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天堂小镇》182-187(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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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茜娅的身上确有很多很多女人向往的东西,但是也有很多致命的弱点,比如虚荣心,比如对上流社会的无限追索。羽飞,我不知道我分析得对不对?”我打破刚才的尴尬。
“是的,但你弄明白没有她和汤先生的关系?”
“父女,在弗兰斯就知道了。只不过刚从金字塔爬出来的时候,还以为她为了留在所谓的上流社会,不惜委身于一个小镇举足轻重的人。”
“把汤先生设计为举足轻重,也是我们这些还未真正涉事的人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也许……有些不妥之处。”羽飞眉头紧锁。
“不重要。本来人世间那些举足轻重的人就各怀绝技的。汤先生和夫人是一种需要相互成全的关系,所以在历尽千辛万苦找到爱女之后,转身面对强强联手的家庭,他犹豫了。”
“当然,这犹豫本身也有对小镇未来的担忧!站得高的人最为清醒。”
这是一群什么样的年轻人?!本该拥有很多爱包裹着的年纪,他们却聚在一起合力设计出如此暗黑的小镇?难道所谓的“人世间”——在他们眼里如此晦暗?!
“羽飞!游戏总部来电话了!他们好像知道我们出了问题,追问备选方案呢!快!”
我们的谈话被楼下的急促声打断。
“马上下来!”羽飞朝楼下高声喊,然后转身,以几个小时以来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听着,简!我知道故事里你对路老师的情怀,这样,我让路西法上来,你把接下来的问题留给他,如何?”
他很紧张,双手紧紧按了一下我的肩膀,话音未落,人已经冲到了楼梯口。看起来这个游戏已经成为了这群人视若生命一样的东西。
羽飞的这个动作令我恍若隔世。原来这是他紧张时候的习惯性动作,游戏里的羽飞,和眼前这个人真的很神似。我敢肯定,至少“羽飞”这个人物是出自眼前这个人。
不知为什么,听到路西法要上来,忽然有一点紧张。楼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我甚至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您好,我是路西法,天堂小镇游戏中的路老师。”
尽管这个年轻人的外型简直完美到无可挑剔,与印象里的路老师甚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可在这句话里,我还是听出了距离感,听出了疏离的气场。
“您好……路老师。”
我真恨自己的结巴。
眼前这个年轻人比我要小上好几岁……不,按照他们的设计,比我要小上一百多岁,我因何要紧张成这个鬼样子!
他好像并不拒绝这个称呼。
这该死的气场。
“羽飞要应付一下游戏总部,接下来由我接待您。”
接待?!——他这个用词!
我端坐好,在内心里不断提醒着自己:你要注意!眼前这个人并不是路老师!他只是游戏的策划者和设计者之一!
“谢谢您了。冒昧打扰,见谅!”
我尽量将疏离感加入到语气里,内心却在羽飞离开之后一下子失衡。
“刚刚你们聊到哪里了?我需要帮您了解什么?”
这哪里是我那亲切的路老师!这口气——简直像饕餮里面接待客人的机器人!
“聊到了我的父母和切小姐,接下来我想问一问关于路西法,以及他的机器人妻子。”我看着他,故意提到这个人在游戏中的名字,希望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丝动容。
这些人在并肩作战的时候彼此以游戏中人物的名字相称,大概是为了好入戏,好在,这种方式也便于我识别。
“人生下来的时候都只有一半,为了找到另一半而在人世间行走,有的人很幸运,很快就找到了,而有的人——却要找一辈子。”
他并不正面回答,而是用了一句台词,表情平静如水。
所有他们喜欢过的经典台词都植入到游戏本子了,从小泡在六号教学楼的我,自然熟知这些东西。
那时候的路老师多么可亲!神一样存在过的路老师,和眼前这个人怎么也对不上号了!
“你才十八岁,就不相信爱情了?硬生生给自己设计出一个机器人来爱?一定要这么极端?”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简。”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我的名字,只是找了很多亲切。
“幸福,不是长生不老,不是大鱼大肉,不是权倾朝野,幸福是每一个微小生活愿望达成,当你想吃的时候有的吃,想被爱的时候有人来爱你。我知道你的意思,路老师。”
我也用一句台词回应了他,口气却缓和了下来。这最后的三个字“路老师”,我格外加重了语气。
他定了定神,似乎一下子被我的“台词”噎住了。
“如果尝过背叛的滋味,你就明白了。还想知道什么?”惜字如金,这么快就结束了我的上一个问题。
我突然来了兴致,“想知道蓝色药水!想知道记忆丧失!”
“不记得也好,忘却也是一种幸福。”
“完了?”我还在等着他的下文。
“对,完了。”
我的斗志被彻底激发——“那爱情呢?亲情呢?小镇后来开始拒绝记忆的同时,也在拒绝男女之间那种微妙的感情,也在拒绝人世间最最普通的血浓于水,不是吗?凡有感情的,一律被打压,被送往疯人院!你们就那么惧怕感情?”
我连珠炮一样,声调也提高了八度。
“不是我们,是我。”
这次换到我被他噎住了。我想起刚刚那个热烈的羽飞,那个与剧中人基本吻合的年轻人。
眼前这个人——真的是一个只有十八岁的年轻人吗?
“他们……楼下那些人,同意你的这种设计吗?”
“谁是最后的王者,还是未知。”
我大吃一惊。这冷静外表之下的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个在刚刚走进楼下酒吧时候给我第一印象特别好、对游戏始终坚持并且一直鼓励大家的人,一下子颠覆了我的认知!
难道他们在起内讧?!
“您还想知道什么?”他似乎很不耐烦,但表情依然毫无波澜。
“堕胎!说说对堕胎这件事的设计!”我看着他,希望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捕捉到某种讯号。
“每一条生命,每一种生命,都有存在的理由。”
“多萝西的存在呢?”
“一样。”
“包括屠宰场的设计?”
“是,每一个鲜活的生命,都值得捍卫,包括那些被强行终止了生命的胎儿。”
“所以你们竟然让堕掉的胎儿复活,来折磨他们的母亲?!”
“只是在捍卫生命。当初的离弃,必须加倍偿还。”
“路西法……我听说……你和基路的身世差不多,你们从小就像我和琼一样,相依为命着长大。”我试着想用他和基路的情感让对话变得温软。
“不,不同。琼的生命完全是为了你而生,而他……他不是为我而生,他有自己的生活,尽管可能与我背道而驰,但那是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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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难道他指的是基路?!
路西法的话我似懂非懂。
羽飞被突然喊下楼,我们之间对于路西法和基路关系的话题,根本还没来得及展开。
按照羽飞的简短介绍,基路和路西法从小为伴的生活似乎很类似于我和琼的童年少年时代,可是他这言语间的口气,分明是对基路的友情已经达到了非要“占有他整个情感世界”的地步。
“你经历过爱情吗?要说生命的悲惨,你是不是比我还要惨?!”我大声质问。
“至少你知道了自己的父母是谁。”
他不温不火,却一下子挫败了我的锐气。
“切小姐和东方有过肌肤之亲,是不是?”
“你好像很关心切小姐,简。连你也这么八卦别人的私事吗?”路西法向上推了推镜框,似乎是为了捕捉和分析到我的表情。
他的眼神的确很犀利。
这种眼神根本不像一个刚刚成年的人该有的眼神。我以为他们会用懵懵懂懂的眼神看这个世界,事实上——自打我进了这座小楼,看到的都是比成年人还要沧桑的表情,比成年人还要内容复杂的眼神和语气。
“我很尊重切小姐自己的感情世界,不会想要去用友情打破她的世界,尽管她的很多做法我并不苟同。这一点,我和你不同。”我毫不示弱。
“那你为什么还要打听?”
“……人性的弱点吧,我硬是说成关心,你也不会接受。”
“切小姐的确和东方有染。毕竟切小姐很会选择自己该接触什么样的人。”他的语气满含嘲讽。
“切小姐一定不是你设计的人物,我不允许你这么说她!”
“所以你一边八卦着切小姐的私生活,一边捍卫你们的友谊?”
“人性本来就是很矛盾的。你不是吗?你一边捍卫着基路,一边用丹尼的复仇人格来诋毁基路!在游戏中本来终结了的生命,被你硬生生设计出什么高超的易容术!好好的一个小孩子,硬生生被你们植入什么复仇基因,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沉默了。我能看到他胸脯的剧烈起伏。
这起伏忽然令我生出一丝恻隐。
“东方夫妻看上去琴瑟和鸣的家庭,有着不为人知的各种秘密。其实很多家庭都是徒有其表。”好一阵子,他看着窗外,幽幽地说道。
“每一个家庭都有各自的问题所在,只不过他们关起门来在自我消化、自我解决,你看不到而已。任何人都不可能百分百地了解别人的感情。再有,按照你们的设计,东方夫人和基路的感情,是先于她的婚姻的。”
“所以就该受到尊重?所以就该以此为名过着禁欲系的夫妻生活?丝毫不给婚姻以尊严?!”
“路西法,这个问题……好像不应该是你们这个年纪该考虑的内容吧?你们真的懂禁欲系吗?说不定是东方夫妇早就定下的契约婚姻呢?”
“我们可能不懂,但一结婚就禁欲系的,恐怕谁都会懂。”
我没有办法在此刻追问路西法的身世,也不具备这个资格。一个十八岁刚刚脱离了“少年”这个身份的年轻人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可想而知他的经历。
“丹尼呢?丹尼的复仇人格是你强加给那个孩子的,就因为爱而不得,所以你设计了储存基路和东方夫人体内的基因和生殖因子,然后进行基因编辑,让东方夫人生下一个怪物?!你们真的觉得人类有权利操控自然生命?!”
“你应该已经问过羽飞这个问题了,为什么还要来问我?”他讳莫如深地笑,对我的问题显然有些无从招架。
“羽飞不是丹尼的设计者,可你和基路是。而基路,他听你的。”
他冷笑一声,“除了你,不是所有人都会以为那是东方的遗腹子吗?”
这笑容让我不寒而栗。
这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很熟悉,就像当初在金字塔下面看到麻瓜那些孩子熟练地操作木乃伊一样。
这种成熟,令人深深的心痛和不安。
“基路同意你这种设计吗?你明明知道他身体很弱,本该在游戏中被廖晓晓替代之后而退出,还硬要他坚持到今天?”
“他欠我的,就该加倍奉还。”
“他和这些游戏玩伴建立了感情?还是他没有按照你希望的那样去选择生活?路西法,没猜错的话,端木是不是也出自你手?”我不再称呼他为“路老师”。
“你果然被羽飞洗脑,和这家伙一样脑袋像开了光!”他的声音很低,却咬牙切齿。
“路西法,人生不是只有失去,还有获得!如果端木不参与小镇的毁灭,如果她按照自己选择的性别和人生好好活下去,也许一切是另外一番样子。如果恨父亲,她也大可以离开他,开启自己的人生……”
他打断我——“可以!但那必须是在复仇之后!复仇不是人生的全部定义,但却是必须要经历和不能躲闪的使命!否则就是懦夫!懦夫活着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分别!”
他摔碎了杯子,整个人歇斯底里。
楼下开始有人悄悄爬上了楼梯来看,他们似乎被这一声震住了神经,不敢大声言语,只低声议论,像极了饕餮里面那些爱扎堆议论是非的八卦女人们。
“路西法!”基路躲在楼梯的一角怯怯地喊,“路西法!你冷静冷静!”
“基路你给我闭嘴!听着!你们这群废物!”
人群被他这么一喊,顷刻间安静下来。
“你们眼前这个姑娘,这个在我们的游戏中存活了十四天的姑娘,这个一直饱含争议的人物!现在在一个根本无法弥补的BUG中走出了游戏!有多少人是希望她再回到游戏中的!多少人!”
他用一根食指狂妄地指点着站在楼梯上惶恐不安的那群年轻人,“你?还是你?说说看!”
被他指点到的人就像早已吓破了胆,不敢做声。这群人的相处时间这么短,加上网络里设计游戏的那一年——也不过才一年零十四天,因何会对一个并不会有多熟悉的人畏惧成这样?还是人群中只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呐喊一声,不论是非,都会令旁观的人不敢做声?!
“羽……羽飞你快点上来!……”基路想要拨开众人朝楼下奔过去,却被路西法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拽了过来,“路西法……路西法你冷静冷静!简虽然是羽飞设计的人物,可是……可是我们大家也都有参与设计,你何必……你何必这么……”
虚弱的基路还没得及说完,就在路西法暴躁的推搡之下昏了过去。一个身体已经弱成那个样子的人还在透支体力,当然禁不起这么突然的惊吓。
“基路!”我一个箭步奔过去想要扶起基路,却被这个此刻已经癫狂了的年轻人一把拽住头发。
“这世上有两种人,骗人的和被骗的!你晓不晓得,你一直被路老师的虚伪外表困住了!小镇毁灭的罪魁祸首你知道是谁吗?是我!是我!”
他青筋暴露,眼珠爆凸。
——“什么?!天呐!”
——“原来是路西法!你为什么这么做啊,不是说好了让简再回到小镇,让小镇再回到从前吗?”
——“路西法,你是不是疯了!怪不得简每到一个地方都无功而返!”
——“天呐原来BUG是早有图谋!”
人群中开始剧烈骚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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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你们这群笨蛋!逻辑!故事要讲逻辑,懂吗?如果我直接让她把那些人一个个带回小镇,你们觉得合乎逻辑吗?人性是不会变的!就算再给一次机会,贪婪的也永远贪婪!”
路西法忽然一改克制,变得近乎咆哮。
“不!”我忍住剧痛挣扎着转身,“会变!在金字塔下面,就是你带我和羽飞走出那个地狱的!你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不堪!你没有那么冷酷无情!路西法!”
“我不带你走出去,端木岂非成了后面游戏的主角!哈哈!你们这些笨蛋!知道端木听谁的指令吗?我的!我的!”
“路西法!你不会得逞的!你放过简!放过这些人!朝我一个人来!……”
楼下终于传来羽飞的声音,人群中自动散开一条道。
可是——人们等了良久,也没见羽飞上楼!
我仔细分辨着那声音所来处,奇怪的是,那声音不是越来越近的,而是越来越远!
“哈哈哈!跟我斗,你们还差点火候!”路西法冷笑着,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头发,另外一只手搭在耳边,做了个夸张的“听”的动作。
——“路西法!你对羽飞做了什么!”切茜娅第一个冲了下去,这个身形和长相都与切小姐大相径庭的姑娘,拨开众人的力量竟如此之大。
——“你把他弄哪里去了!原来你一直有阴谋!”我爸的声音!
——“天呐!这……这……路西法,这是什么时候设计的?我们怎么不知道?”一个萝莉音。
这是麻瓜吗?没等我分辨清楚,那声音所来处就不见了踪迹。
——“你这是要玩儿死我们吗?羽飞……”大姜,这是大姜!
人群骚动起来,纷纷涌向楼下。
随着一阵短暂的骚乱,声音渐渐隐没。
我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几乎猜到楼下发生了什么。
那些本该坐在电脑前操纵游戏的年轻人,已经悉数被路西法不为人知的设计——重新“吸进了”游戏。也许眼前所有关于游戏与现实之间的无序交错,都是这个叫做路西法的人搞出来的,包括我这个剧中人从游戏中走出来!
楼下的声音终于彻底消失。
路西法狠狠地扔开我,一个人冲下楼梯。
我坐在地上控制不住地发抖,望着依然昏厥不醒的基路,一种彻骨的寒凉袭遍周身!
——“听着!简!你的羽飞已经踏进了地狱之门,永远不会出来了!这些人都会被我收进地狱之门,一个不剩!谁让你们非要在设计上与我作对!如今失去爱、失去记忆的人,如果非要长生不老,必将是巨大的折磨!”
楼下传来路西法狠狠摔打电脑的声音,那些电脑发出“滋滋啦啦”声,不需要看也能猜到有多狼狈。
“这就是……就是你说的世界尽头吗?你……所以你瞒着所有人,做了这个终端设计吗?”
我低声咆哮。
——“不过我给你,我的故事女主做了专门的设计,放心,你不会下地狱!因为游戏主角一旦终结,游戏就拿不到总冠军了,岂不是功亏一篑!所以,你该庆幸,我留下了你!”
话音刚落,楼下又传来一阵被碾压的电路发出的悲鸣声。
“他……已经疯掉了,简!”苏醒后的基路挣扎着坐起,“如果你……你想回去找羽飞,我可以试试让你们在时空隧道相遇!”
“你早就有防备?为什么你不早早告诉那些人?”我的脸上挂满泪滴,只能接受命运安排的无力感侵蚀了每一个细胞,我向基路连滚带爬奔过去,死死拽住他的衣角,目眦尽裂。
“路西法会要了我的命,简!”他尽可能压低声音,还好,楼下的路西法仍沉浸在即将成功的喜悦中不能自拔。
“所以你眼睁睁看着他不惜以这么多人的人生作为代价?游戏总冠军,就那么重要?!”
自从天堂小镇毁于一旦,除了在弗兰斯偶遇到天堂小镇之前的羽飞这件事能让我快乐一些,我几乎没有过任何快乐,不断地寻找,不断地绞尽脑汁,不断地跌入情绪的谷底……在这个痛苦的过程里,我知道了老葛是怎么受到他们编造出来的关于“长生天”的蛊惑,知道了我妈到底是谁,知道了切小姐和端木不为人知的身世……从来不信命运安排的我,此时此刻终于感到从头到脚的无力,这无力感就像一张巨大的网,牢牢困住了我。
我该怎么面对眼前这一切!
曲简简只不过是一个从游戏BUG中走出来的故事主角!
可怜刚刚这些跟随游戏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拼杀”过来的年轻人们!还未涉世,就充当了牺牲品!
他们都是什么人?姓甚名谁?来自哪里?来人世间十八个年头,都经历过什么?!
“当然重要,你知道得了总冠军意味着什么吗?路西法可以有机会离开哲喷国去欧洲求学!一个名额!每个团队只有一个名额!”
基路边说边竖起耳朵听楼下的动作,似乎那歇斯底里一个人的狂欢反而会令他倍感安全。
“为什么他那么急于离开这里?这里不是有亲人吗?”
“自从他爸爸去世,他就没有一个亲人了,我们俩都是从小没妈妈的人,所以相依为命在军营长大!”
“妈妈呢?”
“从来没见过。我爸说路西法的妈妈很漂亮,当初他爸爸为了和战友打的一个赌,才追到的他妈妈。”
“你们的爸爸……服役时间这么久吗?”
“我爸前年就回国了!他爸爸也超期服役好几年了,没办法,青黄不接,老士兵只好多留守几年,本来说好了游戏一结束我们一起回国的,谁知去年刚刚开始设计游戏的时候,他爸爸就突发疾病去世了。”
“那你呢?为什么不跟着你爸爸回国,基路?”
“我想陪他打完这场联赛,毕竟……我们从小相依为命长大,就像你和琼!其实去年他爸爸去世之后,我就劝他干脆不要参赛,回国算了。”
“你早就发现他不对劲了?”
“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制作游戏的能力如此超乎我的想象!”
“他回去后举目无亲,所以不想回去是吗?”
“是的,游戏总冠军可以拿到一个在欧洲生活的名额,路西法说,不论那个国家,只要不是米撒,他都会去。可是你知道,只有一个名额,我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想的,只有一个名额!他不疯才怪!”
“那些人也想去欧洲吗?基路,你该知道,哪里都不是天堂,人间的烟火气,人间的喜怒哀乐,在哪片土地上都不可能是完美无瑕。”
“只要有一个人想去,那个人,就一定会是路西法的敌人!这些急于逃离家庭的年轻人们,哪个不想要那个名额呢?”
“你们都知道彼此的真实情况吗?我是说团队这些人?”
“这些参赛人员的身世基本差不多,所以当初游戏的设计阶段才获得了共鸣,之后在万千人的筛选中一路过关斩将来到团队。不过,我们都不知道彼此的真名,平时也是用游戏中的名字来代替,这样便于入戏。”
“路西法……他恨米撒,是吗?”
“没有这种军队驻扎,也就不会有他爸爸妈妈那段短暂的罗曼史,他说过,情愿那只是一段罗曼史,何必不负责任地生下他。”
“你们都一样吗……我是指……”我搜肠刮肚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
“我们俩的出生,就像一个笑话。”
基路苦笑一声,脸上爬满了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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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这样,为什么还如此痛恨堕胎?不是应该恨不得……从未来过人世一遭?”
“军营生活枯燥无味,导致这里周边发生了很多类似的事情……我是说……是说……我们这样的孩子,其实很多!但还有更惨的,就是连世界什么模样都没有来得及看到!”
“那些还未出生就被剥夺了生命的胎儿,真的更加可怜。这件事我在小镇的时候深有体会,基路,我想我们的感受可能差不多,我们一样都情愿……从未来过世上!”
“我们都是一群不该出生的生命,简!这个团队里的人虽然来自四面八方,但有一个共性——都是父母不全的,而且相当一部分是和我们一样……没有合法身份就出生的人……”他自嘲地笑笑。
“这不是你们能选择的!就像我无法选择我的出生一样!基路,其实我想知道,如果那唯一的名额不是去欧洲……无论去哪里,你们都会愿意?比如中国?”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合适不合适,可犹豫着,还是问了。
“也许只是想要远离原生之地。无论哪里,只要离开!端木像作死一样的人生,难道不是悲剧吗?我们这个游戏中,太多的原生之痛!可能正因为这种共情才吸引了很多粉丝吧!”
这个瘦弱的年轻人轻轻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年龄无法承受之重。
楼下传来路西法无法自控的低声哭泣。这哭声断断续续,可听上去却越来越难以自拔。
我忽然不再恨这个人。
听到这哭声后,基路的眼圈红了,声音沙哑,“简,我们虽然是一群涉世未深的人,甚至很多人出身复杂到难以启齿,所以……对世界的看法难免流于悲观。”
“可你们很想把自己对这个世界、对生命的所有思考和希翼,都写进这个故事。我是写小说的,我懂。”
“作为剧中人,你会不会恨我们这群人?恨我们如此复杂地设定了人性?如此复杂地设计了你的身世?”
“我……哈,我有的选择吗?”我苦笑。
“你有,简,”袒露心扉之后的他偷偷抹了一下眼角,“是失去记忆换取永生,还是留着那些爱过恨过的记忆,变老直至死亡……简,没有两全,可是,你有选择。”
基路看上去弱不禁风,却每一个字都带着铿锵的力量。
我正在咀嚼他这句话的含义,楼下突然传来路西法冲上楼的声音。
“基路!你只要不背叛我,我会想办法把你一同带走!你不是说过不想回米撒的吗?”
“我是说过,可是……”
“可是你想陪着你爸,是不是?对你的生命如此视若儿戏的人,你还要给他养老送终?”
“他给了我生命,路西法!”基路情绪激动。
“哈!笑话!襁褓中的婴儿被偷偷放在了军营门口,你想让你爸怎么选择?杀死亲生骨肉?!”路西法嘴角挂着嘲笑,但这声嘲笑过后,分明也刺痛了他自己。
“我们不争论这个了,路西法!但……你可不可以给简一次选择的机会?”
基路艰难站起。
“她不需要选择,我已经完成了设定。不过,你也要说话算话。”
“真的吗?你真的接受了我的建议?那我答应你,等游戏一结束,我就跟你走。船开了?那些人……”
“都走了!去他们该去的地方!只剩下你,我,还有我们游戏的主角。基路,你要知道,让我改变对游戏主角的设定,是很不容易的,这不是我的初衷,可我为了你,还是改了!”
“谢谢你接受了我的意见。只是……那些人……”
“你这个人一直优柔寡断,所以什么事情也做不好!那些人只不过是游戏玩伴而已,我从来没有投入过任何感情!”路西法的情绪开始急躁起来。
“可是羽飞他们曾与我们并肩作战了这么久。”基路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等等!设定?你们怎么设定的我?”我看看路西法,又看看基路。
话一出口,我就自己给出了答案——我只是一个他们设计出来的人物,我的命运,完全取决于他们的设定!
“我对你的设定是要保全你的不死之身,哪怕失去记忆。而他,”基路看看路西法,“他原本计划让你和羽飞他们登上那艘船,但实际上那艘船会在游戏结束之后葬身大海,或者永远漂浮在那里。但要命的是,那艘船上只有你一个人是剧中人,而其他人只不过是游戏玩家,他们都有真身。”
“你对我的设定,是失去记忆的不死之身?”我打断基路。
“只要能永生,失去记忆有什么不好呢?”路西法走近我,“人类不是都希望长生不老吗?可是长生不老真的能办到吗?所以,我们设定了不能两全的选择。不过,这只是基路和羽飞的意见,不代表我的。”
他的眼神真是像极了路老师!我一边反抗着他的咄咄逼人,一边在内心里惶惶无助——“路老师!你还是那个疼爱我们的路老师吗?!为什么你的口气这么冰冷!”
“谁让你们替我做主的?谁给你们的权利?还有,那艘船驶向哪里?你们把那些人弄去了哪里?!”我欲哭无泪。
“简!只是一种游戏手段!他们不会死掉!只是暂时被锁死在了时空海洋上!我说过了,他们都有真身,但唯独你没有,所以你不能去!”基路扶住我的肩。
“你只不过是一个游戏人物,从某种角度讲,你的各种设定甚至是生命,都是我们给的!”路西法步步紧逼。
“简,听我说!现在你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接受这种设计!失去记忆的永生!否则,”基路看看路西法,凑近我,压低声音,“否则,你会在游戏结束后,被路西法除掉。”
“笑话!怎么!那个冠军名额不重要了吗?”
“你没有选择!因为那艘时空之船已经开拔了,哈哈!”路西法狂笑不已。
“你说什么?你是说楼下那些人……羽飞和切茜娅他们……”
“楼下那些人已经彻底被我清除干净了!我说过,谁反对我的设定,谁就会入地狱之门!被死死锁在那里直至游戏结束!”
“基路,他……他什么意思?他是说,羽飞和切小姐他们……他们……”我哽咽着,说不下去。
“简,按照路西法的设定,如果游戏中出现对人物未来设定的分歧,他会把现实中参与游戏的异己都弄上那艘时空之船,抱歉!这是在募集团队之前,我们早就秘密设定好了的,路西法是抱着必胜的信念的,可依我的能力,根本无法阻止这一切。”
“所以那些人不过是你们参加竞赛的炮灰?!那艘时空之船……被弄去哪里?”
“那艘船上的剧中人将永远漂浮在时空海洋上,永无靠岸的一天。不过游戏结束,团队的成员会回来现实世界的!”
基路的解释,我好像忽然明白了。
时空海洋?!现实世界?!
我不止一次被时空海洋送往另一个时空,那广袤无垠的海面上压着一团团黑色的云,除了我,寂静的海面上看不到一丝丝生灵的痕迹,每一次经历过的孤单无助,仿佛一下子又袭上心头!
“不!我不要他们永远漂在那片黑漆漆的水面上!那里除了孤独和恐惧,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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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前的月色已悄然爬上来。窗边站着一个背影——我有点恍惚。
好熟悉的背影,可那只是一个冷酷的游戏玩家,不再是我亲爱的路老师。
我站起来,一字一顿,“路西法,如果我选择去那艘时空之船,你会不会答应?”
“简,你是不是疯了!那艘船永远不会靠岸!那些游戏成员可以在游戏结束之后回到现实,继续过他们的生活,可你不能!你只是剧中人!我说过,我对你有安排的!”
基路急了。
路西法慢慢转过身,以一种绝非这个年龄该有的城府,“我会答应,我知道你是为了羽飞。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即使你登上了时空之船,也不可能陪他终老!因为你的人物设定就是不会拥有爱情的人,一旦你想要拥有爱情……”
“会怎样?”
“你还是问问你身旁那个人。”路西法面无表情,重新转过身静静地看着那半轮明月,仿佛看月亮这件事比眼前的对话重要得多。
我甚至分不清眼前的明月到底是人间的明月,还是当年和琼、迪子站在小白桥上眺望的小镇月亮。
太多的时空穿梭,已经把我折腾到精气耗尽。
“简,整个游戏的过程中,只有你一直未曾丧失记忆,这也是羽飞一直坚持的设定。路西法在这个问题上妥协过,但是游戏最终……事实上已经演变成了团队的内部力量抗衡,冠军只能有一个团队,而冠军团队只能拥有一张可以永久定居欧洲的身份,这个游戏是人性设定游戏,但最终考验的,也正是人性。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
“定居欧洲……有那么好吗?”
“定居欧洲可能没有那么好,但是这些灵魂漂泊的年轻人无处可逃。”
“我猜,你们当中没有欧洲人?”
“没有,一个都没有。”
“所以你们以为欧洲就会不食人间烟火?为什么要逃?人生而孤独,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吗?逃到哪里都躲不开人类的情感,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基路沉默了。
我握紧手里的绳子,这是刚刚晕倒之后醒来,在屋子的角落里发现的,除了这根绳索,我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武器了。
我慢慢走近窗边的路西法。
他正背对着我,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发呆。我无从猜到他此刻到底在想什么——在想怎么和眼前这块生活了十八年的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土地告别,还是在想他逝去的爸爸,以及从未谋面的妈妈。
“人生的选择从来就没有两全。就像城堡最终软禁的那些人一样。事实上,城堡本身就是一艘时空之船,一艘永远不会靠岸的船。到了最后,路西法在用一己之力与所有人对抗,只不过那些人不知道罢了。”
基路还在顾自说话,像是说给我,又像是说给路西法和他自己。
我的脑海中闪现出刚会走路起就跌跌撞撞走向城堡去见我爸的情形,闪现出城堡在小镇毁灭之前那“现世静好”的假象。
我把绳索在右手手腕上死死缠了几个圈,然后瞅准基路不经意低头的机会,把绳索朝路西法的脖子猛地套了过去……
路西法足足高出了我一头半,但是他和基路一样,虽然在军营长大,可能由于自小痴迷于各种游戏的缘故,加之连续“作战”好久,整个身体就像去了谷子的糠皮,比我预估的还要差。这一切,都是我从他苍白的脸色中推断出来的。
我在很短时间内就控制住了他的挣扎。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后面的基路冲了过来,用手臂一把环住了我的咽喉!
我以为基路一定会借着我反抗的机会,哪怕是旁观,也可以寻到逆转翻盘的机会。看来,我低估了路西法在他心里的位置。
对话了这么久,我听得出他并不想按照路西法的设计把游戏进行下去,在一再妥协、终于助他一臂之力将所有人干掉在“地狱之门”那艘永不靠岸的船上之后,路西法也在对我这剧中女主的未来设计上做出了妥协——他答应按照羽飞和基路的方案,把我安置在一个陌生的另一时空“世界尽头”并让我永生,但与此同时必须失去那些关于情感的记忆。
当然这一切都基于一个条件——基路跟他走。
我不知道为何在只有一张“入场券”的情形之下,两个人可以一起踏上欧洲的土地?但我想既然他们可以把连同羽飞在内的所有玩家都弄进“地狱之门”,自然有办法借着一张“门票”,混进两个人。
难道“欧洲”于眼前这两个年轻人而言,是从前的天堂小镇吗?虽然他们在设计了一整套错综复杂的故事线并最终毁掉小镇,但还是在内心里十二万分向往着心中那个真正的“天堂”?
这些天真而愚蠢的年轻人!
基路扼住了我的咽喉,我一下子喘不过气来,整个人的脸色越来越青紫。
他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过重,我能感觉到那力量在一点点矛盾中放松下来。
我在剧烈的咳嗽中终于败下阵来,手臂渐渐失去力量。
“基路你……”我的双眼爆出血丝。
“简,对不起!我不能背叛路西法!”基路终于彻底松开手臂,满脸挂着复杂的神情。
“所以你一辈子都不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吗!”我甩开他,怒火中烧,一把拽过路西法,大声咆哮——“而你!连爱情都不敢拥有,不惜给自己设定一个完美的机器人作为爱人,你是个懦夫!你连自己父亲的国家都不敢回!”
“从出生起,我们就是人间浮萍!我不是不敢拥有爱情,是不相信爱情!我只相信自己!还有,就是你身边这个人,基路!”这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缓慢整理好刚刚被我抓皱的衣襟,很庄重地面向基路,“是时候了,基路,早就提醒过你,优柔寡断是你的大忌。”
基路忧伤地望着我,“简,对不起,别怪我。能见到你我很……很开心,可是,是时候道别了。”
“基……”
我没能喊出基路的名字,就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失去了神志。
这种颠簸——好熟悉。
“简!该忘记的,你就忘记吧!一个人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
基路的声音越来越远……
浩瀚时空海洋上空,黑压压一片片乌云就像吹响了冲锋号角一样,齐刷刷奔腾着铺过来。
我钻出刺骨寒凉的海水,用力甩了甩头,才看清眼前。穿越过几次时空海洋,这还是第一次跌入——不,是“被跌入”冰冷的海水。
不远处漂泊着一艘船。通体黑色,像极了当年在火车站见到的那些黑色的车。那漆黑的颜色,让人看了好心焦。
“有人吗?”我用力朝那艘船喊。海水已经快要把我整个冻僵,上牙碰着下牙,瑟瑟发抖。
“羽飞!羽飞你在那里吗?切茜娅!你们看看我,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任凭我怎么大声呼喊,那艘船上都没有传过来任何声音。只听见海浪拍打着船体发出的令人恐惧的沉闷声。
“那艘船名为地狱之门,永不能靠岸。那是一群保存着所有感情记忆去赴死的人,简,我对你另有设定。”——我想起基路的话,死死盯着那艘船,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流下来。
又一阵巨浪的颠簸,海面上忽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水洼,将我卷了进去。
187(大结局)
“喂!醒醒!小姐!醒醒!”
我在不停歇的呼叫声中终于醒来。
这声音所来处是谁?
是羽飞吗?或者……是琼?!
眼前一副未脱稚气的面孔正焦急地盯着我看。
“这是哪儿?你……是谁?”我吃力地想要起身,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大花园中的白色木椅上。
周围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清脆地提醒我——这里是人间。忽听一声长长的啼鸣,一只大鸟旁若无人扑腾着翅膀高飞。
一片彩色斑斓的羽毛飘落在我的肩头。我鼻子一酸,心里清楚地明白一个事实——这里很像小镇的城堡,但却不是。
奇怪,我居然能记起城堡,居然有记忆。
“我叫阿森,小姐!这里是“世界尽头”小镇啊!你这是晕倒了吗?你叫什么?家在哪儿?”
少年一连串的提问。
“家?……”我混沌地望向四周。
难道这里就是……路西法和基路为我偷偷设计好的……结局?
路西法和基路……这两个名字……我们三个曾经共处一室,我用绳索勒紧了路西法,却被基路……这件事过去多久了?而现在我不是应该——失去记忆的吗?
“闪开闪开喽!麻烦让一让喽!”
两个中年壮汉一前一后抬着一块玻璃从我面前路过。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玻璃中映照出来的自己——我的脸……看上去为什么这么童真?我这一身打扮……天哪,不是十四岁那年穿过的最喜欢的裙子吗?!
“我叫简……”我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我的声音,怎么会是十几岁少女的声音!
“小姐!告诉我你的家,我送你回去!你看,露珠把裙子都……”
这个叫阿森的少年想要帮我抖抖裙子,我被这个动作惊得坐在长椅上连连往后退。
“哎呦对不起冒犯到你啦!那你自己起来,来!抓住我!”他爽快地伸过手。
阳光从这个少年的身后洒过来,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的声音真好听。
我和阿森就这么认识了。
他长得一点也不像羽飞,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他的身上似乎总能看到羽飞的影子。
说来也怪,他会打篮球,也会做数独,很聪明,也很善良。
阿森后来考取了镇上的警察,当他第一次穿着制服出现在我面前时,听到那一声“简!我考上了!”——我一下子就哭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多年以后回忆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总会打趣着笑我——“简,你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天使。”
——“不,我只是被你发现在公园木椅上的一个没有家的女孩,阿森。”我总是这么回答他。
我在那一天之后被阿森介绍到了镇上的小书店做工,从此以后吃住在小书店里。书店的阿婆待我很好,她说我长得很像她的外孙女。
——“阿婆,您外孙女现在在哪儿?”
阿婆抹着眼泪——“死了呦,小青死了呦!那个可怜的女娃!”
——“阿婆!那我给您当外孙女!”
那个时候我还根本不明白“外孙女”这个词的由来。后来阿森告诉我:老人家很可怜,女儿女婿和外孙女都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
“简,你就留下来给她养老送终吧。”
虽然我还不明白什么叫做“养老送终”,但是那一刻望着诚挚的阿森,我爽快地答应了。
车祸——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可怕的事情。原来死亡有这么多种方式。原来当死神来袭,它根本不会去分辨选中的那个人是不是还没有活够,是不是在人间还有很多遗憾。
我对“死亡”一词的理解,又加深了一层。
一诺千金——阿婆在我的照料之下于八年后离开了人世。阿婆走的那天,我哭得很伤心,第一次见到人可以如此安详地闭上双眼,而不是什么“没断气就被运走”。
阿婆去世之后,我把小书店的前院在阿森帮助下改造了一番,开了一个名为“天堂小镇”的咖啡屋。开业的那天我哭了,哭得好开心。
咖啡屋在阿森和热心的小镇书友帮助下生意大好。我乐此不疲地做着“咖啡屋老板”,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自己曾经写过小说的事情。
——“简,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难道你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每一次有人问到,我都笑而不语。
还有一件事特别奇怪,我居然没有像基路说的那样——丧失记忆,苟活人间。虽然那些曾经熟悉的人随着岁月的流逝在脑海中渐渐模糊,可是总有一些瞬间会令我忽然想起他们当中的某个人,想起经历过的某件事,然后情不自禁泪湿。
记忆还在,死亡也终将如约而至——这是我在“世界尽头“小镇生活了几十年之后,内心里慢慢笃定着的一件事实。
这也是“人间事实”。
我不知道为什么基路的设计会出现这么大的BUG——但是这样有什么不好呢?如果真的有天堂,我愿意早些与那些想念的人见到,我愿意对那些曾经打心眼儿里真诚爱过的人们说一句——“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简,你说,有天堂吗?”
——“当然,死后必会上天堂。”
——“为什么这么肯定?就不会下地狱的吗?”
——“这里不就是地狱。”
那一年当我脱口而出这句话但时候,阿森正轻轻摩挲着他的制服帽子,好像根本没有听清。
——“简,我十五岁,你几岁?”
——“我……”
——“摔晕啦?忘记年龄啦?”
——“我十四岁,阿森。”
第一次遇见那天,阿森问起我的年龄,而我巧妙地在他的年龄数字后面减掉了一个“1”。可能是因为当时身穿十四岁时候的那条裙子吧——那条漂亮的裙子,曾花掉商医生不少票子。
那是岁月留给我的唯一痕迹。
基路的这个设计细节,我一直在用余生来感激。
阿森在他二十九岁那年大婚,娶了镇上最最漂亮的女孩子。
在他们的婚礼上,不知为什么,我哭了。看着他们两个人恩恩爱爱的样子,我忽然觉得“结婚”这件事真神圣,真好。
许多年过去,我和阿森夫妻成了最最要好的朋友。他们在婚后两年有了自己的宝宝。当我托起那小宝宝粉嫩嫩的小脸时,竟然笑着笑着又哭了。
随后的几年之间他们生下自己的第二个、第三个宝宝。那三个孩子长大以后,都成了我的忘年之交。
阿森一家人从来没有追问过我到底从哪里来,为什么一个亲人都没有。阿森的妻子曾经想要介绍给我“镇上的优秀男人”,可我每次都只是笑而不语,后来他们就不再提这件事了。
开咖啡屋的那年,当我鼓起勇气问阿森——“这个小镇可以通向哪里?”,阿森憨憨地笑——“简,小镇是个孤岛,镇上的人从未想过要离开这里,你瞧,我们生活得多快乐!既然来了,就留下吧,你会很快乐地度过一生的。”
从那时候起,就像他不再追问我的身世,我也不再追问他:该用什么办法才能离开。
我八十四岁那年,阿森美丽的妻子过世了。在那之前,他们懂事孝顺的大儿子已经先一步死于他们所说的“癌症”。
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病,只知道似乎很可怕。阿森夫妇哭成了泪人,他们说没有什么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痛苦的了。
阿森在他整整八十八岁那年离开。咽气之前他紧紧拉着我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时——“你知道吗,简,人生如梦……”我平静地望着他慢慢合上双眼,心里想的却是——如果商医生在,会不会有办法让阿森起死回生。
这就是我在人世间的全部经历。
如今我已经一百零一岁,牙齿掉光,步履蹒跚,很多年不想照镜子了。
去年镇上忽然来了两个年轻人,从那时起,这件事就成了咖啡馆里活力四射的年轻人们经久不衰的咖啡谈资。时代不同了,年轻的一代每天都想着用什么办法能跳出这个小镇,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直到有一天这两个外地人推门而入咖啡馆,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齐刷刷追了过去。
我的眼睛已经花得不像样子,从柜台后面看过去,只觉得他们和路西法、基路——长得好像啊。
——“小家伙,给奶奶拿镜子来。”
这是我躺在摇椅上,留给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