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权奸将死,其言也善
数日前,京口,流民营。
“当”的一声,军医把刘裕身上最后一个箭头拔了下来,放到了铁盘中,那铁盘里已经有四五个箭头。然后军医给刘裕上了刀伤药,帮他包扎伤口。刘裕口里咬着一根短木棍,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上完药后,他把木棍一吐,把衣服的带子系好,笑道:“这孙恩老贼,道法不怎么样,箭法还行。”
孟昶、刘穆之都在旁边陪着,看着刘裕身上新伤旧伤,都替他疼,听了这话都有几分哭笑不得。
孟昶说:“年初你带走的人,已经死伤过半了。这仗打得真是凶险万分。哎,好在你回来了,还是家乡好,蒜山那一仗,咱们京口老百姓听说你跟贼人打仗,都拿着扁担站满了山头,给你助阵呢!这次你回来了,就不走了吧?”
刘裕忍着痛活动活动手臂,“是啊,家乡好,多谢父老们。蒜山这一仗,贼人几乎被打散了,逃回了海上。若他们不再来,我就原地驻防了。”
孟昶说:“那样最好,盼着他们别回来了。你先歇着,我去看看药熬好没有,给你端来。”说着便去了。
刘裕随手拿起一件外衣披在身上,下床随意散步,活动活动筋骨,对刘穆之说,“先生,这两个月,您跟我在军中颠沛流离,也受惊了。”
“说来惭愧,老夫除了保住了一条性命,别无用处,没帮上你什么忙,全仗着你用兵如神,又身先士卒,这才终获全胜。”
“全胜?那可未必。先生,您看,从年初到现在已经半年了,像蒜山那样的战斗也有过几次,天师道被我们打散了几回了,每次都是逃到海上,然后不出半个月,他们就又纠结数万、十万人马再杀回来。兵源如此充足,行动如此迅速,实在是出人意料。”
刘穆之想了想,笑道:“德舆,你知道天师道贼众都是什么出身吗?”
“我知道,都是些佃农和穷苦百姓,还有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流氓无赖。孙恩、卢循我不怕,可怕的是,他们每次都能召来无数这样的人替他卖命厮杀。那些人在你面前,人山人海,无边无际,杀不完似的。难道这二人真有妖法?”
刘穆之说:“不是他们二人有妖法,而是百姓没有活路啊。老百姓求的,不过是天下太平,安居乐业,可是现在,朝廷横征暴敛,还征发无辜佃农去服兵役,百姓没有活路了才会跟天师道造反。若朝廷示以恩义,与民休息,百姓安居乐业,谁去造反?”
刘裕陷入了沉思,过了半天。
这时,王镇恶喜气洋洋地来报,“恭喜将军!您那仇人刁逵带着家财逃命,却被仆人绑了,在山间斩首,所幸被我们遇上,杀了那仆人,把他家财全抢回来了!献给将军。”
刘裕听了,说:“把他的家财分成两份,一份你们和营中将士分了,一份分给京口的百姓们。”
王镇恶有些意外,但已习惯了听命,便去办事了。
刘穆之脸上却浮现出惊喜的神色,看着刘裕就好像看见了传说中的“仁主”,赞道,“德舆竟有此仁厚之心,真是爱民如子。”
“本来也是白来的东西,该分就分吧。”刘裕又问,“刘先生,我们流民营屯田,对营中军民是如何收租的?”
“收五成。”
“若改为四成,可以负担军费和其他开销吗?”
“这,老夫得与孟总管对账再算。”
“那您就和孟昶算算账,看看最少收几成就够了。能少收点就少收点。”
刘穆之更是惊喜,对他作揖,一躬到地:“德舆仁德,真是世所罕见。我替营中百姓谢谢你!”
刘裕忙扶他起身,“先生,先生,不可如此。说白了,我是怕营中也乱了起来,倒没有什么‘爱民如子’的想法。”
刘穆之略有些尴尬,随后解嘲似的笑道,“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若这样做了,就是好事,就值得老夫一拜。”
“先生,折煞我了。”
孟昶进来了,端着一碗药和一份军报。刘裕笑道:“又来事了。”他先不看军报,拿起药喝了,然后才把军报打开,一看就变了脸色。
孟昶和刘穆之互相看了一眼,问:“出了什么事?”
刘裕合上军报,“孙恩率众数十万要取建康。”
刘穆之惊道:“啊?建康?皇上和朝廷百官都在建康,这些贼人胆大包天,这是要动摇社稷啊!”
孟昶也急得说:“除了皇上百官,刘裕的妻儿,也在建康啊!”
刘裕把披着的外衣一把扯下,向门外侍从大声喊道,“来人,将此战报立刻六百里加急送往建康!再取我铠甲兵器,传令全营整队,即刻出发!”
就在刘裕率部向建康急行军,快要到达白石城的同时,司马休之得到战报,急匆匆地来到丞相司马元显的府邸。
书房内,元显坐在主位,张法顺、谢重在左右陪坐。
休之向元显、谢重行礼。张法顺向休之行礼。休之不满他仍受元显重用,没有理会,径直向元显问道:“听说桓玄和孙恩乱军跨江渡海,从两面进击建康,大兄急召小弟,可是要小弟出战迎敌?”
元显请他落座,才将原委细细道来,“月前桓玄上表,说孙恩势大,北府军剿贼不利,恐危及建康,要北上剿匪,其实不过是想借机领兵入朝。正巧北府军连战皆胜,我便驳了桓玄。没想到他贼心不死,仍是发兵而来。我已奏请皇上下诏讨伐,命刘牢之为前锋都督,率军赴溧洲迎击桓玄,已去了大半个月。没想到,天师道孙恩又纠结了数十万徒众,渡海而来。哎,城中就只有御林军、虎贲军和你的鹰扬军,不足七万人。鹰扬军又刚组建不久。我现在为难的是,若此时急召刘牢之部回京,无人可挡桓玄;若召州郡起兵勤王,各州刺史里又没有几个心腹之人,只怕召来些虎狼之师;若只有城中这七万人拱卫建康,你觉得胜算有多少?”元显面有忧色,倒并不慌乱。
休之道:“御林军、虎贲军是精锐之师,鹰扬军也已操练多日,可与贼众一战。再说贼人又不知城中虚实,到时候,我在周边山上多设旗鼓,假做疑兵便是。”
“可是,就算你设疑兵,实际上也只有七万人,对阵数十万,会不会还是太少了?”
休之笑道:“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我虽未与贼人交过手,但据历次战报来看,贼人虽然人多,但都是乌合之众,而且这次他们新败于蒜山,再奔袭建康,已是强弩之末,我率军以逸待劳,已经占了上风。”
张法顺想说些什么,看看休之那冷峻面色,又不敢开口。他正犹豫间,突然站起来对着门口作揖,“拜见王爷!”
众人看去,见会稽王司马道子被人扶着进来了,他一脸老态,头发胡子花白而稀少,拄着拐杖,走路都颤颤巍巍。众人向他行礼,他也都客气地点点头。他现在没有权势,只有一个王爵,再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气势,已经是一个普通的老人。
元显很烦闷,耐着性子起身给父亲行礼,训斥搀扶父亲的下人道:“天气如此溽热,谁让你们把王爷扶出来的!一时再中了暑,我拿你们是问!”
下人们扑通就跪倒了,“丞相饶命!”
司马道子咳嗽了两声,拄着拐杖,缓慢地说:“是我非要来的,不要怪他们。”他说着,把手伸给元显,元显当着众人,只好扶起父亲的手,搀扶着他到主位上坐下。
司马道子用衰老浑浊的眼睛,看了看这屋子里的人,看到曾经的心腹谢重,便用手指着他笑了。
谢重没觉得改换门庭有什么不对,平静地拱手行礼:“王爷。”
司马道子又看到休之,冲他把头一点,然后对大家说:“诸位请坐吧,请坐。”
元显侍立在父亲身边,“父亲,您一向不来我这书房,今天怎么亲自来了?”
“我,咳咳”司马道子咳嗽起来,“国事如今交给你们年轻人了,我是打算颐养天年。只是听说桓玄来了,孙恩也来了,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安排的。”
元显无奈地仰头一叹,“这些事有儿子处置,父亲安心养病就是了。”
“我这几天都睡不着,大兵压境,性命攸关的事,你就对我说说吧,难道我会通敌报信去?”司马道子咳嗽起来。
元显无奈地说:“我们正在商议。依儿子想,还是不能召各州起兵勤王。好在,休之的鹰扬军也操练了一段时日,或可出城一战。不过鹰扬军人少,儿子想拨虎贲军全部和御林军一部给休之统领。”
休之拱手:“是,小弟一定不辱使命。”
司马道子点点头,“有平西将军率军抗敌,老夫也就放心了。只是,皇宫、宗庙、建康四门和高官贵戚府上也得分兵保护,切不可忘了。”
元显说:“是,是,是,儿子都知道。父亲回去休息吧。”
司马道子看了他一阵,才让人把自己搀扶起来,“好,好,你们守着吧,一定不能让贼人进城。”他说着,便颤巍巍往门外去了。
元显不等父亲出门,便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对休之说:“贤弟就去准备吧,我这就下令给虎贲军御林军,让他们听你调度。到时候,你亲自出战,愚兄在城头为你擂鼓助阵!”
张法顺大着胆子夸休之道:“平西将军是当世名将,有他在,必然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休之懒得理他,向元显、谢重拱手告辞。
从书房出来,休之便要出府,穿过长长的回廊,却发现司马道子正在一个栏杆处坐着等他。休之有些意外,还是行礼道:“拜见王爷。”
司马道子屏退下人,对他笑道:“老夫老了,讨人嫌了,一片好心,也无人领情,可是老夫实在不忍心看你这样的青年才俊无辜枉死,特来嘱咐你一二。”
休之一惊,“王爷何意?”
“休之,你是宗室子弟中难得的翘楚,若生在承平之世,必然能做个能臣,名垂青史,可如今朝局动荡,是英雄辈出之际,你虽手握兵权,却如同鱼游沸鼎,难以自保。因为,你不够狠毒。”司马道子说着,提起拐杖指了指他。
休之笑了笑,早听说司马道子对元显夺权心怀怨恨,今天看来,是想笼络自己,好借自己的兵力,把权势再夺回来,可惜,司马道子倒台,本来就是休之的谋划,他又怎么会帮他呢?
“谢王爷关心,休之知只忠心护国,不问前程。”
司马道子也笑了,“休之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夫已经时日无多,既然被你和元显拉下马来,就已甘心认命,你不必如此警惕。”他拄着拐杖站起来,“不管你信不信,老夫诚心教你一句,乱世之中,活下来才最重要!你有了兵权,首先要考虑自己的安危。什么圣人之道、黎民苍生,都是虚的,不要为了这些,拼尽自己的实力。若有人威胁到你,就要把他赶尽杀绝,切不可心慈手软。等你有朝一日,能担起我大晋朝这万里江山,一定派人到老夫坟前祭酒三杯,那时老夫在九泉之下去见列祖列宗,也算有个交代。”
他说完,脸上的笑容十分安详,然后冲远处等候的下人挥了挥手,让他们赶过来扶着他回房去了,留下休之一个人怔在当场。
一阵热风吹来,休之回过神来,大热的天,他竟觉得浑身发冷,却又胸中燥闷。他想起军情紧急,急忙赶往城外鹰扬军大营,连夜部署准备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