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天堂小镇》177-181
第九部分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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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呐！基路，你在干什么！我这边都已经建立起新的城堡了，你人呢？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你？”
不得不说，一脚踏进“世界尽头游戏酒馆”，我就瞬间被这里的气氛感染到了。这是一群看上去十七、八岁刚刚成年的年轻人，每一位都坐在“电脑”前，看样子是在打游戏。
说被“感染”，还不如说被“惊倒”。因为从他们嘴里喊出来的每一个游戏成员的名字，都是我曾熟悉过的人！
“路西法，我在金字塔下面！石门，注意石门没有！”
“东方夫人！该你了，还有切茜娅！这个场景是你俩的戏份！准备就位！快点儿！”
“喂喂！端木，端木，接上！”
“嘿我说，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一个年轻人双手抱头痛苦地从座位上窜起。
“马上就要拿到总冠军了！你这时候半途而废考虑过整个团队吗？”
眼前的激烈场景，直看得我整个人失魂落魄！
之所以有能力判断这是在“打游戏”，完全得益于在云南和那个新认识的“迪子”——我们路过一个“游戏吧”的时候她声情并茂的介绍。
她是一个游戏迷，不然也不会为了寻找一个游戏中认识的同伴而一直追到云南——当然，那全是曲博士他们的暗中策划。
与其说这是一个“酒馆”，倒不如说是一个“游戏吧”更为贴切。
按照哲喷国的规定，满十八周岁即可饮酒了。所以这里每一个年轻人的桌边都放着几杯清酒。
热闹非凡的声音里，不时能听到一些熟悉的名字——大姜，东方，切茜娅……甚至是——羽飞，当然——还有路西法。
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站在他们中间良久，我才听出那指的是“路老师”。
我彻底懵了。
似乎是游戏的一个阶段结束了，骤然间，整个酒吧忽然安静下来。
这些年轻的面庞看上去疲惫不堪，就连站立都摇摇晃晃，有的人甚至开始大量往嘴里灌清酒。
“路西法，我不想玩儿了！”那个被称作“基路”的年轻小伙子使劲往椅背上一靠，脸色惨白。
“你在说什么！做人还要不要讲一点团队精神了，整个一屋子的人为了今天已经连续奋斗了十四个日日夜夜！你一句‘不想玩儿’，就结束了？！”
被称作“路西法”的年轻人“腾地”站了起来，满脸愤怒。
“我实在……支撑不住……”
“基路”倒了下去。这个年轻人满脸苍白，嘴角甚至身处了一点点白色的液体。
所有年轻人都簇拥过去，开始手忙脚乱。
“不行，实在坚持不住了！我也头晕脑胀，算上集训那几天，已经二十多天没见过太阳了哎，更不要说化化妆喝点下午茶了。”
“切茜娅”双手按住太阳穴揉捏，表情疲惫而痛苦。
“想见太阳可以申请离开一下，好不容易进决赛，你们半途而废，对得起这段时间大家的付出吗？”
“路西法”——很像这个团队的首领。
倒下去的“基路”在一颗药丸的作用之下神奇地苏醒过来，他看上去很虚弱，额头渗出大滴的汗珠。
这世间可以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我所经历的所有事情，不过就是这些年轻人正在玩儿的游戏？！“十四个日日夜夜”？！——这么说，我历经的所有磨难，还有我一百五十几岁的年纪——仅仅是在十四个日日夜夜里由这群年轻人用鼠标和大脑锻造的一场梦？！
假如真的是这样，我算什么？我是谁？！
“请问……”我壮着胆子向前一步。
“等等，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切茜娅”一脸不悦地看着我，就像看一个外太空人。
年轻人一下子把我包围起来，看这阵势——我分明是闯入了一个特定的领地，而且相当不受欢迎。
“我……我是简，是曲简简……”
说出这话的时候，周身的血液正在加速往头上涌。
是的，我是曲简简——那个游戏中人。
“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切茜娅的杏圆眼快要跳出眼眶了。
这个长相平平、身材壮实的女孩子，就是在游戏中扮演着切茜娅的人？！从外貌和气质上看，也实在相差得太离谱了！切茜娅自带的美人气质、自带的风情万种，难道是出自这样一个相貌平平、说话咄咄逼人的女孩子之手？！
“切茜娅，这……这别是……别是疯子吧？”
一个瘦弱矮小的男孩子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是这群人中最最不具备杀伤力的人，而且结巴、怯懦。
我忽然反应过来，难道……这是琼？！
我把脸凑近，想要仔细端详那个记忆中与我共命运的人，不料吓得他一下子窜到了切茜娅的身后。
“你是琼？你就是游戏中……不，小镇的琼？！”我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温柔。那个以为从我生命中永远消失了的琼，原来在这里！
“我当然……当然是琼了，如假包……包换，你……你别靠近我，你你……远一点，远一点……”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就像在躲避瘟疫。
我的心里略过很多重悲哀。
我的发小、为了维持我的生命而诞生的克隆人琼，居然如此害怕我！原来我们只是游戏之外的陌生人！
“哎呀你躲开！胆小怕事的家伙！我来问一问！”
一个帅气的大男孩拨开众人，带着一阵空气中的旋风一样，“刷”地降落在了我面前。
四目相对，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我甚至觉得置身在天堂小镇，而我们对视的目光中，有着很多复杂的涵义。
“我知道你是谁。”我死死盯住他。
“呦呵，你怎么知道的？”他丝毫不躲闪我的目光，可是口气听起来却很轻佻，没有一点点感情。
也对——我在这群人的眼里，只不过是一个不知怎么跳出了屏幕的游戏中人。
“羽飞！你离这个女人远一点！怕是见了鬼了今天！”
被叫做“路西法”的男孩子狠狠揣了一下脚下的单薄座椅，那椅子发出即将解体散架子的哀鸣声，看上去情绪糟糕透顶。虽然极度疲惫不堪、整个脸失去血色，可是他眉宇间的英气依然很打动人。
“你真的是简？你就是小镇里的简？天呐！这怎么可能！你知不知道自己面对的都是这个世界上顶尖的游戏高手，你居然敢说你是我们的灵魂人物曲简简？！少拿这一套来糊弄！话说回来，你是不是我们团队的粉丝啊？走火入魔了是不是？”
切茜娅一脸的嘲弄，欲上前摸我的额头，我本能地躲闪开。
人群中爆发出起哄的声音。
我实在无法把眼前的女孩和记忆中的“切茜娅”划等号，她的口气轻蔑，整张脸的拧巴与记忆中美丽性感的尤物实在大相径庭。
“不，等等，让我问问她。”
被唤作“羽飞”的人朝我坏坏地笑着，不怀好意地围着我绕了一周。
人群忽然安静下来。
“你说你是曲简简？”他一字一顿。
“对，我就是你们游戏中的曲简简。”我迎着他的目光。
“那你说说看，”他一把扯过来正躲在切茜娅身后瑟瑟发抖的琼，“我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盯着那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委屈夹杂着愤怒，眼泪突然不争气地涌上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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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说说看！说得出算你赢！”人群中不知是谁很快冒出头来添油加醋。
“得了吧！我才不信我女儿会从屏幕里跳出来。”一个声音不紧不慢飘过来。
我的天！
那难道是——我爸？！口气戏虐，我甚至都不想追寻那声音的来处。
“哈哈哈，就是！说得出又如何，我们的粉丝遍布世界各地，任何一个死忠粉儿都能说得出！”
“说得对！别被她糊弄了！”
我被这群人死死围困住，仿佛不在短时间内彻底交代出“我到底是谁”这件事，今天就走不出这间屋子了。
“时空交错”带给我所有难以言表的各种不适、经历过的所有爱恨情仇以及那些至今无法破解的巨大谜团，在这一刻间，猛烈地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爆发出来。
“听着，你们这群什么都不懂的毛孩子！”
人群中的哄笑被我突然的调门儿镇住。
我冲到那一台台电脑前，仔细辨认着游戏的名字，竟然在每一台电脑的左上角，都赫然标着——“天堂小镇世界级网游大赛”！
这几个字，结结实实地刺痛了我的眼！
我怒不可遏，一把扯断其中一台电脑的连线，“听着！我不管你们这个游戏的初衷是什么，也不管你们在争夺什么狗屁冠军，我只想你们知道，我根本不想要从游戏里面跳出来！根本不想！小镇有我的所有至爱！就算是死，也不想死在你们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里！你们有种就把我送回天堂小镇！还有你——”我青筋暴露，大口喘着粗气，死死盯住羽飞的脸，“死了就死了，退出游戏死得其所！干嘛编出附身这种鬼把戏？你就那么怕死吗？！”
羽飞的喉咙提起又放下。这个刚刚成年的男孩子被我吓得连脑袋上的鸭舌帽都掉了下来。
“各位，”虽然是同龄人，但路西法显然无论从神态还是口气上都略高一筹，“我记得咱们在签署游戏合约的时候就曾经经历过一场小小的争执，仅仅十几天，你们不会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我记得。”羽飞拾起地上的帽子，稳了稳，“合约第一条就说，本次赛事将不同于以往各种赛事，不得以各种理由随意退赛，其中包括身体的不适以及任何个人原因。”
自从我咆哮过后，这个年轻人的神色变得非常严肃。
“那么补充条文呢？各位可别告诉我，十四天前你们由于太亢奋急于马上开赛，所以没来得及看。”路西法环顾四周，以一种王者架势。
“我看了，我有看。”虚弱的基路挣扎着在众人搀扶下站起来，从自己电脑旁侧的公文包里翻找起来。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翻找自己的公文包。他们的公文包都是清一色的黑色，和记忆中我爸的那个——真像。看起来是团队派发的，屋内几十个人手里的包都是一个模样。
除了路西法和羽飞，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自己的包里翻出了一份纸质合约。
“合约的补充条文说……”基路托了托自己的镜框，看了看路西法，脸上的表情讳莫如深，“这次游戏，很有可能会在末期收尾的时候出现一个很难搞定的BUG，而这个BUG的破解设计，也是游戏的考核内容之一。”
基路的手臂很纤细，像极了我第一次看到的那双从黑色风衣中伸出的手臂。
这个年轻人整体的气质还是符合记忆中的基路的。除了他，还有路西法——虽然年纪轻轻，但沉稳的风格也像极了路老师。
刚刚他俩目光对视的一刹那，那里面饱含着很多的定义。我猜这场游戏的核心人物，应该就是这二人——当然，或许还有羽飞。
“所……所以曲简简的出现，就是那个……那个BUG？”琼插话进来。
“没错，游戏中的人活生生从游戏里走出来，就是我们之前在热身阶段探讨过将近一年的事情。”路西法的表情看上去比他的口气要少了很多自信。
“所以没什么好惊讶，是不是？”羽飞故作轻松。
“是的，没什么好惊讶！你们把我从一个时空折腾到另一个时空，你们把一个本该鸟语花香的小镇作践成现在的样子，都没什么好惊讶！”我冷笑一声，不知道该何处安放自己乱作一团的情绪。
人群又一次因为我的情绪失控而乱作一团。我看见路西法、基路和羽飞三人神情严肃，默不作声。
“让我和她谈谈，给我一点时间。”良顷，羽飞主动走过来，“你愿意和我谈谈吗，曲简简？”
他不再用戏虐的神情，而是相当诚恳。果然如我所料——眼前这个年轻人在这个团队中的作用举足轻重。
“曲简简，这样你感觉放松了一些吗？”
羽飞把我安排在游戏房的楼上后，端过来一杯茶，那茶水里飘着一些碎叶子。
我盯着在开水冲泡之下打转的碎叶子发呆。
“没错，大姜饕餮里的神奇的碎叶子，就是这个灵感。”他好像猜到了我所想。
“真有你们的！说实话，我突然出现，你们都有惊到，是不是？”我故作轻松。
“怎么可能不惊到！原本想着这种BUG根本不可能出现，所有的游戏后台维护都是我来做的，想不到……还是技不如人。”
“别的团队没出现吗？”我咽下一口那碎叶子水，“好苦，怎么和小镇的不一样。”
“对不起茶叶放多了。小镇……小镇的有大姜的烹饪，当然不一样。暂时还没听说别的团队出现这种情况。不过很可能因为这次失误，令我们错失冠军。”他的表情黯淡下来。
“那个冠军，就那么重要吗？你们有没有想过一旦游戏出现挽回不了的BUG，该何处安放我们这些画中人？楼下一屋子的人，刚刚就只有我觉得匪夷所思到每一个汗毛孔都张开了吗？”
“我有备选方案，只是不确定能不能行。”
“你的意思是说，你有办法让我重新回到游戏里？”我放下杯子。
“只能说试试看，但是需要你的配合。不过还是觉得很幸运，第一个走出游戏的人，是你。”
“你的意思是如果走出的是别人，情况会不同？”
“你是天堂小镇游戏的核心人物，只有你跨越的时空隧道最长最多，也只有你，应该了解整个故事的全貌。”
“不，你想错了，”我轻叹一口气，“直到现在我都还弄不明白很多事情！我们聊聊吧，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当然可以！补充合约里也确实是由我来负责解决BUG的，其实故事已近尾声了，简。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他目光中的真诚以及成熟度，似乎与刚刚认识的他截然不同。无论如何，这种成熟度看起来早已超越了年龄本身。
我忽然眼眶一热，“可以，你一直都是这么称呼我的……没关系，我只是你们创造出来的一个游戏人物，你不必太在意我怎么想的！”
“不，要在意的！虽然看起来游戏只进行了十四天，事实上还有三四天也就差不多终结了，目前我们闯进了入围赛，应该说有很大把握争夺冠军的……对不起，又提到了冠军！我是说，虽然看起来游戏时间很短，但游戏的前期开发，是历经了一年左右的时间，这个过程里我们……至少是我本人，对自己创造出的人物还是有感情的！”他的表情变得热烈而伤感。
可我知道，他所说的“感情”——不过是一个游戏的顶尖高手对于自己锻造出的游戏人物的感情。
没错，站在他面前的我，只不过是一个游戏人物。可是我眼里的他，缺失曾经并肩经历过生死的人。
或者，在我的心里，比这还要复杂。
“可不可以告诉我，小镇……还有可能复活吗？还有羽飞……哦我指的不是你……”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内心的复杂。
“要是我告诉你小镇已经回不去了，而羽飞你也见不到了，你会不会觉得难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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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羽飞的发问，虽然自从踏进这个游戏酒吧就已经有所准备，可从他的嘴里听到“回不去了”、“见不到了”，我还是难以控制内心巨大的悲伤。
“你们刚刚成年，看上去也不大可能经历过太多人世沧桑，但总归知道人的感情都是覆水难收的吧？你们难道……难道只当我是一个不小心从游戏里走出来的人吗……”我哽咽了。
“简，这个游戏面对的是全世界刚满十八岁的年轻人，尽管楼下的人有的看起来年长，有的看起来年幼，但我们共同的特征就是都整整十八岁。一个十八岁刚刚成年的人，对这个世界有着他们自己的理解，对于复杂的人性和经历过的事情，也有他们自己的理解。而获得最多共鸣与共情的团队最终将取胜。”
“人性？！你知道人性有多复杂？”我狠狠地看着他。
“我们知道人性复杂，所以在游戏的设计阶段搜集了各自经历和听说过的很多人间故事，把我们的感受写入其中，只是……可能逻辑上或者是什么缘故，游戏还是不可逆转地出现了问题。”
“逻辑？人世间有很多事情是没有逻辑的。”
“是的，即便是在端木的故事线上，我们的设计还是不能够自圆其说。”
“所以你们都不打算圆满收尾了？”
“本来是要计划着让你重回小镇，拯救小镇于毁灭之前的，但是现在游戏出现了不可逆转的BUG，只好改弦易辙。有可能……”
“什么意思？！改弦易辙？！”
“简，你不可能留在我们的世界里，按照原来的设计，你会在这个游戏结束之后就死掉，因为事实上你是无法成功阻止任何一个小镇的主角为了各自目的赶往天堂小镇！”
“我尽力了。所以其实我并不关心究竟死在哪个环节，死于——何人之手。”
“可我不想让你死！所以在我的备用设计里，单独做好了你的归处。”
“归——处？！”
“你先告诉我，你想一直活下去吗，在游戏里？”
“我不想！”
“为什么？不是所有人都会希望永生的吗？”
“你错了，羽飞！如果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都在，也许会希望永远都活着。可是如果他们都不在了，或者如城堡里的人一样，行尸走肉，失去爱过的那些记忆，失去人类的情感，你会觉得活着的意义……就不大了。”
“难道有什么比生命还重要的？”
“有，是爱。我听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他只能够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
“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你知道？！”
“当然，别忘了，你是我设计出来的。”他的神情略过一丝得意，对一个十八岁年轻人而言，这个表情已经够克制的了。
“对于那种鸟，也许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所以会拼尽全力，可是人类是有情感的动物。”
“动物也有。”
这个在游戏中扮演着“羽飞”的年轻人起身站在窗前，默不作声。
我想起多萝西，想起屠宰场里那么多的牛，还有貂。
夕阳已经只剩下一点点余晖，窗外的街道出奇地安静。
他的背影看上去与游戏中的羽飞非常相似——不，也许根本就是大相径庭，但当你的脑海中一直跳动着一个人的样子，就看谁都是他了。
“这个酒吧为什么叫世界尽头？”我幽幽地问。
“因为我们很想知道，到底什么才是人世间最为珍贵的东西。”
“给我讲讲那些故事设计的初衷吧，羽飞。”
“简，我必须告诉你一个残酷的事实，就是你从BUG中走出来只有二十四小时的时间，之后就一定要回到备用设计游戏中了，否则……”
“否则你们就只好提前缴械投降，是不是？”我惨淡一笑。
“我只是想让你活着，简。你是我创造出来的，是游戏的灵魂人物。”
“那要看你的设计能不能打动我了。我知道自己不过就是你设计的一个游戏中人，对于你们来说，我无血无肉……可既然我是你设计出来的，就该知道我同你一样，有着和你们一样的人间情感，”我起身，与他并肩站在窗旁，“如果你的备用方案能接受，我就回去，不过你要抓紧，别让我离开的时候留下遗憾。”
“我明白！楼下的路西法……我用游戏中的名字可以吗？”
“这样当然最好，因为我不属于你们的世界，所以那些真实的名字对于我毫无意义。”
“好。楼下的路西法和基路都是米撒国军人和哲喷国女人的后代，还有几位也是。你知道电影《人证》吗，简？”
“我知道不知道，你应该很清楚啊。”我微笑着看他，笑容中饱含深意。
这些人虽然刚刚满十八周岁，但可以猜得到基本上都不是在“温室”里长大的那些年轻人，他们把各自的经历融合进了故事，把自己对这个世界对理解和认知也融合了进去。
只不过论及“对错”，就连他们自己都无法认知。可是人世间各自的经历、各自的情感，又有多少是可以用“对错”来直接武断的呢？
几个小时之后我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反倒是羽飞，似乎和我这样一个他亲手设计出来的人物面对面坐在一起——这件事很令他局促不安。
“基路一直在路西法的照顾之下长大，他们只相差两个月，基路的身体很不好，路西法经常开玩笑说，假如有那么一个克隆人为了他而生，该有多好。”
“所以这是琼被设计出来的初衷？”
“也不完全是，琼的设计中带有自闭的成份，但是他却对朋友忠诚、友爱。至于他的原生家庭，由于父母位高权重，几乎没有时间顾及一个自闭症的小孩。”
“你们把琼设计成克隆人，是不是太残忍了。”我放下杯子，丝毫不掩饰不满。
“也许有的人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别人。琼是一个悲剧，我承认，但在琼的身上，很多粉丝却找到了共鸣，他也是获得最大共鸣度的游戏中人。”
“除了你们仨，其他人呢？”
“其他人都是我们组队时候从世界各地报名赶来的，大家都是在网络上看过每一个故事整体设计方案之后，可以自主选择加入哪个团队的，比如切茜娅就是第一个来到团队的人。”
“你呢？你从哪里来？说了那么多剧中人的设计初衷，你自己的还没有说。”
“澳门，我本人的经历和故事里的羽飞很相似，我爸爸在我来这里一年多以前就去世了，死于癌症。他去世之后是继母在打理散落在世界各地的赌场，我对此毫无兴趣，所以——”
“所以离家出走？”
“嘿，你怎么知道？！我自己设计出来的人物怎么可以对我了解得这么一清二楚？”他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表情笑了。
“我当然知道，我对你的了解也许不亚于你对我的。”我洋洋得意。
他耸了耸肩，“也许我们冥冥之中早就是朋友了！简，你的时间有限，还想知道什么，不如直接问我？如果这样叙述下去，怕是要讲三天三夜了！”他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抬头时正好撞见我比划着自己的手腕给他看，“我知道你可以感知时间，也可以从自己的手腕处看到，对不起，我忘了这一点。”
“没关系的啊，你的愿望不都在我身上实现了吗？”
“可我给你带来痛苦。”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
那是一双崭新的篮球鞋，好像比小镇的篮球鞋还要“多功能”，看上去色彩斑斓，很魔幻。
人世间的羽飞篮球技艺一定不差，可惜我不属于这里，更不会有机会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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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人世间的痛苦不亚于故事里的！这样吧羽飞，我来问，你来答！”
“首先你要问关于父母的故事线设计，是不是？”
“当然！我想知道为什么有借腹生子这种事！还有，商倩到底对我……不，对简，有没有感情？”我好像十分想在这个时刻把自己同游戏里的“简”分割开来。
“简，商倩对你就好比我的继母对我。虽然她用了很多手段得到你父亲，得到去小镇的机会，为了热爱的事业她甚至贪婪自私，利用了与廖晓晓的闺蜜情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但人性是复杂的，对于你这个相依为命的女儿，她是有恻隐的……”
“对我父亲呢？”我打断他，好像很怕过多谈论起商倩，因为在我的心里，至今都未能很好地梳理出我和她之间的情感。
“我想其实你并不一定清楚，从学生时代起她就非常非常爱你的父亲。但是那时候年轻，她还没有那么狠毒到拆散你的父母，于是她胡乱结交男人以掩饰自己的失落，就只是为了逃开你父母令人羡慕的生活。”
“你指的是不是……大姜兄弟？”
“没错，在生下大姜兄弟之后，她得知了世界尽头研究项目的事情，还是抛夫弃子，决然为了个人理想奔赴云南。商倩这个人物设计的原型来自于切茜娅的邻居阿姨，并不是天方夜谭。”
“等等！你是说，我和大姜，其实……”
“是的！血缘这种事有时候由不得你选择，我们只是想表达这一点。就像你的身体里也流着商倩的血。虽然这种设计牵强了一点，可是我们要表达的意思是——血缘和日久生情。尽管你的基因来自于父母，可毕竟商倩参与了你的孕育，也养活了你那么多年。”
“你们还真是一群不谙世事的小破孩儿！你们可知道这种设计会给剧中人带来多大的困扰！难道就只为了游戏能吸睛？！”
“没办法，故事想要在很短时间内让游戏参与者和粉丝入戏，就必须把线索推向极端。”
“你怎么想出来借腹生子这种事的，羽飞？这种事简直恶心，你知道吗？当我从我爸那里了解到这些的时候，我连我自己这条生命都恨得牙根儿痒痒，尤其是你们让琼……为了我而生！”
“简，这种设计就是想要你知道，其实商倩掩藏在她冰冷外表之下的也是一颗对日久生情的心。我们当中有一个同伴的父亲是杀人犯，起因好像是长期受人凌辱那种。小时候他只和父亲生活了五年，父亲就进监狱了，可他说，尽管父亲杀了人罪不可赦，可他爱他父亲。这是人间情感，简。”
“可她是小镇的罪人，没有她，就不会有那么多悲欢离合，也许连小镇都不会有！”我有点激动得不能自已。
“就算是恶人、罪人，也有他们付出真情的时候。虽然那根本无法弥补他们犯下的过失。如果不是游戏出了BUG，其实你回到小镇就会知道商倩在最后关头为了能够让你逃出去，搭上了自己的一条命！”
“可我还是……恨她。”我的语气低落下来，双手掩面，不知道因何说不出“我也很想她”这几个字。人类控制自己情感的能力真是可恶极了。
“这就是人类的真实情感，有时候很纠结，很痛苦，爱恨交织！你对于商倩，难道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母女情吗？”
“当然有过，可是一想到她逼得我妈不得不以易容术隐姓埋名，生活在阴影里，不得不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着自己的女儿和丈夫，我就恨死她了！还有，小镇不允许出生和死亡，你们这种设计，知道有多违背人性吗？”
“如果你妈妈不这样，也许你和你爸早就不存在了，小镇也早就消失了，故事更是早就结束了，当然，我们也早就失败告终了。在专业上商倩显然高于你妈妈，如果商倩被你妈妈取代，也就不会有小镇了。至于出生和死亡，那不过是想缔造一个王国的统领们希望自己永生而不被打扰而已。”
“永生这件事，本身就很自私。你们才刚刚十八周岁，人生刚刚打开，就把永生这种饱受争议的人间理想写进游戏，难怪不仅仅吸引的是年轻人。”
“是的，参赛的路能一直走到今天，事实上也是得益于这个故事本身吸引了很多更为成熟的人们。人世间是需要新旧不断交替变化的，因为后代会带给人们未来，但同时也会带来衰老和死亡，这就像大海中的就像后浪推前浪。可是如果那些‘前浪’拼死也不肯退出舞台，‘后浪’的出现又有什么意义？！”
“而死亡是一件极其晦气的事情，如果有人违背永生的信条了，就必须被逐出小镇。”
“你说的没错！很可惜游戏出了问题，否则你早就知道你妈妈到底隐藏在哪里了。我知道你最关心的就是这件事。”
“所以你打算亲口告诉我。”
“简，听着，”他的喉咙提起又放下，我见过很多次这个动作，猜到他有点紧张。只听他长舒一口气，“你的妈妈——就是基路。”
“你胡说！基路我在弗兰斯就见过了，他根本就是为了追随东方夫人去了小镇。我一想到当初在东方离开之后他夫人的那种落寞，简直都不敢相信！我好像是被骗了，是吗？”
“东方夫人和基路是一对爱而不得的人，简，他们没有你想得那么龌龊。东方夫妇的联姻完全是家族式联姻。可基路却是一个非常长情的人，为了能踏上小镇的土地，他可谓费尽心机。”
“我不太明白，你不会是说……我妈她……”
“果然是我设计的人物，冰雪聪明！简，母爱是伟大的，伟大到永远超出你的想象。廖晓晓本是一个十分温柔的女子，她的设计原型来自于我的母亲。”他轻叹一声，像是需要鼓足了勇气才可以说下去，“可是，当她失去了她的宝贝，体内积蓄的所有恨意和必胜心驱使她变成了魔鬼，事实上游戏最初基路早就死于廖晓晓之手了，简，我希望这个设计不会带给你太多难过！”
我苦笑，忍住胸中巨大的、起伏着的悲伤，“羽飞……我不喜欢你们这种设计。”
“我理解你的感受！简！如今三言两语讲出，也许好过你自己最终发现真相！真相永远比想象中还要残酷百倍！故事还能设计，可人生就每一步都是未知了，如果可以，我倒是愿意活在故事里。”
“我不喜欢被设计好的人生，如果可以，我倒是想和你换换。”我怕他发现，别过身子，抹掉了眼角淌出的冰冷泪滴。
原来那个一直护我左右的“基路”，是我妈妈。原来小时候我爸爸说基路不会伤害我，是因为他早已看破。
“呵呵，如果你知道我的经历，也许就不想了，至少你在十八岁之前，在小镇还是很幸福的。你暗恋着路老师，有从小到大的两个朋友陪伴，还有闺蜜切茜娅……你有的，都是那些小女生心思，甚至是嫉妒心都很可爱……”
“可十八岁那年你让我因为嫉妒心，一剑扎到了自己的肚子上！现在还有一个很大的疤痕！”说着我忿忿然就要撩开衣服给他看。
“哎别！简！我……我知道这个设计过于极端了，可一个女孩子的嫉妒心，我是见识过的，走极端的例子，也是听说过的！”
“包括女人的八卦心，你也都是了解的，哈！”
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们之间第一次笑得如此放松。
“但是，丹尼呢，丹尼到底是怎么回事？”
短暂的相视而笑之后，我想起了那个一直吹着小喇叭、永远不会长大的目光冰冷的丹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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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东方夫人的缅怀是出于内疚，而不是因为失去最爱。只有终于识破眼前的基路不再是基路，对她才是致命的打击。”
“什么时候识破的？丹尼到底是不是东方的遗腹子？”
“丹尼已经出生之后，东方夫人才识破眼前的基路不是基路。不得不说你妈妈不仅深谙易容术，对于基路的了解也是做足了功课的，你该知道她不是一个普通的通灵师。再有，丹尼确实是东方的孩子。”
“可为什么丹尼的身上总是能看到复仇的影子？”
“简，我必须要再次重申，我、路西法和基路，是团队的核心，我们三个事实上是缺一不可的，但是游戏一开始不久，基路就被廖晓晓打败了，而我死于心脏骤停。”
“这我就不明白了，三个人这么快就剩下一个，你们就是这么设计游戏的吗？”
“是粉丝，是观众。观众的猎奇心理。所以我们从游戏开始不久，就让三大支柱中的两个倒下，这样在观众早就知道游戏创建者的情况下，对此一定会感到震惊。”
“然后呢？丹尼是东方的孩子，身上却带了基路复仇的影子？”
“没错，灵魂附身这种事都可以有的小镇，还有什么是想象不到的？”
“我确实记得小丹尼是继我之后第一个在小镇出生的孩子，既然在医院能出生，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还是基因，医院里有所有小镇人的基因库。而人类繁衍至今，基因这种东西仍带有某种神秘色彩，尤其是异体血缘的基因植入。这比琼的创造还要离奇。”
“照你们这种设计，基因都可以突破人体血缘关系了，你们把世界搞乱了，你们让我这个第一个出生在小镇上的人，以一种未成型胎儿转移母体的方式，情何以堪。”
他沉默了。
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脸上，的确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和深沉。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和想象力，让这群年轻人想出让“基因突破本体”这种怪招数？！
“羽飞，你们当中，有人恨自己的原生家庭，对不对？”
“简，我从未给你植入过这么复杂的思想，不得不说，你已经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了。”
“哼，”我冷笑一声，“你们该想的到，太出格的事情里会造就太出格的人。”
羽飞对我的话未置可否。
“我知道父母的事情在你心里一直过不去，简，无论我怎么跟你描述人世间更为难以接受的骨肉分离，你都不一定能接受。”
“我懂，你们管这叫命运。”我一字一顿，尽可能表达对一群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作出如此极端设计的鄙夷。
可我心里清楚，他们所处的人世间，他们未来要经历的一切，说不定要比这些设计还要无厘头，还要残忍。想到这，不由得同情起眼前这个大男孩来，还有楼下那些人。
多么可笑！我这么一个根本从未存在过的人，却同情起这些有血有肉有什么的人来。
“我们的设计只是一群十八岁年轻人的视角，当然不一定正确。况且，有时候游戏也有中途更改的时候，因为我们需要靠亿万粉丝量在游戏中永生。”
“所以你们以为自己在创造，但也难免流于世俗，为了流量。”
“但正因为游戏里面饱含着刚刚成年这群人的各种困惑，才会吸引了成千上万的年轻人关注吧！”
“越来越明白这个游戏了，里面有困惑，有思考，有逻辑，也有不符合逻辑。真正的人世间，我信你说的，比这要残酷得多，要没原则得多、没逻辑得多。很多事根本不会有答案。其实……羽飞，我只是想听一听设计的初衷而已。”
“那我们继续？说一说切小姐？”他好像察觉到了我的内心，探寻似的问。
我忽然觉得脊背发凉——连生命都是他给的，连思想都是他给的，我到底算什么？！又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嘲笑？！
“我知道问也问不过来，问一个人可以，问一个世界，就太难了。那……就从切小姐开始吧！”尽管被猜到内心，我还嘴硬不肯承认。
“切小姐应该是很多女人的理想型，漂亮性感，情商高，脑袋又好使，很讨人喜欢，不论男人女人。可能……也是我们这群大男孩内心里的理想型吧！”
羽飞一边说，一边从窗户边上“升”上来的篮子里拿出一盒东西——看起来是他的晚饭了。
“很难得，你们设计出了一个即便是同性也很喜欢的人，她有很多毛病，但至少至情至性、重情重义。如果没有扭曲的嫉妒心的话，真的是连女人也会喜欢她。”
我接过羽飞重新泡好的茶，看着他狼吞虎咽那种叫做“寿司”的东西。
金字塔下面的经历恐怕这一辈子都抹不去了，我感到喉咙发紧。
为了不让他发觉，我只好拼命咽下几口唾液想要压住那种紧迫感，“任何时刻她的头脑都是清醒的。比如嫁给老提琴手，对于一个走投无路的二流小明星来说，在当时看来也许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当然，总想背靠大树的确是她人生观里的问题。”
“是的，这种设计未必合理，但我们主要是为了在老提琴手去世之后，展示一下什么叫做人言可畏。”
三口两口，羽飞就在我面前解决掉了他的晚餐。他知道我根本不需要晚餐，所以甚至连一句客套都没有。
“十八岁的年纪懂这个吗？”
“经历，或者见过，就会有感受。这些人，几乎没有哪一个是在温室中长大的。”说着，他快速把寿司包装盒一股脑塞进垃圾箱。
“流水线的衣服和食物，以及设计师设计的鞋子衣服，比如迪子的爸妈，这种对比的灵感来自于哪里？”
“阶层。有人的地方，就有阶层，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平等。不过我们理论上还是相信一分辛苦一分收获的道理，楼下的这群年轻人即使现在看起来沉迷于网游，可你不知道的是……”
“我不知道的是，你们在合约里都是做了承诺的，这次是告别演出。”我打断他。
“这你也知道？！简，不得不说，你一再刷新我对你的认知！”
“你们做出这么复杂的游戏来总结自己对人生的理解，而且游戏让你们设计得如此不快乐，最重要的是，你们把我的人生设计得如此不快乐！”我努力控制着自己，“我想不明白——此后你们对游戏还能有什么留恋。”
“的确是的！能参加天堂小镇这个游戏的人，都是想好了的。合约里提到此后无论什么赛事，我们这些人就在黑名单上，根本无法参与，也就是说，那些各地选拔赛对于我们这些人，也毫无参加的意义了。”
“所以你们是想在团队中获得某种告别的力量。”
“网游很令人兴奋，也很考验人，特别是这一类网游，它不仅仅是手脑操作，还能学会很多东西，交流很多东西。可是我们终归不想以此为生。当然也有做专职的，那些人都不会参加这个赛事。”
“所以你们甚至设计了时空逆转回来后的迪子爱上了网游中的同伴。”
“对啊，这种事见怪不怪了，你可能不能理解，那是一种并肩作战之下结交的情谊，包括爱情。”
“我怎么会不理解。对于你，我只不过是一个根本不曾存在过的游戏中人，可对于我，你的意义不止是游戏设计者，羽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