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史研究》文选:中国古代史学卷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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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修《晋书》,是唐朝初年官方组织的一次大规模修史活动。这次修史正式开始于贞观二十年(646)三月,当时唐太宗下诏说“宜令修国史所更撰《晋书》,铨次旧闻,裁成义类,俾夫湮落之诰,咸使发明”(《唐大诏令集》卷八十一《修〈晋书〉诏》),标志着《晋书》重修工作的全面启动。这次修史共历时约二年左右,至二十二年(648)结束,关于唐朝诏修《晋书》的时间,有一种观点认为在贞观十八年(644),实非。详参余嘉锡《四库提要辩证》卷三《史部一·正史类一》,北京:科学出版社1958年版;李培栋《〈晋书〉研究》,原载《上海师范学院学报》1984年第2、3期,后收入作者论文集《魏晋南北朝史缘》,上海:学林出版社1996年版;赵俊《唐修〈晋书〉时间考》,《史学史研究》1984年第3期。其结果则是作为二十四史之一的《晋书》的问世。

据考证,在唐朝官修《晋书》以前已有数十家晋书自晋朝始,见诸记载的晋史著述很多,仅成书者就有三十四家之多,另还有五家未完成,详参冉昭德《关于晋史的撰述与唐修〈晋书〉撰人问题》,《西北大学学报》1957年第4期。,仅《隋书·经籍志二》“正史”类和“古史”类著录的当时尚流传于世的就有十八家之多,唐朝政府何以又兴师动众举行这次重修活动呢?

对这个问题,史学界曾提出过不少解释,较有影响的,如陈寅恪先生认为,“李唐先世若非赵郡李氏之‘破落户’,即是赵郡李氏之‘假冒牌’”陈寅恪:《李唐氏族之推测后记》,《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99页。,唐朝重修《晋书》是为了“尊扬皇室,证明先世之渊源”陈寅恪:《李唐氏族之推测》,《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92页。,抬高身价。李培栋先生认为,唐朝重修《晋书》是由于太宗晚年受了一系列政治事件的“刺激”,他要借此为自己“辨解”和得到“慰解”。(《〈晋书〉研究》)由于这些解释,往往把重修《晋书》与太宗个人以及贞观十七年(643)后废立太子等各种具体政治事件不适当地联系在一起,其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主要是因为论者错误地将太宗下诏修撰《晋书》等同于太宗是这次修史活动的最初发起者。实际上,二者并无必然的等同关系。因为皇帝是国家或政权的代表,朝廷重大活动的举行当然须以他的名义颁诏公布,而这些活动有的出自其“宸衷”,有的则可能由臣下发起。一个典型的例子是武德时期的修撰前朝正史,诏书虽然是以高祖名义颁布的,但最初的发起人则是令狐德棻。同样,重修《晋书》是由太宗下诏举行的,但这只能说明此次活动为太宗所批准,而不能肯定它必然是由太宗首先发起的。因此所做论断亦很难令人信服。诸家对唐朝初年重修《晋书》原因之说明对后人研究有启示的意义,但是这一问题还值得进一步探讨。

那么,唐朝到底为什么要重修《晋书》呢?我们认为,主要是因为此前诸家晋书在内容、体裁、史学观、史料采择等方面存在各种缺陷,不能适应唐初的政治形势和时代要求。

唐朝以前已有十八家晋书,其中属纪传体的有八家,但这八家皆“未能尽善”(《史通》卷十二《古今正史》),存在各种问题。如王隐撰《晋书》,唐修《晋书》说它“文辞鄙拙,芜舛不伦”,既有“次第可观者”,更多“文体混漫,义不可解者”。(《晋书》卷八十二《王隐传》)刘知幾《史通》除基本重复《晋书》的看法外,还特别指出“王隐、何法盛之徒所撰晋史,乃专访州闾细事,委巷琐言,聚而编之,目为鬼神传录,其事非要,其言不经”(《史通》卷八《书事》)。即使这样,王隐《晋书》到贞观时期也已残缺不全,原九十三卷,佚七卷,仅剩八十六卷。虞预撰《晋书》,系关于西晋和东晋元、明二帝统治时期的历史;朱凤撰《晋书》,系关于西晋和东晋元帝一朝的。这两部书到唐朝初年均已残缺,前者原为四十四卷,仅存二十六卷;后者系“未成”(《隋书》卷三十三《经籍志二》)本,原有十四卷,佚四卷。何法盛撰《晋中兴书》,七十八卷,乃东晋一朝全史,“首尾该备”(《史通》卷十二《古今正史》)。对此书,刘知幾评价较高,说“东晋之史,作者多门,何氏《中兴》,实居其最”(《史通》卷十七《杂说中》)。但他同时也指出了该书的一些缺点,如“其事非要,其言不经”(《史通》卷八《书事》),“芜累亦多”(《史通》卷三《表历》),各部分内容之间有时缺乏必要的照应《史通》卷五《因习篇》:“何法盛《中兴书·刘隗录》,称其议狱事具《刑法志》,依检志内,了无其说。”,等等。谢灵运撰《晋书》,三十六卷,系关于有晋一代的,可“粗立条流,书竟不就”(《宋书》卷六十七《谢灵运传》),而且也存在不少问题,《史通》说它的史论“虚张高论,玉卮无当”(《史通》卷四《论赞》)。萧子云撰《晋书》,乃是有关晋代的“全书”(《梁书》卷三十五《萧子云传》),原为一百零二卷《梁书·萧子云传》作一百一十卷,此据《隋书·经籍志二》。,至贞观时期唯剩十一卷。萧子显撰《晋史草》,《梁书》及《南史》《萧子显传》均未载此书,当是有关西、东二晋的。这部书篇幅单薄,仅三十卷。此外,还有编年体晋书十家,但它们除体裁已与正史不合以外,也还存在不少其他问题,如陆机撰《晋纪》,仅四卷,唯叙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所谓晋朝三祖,干宝撰《晋纪》,二十三卷《晋书》卷八十二《干宝传》作二十卷,此据《隋书·经籍志二》。,所叙仅“自宣帝迄于愍帝五十三年”(《晋书》卷八十二《干宝传》)而已,其他也都或只五卷,或才十余卷,稍多者为二十余卷、三十余卷,称巨制者也不过四十余卷,记事也大都限止数朝,没有一部晋朝编年全史。《隋书·经籍志二》还著录了晋人荀绰的《晋后略记》五卷、梁人张缅的《晋书钞》三十卷、张氏的《晋书鸿烈》六卷,但这些均属“杂史”之类,更非纪传体全史。

当然,在众家“晋书”中,也有囊括两晋、卷帙完整、内容较详的纪传体全史,这就是南齐臧荣绪撰的《晋书》。该书设有纪、录、志、传四体,共一百一十卷,《南齐书》卷五十四《臧荣绪传》称其“亦足弥纶一代”。然而,该书作者并不是南齐史官,而是一位“蓬庐守志,漏湿是安”,以“被褐”为荣、拒不仕进的“朱方隐者”,出自其手的《晋书》是否具有官修史书那种强烈的为现实政治服务的色彩,并非没有疑问。从南齐至唐初,随着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日益强化,人们的史学观念也已发生一些变化,史学的经世功能被空前突出,史学“裁成义类,惩恶劝善”(《旧唐书》卷七十三《令狐德棻传》)、“彰善瘅恶,足为将来之戒”(《册府元龟》卷五百五十四《国史部·恩奖》)、“极为治之体,尽君臣之义”(《旧唐书》卷六十二《李大亮传》)的功能成为太宗君臣的共识,一些颇有价值但于经国理民没有直接禆益的东西被视作不宜入史。贞观初年,太宗曾对国史监修房玄龄说:“比见前、后《汉史》载录扬雄《甘泉》《羽猎》,司马相如《子虚》《上林》,班固《两都》等赋。此既文体浮华,无益劝诫,何假书之史策?其有上书论事,词理切直,可禆于政理者,朕从与不从皆须备载。”(《贞观政要》卷七《文史》)这段话既反映了太宗的史学观,同时也可视作太宗对史书编纂制定的取舍原则。在这里,“可禆于政理”被置于优先考虑的位置。在这种史学被高度政治化的时代氛围中,臧荣绪的《晋书》是否还令人满意就成了问题。

有学者曾对臧著《晋书·陆机传》与唐修《晋书·陆机传》做过比较研究,发现二者材料取舍明显不同。譬如两种《陆机传》都收有陆机的文章,但臧著偏重于陆机个人的人生经历与文学成就,因而所收为陆著《文赋》《豪士赋序》和《谢平原内史表》。《文赋》是一篇具有极高艺术价值的文艺理论专文,论述了文学创作的原则、心理等,对后世文论有巨大影响。《豪士赋序》是陆机因齐王司马冏“矜功自伐,受爵不让”而写的一篇讽刺之作,告诫司马冏“圣人忌功名之过己,恶宠禄之逾量”,“盖世之业,名莫盛焉;率意无违,欲莫顺焉”,反映了陆机的人生观。《谢平原内史表》是陆机因成都王司马颖任命他为平原内史而写的谢表,表达了作者作为亡国羁臣的感激之情。而唐修《晋书》则侧重于陆机志气不凡、慷慨济世的一面,除保存了臧著《晋书》中的《豪士赋序》外,其余两篇分别易为《辩亡论》和《五等论》。《辩亡论》探讨了东吴“(孙)权所以得,(孙)皓所以亡”,认为“吴之兴也”,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备,“参而由焉”;“及其亡也,恃险而已,又孙卿所谓舍其参者也”。《五等论》则是陆机对国家体制的思考,他认为“始于黄、唐”的“五等之制”与“创于秦、汉”的“郡县之治”,时有行废,各有利弊,但就国家的治乱、社稷的久暂来看,还是五等分封优于郡县之治。(《晋书》卷五十四《陆机传》)两种《陆机传》材料取舍的这种不同,表面上似无关宏旨,实际上反映了两种不同的史学观:臧著更注重反映个人成就、自我完善——这与臧荣绪作为一名洁身自好的隐士的身份极为契合;唐修更注重天下国家、经世济民——这与唐初那种经世致用的史学氛围非常一致。唐修《晋书·陆机传》对臧著《晋书·陆机传》的改写则表明,臧荣绪相对侧重个人的史学观已经不能很好地适应形势,必须立足于新的史学观而重写历史。本段关于两种《陆机传》取舍异同的论述参考日本学者清水凯夫的论文《论唐修〈晋书〉的性质》,《北京大学学报》1995年第5期。

此外,唐朝初年关于两晋的文献大量传存于世,除前举诸家晋书外,还有多种晋人文集、小说等,其中必有不少臧著《晋书》未及采择的重要史料,相形之下,有可能使臧著显得更加不如人意。

贞观二十年(646),太宗所颁《修〈晋书〉诏》对众家晋书做了这样的评论:

唯晋氏膺运,制有中原……及中朝鼎沸,江左嗣兴,并宅寰区,各重徽号,足以飞英丽笔,将美□书。但十有八家,虽存记注,而才非良史,事亏实录。绪烦而寡要,思劳而少功;叔宁课虚,滋味同于画饼;子云学海,涓滴湮于涸流。处叔不预于中兴,法盛莫通于创业。洎乎于、陆、曹、邓,略记帝王;鸾、盛、广、松,才编载记。其文既野,其事罕传。遂使典午清高,韬遗芳于简册;金行曩志,阙继美于骊騵。遐想寂寥,深为叹息。

从上面的论述可知,这些评论并不是太宗为了达到个人目的而故意制造的借口,而是反映了当时官方对众家晋书的真实看法。陈寅恪先生在探讨太宗重修《晋书》的原因时曾说“唐以前诸家晋书,可称美备”陈寅恪:《李唐氏族之推测》,载《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92页。,但由上述观之,唐以前诸家晋书并不“美备”。前提既错,则其所做探讨还有多大价值就不能不令人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