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证:治史的入门要求和基本方法
瞿:今年,是您从事历史研究的50周年,这是值得纪念的。我代表《史学史研究》编辑部向您表示祝贺!刚才您讲到从1938年考入辅仁大学史学研究所从陈校长学习史学方法,您是否能比较详细地讲讲您所学习的史学方法,以及这种方法在半个世纪中是如何影响您的治史道路的?
赵:我首先谢谢《史学史研究》编辑部对我的祝贺!对我个人来说,这更增加了我们这次谈话的意义。半个世纪以来,我受陈老校长治史方法的影响甚深。这些年来,我觉得自己学历史能入门,学有心得,能搞出点东西来,就是受到陈校长的启发和教育。关于这个问题,我想从头讲起。
前面讲到,我从小学起就对历史有兴趣。中学时代,我对梁启超很崇拜。那时家里有梁启超著的《饮冰室丛著》,是商务印书馆印的,不管读懂读不懂,我都看,有些文章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五四”前后,梁启超的书风靡一时,那时的知识分子没有不读梁启超的著作的。记得是1921年,《中国历史研究法》出版了,我买来读了,虽然里头有不少东西我没学过,可是我非常有兴趣。读完之后,更加深了我对梁启超的崇拜。当时,我也爱阅读各种杂志,比如《东方杂志》什么的。除了学术上的,政治上的各家各派,各种社会主义理论,也都浏览。有一次,我发现了陈垣老先生的一篇文章,是批评梁启超的。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谈到如何在旧史料中提出自己的看法时,举出玄奘是何年到西域去的一事为例。按通常说法,玄奘是贞观三年(629)到西域去,贞观十七年(643)回来了。可是梁启超根据两《唐书》所记,玄奘到了西突厥,见到叶护可汗一事,推断他必定是贞观元年出发,经过一年多时间,到达西突厥,见到叶护可汗;因为叶护可汗贞观三年被其叔父所杀,玄奘这年出发就不会见到叶护可汗了。乍一看,梁启超说得很对。可是陈老校长的文章举出好多材料,特别是举出《通典》与《册府元龟》的记载,说西突厥的可汗统叶护于贞观元年被杀,玄奘在贞观三年见到的叶护可汗,不是原来的统叶护,而是他的儿子肆叶护。梁启超根据《新唐书·薛延陀传》所记“值贞观二年突厥叶护可汗见弑”一句,认为他提出的假说“殆成铁案”,不可动摇。可是陈校长的文章把他驳倒了,证明统叶护和肆叶护,不是一个人。这叫一字之差,铸成大错。读了陈老先生的这篇文章后,我对他的考证之精,佩服得五体投地!这还是我在中学时代读到的,但在我头脑中的印象非常深,中国还有比梁任公先生更高明的人,太了不起了!但是我直到考入辅仁大学后才见到陈老先生。有一次他跟我谈话时,讲到《册府元龟》的内容、性质和用处。我说虽然没有读过这书,可是我早已知道这部书的用处,因为您驳梁任公的那篇文章给我的印象太深了!陈先生听了大笑。这个例子在我的印象里非常深刻,这一方面增加了我对陈先生的仰慕之情,结果还真有机会亲受他的教育,这是很荣幸的事。另一方面,这使我对学习历史的兴趣更浓了,而且使我知道,研究历史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能人云亦云。再一个方面,是使我开始认识到,研究历史必须首先要搞考证,没有考证就会犯错误;而且考证必须下功夫,马马虎虎不行。
我考入辅仁大学以后,陈先生给研究生们开了一门课叫作“清代史学考证法”。以前我们讲课,习惯于按照教科书一章一节地讲。陈先生完全不是这样,他要求每人买一部《日知录》;他也不讲书,让你自己去读,要你把《日知录》所讲之事的出处,一条一条地找出来,再用笔记的形式写出来,说明你是怎么找到的。当时我很纳闷,找出处有什么用呢?有的话是“正史”里的,略一翻书就找到了;有的不是“正史”里的,就得费点劲。总之,有的省点事,有的费点事,人家都写出来了,你还查什么呢?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当时并不理解,反正先生让我去做,我就按照要求做。陈先生讲《日知录》是从第八卷讲起,八卷以前的是关于经学的,他不讲,专讲史学。后来我才慢慢地明白了:陈先生是在把我们引入考证方法的殿堂。陈先生在本科还开了一门课,叫作“史源学实习”,要学生读《廿二史劄记》,与“清代史学考证法”性质是一样的。为什么要学习考证法,其实道理并不难懂:你找不出材料的出处,你写的东西就没有根据。这个问题很重要。现在不少人写文章东抄西抄,抄错的不知有多少。要是你自己找材料,有了一个题目就知道上哪儿去找材料,这是一个基本训练。找到的材料究竟靠得住靠不住,或者这个材料与那个材料不一样,怎么办?这就要考证。否则,你看这本书这么说,你就这么说;看那本书那么说,你就那么说,这叫人云亦云,那你就什么也搞不成了。如果遇到大量矛盾堆积时,你就更没有办法,所以你就搞不了研究。因此,研究历史必须自己会找材料,会考证方法。
研究历史怎样入门?陈先生跟我们说过,有人研究历史,念的书不少,但没有入门。当时我听了不太理解,又不好细问。怎么叫“入门”?怎么叫“不入门”?后来慢慢地才明白了:不入门就是人云亦云,别人怎么说你就跟着怎么说;因为你自己没有下过功夫,没有掌握研究方法,没去找过材料,没有做过考证,没有做过研究。反之,你研究问题,能够自己去找材料,能够辨别材料,能够运用材料,你能够这样做,这就叫入门。我因为后来也搞研究工作,所以对陈校长讲的这个历史考证法才慢慢地悟出了道理。当然,各门学科有各门学科的不同方法,但也有共同的方法。研究历史必须掌握方法,即对史料的分析、考证、使用,你自己没有做过,也不会去做,那你就永远也入不了门。近些年来我带研究生,向他们反复讲这个道理:陈老校长当年对我们讲的这些话,听起来没有深奥的道理,是老生常谈;可是如果你没有下功夫去做这个工作,那么它的意义所在你就了解不了,也认识不到。这些事,我在回忆陈校长的文章里讲了很多,有些就不重复了。
现在有些搞史学的年轻同志,不重视史学传统,像搜集史料,辨别史料,哪些是第一手材料,哪些是第二手材料、第三手材料?怎么区别材料的年代、真伪?什么材料能用,什么材料不能用?怎样做考证工作?等等。他们认为这都是糟粕,或者认为这是“低层次的”的方法,都过时了,不屑一顾。这是完全错误的。你把中国优良的史学传统丢掉了,你搞的东西就是纸上谈兵,就是无的放矢。“文革”中间,“儒法斗争史”的说法统治了史学界,这里主要有政治上的原因,但对不少历史研究者来说,恐怕也还有学风上的毛病。通过总结正反两个方面的经验,我有这样的体会,就是研究历史不能马马虎虎。你自己不下功夫,不深入钻研,结果只能让别人牵着鼻子走,别人错了也就跟着一块儿错。这不是我们研究历史的人所应该做的。一个研究历史的人,不要跟着人家跑,不要人云亦云;不管什么问题,你得自己下功夫,才能够有所得。那么我从老师那里学到什么东西呢?就是从陈校长那里学了传统的史学方法。研究中国历史,你想把传统方法完全丢掉,另搞一套完全新的东西,那是不可能的。
上面我只讲到陈校长在治史方法上对我的教诲,这里我想补充一点,就是崔述、顾颉刚对我的影响。我没有跟顾颉刚读过书,但是我受他的影响是比较大的。1921年他的《古史辨》出版后,我就买了一本,里面的那篇长序讲他怎么学习古史,非常好。我后来慢慢地体会到,顾颉刚的古史辨派的主要思想来源,一个是崔述,一个是康有为。他受崔述的影响是很清楚的,他自己也讲了。对于崔述的著作,是1939年顾颉刚标点的《崔东壁遗书》出版后,我才接触到的。我受崔述的影响也很大。他的《考信录》专讲先秦史,主要在于清理古书中各种各样的传说、神话和历史记载搅在一块,真假杂糅的情况。不把这些东西加以澄清,先秦史就没法讲。如果还是伏羲、神农、黄帝这样讲下来,那个“历史”实际上可以说不叫历史了。所以说只有把这些东西一一厘清,才能读懂史料,运用史料。在这方面,崔述可以说是做了在古史研究上开拓性的工作。当然,他生在封建时代,还是相信司马迁的方法,“考信于六艺”,以“六艺”为标准。但这个标准也不是非常可靠的,“六艺”本身就有问题,这是时代局限,并不奇怪,顾颉刚继承了崔东壁的那些方法,扩而大之,不以“六艺”为标准,这可能是受了胡适和西方资产阶级学者的影响。这样,顾颉刚就比崔述更进一步了。应当说,顾颉刚接受并发展了崔述考辨古史的方法,这是他的优点。但是,顾颉刚又接受康有为的东西,我认为这是他的一个缺陷。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都不是学术,不能视为真正的考证。康有为是利用孔子的东西来宣传他的变法主张,实际上是受廖平的影响。他们搞资产阶级的维新,在思想史上是有地位的,在学术史上则是没有地位的。但康有为那些东西表面上看来似乎也有道理,所以顾颉刚也接受了,直到晚年还保留他的这个看法,这是顾颉刚的一个缺点。我想写篇文章给《史学史研究》,题目就叫作《从崔述到顾颉刚》,但还没有功夫写。现在研究先秦史的人,有的甚至没读过《崔东壁遗书》,也有人写文章大引特引东晋人的伪古文《尚书》,这不是笑话吗!
总之,从史学传统来说,我跟陈老校长学的史学方法主要是乾嘉学派的,但也不完全是。崔述就不是乾嘉学派,他是宋学出身,但是他也不受宋学的局限。汉学也好,宋学也好,凡是他认为不对的,他一概不信。有人说乾嘉学派就是考证,这些东西都不能要。这是片面的看法。乾嘉学派有它的缺点,但也有它的优点,不能一笔抹杀。从陈老校长那里学的传统的考证方法,比如顾炎武的《日知录》、钱大昕的《十驾斋养新录》,还有其他很多这一类的书,你念古书也好,研究古史也好,都是需要读的。从崔述那里,从顾颉刚那里,我们知道怎样来辨伪:真书与伪书,真事与伪事,真材料与伪材料,要辨别清楚。不然你写的东西就会成为笑话。如果说我在史学上还有一点传统史学的法宝的力量,那就是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