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破
收录于《叶惠美》
作于2003年
曲/周杰伦
流行音乐是情感的催化剂,流传度够广的歌曲,总是会形成某个时代的共同记忆,那些被旋律唤出来的情愫总能触及我们心灵深处。2003年周同学(周杰伦)发表《叶惠美》专辑至今,已经过去了十六年之久。回首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对创作《东风破》的我们而言,那是一段很美好的回忆,相信这首歌对某个时空的你也是一样。十六年前,或许你还处于青春期,如今早已经大学毕业,进入职场工作了好多年,人生的阅历已经不一样,经历过很多事,想必也累积了很多属于你自己的故事,但再次听到这首歌,或许还会勾起当初听歌时的情怀。因为音乐是一种时代共同记忆,你与歌一起成长,它曾陪伴过你的青春。
这首歌是我与周同学合作的中国风创作中,第一首在词、曲、编曲三方面都很符合中国风概念的歌。这首歌当年还在内地与香港、台湾分别获得了很多不同性质的音乐奖项,这项纪录至今尚未被打破。这首歌的传唱度也非常高,我记得当初发表《东风破》的时候,辗转听到来自北京的朋友的消息,才知道这首歌的受众年龄层非常广,从青少年到中老年都有,可见流行音乐的覆盖范围超乎想象。当然,周同学创作的旋律耐听是最主要的因素,也是让这首歌可以跨越三代广泛传唱的原因之一。
在开始聊《东风破》之前,我想先厘清一个概念——何谓“中国风歌曲”?如果我们单纯缩小范围,仅仅讨论歌词文字的话,一言以蔽之,就是“词意内容仿古典诗词的歌词创作”。但一般对“中国风歌曲”的认知还包括旋律,也就是作曲的部分。因此,若将“中国风歌曲”做一个广义的解释,则是曲风上为中国民谣小调或者是传统五声音阶的创作,或编曲上加入中国传统的乐器,像琵琶、月琴、二胡、古筝、笛子或者是洞箫,以及歌词中使用古诗词的语句,像“拱桥、月下、伊人、烛火、蹙眉或红颜”等。其实,只要在填词、谱曲以及编曲中加入以上这些元素,不论加入元素的多寡或者是比重为何,均可视为广义定义下所谓的“中国风歌曲”。
严格来说,流行乐坛的“中国风歌曲”,并不是一种严谨的音乐曲风,它不具备可被准确归类的标准格式。不同于那些我们所熟知的音乐类型,像节奏蓝调、灵魂乐、民谣风、乡村音乐、爵士、嘻哈、摇滚、新世纪音乐甚至福音歌等,它无法以旋律的曲式、拍子的速度、和弦的变化、音域的宽广,以及特定音符的使用,甚至固定的作曲模式等,作为判别曲风的依据。换句话说,就是无法以音乐创作的曲式来分类。
通常这些音乐曲式,只要前面几小节的旋律与节奏一放出来,大多数人都可以大致地判断出这首歌是R&B(节奏蓝调),还是Rock&Roll(摇滚),或是hip-hop(嘻哈音乐),但中国风的曲式特征并不纯粹与明显。所有可被归类的“曲风”,顾名思义就是指一种“作曲的类型与风格”,从来没有一种音乐的曲风是以歌词含义与编曲所使用的乐器来分类的。“中国风歌曲”虽然无法单一定义为一种特定的曲风(因为它可以用节奏蓝调的曲风来演唱,也可以用摇滚的方式来呈现),但只要词、曲、编曲等符合我刚刚所说的“广义解释”,即可称之为“中国风歌曲”。其实一般听众的认知也是如此,譬如我与周同学所创作的歌曲《娘子》,它的曲风其实是节奏偏快的R&B,旋律上一点也不“中国风”,但因歌词仿效了古诗词,如“景色入秋、漫天黄沙掠过、塞北的客栈人多、牧草有没有、我马儿有些瘦”,类似的还有hip-hop节奏的《本草纲目》,以及摇滚曲风的《千年之恋》。这些歌都不是五声音阶,但都是广义定义下的中国风创作。近十年来流行音乐多元化与分众化的市场崛起,带动了一拨优秀的词曲作者相继投入中国风的创作,它已然成为华语流行乐坛上一种可被识别与归类的“音乐风格”。
这首G调的《东风破》,编曲是由林迈可老师负责的。歌曲的前奏,迈可老师先以干净的钢琴不疾不徐地带入音乐情绪,旋律平缓抒情,让人不禁闭上眼,旋即进入一个“把酒话桑麻”“采菊东篱下”的情境。在第二遍主歌时,R&B风格的电鼓进来,并贯穿整首歌,所以这首五声音阶的《东风破》其实混着R&B的“血统”,使这首歌拥有中国风曲调的同时,兼具时尚的节奏感。甚至可以说《东风破》有着中国古典音乐的骨架和西方流行音乐的血肉。
接着在主歌要进入副歌前,有一段古筝的音色,一个带古风意味的过场后再转副歌,然后副歌适时加入了吉他等乐器,丰富了旋律的情感线。接着不着痕迹地、缓缓地,以渲染的方式勾起人们的愁绪:“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枫叶将故事染色,结局我看透,篱笆外的古道我牵着你走过,荒烟蔓草的年头,就连分手都很沉默。”
第一段副歌唱完后,间奏又拉了一段幽远的二胡,顿时一股离愁被宣泄而出,浓郁得化不开。然后在最后一段副歌,加入歌词文字里反复提到与强调的乐器——琵琶。接着升高了key(调),带出故事的高潮。最后再用一段二胡作为结尾,更增添几分婉转悠扬,将离愁一路延伸,令人回味再三,顷刻间让人恍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有段可以追忆的伤心过往竟是一件幸福的事。
《东风破》是用五声音阶创作的,五声音阶也就是“宫商角徵羽”,是中国五声音阶中五个不同音的名称。它与其他音阶曲式最大的区别就是它没有fa跟si,只有do,re,mi,sol,la。但很有意思的是,这首《东风破》虽然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用五声音阶去创作,但其实里面有好几个单音却有fa跟si。这里特别的单音其实可以定义为装饰音,而且用得恰到好处。这当然是属于周同学创作上的一种自由搭配,如果你不仔细听,可能也不会发现。譬如“旧地如重游,月圆更寂寞”,这里的“圆”跟“寞”就用了fa,扩充了音乐情绪的一种转换。在“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里面的“琶”跟“弹”则用了si。因为周同学有钢琴和大提琴的古典音乐基础,在传统东方音阶中加入西方的音阶,让整首歌的情绪更加丰满,曲风兼具古典与创新,并不拘泥于古典之中,独具个人风格。可以说,周同学创作的音域非常非常宽,而且曲式技巧也有他特殊的地方。
周同学在这首歌的演唱方面没有炫技,并没有刻意使用复杂的唱腔技巧,也没有强烈的情感波动,他只是真切、深情地向你娓娓道来一段经岁月洗礼后,斑驳沧桑却又感人肺腑的故事。在此顺带一提的是,副歌里面的一个和声,是周同学自己来和的。他把人的vocal(嗓音)当作一种乐器,叠了好几轨的和音在里面,让最具渲染力的副歌情绪更到位,更厚实,更令人无限眷恋。
周同学从小学习钢琴,从四五岁开始接受钢琴的专业训练,我记得周妈妈说过,杰伦小学的时候听到连续剧的主题曲,只要多听几遍旋律,他就可以抓出其中的和弦,然后跟着弹出来,不得不说他是一个有天生音感的创作者。当然,周妈妈当年严格的训练也是功不可没,为周同学奠定了音乐上的扎实基础,在别的小朋友都自由自在出去玩耍的时候,幼儿园大班年纪的小小周却要练习一定时间的钢琴才能出去玩。有时候,我在想他当时极其幼小的心灵,一定充满了不解或者是挫折,可能满心羡慕其他的小朋友。但当时小小的周同学,也一定不会知道,当初幼儿园大班时的不自由,换来的是他现今“内功深厚”的多变创作,甚至建立起一整个音乐王国。
当时还有很多媒体记者把周同学唱歌时的咬字不清当作一个问题来问我,那时候我的回答是:“也许正因为周同学咬字或许有些不清楚的地方,才让更多人去关注歌曲到底在唱什么,而特别注意到文字,我只能说周同学还真是用心良苦。”当然这是个玩笑话,对我而言,杰伦的声音非常有辨识度,而且我从不认为他咬字模糊。反而因他不刻意耍技巧的唱腔与不过多修饰的嗓音,真情实意地诠释了也成就了这首非常经典的《东风破》。
还有媒体记者采访我的时候,问了一个大家应该都有点好奇的问题:到底先有词还是先有曲?在流行音乐圈,如果词曲作者不是同一个人,一般都是先有曲,后有词。所以作词也叫“填词”——就是把文字填进旋律的格式里。我跟周同学的词曲搭配,绝大多数的时候也都是先有曲,然后才有歌词。只有极少数的创作,是先有词,后有曲。下一章要介绍的《发如雪》就是这极少数的一个特例。
首先跟大家分享歌词创作里的修辞学运用,诸如形容词转动词的一个词性转换,也就是“转化”,有时也可称为“比拟”,就是把抽象的东西转化为具象,像词中的“一盏离愁孤单伫立在窗口……夜半清醒的烛火,不忍苛责我”还有“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你走之后,酒暖回忆思念瘦”。这里的“离愁”“孤单”“漂泊”“浪迹天涯”跟“思念”这些抽象的形容词都不是具体的意象,但在我转变词性后,变为一个具象的几乎可以触摸得到的实物,这加重了它们所代表的意象的重量感。
就像“烛火”它怎么“清醒”?它又要怎么“苛责”?这当然是拟人化的一种手法——将烛火当作人来描写,赋予它人情的意味。好像看到词中的主角被情而困,连烛火都不忍打扰或是苛责,然后借此带出萦绕在他周围的孤单氛围。再如“酒暖回忆思念瘦”里面的“暖”,它本来是形容词,但在这里变成了动词,因为它“暖”了回忆。
另外我在创作中也会使用对仗的形式,如“一盏离愁”对应“一壶漂泊”,这使得歌词无论是念读还是吟唱上都更朗朗上口。在歌词技巧上,我赋予了《东风破》极具中国风味道的场景,把中国风的词风和歌词意境,放在现代人触碰不到的时代。千年前的某一个朝代,并不是现在的时空,也不是现在的世界,正因为那不是我们眼睛所能看到的当代社会,所以作词人可以细腻地营造文字的意境美,浪漫地构筑故事里的画面,让人在聆听时能有想象的空间与阅读的张力,而这就是中国风歌词的魅力。
《东风破》歌名的灵感来自苏轼跟李商隐,苏轼写过一首词叫《蝶恋花·送春》:
最后这句“东风吹破千行泪”确实给了我歌名的灵感。另外我取《东风破》这个歌名的时候,还受到李商隐这首诗的影响:
“东风无力百花残”这句话太凄美了,多么无力跟饮恨啊,这伤感的东风。至于这个东风破的“破”字怎么来的,除了苏轼那句“东风吹破千行泪”加深了我对“破”字的印象,还因为我一开始就想用词牌名来做歌词名。所以,我就参考了词牌名的形式。
看到“东风破”这种文字结构,你或许会想到《蝶恋花》《菩萨蛮》《沁园春》《一剪梅》这样的词牌名,宋代的词牌一开始大多是有曲调配合的。宋词最初是伴曲而唱,这些曲子有一定的旋律、曲式,也就是词调。有按词去谱曲的,也有依曲调来填词的,曲调其实就是所谓的词牌。但因为朝代更迭,绝大多数的词牌曲调并没有流传下来。
宋词完全脱离了曲和曲调,原来的词牌曲式变成只用来填词的格式。而曲破是当时的乐舞名通称,是大曲演奏的一种形式,一般都是有曲无词。曲破的这个“破”字很吸引我,最后这首歌就此定名为《东风破》。换句话说,宋代的词牌等同于当时的流行音乐,而一代词人柳永,以他当时创作的影响力,可以说是北宋时期的“李宗盛”了。
虽然说《东风破》的“破”字受到了曲破的影响,但《东风破》是2003年创作的,它并不是真的词牌,在此之前,“东风破”这三个字的组合是不存在的。但在百度百科,关于“曲破”的解释,在示例辨析里有一个专门用《东风破》的“破”字来举例的例证。对此,我只能说很感谢这位上传了百度百科内容的编辑者,他可能极其重视这首《东风破》,我也对所创作歌名能进入古典诗词的范畴当例证感到有点骄傲,但《东风破》只是现代流行歌曲名,它的歌词、段落、字数与平仄不是词牌的格式,我觉得也不能称之为词调。
多年前,还曾有一个热情的网友依照我所写的《东风破》歌词杜撰了一首诡称是苏轼所填的宋词叫《东风破》,言下之意就是我抄袭古人之作。现在在网络上搜索“苏轼、东风破”等关键词,还有这首所谓的苏轼所写“东风破”的宋词文字的资料,甚至有网友还信以为真,令人啼笑皆非。你上网查得到的词牌名有叫《东风寒》《东风齐着力》《东风第一枝》或者是《醉东风》,但绝对绝对没有一个词牌叫“东风破”。
《东风破》的歌词中“酒暖回忆思念瘦”这句的创作灵感来自李清照的《如梦令》:
其中“绿肥红瘦”是非常经典的借喻,这首词的意思是:昨晚下了一场雨,雨不大但风很强,醒来时仍有宿醉之感,李清照问卷帘侍女外面情景如何,侍女回答,海棠花跟往常一样啊。李清照这时问道,你怎会觉得一样呢,经过一夜的风雨,红色海棠已被吹打凋零,而绿叶却因水的滋润更加鲜绿了,所以应该是绿肥红瘦。
这个“瘦”令我印象深刻,想想看“你走之后,酒暖回忆思念瘦”,意思是喝酒的时候是微醺状态,此刻的酒勾起了你的回忆,暖上心头,所以“酒暖回忆”。但真实的情景却是回忆里的那个人不在身边,此时只会让思念更加消瘦。这里瘦的,其实是自己的思念。
另外,歌词中反复出现了“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这样的用法是流行音乐中常用的记忆点手法,也就是副歌的第一行文字一定会重复,加深词意的记忆点。至于为何选用琵琶入词,主要是为了营造时代氛围。唐代很多诗人会选琵琶入诗,比如王翰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琵琶这个词,会令我们与历史久远的岁月产生情感联结。我用“一盏离愁”“一壶漂泊”“一曲东风破”营造了一段对过往岁月的感叹。
想必大家都认同《东风破》的歌词有着古典诗词的韵味,而我后来的创作也因为古诗词受益颇多。我在求学阶段就很喜欢古诗词,而且是发自内心的喜欢,所以会主动去阅读相关书籍,这种动力和热情也让我吸收了很多古典诗词的养分。当时完全没想到,小小的爱好会成为日后创作的素材。我认为多读古典诗词,能开拓创作的广度与深度,如果大家喜欢写诗填词的话,建议多多品读古典诗词,可以培养诗词能力的基本功。
东风破·散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