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休之的婚事
等宴会散了,休之回到自己府上,已经有些醉了。他心里还明白,脚步却蹒跚起来。总管吴勋将他送入内宅,月儿便扶他进房,热了醒酒汤,亲自喂他服下,又打了水伺候他洗漱,扶他上床坐着,伺候他喝了些茶。见他醉醺醺地,忍不住娇声埋怨一句,“也不知道是谁,灌得世子爷这么醉。明天早起,得多头疼。”
休之却一脸醉意地笑了,“明天早起,有好事。你……”
他说着便低下头不说了。月儿没听明白,又问了一句,“我什么?世子爷,您要吩咐我什么?”
只见休之向后躺倒,呼呼大睡去了。
月儿拉过锦被来替他盖好,看着他熟睡的模样,忍不住大着胆子伸手摸了摸他的眉毛和脸颊,轻轻在他鼻尖上一点,偷偷地笑了。
这一笑不过片刻,她忙去放下帘帐,吹灭了帘外的几盏蜡烛,又命丫鬟们在外间小心伺候,这才回来陪在休之身旁安歇了。
次日一早,休之起身洗漱,去给父母问安,把谢家的婚事对父母说了。
司马恬听了,仔细一想,觉得与谢家联姻没有什么不好,对休之还会很有帮助,于是便大张旗鼓地操办起来。谢家也想早日成婚。不到半月,所有纳彩、问名一干礼仪已经办完,两家定下吉期,各自为婚礼准备。
这期间,休之听说豫州刺史庾楷因为不满被割地分权,迁怒于丞相司马道子,一面派兵与江州刺史王愉对峙,一面派人与北府军王恭、荆州刺史殷仲堪、南郡公桓玄等人联络,准备发兵讨伐丞相司马道子,上述诸人也已有回应。
朝廷这边,大臣们事不关己,丞相举棋不定,一会儿为了朝廷的颜面觉得该打,一会儿又想和谈,毕竟这么多藩镇同时起兵,如果朝廷打不赢,到时候更不可收拾。
只有司马元显极力主战,不断地向父亲进言,见父亲始终犹豫,索性撇开他,私下里选备兵马,打造兵器,调动粮草,尽一切可能准备应战。
休之想借机掌握兵权,几次向元显请战。司马元显虽然也缺得力人手,也与休之兄弟相称,可对他始终有所保留,每次他慷慨陈词,元显都认真地倾听,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贤弟,你婚期将至,还是踏踏实实先入洞房吧。”
每当此时,休之虽然还是一副笑脸,心里却十分不快,他如此自降身份,虚与委蛇,竟还是不得信任?
月儿见他婚期将至,却每日闷闷不乐,也不敢多问,只能默默求上天保佑他心想事成。为了让他高兴,月儿为他和谢小姐的婚礼操了不少心,新房里所有布置,一草一木,一桌一椅,或笔墨纸砚,或文玩古董,都是她亲自操办,还亲手为他们绣了喜帘喜帐,为休之做了吉服。她的种种努力,连一向不大看得起她的谯王夫人都觉得她十分忠心,将来一定能伺候好休之夫妇,准备等婚礼后,正式纳她进府,名正言顺地给休之做妾。
月儿得到这个消息,喜出望外,每天扳着手指头数,盼着那一天。
到了婚期,这天一大早,谯王府便张灯结彩,所有门廊柱石都挂上上好的大红丝绸,地上铺上红毯,所有陈设非珍器宝物不用,所有奴仆都穿着新衣新鞋,在府中各处忙碌。王府大门门前开始,一张红毡直铺到街口的牌坊下,铺满了整条街道。
谯王府罕见地如此高调,片刻间,建康城内人人都知道了,今天是谯王世子司马休之的大喜之日。
内室里,十个仆从跪在地上,高举着一个个托盘,里面摆放着头冠、吉服、腰带、佩玉、朝靴等冠服,月儿和两个侍女伺候着司马休之穿好吉服,又将镜子拿来,让他端详仪容。
月儿捧着镜子,站在休之对面,含笑看着休之,他本来就一表人才,今天穿着她亲手做的吉服,显得格外地风流儒雅,器宇不凡。
休之照着镜子整理了仪容,抬眼看到月儿,见她松松地挽着发髻,头上戴着简单的簪花,一身淡绿色撒金的襦裙,脸上妆容精致,整个人明媚娇俏,又不越分。
司马休之冲她一笑,“你这一向辛苦了。”
月儿连忙赔笑道:“世子爷,这些都是妾身分内的事。”
月儿本来是歌姬,从小就被教着如何取悦男人,可自从跟了休之,她觉得自己变笨了,不讨人喜欢了。一开始,他们还是郎情妾意,后来休之事务繁忙,越来越没空理会她,她就很失落,所以只要休之的眼睛看到她,或是对她笑了一笑,她就像是阴雨天里见到了太阳光似的。
休之对她一向温和,微笑着冲她点点头。
房间外面,吴勋带着几个仆人已经备好车马,请休之出门迎亲。
休之便走出门去,月儿恭送他出门,便又按着夫人早已给她的吩咐,为晚上的婚礼又忙碌起来,一边忙,一边暗自向菩萨许愿,自己过门之后,一定好好伺候休之夫妻,希望新夫人秉性善良,也能好好地待她。
谯王司马恬向来为人谦恭谨慎,在朝中广结善缘,司马休之此前也对朝中大臣诸多礼敬,因此今天除了皇帝、丞相身份高贵不能亲临,赏赐礼物外,满朝文武都来观礼。在司马休之眼中,最重要的客人还是司马元显。他想执掌大权,此人是他的第一关。
为了显示重视,休之特在庭院中一处花厅设座,请司马元显在此观礼,只有元显的亲信谢重、张法顺等人作陪,并无一个外人。
这座花厅小巧静雅,四周垂着珠帘,里面可直望见青庐里的热闹婚礼,又因花厅外与青庐隔着一个小小的水塘,外面的宾客,轻易来不了这里。
张法顺一进来,便啧啧称赞,“好个巧思。若闲暇无事,能在此读书作画,倒是不枉此生。”
元显虽然知道休之设座于此,是特显敬重,可他不喜欢,他喜欢的是富贵堂皇的屋宇,热热闹闹的才好。不过客随主便,他也不多说什么,饶有兴致地看着外面的盛大婚礼,对跟在新郎官休之身后侍奉行礼的月儿,格外注意。
张法顺察言观色,便笑道:“侍中大人,这就是在下上次提及的侍郎的那个爱妾,京口有名的歌姬。”
元显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待外面的新人拜了天地,便转头对谢重笑道,“谢长史,恭喜你谢家得此贵婿。今后,就不必因为与王恭的关系,提心吊胆了。”
谢重是王恭的儿女亲家,听见此话心头一凛,脸上尴尬地一笑,“儿女姻缘也是天注定,谁能违拗呢。但愿这对新人天长地久,白头到老。”
张法顺调笑道:“侍中大人是跟您开玩笑呢。谁不知道谢长史对丞相父子一片忠心。这次,您干脆亲自提刀上马,杀奔京口,将那王恭、庾楷一干人等一刀斩于马下。”
谢重觉得张法顺只是一个门客,竟然对他如此放肆,不禁冷笑了一声,“张先生足智多谋,可惜老夫手无缚鸡之力,只怕白白可惜了您这锦囊妙计。”
“当然,您是年事已高,不过您这侄女婿可是年富力强,不如问问他,可还愿替您出征?”
谢重知道司马休之多次向元显请命出征,也知道元显没有答应,这个张法顺是元显肚子里的蛔虫,他这话是表示元显又同意了吗?谢重可不想司马休之刚成婚就出去打仗,对手还是庾楷、王恭这些干将。于是,他便故作不解地看了看元显,“侍中,张先生此言是何意?”
他们正说着话,休之端着酒杯走了进来,向他们敬酒。“大兄屈尊到此,小弟深感荣幸,有失礼处,还请大兄见谅。”
元显笑道:“你我是兄弟,何必如此见外。这杯酒我也敬你,祝贺你新婚,喝了这酒,快去招呼其他宾客吧,我这里不必费心。”
“大兄这样说,小弟更得多敬几杯酒了。”休之说着,便坐了下来,亲自给元显、谢重斟酒。张法顺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不敢劳休之给他添酒,又不能让休之尴尬,便主动将酒壶接了过来,给休之也倒满了酒。
于是几个人喝了几杯,互相说些场面话。休之便告失陪,张法顺看谢重稳稳地坐着,不愿多言似的,就自己起身出来,追上休之,鬼鬼祟祟地说:“新郎官留步,在下听说,您想出征讨伐王恭庾楷,可有此事?”
休之知道他是元显的心腹,对他也客气一些,“不错。”
“在下不明白,您是贵胄,又新婚燕尔,何必蹚这个浑水?”
休之知道,这话,张法顺是替元显问的。他终于等到司马元显问出了这话,这就表示大有机会。休之预感自己能够一展抱负,心里居然有些激动。他暗自盘算,该怎么回答这句问话。上几次,休之向司马元显请命,痛陈臣子大义,元显一无所动,可见他根本不信这些,或者说他是不信自己毫无私心,既然如此,这次就只说利害,看能不能说动他。
休之想好了,便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上次王恭害我被朝廷解职,这次,我要亲手将他擒获,交朝廷治罪。”
“原来如此。恩必还,仇必报,大丈夫当如是。侍郎大可放心,上一次是因为丞相没有防备,又不愿意打仗,才让王恭侥幸得胜,委屈了侍郎。这次,咱们侍中大人极力主战,早就准备周全,王恭绝无胜算。您不但能报仇雪恨,还能立功受赏,手到擒来。”张法顺说到这里,故意地对休之使个眼色,等着休之接话。
休之不屑接话,知道接下来该谈条件了,只盯着他看,等他继续说下去。
张法顺只好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刚才行吉礼时,您身后跟着那一个绿衣女子,身姿曼妙,楚楚动人,不知是何人?”
那是月儿。
休之眉头一皱。
“这女子,倒是很合侍中大人心意。您已娶到了贤妻,这个女子,不管是什么人,就献给侍中大人吧。”
休之很想照着他的脸,狠狠地给他一拳,让这个无耻之徒睁开狗眼看看他惹的是谁。
司马休之,堂堂宗室、谯王世子,更是朝廷大臣,竟然在自己的府邸,在自己的婚礼上,被司马元显手下一个门客如此缠着讨价还价,实在是天大的耻辱。
休之没有当场发作,是他自重身份,不屑于与这人冲突,他转头面对着那一弯水塘,把手里的酒杯送到嘴边,把杯子里的残酒一饮而尽。
张法顺又笑道:“侍郎,您为国讨贼,奋不顾身,难道还舍不得一个女子?”
休之强压下去的怒火,又一次被点燃了。难道他为国讨贼,还要牺牲爱妾去换这个效命疆场的机会?
他心里翻江倒海一样,透过那一重珠帘,看到花厅内的元显若无其事地与谢重喝酒聊天,谈笑风生,此人满口仁义,与自己称兄道弟,背地里却予取予求,欺负到自己头上来。更可气的是他自己,竟然要上赶着去逢迎这种人。
休之霎时间,觉得自己就像一条狗,在对着元显摇尾乞怜。
可是朝廷上至皇帝,下到众臣,谁不对丞相父子摇尾乞怜?他们一手遮天,作威作福,不去讨好他们,他怎么才能得到机会出人头地?怎么才能执掌大权,一展抱负?难道让他去投靠王恭那些人?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休之绝不可能投靠王恭。他要做忠臣、能臣,绝不会依附叛臣。也罢,张法顺说得对,他有大志,自己尚且不顾,何惜一个女子?
张法顺显然在等他明白回话,休之拿定了主意,便说道,“好。等我命人为她整理妆奁,明天就送到侍中大人府上。”
休之平静地说了这些话,好像这件事,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侍中说了,一个侍妾要什么妆奁,一会儿跟侍中回府就是了。”
“好。”休之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他实在不想看到张法顺那副嘴脸了。
碧空如洗,一轮明月挂在空中。月光如雪,洒在地面上,处处光明。这月色,就像月儿初识休之的那天。不知道休之还记不记得。
“我还没伺候世子爷和少夫人合卺呢。这可是夫人吩咐的。”月儿慌乱的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她从没想过这辈子要离开休之。休之怎么会不要她了呢?“吴总管,让我去见见世子爷,行吗?”她说着,跪了下来。
婚礼尚未结束,新人和宾客们仍在青庐。休之的住处,此刻没有什么人来,吴勋便把月儿带回来这里传话给她。
吴勋叹了口气,“别见了。世子爷若能见你,还用得着我来传话吗?月儿,你是我采买进府的,我盼着你好。哎,这是你的命啊。侍中大人,也没有什么不好,他父亲是当朝丞相,权倾朝野,比咱们王府可有权势多了,你跟了他,说不定,有朝一日,这府里上下还要靠你保全呢。”
“我……”月儿哭着,她可想象不到,这么显赫的谯王府,还要靠她一个出身微贱的弱女子来保全。
“走吧。世子爷准你把所有衣服首饰都带上,还命我额外给你准备了不少钱,丫头们已经在准备了。你擦擦眼泪,洗把脸,该走就走吧。”
月儿瘫在地上,不住的抽泣,过了好半天,听到有热闹的声音朝这里来了,便知道新人回来了,已是入洞房的时辰了。
月儿擦了眼泪,忙从地上站了起来,回到自己房间。丫鬟们已将她的东西收拾好,放在两个箱子里要抬出去,月儿死命不让,疯了似的一定要打开箱子,把里面的包袱乱翻一气,这才找出香粉对着镜子补了妆。
她仔细检查了自己的妆容,才站了起来,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正赶上休之挽着新婚妻子的手走进了院门。
休之与月儿相望无语,月儿俯身行了最后一礼。休之见她还是那样温柔妩媚,满脸笑意,才觉得这个女子实在可怜,可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什么?只能收回看向她的目光,脚步不停,径直走向房门。
月儿看着他在众人簇拥下,携着妻子进了房门,再笑不出来,眼角流下一行清泪。她擦了眼泪,挺起胸膛,转身向院门外走去,丫鬟们抬着她的箱子,跟在后面。
休之和妻子进了洞房,一群老妇仆从又伺候他们行了合卺之礼,准备安歇。休之推说酒醉,走出房门清醒片刻,派人叫了吴勋来。
吴勋复命:“世子爷,月儿姑娘跟着侍中大人的车走了,所有箱笼都给她带上了。”
“好。”
吴勋又犹豫着掏出一个包帕,“世子爷,这是月儿姑娘嘱咐我还给您的,她说这块包帕是当时硬从您手上要过来的,当时觉得自己能替这包帕的主人陪伴您一生一世,可惜,还是彩云遮月,终究是不能报偿您的一片深情。”
休之接过来那个包帕,仔细地看着,脑海里满是月儿的身影。刚才的婚宴上,处处是繁花似锦,笑脸相迎,休之却觉得十分煎熬,觉得那些人都在嘲笑他把爱妾献给司马元显。月儿是个歌姬,可以像礼物一样送人。可他呢,是不是也像月儿一样,被人予取予求却只能曲意逢迎?
“来而不往非礼也。”休之心中暗想。
他把包帕攥在手心,抬头望着院墙外的天空,露出阴冷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