的脸。

“我肯定还会来的,姐姐,我给你发邮件哦。”

“你要加油学游泳啊。”

“我会加油的。等我学会了游泳,你要带我坐船去远方。”

夏帆的母亲微笑地看着两人依依惜别的样子,摸了一下夏帆的头,说道:“夏帆,我们该走啦。跟泉姐姐说‘谢谢你一直陪我玩’。”

强烈的阳光下,三人浓浓的黑影排列在脚下。围着民宿种了很多向日葵,在海风的吹拂下来回摇摆,仿佛也在伤离别。

“走吗?”

耕作打开驾驶席的车窗,探出晒得黝黑的脸。夏帆和母亲坐进面包车。刚才似乎在厨房的泉的妈妈和瑞惠阿姨也穿上木屐出来送别。

“小夏帆,再见。”泉挥了挥手。车子已经开动了。夏帆打开车窗,不停地朝泉挥手。泉他们站在大门口,一直目送着车子消失在榕树背后。

“泉,一会要出门吗?”正要回去工作的妈妈问道。

“跟若菜约好去她家看《欢乐合唱团》的DVD。”泉回答。

瑞惠听到泉的回答,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问道:“若菜的爸爸,脚伤好了吗?听说从屋顶上摔下来了?”

“若菜的妈妈说,虽然脚上打着石膏,但是嘴还是厉害得很,每天唠唠叨叨的。”

“有请人来帮忙吗?她妈妈一个人应该顾不过来吧。”

“若菜的姐姐从本土回来帮忙了。”

瑞惠听泉这么说,夸张地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笑道:“本土?泉,你已经变成一个真正的岛民了。”

泉和妈妈两人来到冲绳的这个离岛、波留间岛已经过了三周了。如果说一开始一点都不担心,那是在说谎,但是当泉和妈妈在那霸的度假酒店住了三个晚上,坐着轮渡来到这个岛上的那个早晨,看到码头上挥手迎接他们的瑞惠和她丈夫耕作的那一瞬间,心中所有的担心都烟消云散了。“长这么大了。”瑞惠说着,紧紧地抱住她。旁边的耕作看起来沉默寡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瑞惠坚实的臂膀和耕作无言的欢迎,让泉原本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

现在,泉和妈妈住在西式民宿后面的一个厢房里。虽说是厢房,但是由于瑞惠夫妇之前一直住在里面,所以生活必需品都是齐备的,因此几乎没带什么行李过来的泉母女也不用为每天的日常生活发愁。

到了岛上的第二天,妈妈就开始快乐地在民宿工作起来。泉也只要一有时间就帮帮忙。但是,自从转入的那所高中开学之后,泉放学回家或者在休息日想要帮忙的时候,瑞惠就会把她赶到一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不要天天忙着晒被单,赶紧去找个男朋友啊。”

即便如此,比如有像夏帆这样的孩子来住宿的时候,泉仍会高兴地当孩子们的玩伴。和母亲两个人一起来的夏帆起初无精打采的。这也是因为碰巧同一天跟他们一起住进民宿的两个家庭都是仿佛画中的圆满家庭,有赖以依靠的父亲、温柔的母亲和孩子们。泉见夏帆一天到晚在民宿的客厅看电视,就把她邀请到自己的房间里来玩,摘下院子里盛开的鲜花做成花束,两人拿着拍照。

第二天,夏帆说想去看海,泉就和她母亲三个人一起去了海滩。碰巧泉同年级的男生也在那里。他们用脚和棍子将热带鱼赶到浅滩。别说夏帆,就连泉看到那些五颜六色的热带鱼在脚边游动时,都高兴地叫了起来。

泉转入的波留间高中是一所很小的学校,一个年级只有两个班。虽然名义上是普通高中,但是实际上一个年级的其中一个班叫作机电班,泉插入的另外一个班叫作旅游信息班,这个班的同学大部分都希望毕业后到酒店之类的地方工作。当然了,机电班的男生占压倒性的多数,旅游信息班则有三分之二是女生。

第二学期的开学典礼上,泉一脸紧张地站在这个旅游信息班的同学们的面前。因为没有来得及买校服,她就直接穿着福冈的高中校服来到学校,但是没想到这身校服却颇受女生的欢迎。到午休的时候,女同学们就已经完全接纳了这个转校生。尤其幸运的是,班上女生的领头人大城若菜热心地告诉她这所学校与别处的各种不同。

若菜非常喜欢美国的人气音乐剧《欢乐合唱团》,准备在波留间高中也创办一个“欢乐合唱团”协会。泉自然想继续打网球,但是不巧这个波留间高中不但没有网球协会,就连网球衣都没有。于是,泉虽然并不喜欢什么《欢乐合唱团》,但是觉得“反正也不讨厌卡拉OK”,再加上若菜的再三邀请,决定加入协会,成了这个协会的创办者之一。

最近,泉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去若菜家里,和另外三个朋友,也是协会的创办者,一起看《欢乐合唱团》的DVD电影,背诵英文歌词和舞蹈动作,然后带着录音机去若菜家附近的海湾,一起在海滩上跳舞唱歌,直到太阳落山。

民宿“波留间之波”是一栋两层的钢筋混凝土建筑,白色墙壁,冲绳传统的石墙在四周围成院子,大门口有两尊冲绳狮子。泉走出大门,走在路上,放眼看去,前方是辽阔的海滩。沿着沙滩的路边也都是古旧的石墙,枝叶繁茂的大榕树挡住阳光,形成一片浓郁的阴凉。在这片浓郁的阴影中眺望就在近旁的那片美丽的大海,简直就像是同时享受着昼与夜。泉像往常一样爬上石墙,行走在昼与夜之间。

美丽的大海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碧蓝的海波无聊地冲刷着海岸。

这时,泉看到石墙的那头,与县道相接的地方有一个人影。他坐在榕树树荫下的石墙上,伸长了脑袋看着这边。泉认识那个男生。他剃着光头,皮肤黝黑。前天,泉带着夏帆去海滩玩的时候,为他们赶热带鱼的男同学当中也有他。他是机电班的同年级学生,名字好像叫作知念辰哉。他好像在等什么人,一脸无聊的样子,抱住一条腿,另一条腿垂在下面。

泉继续在石墙上走着,到了前面那棵榕树的树荫下,她喊了一声“喂”。辰哉抬起头来,答应了一声:“噢。”

“你在等人吗?”泉问道。

“船。”辰哉只答了一句。

“船?”

“前天你不是说想坐船吗?”

“带发动机的船?”

辰哉听了泉的问题,点了点头。

的确,泉前天曾说想开带小型发动机的船。只是,她并不记得自己曾单独拜托过辰哉。

“我家的船,今天没出海。”

辰哉只说了这么一句,站起身,在石墙上走了起来。

“等……等一下,你要开船载我吗?”泉冲着他的背影说道。

辰哉也不答话,继续沿着石墙往前走。泉犹豫了片刻,转念想,与其去若菜家看《欢乐合唱团》,然后到海滩上又唱又跳的,还不如乘船去看一看眼前这片蓝色的大海。

“喂。”泉叫住了辰哉,“……我给若菜发个短信,告诉她我会晚到一会儿。你等我一下啊。”

泉马上给若菜发了一条短信。她认为,这个岛这么小,即便说谎也很快就露馅,于是就照实跟若菜说了。很快,泉就收到了回信。“知道啦。可是,辰哉家的船可破了,会沉的哦。”

走到县道的前面,辰哉纵身一跃,从墙上跳了下来。泉也想学他的样子跳下去,可墙实在太高,她没能做到,就用手撑住石墙,慢慢地滑了下去。

“喂,辰哉,你家是渔民吗?”

走在没有阴凉的县道上,泉冲着辰哉的背影问道。辰哉脚下的白线在阳光下闪耀。白线顺着坡道向下,一直朝着大海的方向延伸。

“不是,民宿。就是若菜家附近那家叫作‘珊瑚’的。”

“啊,我知道,墙是粉色的对吧?”

“那个啊,原本是红色的。”

辰哉似乎不是为了逗泉开心,头也没有回。县道的下坡路穿过一片原生的椰子林。高耸入蓝天的椰子树叶被海风吹得大幅摇摆。泉学着辰哉的样子沿着白线往前走。路的前方,这条白线似乎连着云端。前方开过来一辆小货车,辰哉停下了脚步。

白色的小货车来到两人的旁边,停了下来。驾驶座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看着辰哉,也不打招呼。

“我老爸。”

辰哉努了努下巴,向泉介绍。泉赶紧鞠躬说:“你好!”

“啊,就是最近刚和妈妈一起来‘波留间之波’的那孩子?”

辰哉的爸爸虽然体格魁梧,声音却很高亢。泉点了点头,说了一声“是”。

“辰哉,爸爸离开两三天,家里就交给你了。”

辰哉的父亲只说了这么一句,对泉点点头,就开车离开了。辰哉又马上迈开步子,泉却扭头目送那辆车远去。

“辰哉君,你爸爸要去哪儿啊?”泉问道。为了缩短自己与辰哉之间的距离,她加快了步子。

“可能是那霸。”

“工作吗?”

“反对运动。据说在那霸举行示威游行活动。”

“反对运动?”

“比如,反对基地,反对‘鱼鹰’运输机什么的。”

“你爸爸在做这些吗?”

“他本来是那霸人,和我老妈结婚后才来这里的。”

辰哉似乎自以为已经做出了解释,但是泉知道的信息太少,仍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总是这样,也不干活,突然一走就是好几天,让人着急。从我还上小学的时候就这样。妈妈早就已经不指望他了。”

“这样啊。”

“他要是总不在也就罢了。关键是吧,偶尔回来的时候,他总是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跟住在我家的从本土来的客人说什么‘冲绳的现实’啊之类的,让很多客人感到头疼。”

“这样啊。”

“嗯,一开始大家还会认真听。可是,人家毕竟是来旅游的,到最后都会表现出一脸为难的样子。”

泉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又小声说了一句“这样啊”。这时,辰哉加快了脚步。泉也跑了起来,想要和他并排走在一起。正要追上的时候,辰哉突然停下脚步,泉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看,龟壳花。”

辰哉指着路边的草丛说道。泉隔着辰哉的肩膀往那边瞧。一条足有一米长的龟壳花扭动着亮晶晶的身体向前爬行。

“怕吗?”

辰哉回过头来,与泉面对面。他的鼻子下面流着汗。

“漂亮。”泉回答。

辰哉又开始走了起来,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县道是一条沿海路,绕过一个小小的海岬,向前延伸。从这个海岬再往前走十五分钟左右,就是辰哉和若菜他们居住的村落,那一带也散布着很多蓝色的海湾。

辰哉的船停靠在空无一人的海湾上。小船在阳光照耀下的蓝色海面上孤零零地摇曳,就像被世界遗忘了似的。

辰哉走到沙滩上,拉起粗粗的绳子。缠绕着海藻的那根绳子看起来有些扎手,但是辰哉却轻而易举地拉了过来。小船,不,或者说是大海那边的景色,似乎随着绳子被拉了过来。

“你先上。”

泉听辰哉这么说,便用两手拿着拖鞋,踏着海浪,坐上了小船。同时,辰哉收起绳子扔到船上,小船被绳子一压,剧烈晃动起来。

“呀!”

泉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不由得尖叫起来。她弓着腰站在摇晃的小船上,小心翼翼地坐下。辰哉对这些视而不见,粗鲁地用脚踢着小船,改变小船的方向,然后更加粗鲁地推了一下,自己也乘了上去。

泉坐在船上,抓住船帮,突然被眼前这逆转的景色迷住了。眼前只有蓝色的大海。

上了船的辰哉下半身已经湿透。当他在船上走动的时候,野兽一般的脚印清晰地留在船板上。

“要看看吗?”

泉听到辰哉叫自己,回过头去。辰哉已经将小型发动机的绳子拿在了手中。

“嗯,要看。”

泉爬到船尾。发动机虽然旧,但是似乎保养很好,里面的部件都油光光的。

辰哉没有做任何说明,按下操作杆,拉起绳子,然后又按了一个什么东西。一次没有发动,反复弄了三次,发动机才终于发动。声音比想象的要大,泉不由得堵上了耳朵。同时,船头突然上扬,小船冲破蓝色的海面,开了起来。

“哇!”泉惊叫起来。辰哉坐下来,指着手中的舵,说道:“喂,这个。”

“让我试试吗?”泉慌道。

“我帮你。”

泉摆正姿势,握住舵,能够感受到发动机的震动。她拼命地握住舵,辰哉握住泉的手。他的手掌热热的。船眼看着离了岸。扑面而来的热风,不知为何却时而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

“转过那个海岬,向右行驶。”

听到辰哉的话,泉问:“怎么转?”

“慢慢往这边动,你看,就向右了。”

泉配合着辰哉的手,也开始用力。船体与头顶的积雨云一起向右倾斜。刚转入海岬的后面,前方的海面上就出现了一个小岛。

“那个岛上有人吗?”泉问道。

“没有。”

“那么,是荒岛?”

“有农田什么的。”

“谁家的?”

“谁家的?有我家的。若菜家的,应该也还有吧。”

“种的什么呢?”

“甘蔗啦玉米啦之类的。”

“能到那个岛上去吗?”

泉问道。辰哉也不答话,默默地将舵转向那个方向。

小船乘风破浪,在蓝色的大海上前行。那个小小的荒岛越来越近,慢慢地变大。五六只大鸟在小岛的上空盘旋,似乎在迎接泉他们的到来。

当船靠近原生椰子树生长的海滩,连树下生长的扶桑花都清晰可见的时候,辰哉熄灭了发动机。发动机的声音倏然消失,只剩下船头拍打海浪的声音。

“这个岛还挺大的吧?”泉问道。

“我出生的时候,这个岛上还住着很多人。养猪什么的。”

泉松开舵。被辰哉握住的地方稍微有点疼。

美丽的海湾上有一座古旧的浮式栈桥。从白色的海滩上延伸出来的这座木制栈桥看起来既像一座没有完工的栈桥,又像是一条通往碧空的飞机跑道。

辰哉关了发动机之后,慢慢行驶的小船以让人惊异的准确抵达栈桥。准确地说应该是贴上,而不是撞上。

“好厉害。正好。”

泉不由得惊叹,辰哉只是轻声答了一句“习惯了”。

“我先下,你稍等一下。”

辰哉拿起盘在脚边的绳子,搭在肩膀上,跳上栈桥。船体剧烈摇晃,泉又一下子趴在船板上。她感觉似乎正在摇晃的不是自己,而是眼前的整座小岛。

“好了。”

辰哉把绳子系在浮标上,伸出手。泉拉住他的手,跳到栈桥上。栈桥也和船体一样摇晃着。泉抬头看着天空,转了一个身。只有海浪的声音。

“围着这个岛走一圈要多长时间?”

“大概一个小时吧。”

两人并排走在浮式栈桥上,脚下的影子并列在一起。

“沿着那条路往上走,就是农田。没准有人来干农活。”

“除了农田之外,还有什么吗?”

“没了。都是废弃的房子。”

“我可以在岛上看一圈吗?”

“那我去那边睡会午觉等你啊。”

辰哉指着椰子树的树荫,说道。

“啊,你不跟我一起来?”

“一起也行……”

“也行?”

“我还以为你想一个人溜达溜达。”

离近一看,泉发现辰哉的眸子炯炯有神。浓密的睫毛形成的阴影让他那眸子显得更加乌黑发亮。

“你们这边的人都这样吗?”泉问道。

“哪样?”辰哉瞪大了眼睛。

“没有没有,算了。”

泉也说不上来。反正她听到辰哉刚才说让她随便去玩一下,便感觉自己已经完全被接纳,心里特别高兴。

辰哉真的一下子躺倒在一排大椰子树的树荫里。泉丢下他,独自沿着一条原生的羊肠小道,从海滩走了上去。小路没有任何修整,泉一边拨开两边伸展过来的枝叶,一边往前走。走上斜坡之后,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正像辰哉所说,上面是一望无际的甘蔗田,万籁俱寂,只有风声。田间虽然有路,却没有铺设柏油,在强烈的日照下,路面上的土呈白色。远处有几间仓库模样的房子,却不见有人做农活。

岛上好像都是平坦的土地,但是左手边有一个小山丘。泉朝那座山丘走去。途中,她把一片甘蔗叶撕成条,像交响乐的指挥家一样挥舞着叶子。蓝色的蝴蝶撕开头顶的蓝天,在前方飞舞,似乎在为泉指路。

路上有轮胎的印迹。大概是拖拉机的大型轮胎在雨天留下的印迹,就像笔画很多的汉字一样,清晰地留在地面上。

泉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带一些饮料来。她没有戴帽子,也没有一点阴凉可以让她躲开强烈的日照。爬上前面的那座小山就回去。她这样想着,又开始挥动手中的甘蔗叶。

爬上小山之后,可以看到整座小岛。正如辰哉所说,岛上有几个村落,都是已经废弃的平房。大概是被台风刮过,所有的房子都已经没有了屋顶。

山上出现了一堵混凝土建成的墙。不知原本是什么建筑,现在只剩下一面墙了。墙上有一面窗,透过窗子能看到对面纯净的蓝天。泉仔细地看了一下,发现草丛里也有一些混凝土的碎片,可以判断出原本这里有一栋很大的房子。走到那堵孤零零的墙壁前,泉看到前方还有一栋废弃的两层小楼,只剩下钢筋混凝土的外墙,既没有门,也没有窗棱。

曾经有人在这里住过。泉心想。她想象着曾经住在这个废弃小楼里的人每天透过二楼的窗子眺望大海。不知为什么,在树荫里睡觉的辰哉突然浮现在脑海中。就在这时,她听到一个脚步声,不是自己的。在这个废弃的小楼里,的确有什么东西在动。

泉竖起了耳朵。废墟里的声音也同时消失了,只剩下吹过小岛的风声。

她以为是辰哉,认为他谎称自己在沙滩等,其实却抄近道先到了这里,想要吓唬一下自己。

她不由得笑了起来。搞这样的恶作剧,真幼稚。但转念一想,难得开个玩笑,干脆也假装被吓到好了。

泉继续挥舞着甘蔗叶,故意哼着小曲儿往前走。走到废墟的前面,做好了大吃一惊的准备,可是辰哉却怎么也不出来。

从没有门的门框里,可以看到废墟内的情景。天花板已经坠落,阳光从上面照进来,屋里很明亮。墙壁虽然脏,但由于是白色的,显得更加耀眼。

里面有篝火焚烧的痕迹。虽然样子不好看,却堆着石头,甚至还有烧焦的网子搭在上面。旁边有一个大背包。是那种随处可见的红色背包,还很新,东西装得满满的。再仔细一看,发现地上还有未开瓶的瓶装水和罐头之类的。

墙那边的确有人,但是泉开始觉得那人不是辰哉。“是辰哉君吧?你在的,对吧?”泉故意朗声喊着,慢慢地往后退。这时,一个年轻男子突然从窗框的那边站起身来。泉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个男人的头发脏兮兮的,好像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长着胡楂的脸庞晒得黝黑,可怜兮兮的。只是,看到他穿着一件印着米老鼠图案的T恤衫,泉突然觉得不再那么可怕。

“我还以为我朋友在那儿呢……”泉先说道。男子在窗户那边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身后,当然辰哉不可能在那里。“没事吧?”男子对泉说道。他好像在担心依旧坐在地上的泉。

“啊,没事。”

泉一边站起身,一边向后退。身子虽然在向后退,视线却还对着那个男人。男人似乎为了躲开她的视线,消失了,然后又从没有门的门框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吃了一半的香肠。

泉站直了,拍打屁股上的沙尘。男人站在没有门的门框前,看着这边。

“那,那个,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泉直接问道。男子也好像已经猜到泉会先问这个,说道:“到这边随便逛逛,就是那种一个人的旅行之类的吧?”他自己嘴上这样说,却又兀自歪了歪脑袋。

男子微笑时露出白色的牙齿,让泉进一步放松了警惕。

“这边?是指冲绳吗?”泉问道。

“嗯。”

“你是怎么到这个岛上来的?”

“从波留间岛搭便船。”

“岛上的人?”

“对,来这个岛上干农活的人。”

男人语调虽然沉着冷静,却也好像有些紧张,过分用力地握着手里的香肠,里面的肉似乎马上就要撑破塑料包装。

“什么时候?”泉问道。

“三四天前。”

“然后就一直在这儿吗?一个人?”

泉将目光转向男人的身后,地上堆放着瓶装水和罐头。

“你呢?干农活?”

“坐朋友的船来玩一下。”

“你朋友呢?”

男人看了看泉的身后。

“在沙滩上等着呢。”

泉这样说完,突然想了起来,问道:“啊,你要是回波留间的话,可以一起坐船回去。”

男人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不,没关系。”

然后,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刚才那些蓝色的蝴蝶又开始在泉的周围飞舞。

“那我差不多该走了。”泉说道。“啊,嗯。”男子点了点头。泉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喂!”

泉走出很远,被男人叫住。

“请不要把我在这里的事告诉别人。”

男人低着头,阴影落在脸上。泉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爽快地点了一下头,又转身走了起来。

回到海滩时,泉看到辰哉还躺在椰子树的树荫里。辰哉听到泉的脚步声,坐起身来,吃惊地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从山丘回来的路上,泉一直以为自己会把那个男人的事情告诉辰哉。并非自己想说,而是感觉自己可能会说出来。但是,听到辰哉的问题,泉却只答了一句:“太热了。”

辰哉站起身,拍拍屁股和后背的沙子。由于后背被汗水打湿了,衣服上的沙子怎么也弄不掉。辰哉朝浮式栈桥旁边的小船走去。后背上,只有那块被汗水打湿的区域才留着沙子,泉看着那些沙子,追了上去。

泉拉住辰哉的手,乘上小船,然后问道:“哎,会有游客到这座岛上来吗?”辰哉一边打开发动机,一边回答:“没有人来。这里什么都没有。”

发动机发动之后,小船急转弯,朝大海开去。跟来的时候相比,泉可以更好地坐稳了。

“倒是偶尔会有怪人来这个岛上。”

辰哉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小声说道。“怪人?”泉回头。

“比如背包客之类的。对了,有个邻居说,前几天他来这里干农活的时候,就载着一个年轻人来这里了。”

“那他是怎么回去的?”

“应该是坐另外一个人的船回去的吧。”

泉转身,看着身后渐行渐远的那座小岛。不知道那个邻居载的那个年轻人是不是就是刚才那个男人。但是,和辰哉想的不同,男人还没有坐别人的船回去。

“哎,那座岛上有水吗?”泉问道。

“有啊。因为有农田啊。”辰哉笑道。

荒岛离得更远了。泉开始想象那个男人在废墟中迎来夜晚的情景。冲绳的星空,比别处的更加立体和厚重,就像以前看到的星空像千层酥一样重叠在一起。泉总是想将自己的手伸进那层叠的星空。手臂深深地伸入夜空,触摸那里的繁星,就像在触摸沙粒。

南青山根津美术馆附近有一家叫做“O”的法式餐厅,专门经营各种野味。餐厅里有一个玻璃冷冻柜,里面挂着还带着肋骨的野猪肉和鹿肉之类的。虽然有些顾客看到这幅情景会感觉害怕,但是由于这里以非常实惠的价格提供精致的菜肴和精选的红酒,因此餐厅里总是有很多常客,生意兴隆。

优马坐在冷柜前的桌边,等着嫂子友香。他下班晚了,比约好的七点半到得晚,但友香比他更晚。

优马盯着一个看样子像是新来的服务生,打发无聊的时间。那个服务生大概还是大学生,头发剪得短短的,看起来很干净。他有时听不清客人的点单,脸颊羞得通红,显得十分可爱,让人忍不住盯着他看。

这时,门开了,友香一边夸张地说着“对不起”,一边走了进来。这时,服务生听错了红酒的名字,正羞得脸颊通红。也许是因为穿着一件璞琪的有着醒目大花的连衣裙,友香刚一进来,整个餐厅就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她落座后注意到桌子的摆设,问道:“哎?三个人?”

“还有克弘一会儿过来。”

“啊,克弘君?好久不见了。对了,今天聚会,不是小叔子要犒劳辛苦的嫂子吗?”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是,刚才碰巧克弘发短信约我。”

“听说是航让你请我吃饭的?”

“是啊。有这么一个疼媳妇的老公,嫂子你可真有福气。对了,这么好的老公,谁介绍你们认识的来着?”

“当然是善良的小叔子啦。”

“没错,我就要让你一辈子欠我这个人情哦……对了,花音呢?”

“今天晚上航看着呢。刚给她洗了澡。”

优马和友香原本是酒友,从上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

“对了,听哥哥说,你又要去工作了?”

友香叫过那个可爱的服务生,点了一杯香槟。优马向她问道。服务生离开之后,友香马上发问:“刚才这男生是你喜欢的类型吧。”优马老实承认,“嗯。”

“对,我想回去工作了。”

“原来那个公司?”

“不是。是一个朋友开的公司。对了,就是洋子,一直在纽约的广告公司的那个。优马,你不认识吗?”

“不认识啊。还是PR方面的工作吗?”

“对。”

“哥哥怎么说?”

“嗯,说是赞成我出去工作,可是考虑到妈妈的身体状况,就说了一句‘现在马上吗’。”

“是啊。”

“对了,今天妈妈的情况挺好的。她说想吃豆馅面包,我就去给她买了一个,结果那么大一个面包,她吃了一大半。”

“啊,今天你就别当自己是我嫂子,就当是朋友聚会好了。”

“真的假的?那我的牢骚可就多了。”

“那是肯定啦。刚生完孩子,却不得不每天照顾生病的婆婆。”

来点单的不是刚才那个服务生,而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女服务员。长得好看,也就是看看可以,点菜的话,还得是经验丰富的服务员才管用。虽然现在还没到吃野味的季节,优马却点得相当丰盛,前菜点了棕熊肉冻,主菜点了炭烤北海道鹿肉。

友香已经喝完了一杯香槟,又看着酒单,考虑接下来喝点什么。每当优马看到友香这样,就想起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的样子。可是,是在哪里,怎么认识的呢……大概是在酒吧之类的地方吧。这个女人虽然喝醉之后会跳萨尔萨舞,但是说话用词和笑的样子却十分优雅。优马与她相识之后不久,就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她能嫁给哥哥,成为自己的嫂子就好了。然后,优马当真把她介绍给了哥哥,如愿以偿。他觉得自己的眼光应该没错。

“最近工作忙吗?”

优马原本以为友香会开始发牢骚,抱怨照顾病人的辛苦,没想到她点了一杯有机白葡萄酒之后却改变了话题。

“不,工作还算一般了,就是这个夏天玩过头了,筋疲力尽。”

“在替你照顾生病老娘的嫂子面前,这种话亏你能说出口,脸皮真够厚的。”

“所以啊,今天我们就当是朋友聚会啊。”

“啊,你这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啊。被你骗了。”

友香和哥哥航并没有谈起过小叔子是同性恋这件事。当然,优马也没有跟哥哥坦白过。他只是觉得哥哥大概知晓,也觉得友香应该也知道哥哥知晓这件事。哥哥和友香倒不是互相想要套对方的话,只是哥哥有时会突然说起“优马也该找个媳妇了”,此时友香就会故意岔开话题,说“他还想多玩玩吧”,于是哥哥就会一脸落寞的样子说:“是啊,那些家伙是没有终点的。没有终点,在各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没有开始。”

“你说你这个夏天玩得筋疲力尽,到底都干什么了?”

友香喝了一口白葡萄酒,满意地对侍酒师点了点头,问优马。

“无非就是像以前的夏天那样啊。到健身房健身,去酒吧找男人,去喝酒然后被男人甩掉,然后大家一起去吃野外烧烤,再找别的男人,然后再去健身房。”

“你们这些人也真是不容易呢。每年如此。”

“真的是不容易。每年都是这样啊。夏天结束,秋天到了。到了秋天就会有食欲,好不容易塑好身材又长出赘肉,不过想着反正冬天能穿厚衣服,也无所谓了,可是一不小心,下一个夏天又毫不留情地来到,然后又得赶紧去健身房。”

优马半开玩笑似的跟友香说了这些,然后突然想起哥哥说的那句“那些家伙是没有终点的”,问道:“喂,友香,结婚后有什么改变吗?”友香疑惑了片刻,然后笑着说道:“可能变得受欢迎了吧。”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不必再努力去吸引别人了吧。”

“……这是在挖苦我啊。”

主菜端上来的时候,克弘华丽登场了。餐厅的大门是个玻璃门,但是,唯独克弘好像看不见这扇门似的,猛地撞到上面,餐厅所有顾客都将视线转了过去。

克弘一落座,就点了白葡萄酒,跟许久不见的友香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也不管之前优马他们谈了什么,就自顾自地说起了自己最近的恋爱经历。

原来,克弘有一个交往了九年的男朋友,但是今年夏天克弘却和另外一个男人好上了。对了,那个男人也有一个交往多年的恋人。简而言之,就是双重出轨。总之,双方都不打算与自己最爱的恋人分手。克弘也只是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性伙伴。但是,那个男人最近却突然说什么“感到一种罪恶感……”。当然,之所以感到罪恶感,是对他交往多年的那个恋人。而且,他还严厉地指责克弘:“克弘君,你对你家那位难道没有感到罪恶感吗?原来你是那么冷漠无情的人?”克弘倒是没怎么感到什么罪恶感,听到对方如此指责自己,特别吃惊。

友香默默地听完克弘的讲述,插嘴说道:

“罪恶感啊,其实是因为自己快乐,才有感觉。所以啊,也就是说,对方非常享受,而你却没有乐在其中。总之也就是这么回事儿吧?”

听友香这么一说,的确是这个道理。优马深深地被友香的见地折服。可是,克弘在旁边却依然有点意犹未尽的样子,为自己辩解。“哪儿啊,其实我也乐在其中啊,只是还不至于产生罪恶感……”

“对了,你和那个出轨的对象,都有交往多年的恋人吧?你们真是太奔放了。服了。”

友香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优马也不由得想要反驳。“不是啦,也不是所有的同性恋都像克弘他们那样啦。也有不少人想找一个长相厮守的伴侣。”但是,优马说到这里,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突然没有了气势,只好局促地说了一句,“当然啦,我还没找到这样的人。”

接下来如果再给克弘点菜的话,要花很长时间,所以克弘决定分食优马他们点的炭烤鹿肉。“要这样的话,刚才点红葡萄酒就好了。”克弘说着,将刚端上来的白葡萄酒喝水般一饮而尽。

“我说啊,刚才听你们俩说话,我就在想,最近大家都在说的什么草食男,到底哪儿才有呢?”友香换回刚才的话题。“啊,那个啊。那是直男世界的事情。在我们的世界里,大家岂止肉食啊,简直都是猎野味的,大家都在用最新的交友软件,你猎我,我猎你。”优马笑着说道。

“对了,克弘君,我要再问你一下,你有一个交往了九年的恋人,对吧?”

听到友香的问题,克弘点头道:“嗯,托您的福。”

“现在感情出问题了?”

“没有啊,好得很。或者说,爱他胜过爱自己。”

克弘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友香听了又一脸惊讶。

不知道为什么,优马这时突然停止了思考。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却无法很好地表达出来。克弘刚刚说的那句“爱他胜过爱自己”,搅乱了优马的大脑,不,是他的心。

“怎么啦?”

听到克弘跟自己说话,拿着高脚杯的优马笑着遮掩,“不,没什么,听你们俩的超级恋爱论,惊呆了。”

有关克弘恋爱的话题就这样结束,接下来大家谈起了友香再就业的事情,然后又说起了夏威夷。友香和克弘一边喝着饭后的甜葡萄酒,一边愉快地聊着天。但是,不知为何,优马还是忘不了刚才那句话,无法很好地跟上两人的谈话。

三人结了账,走出餐厅。一股劲风突然吹过大街。放在餐厅门前的手写招牌差点被风刮倒。优马慌忙按住招牌。在旁边抬头看着天空的克弘小声说道:“刮台风了。”

“……这次的台风很强,现在应该才到小笠原群岛附近。还有一个很强的台风正逼近冲绳。好像一个是19号台风,一个是20号台风。”

优马抬头看着天空。厚厚的云层飞快地飘过低沉的天空。空气沉闷,只有雨的味道。

“对了,接下来干吗?”

“友香呢?”优马听克弘这么问,将问题转给了友香。

“我还是回家吧。花音可能还没睡。”

“啊!再去喝点吧。”

克弘立马挽留,但是已经决定回家的友香根本不听。

“那我也回家吧。”优马也说道。

“哎呀,这算怎么回事啊。原来我就是赶着来分你俩的鹿肉吃了,而且还只分到那么一点点啊。”

克弘噘着嘴。“你也偶尔早点回家吧。”优马说道。“回到家里也没人啊。”克弘嘴巴翘得更高了。

“为什么?”

“我之前不跟你说了嘛?”

今年夏天,克弘的男朋友一直在国外工作,几乎不在东京。

“原来如此。怪不得过上了猎野味的生活呢。”

友香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点了点头。三人赶在下雨之前,急匆匆地赶往车站。快到表参道站的时候,友香问道:“优马,今天你不会还去妈妈那里吧?听说你最近每天晚上都去。”

“不,今天直接回家。”优马回答道。

“啊,阿姨最近怎样啊?”克弘假惺惺地问道。“你真的想知道啊?”优马笑着说道。“对不起,我其实不想知道。”克弘老实承认。

三人并排走下通往地下的楼梯,然后分别走向不同的电车线路。优马独自一人走到检票口时,突然停下脚步,心里想道:“结果还是没说。”

今天决定和友香见面的时候,优马原本以为自己会说的。克弘突然要来的时候,也觉得干脆告诉他俩好了。但是,最后跟谁也没说。不知道是自己觉得那事不值一提所以没说,还是想说却没有说出口。反正,结果没说,只有这一点是既成事实。

三个星期前,优马认识了一个男人。就这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说出口。遇到的那个男人也并不是自己特别喜欢的类型。心里也没有产生那种令人揪心的悸动。那个男人现在住在自己家里。但是,他却没能将这件事告诉他俩。也许是因为两人是在浴室认识的,他觉得丢脸,所以没能说出口。但是,原以为在友香和克弘面前可以不用在意,应该可以说出来的。而且,他原本是打算跟他们说的:那家伙双手抱膝蹲在大浴场的角落里,自己跟他做完爱之后就把他带回了家。这本就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故事,像克弘那样当成笑话讲出来就好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最后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优马平常总觉得自己“活得无拘无束”“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同性恋而感到痛苦”,但是,在这种时候,他的谎言就会被揭穿。从记事的时候起,优马就觉得自己的想法或心意会让家人和亲戚朋友感到不快。他不想让自己喜欢的人不高兴。所以,自然而然地就开始不把自己的想法或心意说出口,并逐渐习惯,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不爱表达的人。即便是对友香或者克弘,即便自以为自己在无拘无束地享受人生,但唯独这个习惯,他最不喜欢的这个习惯,却一直阴魂不散。

从表参道站上车,十五分钟后到达樱新町站。优马像往常一样走上楼梯,又像往常一样走到大街上。他一边朝驹泽公园的方向走着,一边想着去鸢屋书店租几盘电影的DVD。但是,转念又想,现在都已经十点半多了,回家之后冲个澡,回回邮件和推特上的留言,再看完电影,就得两点多了。最后,他也没进书店。从书店门口经过的时候,优马忽然心想:我还不知道那家伙喜欢什么样的电影呢。别说喜欢的电影了,就连他的名字大西直人,也是在把他带回家的第二天才知道的。因为那天是星期天,优马快到中午的时候才起床。那家伙也不说回去,优马也不说让他走。于是,两人就自然而然地说起去吃点东西,去了附近的乐雅乐家庭餐厅,回来的路上在药店买了一盒安全套,然后优马顺便问了一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结果,那天两个人基本上就一直待在家里。肚子饿了就出门,回来就做爱。六只装的安全套在周一的早晨就已经用光了。

星期一的早晨,准备去上班的优马只说了一句:“我要准备出去了。”既没有让他跟自己一起出去,也没有对他说愿意待在这里就待在这里吧。直人只应了一句“知道了”,脱掉优马借给他的T恤衫,换上自己那身散发着汗臭味的衣服,和优马一起走出房间。走向车站的时候,优马问道:“今天晚上有住的地方吗?”直人说“没有”,于是优马告诉他“我晚上九点左右回来”。

他们的这种对话已经持续了三个星期。优马回家之后,直人就像算好了时间似的回到这里。他不知道自己上班期间直人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他只问过一次,直人回答说:“基本上都是在之前的那家温泉浴池打发时间。”并且将盖了很多印章显示消费次数的会员卡拿给优马看。那是之前优马带他去的一家温泉浴池,虽然位于世田谷区,但是屋顶却有一个很大的露天温泉,屋内有各种温度的按摩浴缸。温泉里的休息室也很宽敞,而且干净,可以在里面悠闲地打发时间。

“一直在那里吗?”优马吃惊地问道。

“不是一直,不过会在里面待很长时间。”

“啊,是么。上次跟你一起去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泡温泉的时间很长啊,而且总是在那种不怎么热乎的温泉里泡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不嫌烦?”

直人越来越习惯住在优马家里了。最近这几天的早晨,优马差点忍不住想对他说:“如果想待在这里,就在这里待着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这话还没有说出口。自己虽然没有多少存款,但还是担心存折被偷走。而且,自己不在的时候,万一他带坏人进来怎么办啊?万一他吸毒贩毒呢?优马心想,自己虽然每天和他一起吃饭,睡在一张小床上,却还没有信任他。不,或者说,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要了解到他的什么情况才能相信他。

优马正在等红绿灯,准备过马路的时候,看到一个男人从路对面的便利店走了出来。帽檐压得很低,优马觉得他的侧脸和直人很像。只是,他已经告诉直人自己今天会晚些回来,直人不可能这么早就回来的。优马等红绿灯的时候,那个长得像直人的男人双手提着便利店的购物袋朝远方走去。他想喊一声,却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直人。突然,男人走进了巷子,优马看清了男人的后背。T恤衫的后背上印着一条鲤鱼图案,那是优马借给他穿的。风越来越大了。优马抬头看着天空。低沉的乌云在头顶迅速飘过,就像是在逃避什么东西的追击。

绿灯亮了。优马跟在直人的后面。跑起来才发现自己有些醉了。

优马跑进巷子的时候,发现直人就在前面。不知是他走得太慢,还是停下来歇过脚,现在才走到昏暗的坡道中间位置。好像不是因为上坡的缘故。他步子迈得很小,不知为什么,他非常在意自己手中的购物袋。

优马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仔细观察他的样子。购物袋中的便当好像没有放平,袋子开始倾斜。袋子一倾斜,便当里的菜肴和米饭就会混在一起。如果另一只手空着的话,还能马上扶一下,但是另一只手里也提着购物袋,顾得了这边就顾不了那边。

优马跟在他的后面,小心翼翼地唯恐对方发现。直人在前面迈着小碎步,走几步就停一下,扶正倾斜的便当盒。最后,便当盒实在斜得太厉害,他就只好用膝盖顶住。

看到他的这副模样,优马差点笑出声来,赶紧用手捂住嘴。直人没有发现优马,依然慢条斯理地往前走。

优马突然想起刚才自己想到的那句话,“要了解到他的什么情况才能相信他呢。”一边走一边担心便当盒倾斜的直人就在眼前。“应该不会是这个样子吧。”优马觉得好笑起来,心想,“这个背影再搞笑,也不能因此就相信他呀。”

“喂,你干什么?”优马为了掩盖笑声而喊道。直人突然挺了一下腰,回过头来,惊讶地叫了一声“啊”。

“我不是跟你说今天我可能会回来晚吗?”

优马一边跑过去,一边说道。

“我想着在旁边的公园等你回来。”

“公园?要刮台风了。”

优马走到他的旁边,接过没有装便当盒的那个袋子,笑道:“喏,你可以好好地扶好便当盒了。”直人好像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啊”了一声,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两人并肩走在狭窄的夜路上。走上缓缓的斜坡,这条路就到了尽头,从那里再往右一拐就是优马的公寓。

“难道我回来晚的时候,你就总是在这个公园里等吗?”优马一边刷卡打开公寓大门的自动锁,一边问道。

“也不总是。”直人回答道。在门口灯光的照耀下,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看起来很累啊。”优马问道。

“浑身没劲儿,可能是感冒了。”

两人进了狭小的电梯,优马瞧了一眼便利店的购物袋。里面有牛奶、甜面包,还有安全套。

“啊,你买啦。”

电梯到了三楼。他们走过短短的走廊,打开最里面305号房间的门。优马踩着散落在地上的运动鞋走进房间,直人也跟着走了进去。

“光吃便当够吗?”

优马首先打开通往阳台的拉门,又马上打开空调。

“这个方便面我可以吃吗?”直人指着厨房的柜子,不等优马回答就把碗装方便面从柜子上拿了下来。

“我也吃点吧。”优马说道。滚烫的方便面,光是想象一下,就感觉浑身冒汗。但是,刚才和友香他们三个人分吃一份炭烤鹿肉,总感觉没有吃饱。直人已经拿了两个碗装方便面放在桌子上,正在用水壶烧水。

“啊,好累啊!”

优马扑倒在床上。凉飕飕的空调风和窗户里吹进的热乎乎的夜风混杂在一起,轻轻地抚摸他的脖子。

优马躺在床上,看着站在厨房里的直人的背影。他的脖子被汗水浸湿,在荧光灯下泛着油光。

“喂。”优马喊道。

直人一边用嘴撕开方便面的调味包,一边回过头来。

“嗯?”

“哦,没事。”

直人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又转过身去。优马闭上眼睛,看自己是否能够描绘出刚刚看到的直人的那张脸。之前一直觉得他长着一张大众脸,但是现在看来,大众脸也有其特点。

“明天我也会加班,回来晚。”优马又对他说道。这回他不再回头,只是答道:“知道了。”

“要是身体不舒服的话,白天你也可以待在这里的。”

优马看不到直人的表情,却看到他的手停了下来。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啊,我可一点都没相信你。你要是偷了我房间里的东西逃走,我会毫不犹豫地报警。有好些人担心自己的同性恋身份暴露,只好认栽不敢报警,哭哭啼啼的,所以很多傻瓜就看准了这一点,专门干这种事。可是,我可一点都不怕暴露身份。”

优马说完之后,直人既不回答也不回头。水烧开了,水壶哔哔地发出呆滞的响声。

“你倒是说话啊。”优马说道。

直人回过头来,一脸不耐烦的样子,说道:“说什么啊?”

“总有什么要说吧?我在怀疑你啊。把你当贼防着呢。”

直人听了优马的话,先是嗤笑,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其实不是在怀疑,而是已经相信了吧。”优马竟无言以对。

“我知道了。反正你就是想让我说点什么对吧?那我就说吧。‘谢谢你相信我。’这样行了吧?”

直人的手边,倒进方便面碗里的热水冒着热气。

或许真的正像直人所说,跟怀疑的对象说“我在怀疑你”,其实就等于跟对方说“我相信你”。

优马突然感到好笑,转换了话题。“据说再过几个小时台风就要登陆了。”

一直忙个不停的传真机和电话似乎终于告一段落。自从昨天气象厅正式发布台风预报,称19号台风将改变行进方向接近房总湾之后,洋平任职的滨崎渔协的电话和传真机的铃声就一直响个不停,工作人员全员出动,应对这个紧急情况。

从昨天晚上开始,洋平和田代哲也两人住进了渔协,告知渔协的会员:“非紧急情况,请各自应对。”虽然也有一些渔船赶在台风登陆之前出海打渔,但是到了清晨海浪开始汹涌的时候,所有渔船就都已经回到了港口,互相依偎着停靠在港口的内侧。在这种大型台风即将登陆的情况下,人们也顾不上船体会被划伤,将渔船停靠在一个地方连成一串,就像很多人在一起玩互推游戏。看到这样的情景,人们难免会感到惊讶:原来这个港口竟有这么多船吗?

眼下暴风终于暂时停歇,从一大早就开始忙里忙外的渔协工作人员也走出大楼,到附近的餐馆吃午饭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洋平一个人。电视锁定的是专门播放气象信息的频道。洋平看了一眼气象厅发来的最后一份传真,关掉电视,扭动着已经僵硬的脖子,走向窗边。窗框被大风刮得咣当咣当响。现在虽然才中午十二点,但是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在房间里荧光灯的照耀下,洋平的身影映在玻璃上。看来此刻正在台风的中心。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外面下起了小雨。

大海的样子十分沉闷,远处的海面白浪起伏,乌云从远方的水平线上以迅猛的速度袭来。

洋平稍微打开了一点窗子。瞬间,大风如同野兽的嘶吼般呼啸着吹了进来,将身后桌上的文件猛地吹起。洋平赶紧关上窗子,但吹进来的风也很闷。刚停止出汗的脖颈又变得湿漉漉的。

洋平低头看了一眼下面的码头。没有一点动静,只有一个蓝色的塑料桶被狂风吹翻。不远处一家民宿的招牌在风中大幅摇晃,一只被狂风吓坏的野猫蜷缩在下面。就在这时,爱子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正拼命地抓住差点要被狂风吹走的伞把,朝这边走来。

“这种天气还来送什么便当啊。”洋平咂舌道。

昨天忘了告诉爱子“明天不用送便当了”。真后悔上午没打个电话跟她说一声。

雨伞被大风刮走,爱子跑进了渔协大楼。洋平确定她进了楼之后,从窗边走开。

然后,他坐在办公桌前等了一会儿,却始终不见爱子上三楼来,于是走到走廊里,打算看一下情况。昏暗的走廊前方,有一个更加昏暗的楼梯。楼下传来爱子的笑声。

外面的风声也清晰可闻。破旧的渔协大楼本身也在狂风中吱嘎作响。

洋平慢慢地走下楼梯,蹑手蹑脚地压低自己的脚步声。不小心碰到的钢筋混凝土墙壁,已经被潮湿的空气打湿。

从三楼走到二楼,爱子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了。她似乎正在跟谁解释,从家里走到这里,就淋成这样了。

洋平沿着二楼的楼梯又往下走了几步,隔着楼梯的扶手往下一看,发现爱子和田代正站在一楼逼仄的大厅里闲聊。原以为田代和大家一起去饭馆吃饭了,没想到他在这里等爱子送便当。

“我还以为就是下点小雨,没什么关系呢。瞧,都湿透了。”

爱子用毛巾擦着被雨水淋湿的胳膊和小腿。

“今天也是卷心菜包肉。田代君,你爱吃的,对吧?”

站在楼梯上能清楚地看到爱子的脸湿漉漉的。

“哎呀,雨水擦掉了,汗水又出来了。”

爱子决定不擦身上了,直起身来,开始擦脸。

“哎,你今天在哪儿吃啊?外面不行吧。”

“就在这里吃。”

“在这里?干吗不到上面跟我爸一起吃啊。”

爱子突然抬头,洋平慌忙往后退。

但是,爱子好像还是看见了他,喊了起来。“啊,爸爸,便当!”

“啊,嗯,台风这么大,就不要送了嘛。”

洋平故作镇静,这回故意发出脚步声,走到一楼。两人抬头看着这边,狂风使劲推着入口处的大门,刮了进来。不知道从哪里刮来几片枯叶,贴在被雨水打湿的玻璃上。

“给,便当。”

洋平走下楼梯,爱子将田代手中的两个便当之一接过来递给他。

“你等我吃完了,开车送你。”洋平这样说完,又加了一句,“啊,田代,你要是有时间的话,能帮我送一下爱子吗?”

“噢,好的。”

田代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在大厅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在这种地方吃饭吗?”洋平吃惊地说道。“在哪儿吃不行呀。”不知为何,爱子在一旁插嘴道。

“对了,你好好擦擦身上的水,要不然会感冒的。”

洋平说完,转身走上楼梯。在拐角处转弯的时候,洋平看到爱子一屁股坐在田代的旁边。

爱子平安回到滨崎,已经过了一个月了。刚回来的时候,洋平夜里总是感觉有什么响动,一晚上醒好几次。实际上可能并没有什么声音,但是脑海中却总浮现出爱子偷偷跑出家门的身影,所以他就总是装作去厕所的样子,站在楼下听到在二楼睡觉的爱子的呼吸声才放心。然而,最近他不会半夜醒来了。自己也觉得奇怪,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当然,他并没有放下心来,仍旧担心爱子会离家出走。每当下班回到家,看到爱子站在厨房里的时候,就打心眼里感觉松了一口气。

现在想来,自己夜里不再醒来,是从爱子同时为自己和田代做起便当的时候开始的。虽然洋平并不认为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看到爱子那么高兴地为田代做便当,就基本可以确定爱子喜欢田代。但是,作为一个男人,洋平很难看出田代对爱子有什么好感。

当然,他并不希望爱子和田代走到一起。对于一个独生女的父亲来说,女儿无论多大都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在他们眼中,出现在自己女儿面前的所有男人都是有缺点的。虽然,这个田代不爱说话,干活认真,为人诚实,但这些仅仅是在工作上的评价。若作为爱子的男朋友,则实在不足以托付终身。只是,洋平最近只要闭上眼睛准备入睡的时候,爱子哭泣的模样就会浮现在眼前。虽然这种情景是想象出来的,但是洋平也知道爱子为什么哭泣。之所以哭,是因为田代不愿接受她的心意。每当洋平进行这种想象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太愚蠢。与此同时,他又发现自己在内心深处有些许期待,希望有个男人能够接受爱子的心意,哪怕是像田代这样的男人也好。作为一个独生女的父亲,他又讨厌这样的自己,陷入一种近乎浑身发冷的自责。

爱子的堂姐明日香曾言辞激烈。“叔叔,你得把话说狠一点。就跟她说,下次再离家出走,就不要回来了!”但是,明日香也从来不提离家出走的爱子去了哪里,在那里做了什么。当然,洋平也觉得,打也好,骂也罢,只要能治好女儿这个毛病,自己做什么都行。但是,关键是爱子也并非自己想去那种地方上班才离家出走的。他非常清楚这一点。

回到三楼办公桌前的洋平,将便当放在桌子上没有收好的文件上。放下之后,才发现包着便当盒的手绢下面沾着汤汁,慌忙抽出底下的资料,但是好不容易印出来的那张“各种鱼类产量变化表”已经被汤汁弄脏了。洋平将弄脏的那份资料团成一团,扔进脚下的垃圾桶里,准备解开系得紧紧的手绢。洋平曾多次告诉爱子,让她下次找块大一点的手绢,但是爱子却总是使用大小正好的手绢,认真地系得死死的。每次解开那个手绢都要费很大力气,让人感到着急。

洋平用指尖扯着手绢的结,但可能因为手绢被雨水淋湿了,怎么也解不开。洋平为之咂舌,将便当盒放到一边,叹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伸长了身子。前方有一块白板,上面贴着标示近期渔场地点的点状图示。黑色的小点表示渔场所在的地点,就像飞镖的靶子留下的印子。

洋平再次将便当盒拉到手边,准备再解一下手绢。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却一下子就解开了。

打开便当的盒盖之前,洋平又朝白板的方向看去。

那是爱子上慈爱寺幼儿园的时候。应园长之约,洋平和当时还很健康的妻子聪美一起去了幼儿园。那时,园长拿给他们看的那张图表和眼前的这张渔场示意图很像。

图表下方三分之一处画着一条横线,上面也印着几个小小的黑点。那条横线好像是区分什么东西的界线。在图表前面开始说明的园长使用了很多专业词汇,洋平基本上没有听懂,但是只有那句“需要帮助的儿童”不停地在脑海中回响。

园长倒是没有明确地说爱子就是那个“需要帮助的儿童”。代表爱子某方面指数的黑点位于图表中的横线稍微往上一厘米左右的地方。洋平想知道那条横线是谁根据什么原则画出来的。他想去质问那个画线的家伙,他有什么根据在那里画了一条线。

回来的路上,洋平对妻子说道:“这种幼儿园,我们不上了。”妻子也只是答了一句:“是啊。”

“爱子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吗?没有啊。而且,我觉得她反而比别的孩子更听话呢。”

洋平真的马上让爱子转到了别的幼儿园。妻子没有反对。此后,他就再也没有和妻子说起过那件事。只是,妻子去世的时候,他从抽屉里发现了好几本学术书籍。都是关于幼儿时期的这种测试是如何没有根据的书。

洋平开始吃起便当中的卷心菜包肉,感觉好像听到楼下传来田代的笑声,赶紧竖起耳朵。

从刚才开始就偶尔能听到爱子的笑声,但是田代的笑声还是第一次听到。爱子的笑声有点夸张,从一楼也能传上来,一点也不奇怪。但是,田代的声音低沉,在三楼能听到他的笑声,则说明他笑得真的很大声。

洋平离开办公桌,来到走廊,再次蹑手蹑脚地沿着楼梯下到一个能够清晰地听到两人说话的地方,轻轻地坐在楼梯上。

“啊,真的吗?你住在屋顶上的阁楼里啊?民宿里有那么多房间,该不会每天都客满吧?”

“房间有是有的啊,只是客房归客房,伙计不能住。”

“所以住阁楼?而且要从老板夫妻的房间爬梯子上去?”

“爬上那个梯子,老板就把梯子拿掉,盖上盖子。我和另外一个同事,两个大男人住在那么小的阁楼里,可难受了。”

“盖子?”

“天花板上不是有那种啪一下子打开的盖子吗?梯子就从那里放下来。”

“噢。哎?那个要关上吗?那要是晚上想去厕所呢?”

“憋着啊。实在憋不住了,就喊一声‘对不起,请让我上一下厕所!’把老板叫起来。”

“简直跟监狱一样。”

田代好像在说自己来这里上班之前曾经工作过的信州那家民宿的往事。虽然也没说什么大不了的话,但是洋平却非常惊讶。平常沉默寡言的田代在爱子面前竟然变成了一个滔滔不绝的话唠。

这时,爱子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大风好像把门刮开了。潮湿的风一直扑到洋平跟前。

洋平正准备起身,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慌忙按住。但是,即便按住手机,铃声依然会响。楼下的两人似乎也听到了,说话声突然停了下来。洋平取出手机,故意大声说道:“喂,喂!”打来电话的是明日香,电话那头马上传来她的声音。“叔叔?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为了掩饰自己刚才藏在楼梯上偷听他们说话,洋平仍旧一边大声说着“好啊,什么事?”,一边走下一楼。并排坐在凳子上的爱子和田代吃惊地抬头看他。

“刚才,自己在家的大吾给我打电话,说厨房的窗玻璃碎了。”

“厨房的窗玻璃碎了?怎么弄的?”

“可能是窗子外面的树被风刮倒了,砸到了。”

“大吾没事吧?”

“嗯,我跟他说了,让他不要碰碎玻璃。可是,你瞧,风和雨都刮进了屋里,他自己好像挺害怕的。我能回去一下最好了。可台风这么大,酒店这边也够呛,我一时半会儿也走不开啊。叔叔,你现在有时间吗?”

“大吾没受伤吧?”

“嗯,没有。”

“哎呀,我现在也是自己在办公室,没法马上……”

洋平站在楼梯中间,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田代现在在这里,我让他去看看情况。”

洋平说完,也不等明日香回答,就对田代说道:“田代,饭已经吃完了吧?对不起,得麻烦你……”

田代好像也听到了电话的内容,问道:“大吾受伤了吗?”洋平听田代直呼大吾的名字,问道:“你认识大吾啊?”

“我在指导大吾他们的足球队踢足球。”

洋平“噢”了一声,点了点头,重新说明了一下情况。田代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说道:“我马上就去。”

洋平再次将手机的听筒放到耳边,对明日香说道:“田代说他这就去。”

下午三点多席卷房总半岛的台风,以非常慢的速度移动着,持续了很长时间的暴风雨刚刚停歇。

明日香瘫坐在办公室角落里的凳子上。她已经筋疲力尽,如果就这样躺下,马上就能睡着。

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一直忙着应对台风的酒店工作人员也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次台风的风向不好,露天温泉和户外水疗馆里的树和篱笆被大风接连刮倒。男性工作人员顶着暴风雨,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将有可能被大风刮倒的东西搬进室内,并优先安排客人的汽车,指挥所有的汽车开到地下停车场。

得知台风即将登陆之后,有一部分客人取消了预定,但是由于办理入住的那个时间段电车还没有停运,高速公路也还没有封路,因此仍有不少客人按原计划住了进来。

当然,绝大多数客人看着窗外肆虐的台风,知道没有办法,就老老实实地待在房间里。但是其中也有一些客人抱怨,“我们是来享受露天温泉和水疗的,可是现在还让我们支付和平常一样的费用,无法接受。”每当这个时候,女性工作人员就不得不去应对。其中还有一些品行恶劣的客人,只是因为台风天待在房间里无聊,便以投诉为乐。在这种情况下,对方也并不是想要一个什么结果,但是工作人员也只好不停地反复道歉,浪费时间。

最后,躺在凳子上的明日香对自己吆喝了一声“好嘞”,坐起身来,点上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忙活了一整天,连续十几个小时,连抽根烟的功夫都没有。现在终于抽上一支烟,突然有一种眩晕的感觉。

明日香拿出手机,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儿子大吾马上接了电话。“没事吧?妈妈马上就可以回去了。”明日香说道。“没事啊。”大吾的声音里似乎含着笑,而且爱子好像也在旁边,电话那头传来她的笑声。

“爱子姐姐还在啊?”明日香问道。这时,大吾高兴地回答:“在啊。田代哥哥也在。”

“田代君还在?”明日香吃惊地问道。

白天,洋平拜托田代去看一下厨房被台风刮碎的玻璃。田代本人马上跟明日香取得了联系,告诉她果然是外面的树被风刮倒,砸碎了玻璃。他已经把散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打扫干净,并且用薄铁皮把玻璃碎掉的地方堵上了,不用担心。所以,明日香还以为田代已经回去工作了。

“田代哥哥从中午就一直待在那里吗?”明日香问道。

“回去了一次。爱子姐姐说给我做晚饭,他下班后又过来了。啊,等一下!下一个该我呀!”

三人好像正在玩什么游戏。

“那爱子姐姐是什么时候来的呢?”明日香问道。

“哎呀,都跟你说了,她中午跟田代哥哥一起来的,然后就没走呀。”

大吾好像有些不耐烦,不高兴地回答。

明日香说了一句“我马上就回去”,挂断了电话。

她本以为是田代一个人去她家帮她修理了窗户。爱子跟他一起去的,倒也没有什么,可是明日香总觉得哪里不对。

明日香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同时,副总经理岩井出现在她的面前,吃惊地说道:“哎,还在啊?行了。今天早晨五点就来上班了吧。”

“嗯,我刚把工作交给了松下君,这就回去。”

“是啊,你要是累趴下了,可比台风的危害大多了。”

“岩井先生,您真不愧是管理的高手。您这么一说,我还不得更卖力地干活呀。真是个部下杀手!”

听了明日香的玩笑,岩井说道:“哪里哪里,我是说真的啦。绝不是恭维。”说完,又笑着走了出去。

收拾好东西走出办公室的明日香,从地下停车场里把车开了出来,朝自家的方向开去。暴风雨已经停歇,但是时而仍会刮一阵强风,车身就会差点飘起来。台风过后的公路上散落着椰子树叶、垃圾袋、纸箱子,甚至还有民宿的招牌等,一片狼藉。明日香听说沿着码头的公路从上午开始就已经封路,现在栏杆已经撤去,封锁好像已经解除了。但是,海浪依然汹涌,猛烈地拍打着码头,溅起巨大的浪花。

明日香加快了速度,迅速驶过与码头相邻的那段公路,然后左转驶入商业街。药店的老板正穿着雨衣,在门口覆盖蓝色的塑料布。他的脚下也散落着碎瓦片。

明日香将车开进了自家的车库,然后先去厨房后面看了一下。田代好像已经替她收拾好了,折断的树干整整齐齐地靠在屋檐下。正当她准备回前面大门口的时候,里面传来了爱子和大吾的笑声。

明日香回到门口,喊了一声“我回来了”。大吾马上跑了出来,骄傲地说道:“妈妈,有比萨哦。爱子姐姐和我一起做的比萨。从和面开始做的哦。”

“和面?”

“对,做了三种呢。”

明日香一边听着大吾说话,一边走进客厅。爱子和田代坐在电视机前,好像正在打游戏。这时,田代半弓着腰,准备起身致意。

“田代君,今天谢谢啊,多亏有你在。”明日香首先道谢。

田代半弓着腰,微微鞠了一躬。

“爱子,听说你一直在这儿帮忙啊。”明日香问道。

“嗯。啊,对了,有比萨,要吃吧?”

爱子站起身,走向厨房。桌子上有一个盖着保鲜膜的大盘子。正像大吾所说,三种比萨各剩下一块。不知道为什么,田代也跟着爱子走到厨房,说着“我来拌沙拉”,打开了爱子旁边那个沙拉碗的保鲜膜。

明日香将视线转回电视机前。三个坐垫角对角排列在一起。

泉茫然地看着窗外,依然是万里的晴空和蓝色的大海。天空上没有一片云,大海在安静地闪烁。轻柔的海风也依然像往常一样,从打开的窗子吹进来,夹着淡淡的花香。

昨天晚上袭击了这个波留间岛的台风,感觉就像是自己一个人做的梦。

当然,民宿“波留间之波”在台风退去的第二天一大早就乱成一团,耕作瑞惠夫妇和泉的妈妈三人忙着修理被台风破坏的露台顶棚,找回被大风刮走的椅子和招牌等,然后在维修工人来修理之前想办法遮盖一下剥落的外墙等。

泉现在还无法准确地用语言描绘自己在这个岛上体验的第一次台风。当然,在此之前她也曾多次经历过台风。但是,在名古屋和博多经历的台风与昨晚的台风不可同日而语。打个比方,如果说以前的台风都是从家门口经过的话,这次的20号台风则无疑像是从家中穿过去的。碰巧昨天晚上东京那边也遭遇了19号台风的袭击,电视里新闻报道的几乎全都是那边的消息,很少有关于这边的报道,从分量上来说大概只有九比一。泉看着电视里只有东京的高楼街区的大树随风摇晃的影像,不由得独自愤慨起来。“那种地方怎样都无所谓啦。倒是播一下这个岛上现在的景象啊。”

可能是因为害怕。瑞惠和妈妈不停地对泉说“没事儿,没事儿”,但是她却仍然感到心里没底,仿佛只有他们自己被抛弃在暴风雨当中,甚至罕见地差点哭了出来。她从来没有想到原来风会发出那么可怕的声音。她不曾知道雨会下得那么任性,也不曾想到原来天空会变得那么低。泉觉得自己昨天晚上或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真正的台风。不是那种在天气预报图或者新闻节目中的影像,也不是那种从公寓的窗子里看到的台风,而是第一次直面有着身和心的“活”的台风。

泉依然茫然地看着窗外。她看到妈妈拿着垃圾袋走进狼藉的院子里。妈妈也马上发现了她,喊道:“泉,抱歉,麻烦你准备一下早饭。”

“嗯,知道了。”泉答应了一声,从窗户里探出身子,问道:“面包和火腿煎蛋什么的怎样?”

“好饿啊,再多做一点嘛。啊,对了,冰箱里有炖牛肉,和面包一起拿出来吧。”

“大早晨就吃炖牛肉?”

“妈妈和瑞惠阿姨从早晨五点就起来开始干活了。”

“也是啊,那我再做点沙拉。”

“嗯,做点吧。橱柜上还有海味鸡肉罐头[11]。”

幸亏昨天有三对预订了客房的游客因为担心台风而取消了住宿,而且也没有住在这里没走的客人,因此今天早晨,民宿里罕见地只有泉他们几个人。

母亲开始捡散落在地上的各种垃圾,泉丢下她,走向民宿那栋房子的厨房。

在空旷的大厨房里,她打开工作用的冰箱。里面的确有一个盛着炖牛肉的大锅。泉吆喝了一声,抱起大锅放进微波炉里。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一瞬间,前几天在荒岛上遇到的那个男人的身影浮现在眼前。昨天晚上,被这猛烈的台风吓到的时候,她也突然想起了那个男人。不知道那个人是否还在那座荒岛上。但是,泉又担心,如果他还在的话,究竟能否平安扛过昨晚的那场台风呢?男人所在的那个废墟,沐浴着强烈的阳光,站在上面可以一览下面的美景,但是如果台风袭来,则无处可逃。男人是否会去农具小屋里躲一躲呢?不,遇到昨天晚上那样的台风,仓库什么的想必早就被刮走了。泉听说大海从前天就波涛汹涌,波留间岛已经没有船出航了。他还有剩下的食物吗?

炖牛肉在加热的锅中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泉抬头看了一眼橱柜,取下一个大点的保鲜盒。

幸好今天是周六,学校不上课。大家一起吃过早餐,大致收拾完是在上午,妈妈她们开始做迎接今晚住客的准备,泉带着装有炖牛肉的保鲜盒和一口小锅出了门。

她已经联系过辰哉。辰哉好像也在忙着收拾自家的院子,他说中午之后就可以开船出海。泉将民宿厨房里的露营用燃气炉拿了出来。如果那个男人还在荒岛的话,她想让他吃点热乎的东西。当然,她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一想到那个男人独自待在荒岛上,挨过昨夜自己经历的那场台风,就单方面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泉坐着耕作的车来到辰哉等她的那个海湾。然后,耕作就驾车直接前往轮渡码头,去接今天来住民宿的客人了。

在车子里,耕作问:“这边的学校怎么样?”“比想象的要快乐十倍。”泉回答。

耕作不爱说话,是个稍微有些粗鲁的汉子,但是他身上却有着一种神奇的魔力,可以给身边的人带来一种安全感。泉刚来这座岛的时候,还曾担心这个耕作会不会喜欢上妈妈,搞出什么麻烦事来。但是,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泉发现他是真心喜欢瑞惠阿姨,因为妈妈是瑞惠阿姨最喜欢的朋友,他才接受了妈妈,才对自己这么好。珍惜自己珍惜的那个人珍惜的人。这个道理很简单,实际做起来却不容易,而耕作他们十分自然地实践着这个道理。泉认为自己在这个岛上与他们一起生活,学到了非常重要的做人道理。

泉下了耕作的车来到海湾,看到辰哉已经把船准备好了。沙滩上留着因昨天的台风而被冲上来的海藻和垃圾,但是这些东西根本无法掩盖白色沙滩的美丽。辰哉看到泉的肩上背着一个大背包,过来问道:“装的什么?”“没什么。”泉回答,然后熟练地迈开步子,踏着浪花,乘上小船。

那么猛烈的台风刚过,如今呈现在眼前的景色却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泉蹲坐在船头,看着眼前的景色,感觉这片属于大伙儿的大海战胜了台风,一种喜悦感油然升上心头。

小船比上次更快到达荒岛。下了船之后,辰哉又说要在沙滩的树荫里睡一会儿午觉,泉告诉他“那我一个小时左右回来”,然后走上了荒岛。

她走上沙滩上的羊肠小道,发现阳光下的农田里有一些稀疏的人影。他们好像是来检查台风对农田的破坏情况的。

泉急匆匆地朝前几天那个男人所在的废墟走去。既然一大早就有这么多人来到这个岛上,说不定男人已经坐着别人的船回了波留间岛。不知道为什么,泉着急起来,沿着通往废墟的那条坡道往上跑了起来。

到达废墟时,泉发现那里也像是几乎没有受到台风的影响。当然,这里本来就像是被台风破坏过似的,所以这次感觉没有受到影响也是理所当然的。

泉故意发出脚步声,走进废墟。前几天放在墙角处的罐头之类的食品,现在已经没有了。

泉叫了一声。“喂——”等了一会儿,没有人答应。

“不在了吗?”

她小声说着,转身准备回海滩。与此同时,她惊叫起来,“啊?!”男人就站在前方不远处。

男人也疑惑地歪着脑袋。他穿着和前些天一样的米老鼠花纹T恤衫,两手分别提着颜色不同的破塑料桶。

“啊,那个……”泉结巴着,盯着他手里的桶。桶里的水在摇晃。

“我想洗洗衣服。”男人说道。

“啊,啊啊,洗衣服。”

“嗯。”

“啊,对,对了,昨天的台风好吓人啊,对吧?”泉说道。

男人听了这句话,肩膀一下子耷拉下去,只有嘴角泛出笑意。“嗯,好吓人。”

他小心翼翼地将盛着水的桶提进废墟。泉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望着他。

“哎,你一直在这里吗?”

听到泉这么问,男人蹲在地上,回过头来,笑道:“躲进那边的仓库了。”仅凭男人的这句话,泉就能想象台风袭击仓库的情形。

“我一直待在家里,可还是很害怕。不知道是风的声音还是大海的声音,简直就像是人在尖叫。”

泉变得像昨天晚上一样激动。男人站起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啊,所以啊,对了,我住在波留间岛,那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如果还在,那个,我说你……”

“田中。”

“啊?”

“我的名字啊,田中。”

“啊,啊啊,田中。对了,我有点担心,想着如果你还在的话,肯定很糟糕。”

泉说到这里,那个自称田中的男人的表情明显变得温柔起来。

“所以你就特意来看我了?”

“也不是特意啦。嗯,你看,这怎么说呢,我一想,可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在这里。怎么说呢,或者说,我不能见死不救啊。”

泉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句话。田中听了,也不由得苦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