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因为想珍惜她,所以看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开学就意味着正式踏入高三的战场,这对所有人的意义不言而喻。礼拜一的升旗仪式上,上了年纪的教导主任为此特别准备了一篇长达半个钟头的动员演讲,中心意思不外乎两个,好好学习,不要早恋。
他们高中刚有一对男女因为恋爱被老师抓了现行,请了家长,弄的影响很坏。
“早恋就是罪恶的,”教导主任的声音嘹亮,“有时候我在校园里看到那些成双成对的男生女生,我都觉得心痛,特别痛,大好年纪你们用来谈恋爱,你们对得起自己的父母吗?”
操场上人头攒动,穿着蓝色校服的学生方阵仿佛一片蓝色的海洋,海洋触礁的一个角落忽然掀起了小小风浪。
这浪声离她好近,悦颜抬头,意外发现他们班的队伍中多了一个人。
他混在男生的队伍里,手按着前面人的肩,弓着背,隔了不长的过道,偏过脸跟女生队伍中的徐攀讲话。
是沈子桥。
众目睽睽、虎视眈眈,悦颜都想不明白他是怎么过来的。
就在教导主任提到早恋危害的时候,九班的所有男生都拼命朝着这边招手,还叫。
“子桥你回来啊,那里很危险!”
“沈子桥你回来啊,要被抓走的!”
男生的幽默感啊……
悦颜低头微笑。
沈子桥说到什么,有所察觉似的,视线飞快地往后瞥了一眼,眉眼弯起,低声问她:“你笑什么?”
抬起头,是一双男孩儿隐隐含笑的眼,不等她回答,自己又把头转了回去。
现在的男生都这么别扭了吗?
一小片的喊声渐渐蔓延,变成了整个操场的骚动,教导主任见情形不对,怕压不住,草草收尾,让这些学生就地解散回教室。
悦颜跟班里一个玩得很好的女生一起往回走,经过学子楼下,有人追上她们,徐攀跑得气喘吁吁,就为了过来跟悦颜打个招呼:“嗨。”
悦颜也自然地跟她嗨。
徐攀性格爽朗,连步子迈得都比一般女生要大,话快得跟机关枪一样,目光却在细细地打量她。
一看就是那种很听家里话的女生,长相清纯,皮肤雪白,眼神干净地跟水一样,楚楚安静地看着说话的人。
在所有人的青春期,应该很少有男生可以不被这类型的女生吸引。
嘴里的话不停,表情依旧做得很活泼,徐攀的心底却渐渐漫起一股淡淡的涩。
“高悦颜,我们班几个人中午在外面的福满楼聚餐,要不要一起来啊?你要来啊,任梦妍你也去啊,我们班好多人都在……”
把悦颜逼到点头这姑娘才走。
中午到了才知道不光是他们班的几个,还有别班的,有些悦颜认得,有些悦颜名字都叫不出。
沈子桥卡着吃饭的点才推门进来,刚脱了外套,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帮他把椅子拉开。
一桌的男女老少纷纷站起来跟沈子桥打招呼,他挨个叫人,像个真正的成年人,世故又游刃有余。
他外套下面就一件黑色的短t,九月了,正是秋老虎作威作福的季节,领口湿了薄薄一小片,黑色皮的链子露在外面,很痞但还是帅气。
等他在自己旁边坐下的时候,悦颜都觉得挺傻眼的。
不是说不想跟他一桌吃饭,而是毕竟这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想想就心力交瘁。
有男生在,气氛总不会很干。
大家有说有笑,插科打诨,一顿饭下来,仅有的几个女孩子都被捧得很开心。
高志明一直把寝不言食不语挂在嘴边,人一多,悦颜就没什么胃口,就着面前的小碗一口一口喝汤。
沈子桥手肘搭桌上,往面前的几道菜看了看,问得相当自然:“你想吃什么,我叫人再做。”
隔壁对面挤眉弄眼,懂内情的几个相视一笑。
就说嘛,好端端的,他怎么突然会来。
悦颜的性格偏静,在人多的地方越显出她的话少,这种性格本来是不讨喜的,但又会不自觉地得到集体的怜爱和关照,很奇怪。
她摇了摇头。沈子桥替她盛了碗汤,又转去跟另一边的人说话。
吃完饭,男生们去买单,悦颜跟徐攀等在门口聊天,视线之外,一道单薄细弱的身影也从二楼慢慢下来,因为实在是瘦,让人的目光忍不住跟着她一起走,目光里仿佛能生出手臂,搀着女孩别摔下来。
第一眼悦颜没认出她,又多看了几遍才认出那是邵敏。
她瘦得整个脱了形,颧骨突出,皮肤薄薄地附着在脸部骨骼,有种惊心动魄的嶙峋。
悦颜看得也心惊:“她怎么……”
记忆中站在光下斑驳树影里的少女似乎还在对她笑,问她是不是高悦颜,五官精致如胎瓷,简直碰一下都要碎。
徐攀跟着往那里看了一眼,这个健谈的女生一下子也低了声音,支支吾吾地:“据说是考试没考好,她父母都是老师,给她的压力也大……”
教师的子女,本来就近于纤细敏感。所有人都刻意不提,她是在跟沈子桥分手后才突然暴瘦的事实。
十六岁的高悦颜第一次感觉到一种隐晦难言的疼痛,早上教导主任的话被中午一个女生的现状急速验证着,遭遇了一段失败的感情会有如此惨痛下场,这对任何一个青春期少女都是严酷的警示。
邵敏又做错了什么,被招惹,又因为学业被轻飘飘地扔在脑后。
那么,究竟是早恋才罪恶,还是因为沈子桥才让早恋变得罪恶?
那整个下午,悦颜都有些不在状态,孙巍韦给她讲题她都心不在焉,想着邵敏,频频走神。
孙巍韦转着笔,换了个话题:“悦颜,你大学想考去哪里?”
虽然距离高考还有一年时间,已经有不少人在选择预报名的高校。
悦颜捧着面颊想了想:“应该会留在杭州吧。”
家里考虑过送她出国,高志明很多做生意的朋友都在把孩子往国外送,有些甚至初高中就给送了出去,出息的无论国内国外都有出息,混日子的不过就是换个地方继续混日子。高志明不是没想过,如果妻子还在,他也送悦颜出去,让她妈妈出国陪读,自己留在国内照顾生意。可是女孩子毕竟没有妈妈,孤身一人远走异国他乡,加上外面这么乱,何必让女儿冒这个险。
大部分时间高志明只是个老派保守的父亲。
财不能外露,好车也不用洗,就这么脏兮兮地开着,别人都当是二手车,不会被人给惦记。悦颜的实际生日比她身份证上写的还要大两天,因为高志明在她出生的时候找庙里大师算过,属兔的生在那天感情上会被人骗,连她亲妈都不怎么信,高志明非要改到八字最顺遂的那天。
而这些种种,无不是一个父亲拳拳爱女之心。
“杭州好啊,离家近。”
“那你呢?”
孙巍韦语气平静,带着隐隐的自信:“北京。”
一个人只要有了目标,有人盼头,一切势如破竹,所有困难注定迎刃而解。
未来对悦颜而言仍是尚未展开的白卷,会遇到什么人,会发生什么事,会有怎样的别离和相聚,她一概不知。
不知而有恐惧,所以悦颜一直羡慕这些有勇气的人。
高三纵然再苦,岁月照旧如梭,一转眼就到了十月间,气温骤降,路边的香樟被秋风一吹,已经开始婆娑地落叶,给这所学校增添了些许萧索的感觉。晚间下起小雨,天色灰濛,雨声沙沙地响在自习的教室,看着飘在窗外的细密雨丝,挣扎在题海当中的学生才得以喘过一口气。
天气渐凉,学校已经不强制高三生穿校服,悦颜在长袖外面又披了件蝴蝶袖针织开衫,领上结着红蓝撞色的飘带,这是爸爸从香港带来的新衣服,把她衬得柔美娇俏,很多女生都来问她是什么牌子。
她握着笔,细细在算一道数学题,可能搞错了方向,写满了两张稿纸还得不出最后答案。
班主任出现在教室的门口,引发了一阵小小骚动,学生三三两两地从题间抬出头,她只叫走了高悦颜。
去的也不是办公室,经过行政楼,班主任带着忐忑不安的她拐进了最近一间空教室,关上门,坐在靠窗的一个中年女人放下皮包,站起来跟她们点了点头。
悦颜有些不知所措。
女人把她看得很仔细,从头发到脸,到她身上穿着的这件小外套,脸上不知怎么的,浮起一抹淡又轻的笑,好像对她这类的女生已经非常了解。
“高悦颜是吧,你好,我是邵敏的妈妈,姓张。”
悦颜的心没来由地猛跳了一下,看她,迟疑地:“张老师……”
张慧慧也看看她,回头跟班主任笑了下:“好了,晓燕,你去忙吧,我就跟这个孩子聊几句。”
班主任跟张慧慧一个师范毕的业,是关系很好的同窗,听说她想见自己班里的一个女生,就把悦颜给带了出来。
韩晓燕出去,顺手替她们把门带上。
张慧慧拿起自己的包放一边,笑着说:“坐啊。”
悦颜慢慢地坐下。
“其实之前我就想过来见见你,但是因为刚开学,班级里有很多事走不开。跟你们韩老师一样,我自己也是班主任,带的初中,每年开学都会遇到各色各样的孩子,一个学生是什么性格,父母怎么样,从他们着装打扮就可以看出来。相信老师做久了,都会有这种直觉。”
“所以我对邵敏的要求一直很严格,吃什么穿什么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不能错,一个女孩子如果轻浮轻佻,不自尊自爱,不光会让人看不起,还会被人说父母没有家教。”
悦颜很费力地听着那一套又一套的说辞,心渐渐沉了下去。
“邵敏的事你可能也听说了,年轻人的感情不能说谁对谁错,只是这个孩子太单纯,处理起感情问题来也太幼稚,本来青春期里的男孩子心都不定,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遇到个别不自重的女孩子有意破坏,很容易就变了心。”
悦颜再笨都听出了画外音,况且她是那么冰雪聪明的女孩子。
耳廓渐渐热了起来,整张脸像火在烧,眼眶里来回转着薄薄一层水汽。
有时候一个人觉得很委屈,并不是因为她真的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她没有妈妈。
因为没有妈妈,所以没有人偏袒她、保护她。
“我之前有听邵敏说起过你,在我和她爸爸的印象里,你是个非常特别的孩子,听说你的妈妈很早就过世了,这样想,很多事也情有可原。”
张慧慧的语气和态度,就像对待自己班里那些犯了错的学生,看似温和,措词上却很不留情面。
“这些话其实不该我来说,但是人生路说长也不长,一个女孩子走错了几步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不能一错再错,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悦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这间教室,也记不起是怎么回到自己座位上。等她有所意识的时候,她已经坐到了课桌边,拿着笔安安静静地继续算那道数学题。
哦……原来是加错了辅助线……
笔沙沙地游走,而泪也是一滴一滴地掉下去,簌簌地砸在纸上,洇开了自己刚刚写的那些数字。
难堪,委屈还有那来势汹汹的伤心,像秋日的细雨,不合时宜地滴在女孩心头。
四周到处都是说话声,有人在聊天,有人在做题,有人在讨论模拟的分数,有人在对随堂小考的成绩。
而她坐在原地,把稿纸翻了一个面,若无其事地抬手拭去面上泪滴。
当天晚上的自习课上,才听说邵敏因为发烧晕倒在宿舍,被查寝的老师发现后赶紧送往医院。虽然学校明令禁止大家讨论这件事,但几乎整堂的自习课,大家都在讨论邵敏。
晚自习中间小休,他们教室外的走廊上照例又出现一抹颀长身影,靠着墙壁低头看手机。
最近沈子桥往他们班跑的频率不是一般的高。
大家也渐渐习以为常,前排靠门的学生看也没看直接往里叫:“徐攀,人找。”
又过了一会儿。
说话声音渐次低了下去,所有眼睛若有似无地向着一处汇聚,高悦颜摊开的试卷上落下一小片灰黑色的影子。
握着笔的手停住书写。
头顶飘下男孩子淡淡嗓音:“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孙巍韦责无旁贷地站起身:“你有事吗?”
沈子桥目光移过去,笑了下:“关你屁事。”
悦颜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他发生摩擦,被人议论,放下笔跟着他出去。
男生引她去了距离教室稍远的走廊尽头,旁边的杂物间上了锁,走廊外引了月光进来,映得四周围浅浅淡淡。
悦颜低头看了看表,距离下节自习课开始还有七分钟时间:“有事吗?”
他问得很直接:“听说邵敏的妈妈来找过你了?”
他不提还好,悦颜还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他一提,悦颜反而更觉委屈,那种难堪和羞辱,她想都不想再回忆一遍。
张慧慧的话里分明没有一个脏字,可悦颜没有听过比这更难听的话了,轻浮,轻佻,不自重,不自爱,都是伤害女孩子很深的字眼。
她别过头,似乎一点都不在乎:“那又怎么样?”
他走近了点,低头看她:“她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
“没什么你哭什么?”
悦颜猛地抬起头,眼圈已经红了。她这一下本来很有气势,话到嘴边还是软的:“我哭要你管吗?”
沈子桥心里也酸酸的,被女孩的眼泪弄得很疼。
因为想珍惜她,所以看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而他却让她受够了委屈。
他抬手包住她整个后脑勺,想把她拉到自己胸前,可女孩一动不动地,抬手圈住他手腕,想把他的手从自己头发上拉下来,指尖冰凉。她有些累地在他掌心摇了摇头:“你别动我……”
沈子桥顺着她头发摸了两下,然后真的没有动她。
悦颜调整了下情绪,看向他:“不管她妈妈跟我说了什么,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在里面,你能不能找个时间去看看邵敏,把事情跟她说清楚?”
沈子桥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觉得眼前的女生有点不一样,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更加聪慧,更加懂事,也更加让人心疼。
“我知道,本来打算这周末去医院看看她的。”
“还有,不要再来班级找我了,我想好好上课,不想被别人说。”
眉挑了下,他问:“他们说你什么?”
“反正都是假的,你不要问了。不要来找我,学校里碰见也当做我们不认识。”
暗色的月光里,沈子桥的嘴角轻轻往上扬了一下。
女孩子知不知道,有些话不可以在青春期里讲,比如恨,比如绝交,比如就当我们不认识,因为这些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伤害的往往是一颗真诚的心。
黑暗中,沈子桥的声音低低沉沉:“好。”
上课铃声就在那一秒骤然响起,悦颜慌慌张张转身要走,被沈子桥最后一次拉住了胳膊:“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她心神不定地回头:“什么事?”
“不要胡思乱想,回到宿舍就好好睡一觉。”
拉开他手,悦颜勉强冲他笑了一下:“废话,宿舍不睡觉还能干什么?”
事情并没有朝这群年轻孩子预想的方向发展。
一周后,才结束完高三第一次模考的校园里流传着一个新八卦,邵敏在医院被查出了心肌炎,据说是因为复习压力太大,又没有好好休息的关系,这种病可大可小,有些慢性可能毫无症状,严重的则会突然猝死。
悦颜最后一次见到张慧慧,是在行政一楼的小办公室,她拿着相关证件来给女儿办理休学手续,接邵敏回家静养。
教导主任的桌边站了不少老师,簇拥着中间一个面容憔悴、眼圈微红的中年妇女,都在替她惋惜。一个女老师端来一杯热茶,手按着她肩,低声说些什么。
悦颜去交作业,经过英语老师那桌的时候又被拉住,问了她些复习上的进度。英语老师刚大学毕业,年轻有活力,这是她带的第一届学生,投入了很多精力和想法在里面,或许也因为悦颜端正的学习态度,让老师在这帮学生中对她施以格外关注。
张慧慧的啜泣声渐渐传到她们这边,哭声里全是一个母亲的悲恸和绝望。
她的女儿毁了,她却没办法找谁要说法。
走廊又响起一阵脚步声,靠近办公室后声音小下去,门口接着传来一声报告。
几个老师相继抬起头,看着沈子桥出现在门口,包括张慧慧。他刚下体育课,就被班主任喊来办公室拿作业。
谁都想不到一个绝望中的母亲会有的反应。
沈子桥现身那一秒,张慧慧就已经把他给认出来了,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扑过去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扯住他衣领,劈头盖脸地拍打他、推扯他。
“你毁了我女儿一辈子!”
张慧慧哭到全哑,嘴唇发颤,把满眶的泪一滴滴颤了下来。
沈子桥的外套拉链被扯得歪歪斜斜,也不反抗,眼看着她哭跪在地上,双肩一耸一耸,气音沙哑:“你把我们家都毁了……”
办公室的老师见状蜂拥而上,几个去扶她,几个把沈子桥拉开,手忙脚乱里夹杂着一两句安抚的话,也有人在讲:“你这个家长怎么回事?跟一个孩子动什么手?”
作为当事人的沈子桥只在她挥巴掌的那下偏了偏头,其余时间一动不动,就站在原地,笔直地像棵树,没有谁可以给一棵树难堪,这是沈子桥竭力维持的最后的尊严。
悦颜有些心惊胆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目光或许是有温度的。
下一秒,像是感觉到什么,他迟疑地转过头来。对上悦颜略微发颤的视线,沈子桥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下额角,他狼狈又难堪地别开了脸。
事情终于闹到李惠芬那里,对儿子的这个小女朋友,她是听过的,也是她一力逼着他们分的手。于情于理,她都不认为自己儿子做错了什么,反而觉得对方女生的家长胡搅蛮缠。可高志明不这么看,感情上的事没有绝对的对错,谁说了都不能算,但是礼数上不能让人家觉得他们夫妻没做到位,再给别人借题发挥的机会。
李惠芬一个字都不会说自己儿子的不是,高志明就更不方便管教那边的孩子,夫妻俩商量了一个晚上,决定趁着明天是个难得的双休日,买点东西去医院看看这个女孩儿,双方家长顺便也碰个面,看怎么能在不伤害两个孩子的情况下和平解决这个问题。
开到医院楼下,李惠芬怕儿子再受委屈,把沈子桥一个人留在车上,跟高志明、悦颜两个人搭电梯先上去。
病房在六楼,因为还没到探病时间,整层楼都非常安静,走廊上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偶尔可以看见一两个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在聊天。高志明本来不答应带悦颜过来的,在高三这么关键的时刻。是李惠芬觉得同龄女孩之间能聊得比较开,所以在电梯里高志明就已经说好了:“颜颜,待会儿进病房,你哪里都不要坐,什么都别碰,记住了吗?”
悦颜低头,鞋尖轻轻地点着地。
高志明提高点音量:“高悦颜,听见没有?”
声音闷闷的,“听见了。”
张慧慧不在,陪房的是个中等身高的男人,做了自我介绍后才知道是邵敏的爸爸。
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戴着方框眼镜,因为常年伏案工作的关系,白衬衫的袖口并不怎么干净。
高志明几乎拿出了生意场上的所有本事,从为人父母的失责说起,一直讲到眼下发生的这件事,措辞恳切,入情入理。邵敏的爸爸听着他讲,偶尔点点头,没怎么说话,等高志明中间停下,他才插进来一句:“有什么事去外面说吧,让邵敏休息会儿。”
三个大人出了病房,把门从外面带上。
悦颜被独自留下,怀中松抱着一束紫罗兰,样子有些拘谨。
邵敏招呼她:“坐呀……”
看着病床上虚弱的邵敏,悦颜拉来隔壁床的一条方凳坐下,花横放在膝上。
邵敏整个人半靠在医院的白枕上,披下的头发薄薄地贴着脸颊,被子拉到胸下,手背上用胶布固定的输液管一直连到旁边的点滴架上,看看悦颜,带点歉意地讲:“我知道我妈妈去找过你了,我跟你道个歉……她只是气坏了,不是故意的。”
悦颜心里像压了块巨石,从进这间病房开始,这块石头越来越沉,压得她喘不过气。
或许她应该说没关系,但是她怎么都张不了这个口。
真的跟她没有一点关系吗?
病房里安静下来,一缕阳光洒在向阳的窗台。窗台上堆着其他病人收到的鲜花,鲜嫩的花叶在阳光下泛着微闪的亮光。
寂静的病房里,邵敏的声音轻轻发颤。
“他真的很坏……他怎么能这么坏……我什么都答应他,他说教室里看不进书,让我跟他去图书馆,我二话不说就去了……在图书馆的时候他说想亲我,我也答应他……为了他我几乎变的不是我了……为什么,为什么他还要跟我分手……”
盈满眼眶的泪一连串地砸在女孩的手背,砸在悦颜的心里。
“跟我分手的时候他说他不喜欢女生粘他太紧……可是接吻啊看他打球,明明都是他提出来,他要求的,他说别人的女朋友都这样……”
“高悦颜,”邵敏湿着睫毛,鼻头哭到通红,喃喃地讲,“这男生真的好厉害,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一句真心话,从来都没有……可是却把我害成这样……我真的好恨他……”
说着恨的话,哭的却是她。
年纪小的时候,我们往往因为急于想要摆脱一段关系,说过许多言不由衷的话,这些话最后也跟时间一起,成为我们难以面对的过去。
这些年,我们都做过什么错事?
撒谎、改分数、逃自习、考试作弊,有害过谁伤心,能奢求别人原谅,还是从此悔之晚矣?
邵敏的每一个字都像一个禁止通行的标语,沉重地立在每条通往沈子桥的道路上。
她离开病房的时候,爸爸和李惠芬跟去医生的办公室了解情况,悦颜独自一人搭电梯下去。
走近泊车位,沈子桥已经从车里下来,靠着车身听歌,戴着耳机。
看见她过来,单手拉下了耳机线,沈子桥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悦颜伸手去拉靠她这边的车门,沈子桥一只手就压住了门,目光低下,落在她脸上:“搞什么?”
如果硬要用一个词语来形容此刻面对沈子桥的心情,那就是迷茫。
哪怕无数次地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个男生好的地方,可是邵敏的一个恨字,把一切假设都打得七零八落。回忆起她不短的读书生涯,她听到的,看到的,通通都是这个男孩招人恨的地方。
“你看我。”
悦颜不动。
接着她的下巴被男孩用一只手掰了过来,脸终于朝向他这边,沈子桥眯着眼打量她,忽然懒懒地笑了:“干什么这么看我?”
悦颜回避地垂下眼皮。
脸上的笑渐渐消失,沈子桥目光变冷,低头找她,把刚刚那句话又问了一遍:“干什么这么看我?”
悦颜忽的抬起脸,睫毛被早晨的霞光镀上一层金黄,眼底像澄明的湖面,因为莫名的情绪泛起一层一层的涟漪。
冷冷的、淡淡的。
沈子桥低吼:“高悦颜你说,干什么这么看我?”
悦颜并不怎么怕他,她更怕的,是她的认知被判定为错误,偏离主流轨道。
如果沈子桥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好,如果沈子桥本质上就充满了破坏欲。
悦颜看过一部叫《坏种》的电影,里面有句短评一度让她感到心惊:人之初,性本恶,纯真有如白纸,才更容易写上罪恶。
她曾经最相信他,那么,他能理解此刻她的失落吗?
悦颜双眼湿湿的,因为迷茫,她低声说:“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认认真真对待一个女生……”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可以是我希望的那样?
“老子对你已经够认真了!”
他红着眼睛吼。
如果说高二是分水岭,那么高三就是悬崖陡壁。每个考生都是援石而上的攀登者之一,谁也不敢掉以轻心,一个小小错误所导致的后果,都可能是万劫不复。
而这些后果,却要所有考生自己承受。
“沉下心来,注意节奏,把握复习的每一步,不要掉队。高三不比高二高一,掉下去没人管你。”这是常挂在韩晓燕嘴边的一句话。
无需师长反复提醒,这些教训也牢牢印在他们心。
数学老师一张试卷分析到头,解题步骤已经写了满满一黑板,搓了搓掌心的粉笔灰,他两手撑讲台,从眼镜下抬起眼问下面的学生:“还有哪里不清楚的?”
稀稀落落有人举手问,老师单拎了几个觉得重点的又讲了一遍,为了不耽误班上其他学生时间,让剩下的学生下课后去他办公室单独问。下课前的最后又强调了一遍复习的重点。
下课铃响,教室里走动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
前排女生拿着试卷转过身,问右后的孙巍韦:“学委,你帮我看看,老师这一步是怎么得到的啊?”
孙巍韦就着她手上扫了眼那个步骤,问她:“干嘛课上不问单老师?”
女孩嘟嘴:“那多丢脸啊……”又看眼旁边的悦颜,“学委偏心的咧,每天就给高悦颜一个人讲题,我看她也从来不在课上举手的嘛。”
他们的前排后桌都是活泼开朗的女生,孙巍韦是十里八乡唯一的男丁,胖胖的、看着脾气蛮好,女生们都爱闹他,有时候扯上了悦颜,悦颜不会觉得不好意思,也会把玩笑开回去:“不准笑我,我不会的题目都很高级的好不好。”
但是这一次悦颜没开口,拿着笔徐徐写字,初秋的光影浅浅淡淡地洒在她脸上,皮肤莹洁如玉,耳边垂下的发丝随日影轻轻摇晃。
孙巍韦给她讲完题,等女生转了回去,才去看悦颜。
她若有所思地在纸上书写。
“高悦颜。”
她被叫得转过头来,目中疑惑浅浅。
“悦颜,你最近有心事吗?”
她摇头,笑了笑:“没有啊……”
一般数理化好的,脑子都灵光,孙巍韦看着她,试探着问:“跟沈子桥有关?”
她忽然走神,那漫长的一秒,孙巍韦误以为她的目光跟时光一起凝在了琥珀里……长睫毛轻轻垂下,她很内敛地笑了笑:“怎么会呢?”
这几天高悦颜确实有些不在状态,还被韩晓燕找去谈话,悦颜心思细,为此还偷偷躲起来哭过好几次。
孙巍韦知道后借了她自己整理出来的笔记,又每天中午拉着她去自习室自习,给她讲题,拎复习的重点,这才一点点追上了进度。
是有那么一类人,靠得他越近就变得越好,仿佛普照万物的朝阳。
太阳的背面是什么?
是深不可见底的漩涡?还是孑然自我的月球?
下完课,悦颜急急忙忙从厕所回来,楼梯走完,快到自己班后门时就被人挡住了去路。
一男一女,分开靠在走廊的两头,人来人去的地方,就他们明目张胆地在说话。
悦颜顿了一秒。
沈子桥如有所感,转头看来,目光冷淡地滑过她脸上,看清是她后又毫无过度地收回,继续跟他对面的女生说话。
那女生却好像也有感觉,眼睛挑剔地朝悦颜的方向望来,跟她笑了笑。
悦颜对她印象很深,高一迎新晚会上,女孩领跳了当时韩国女团最火的一支舞曲,台下所有男生都在尖叫,气氛热到礼堂的屋顶差点被掀翻。
悦颜目不斜视,加快脚步从他们中间穿过。四周安静下来,只有廊外的风吹着树叶飒飒作响。
沈子桥双臂横在栏上,歪着点头,懒懒地看前面,目光跟着女孩走了一小段路。
她刚洗过脸,脸上干净白皙,鬓间和额际的头发还湿着,打着小旋,蜷在那儿。
看着很乖,但是也有自己的脾气和原则。
走远了,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悦颜的心下意识收紧,脊背僵直,手心渐渐沁出汗来。
这是每次沈子桥靠近她时的惯有反应。
女生从后面小跑过来:“喂。”
莫名其妙地,悦颜松了口气,慢下脚步,让女生追上自己,并肩隔了半米的距离一起走。
女生歪过脸来看她。
是那种艳光四射,漂亮到连高年级都来打听过名字的女生。看着悦颜的表情似乎若有所思,眼尾一扬,笑得气场很足:“你别误会,我跟他没什么的。”
悦颜轻轻吸了口气,抬睫,目中水波静静。
“你不用特意跟我解释,我跟他就是一般的同学关系。”
不等女生再说什么,悦颜推开教室的后门,把她落在身后,自己直接走了进去。
午饭过后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趴在教室休息的学生拉起教室窗户的帘子,音量随着光线一起降低,说话声音下了下去。
为了不打搅同学休息,悦颜收拾了些复习资料,一个人去图书馆上自习。
走出教学楼,经过种满郁金香的花坛和操场。
本来人声鼎沸的球场寂寥空旷。
男生穿着薄款的黑色连帽卫衣,松垮地站在框下投篮,有些球进了,有些砸到篮板,安静的操场上回荡着撞击的闷响。
风很大,阴天的中午见不到太阳。
悦颜停住脚步,搂紧怀里的课本,眼睛看过去。
不出意料,他也在看她。
篮球滴溜溜地滚过来,挨到他运动鞋才停下。男生顿了一秒,弯腰捞起,在两只手掌心过了一圈,忽然的,反扣住球,把球朝她推了过去。
恶作剧一样的招呼,只有他才干的出。
悦颜慢了一拍,没躲开。
那球擦过她抱书的手背又落回地上,弹跳着滚了几下,终于静静地停在他们之间。
男生看定她。
前面垂下的几缕头发后面,眼睛像大海,暗涌着黑色海浪。
猝然之间仿佛已经很大,远远甩开昨日的青涩、莽撞和冲动,经历的挫折和沉郁又外化成性格的种种。他比昨天更像个男人,变得隐忍、沉默。
时光在身侧呼啸而过,眼前的画面被急速带回医院的那天。
身后的车,身旁的树,小径边坐着轮椅散步回来的老人,构成了那场谈话的主要背景。
“老子对你已经够认真了!”
悦颜一直躲,一直躲,每每将要接近真相,却又自欺欺人地掠过,像死里逃生的游客,逃过空难,未必能躲过水祸。
而终于,男生玩够了,毅然决然地把海啸带回她的面前,逼她去看、去想、去面对她一再逃避的直觉。
与其说逃避这种直觉,倒不如说悦颜逃避的一直是沈子桥这个人。
或许因为单亲家庭、被父亲带大的关系,她的审美深受高志明影响,从小到大,她更容易被温和的、有高道德观、情绪稳定的人吸引。
沈子桥是吗?
他花心、滥情、三心二意,用来形容沈子桥的每个词语,都曾让悦颜避之不及。
男生单刀直入的逼问方式,最终只会让一个未成年少女感到无地自容。
悦颜咬了咬下唇,用她唯一能想到的那三个字:“对不起。”
沈子桥走近一步,他的声音几乎就响在她头顶,低低沉沉,强势又霸道:“别跟我说对不起,给我个准话,到底喜不喜欢我?”
在他们从前的关系里,沈子桥是不会这么轻慢地对她,想到这里,悦颜的眼渐渐红了起来:“你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她一有哭的样子,他就没办法,抬手替她把碎发拨到耳后,收回时自然地用指背贴了贴她温温凉凉的颊肉:“哭什么?”
更放肆的话他都还没说。
她还是躲他:“你也别动我……”
好吧。
把手放回裤袋里,沈子桥放低音量,换了种商量的语气,低头找她:“那你跟我说,你是什么想法?”
悦颜心里乱成一片:“我没有想法。”
“那就是答应了?”男孩眼睛亮了一下,试探她。
悦颜被噎住,转而问:“然后呢?”
“什么然后?”
“我说如果我答应你,然后会怎么样?”
心头猛然一亮,一瞬间的狂喜让他都有些语无伦次。沈子桥笑起来,心情愉悦:“然后我会对你好的,颜颜,我这辈子都会对你好的。”
男生都是这样的吗?骗女孩的话多到不用打草稿,张口就来。悦颜忽然就难过起来,原来沈子桥也一样。
悦颜抬头:“那然后呢,我们就背着大人交往,在图书馆接吻,成绩一落千丈,最后再把我爸爸气死吗……”
哪怕一个女生再小,她也知道要对真正爱她、关心她的人负责。
听着她口中的“然后”,沈子桥一点点收起嘴角的笑,眼中暗了下来。
女孩声音渐低,想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邵敏,张慧慧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她尚未品到恋爱多少甜蜜,却已经尝够了恋爱的苦涩。
误解、伤心、怨恨、迁怒……都是尚未展开的恋爱的副作用,有些轻如过敏,有些人伤筋动骨。
“可能几个月,可能一两年,你厌倦了,觉得麻烦了,说出很难听的话跟我分手……”
他眼睛都红了,声线发颤:“颜颜,不会的……我……”
“会的,你会的,”悦颜抬头看他,给出她认为的最直接的判断,“因为你一直都是这种人,你做的也一直是这种事。”
这是句很伤人的话。
眼睛里看到的,耳朵里听到的,就一定是真的了吗?
沈子桥看着她,就看着她说这些话,一句都没有替自己澄清,扯动嘴角,有些冷又有些漫不经心地笑了下,目光转开,去看旁边。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