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谯王的痛苦
当天下午,休之从皇宫回到王府。父亲问他,皇帝叫他跟去做什么。
休之看着父亲,虽然不愿承认,但是内心却不免会想,父亲这样的宗室元老,也不敢为皇上仗义执言,怎么对得起晋室祖宗在天之灵?
“没做什么。陛下让我看着他与琅琊王斗蛐蛐,叫我做个见证。哎,孩儿当时治理晋陵,宵衣旰食,唯恐有差池,回来后想尽心尽力辅佐朝廷,哎……”
司马恬笑了,“你以后就明白了,做臣子的第一要务,就是让圣上高兴就好。”
休之想起那满朝文武的样子,摇摇头,“孩儿不想那般颟顸。”
司马恬明白他的想法,暗笑儿子还是幼稚,岂不知从政之人,要像水一样,宽处宽走,窄处窄走,既能成江海奔腾之势,也能静水深流,处众人之所恶处,看似藏愚守拙,毫无志气,却能保全自己,然后再图其他。多少大事,多少名臣,都是在这若有若无间便决出了胜负。像王恭、司马道子那般张扬狂暴,图穷匕见的最是下策,断难长久。此中之道,难以言说,只盼着休之自己能体会吧。
司马恬希望儿子能学会保全自己,却也知道他这个儿子胸怀大志,不是能限制得住的,因此处处留心,为儿子保驾护航。
这一天,他刚刚服了五石散,正在院里行散,见吴勋从内院出来,捧着一个锦盒往门外走。
司马恬叫住他,“你手里是什么?”
吴勋行礼:“回王爷,今早南郡桓公打发人来给世子送了一些礼物,世子命我回礼,另写了一封信,要一同送过去。”
“拿来我看。”
吴勋便开了锦盒,把信简奉上。
司马恬打开来看,见休之在信中先与桓玄叙旧,又相约要勠力同心,辅佐王室,心里暗叫不好。他看罢,把那些竹简一一折断,拿回书房,叫吴勋拿个火盆来,亲自烧了,又取了一卷空白竹简,重新写了一封信,除了祝贺桓玄升任,便是对皇帝和道子的颂扬、感恩之言。
司马恬写好,便让吴勋送了出去。他从书桌上抽出一个匣子,打开看了看,叫人来拿去给夫人。“跟夫人说,此事今日就对休之说吧,不必再等了。”
夫人听说王爷如此吩咐,便命人叫了休之来。
休之听说母亲召见,便急忙来了。他的侍妾月儿自从进府,便天天来给夫人请安,还自告奋勇要服侍夫人日常起居。夫人本来不大瞧得起她这个歌姬出身的人,不过见她伶俐,便也接受了她。
月儿正在服侍夫人用茶,见休之来了,十分开心,向他行了一礼。休之却没有理会她,他担心母亲身体不好,进门就问:“母亲,急召孩儿来,可是有什么事?”
夫人笑道:“没有什么事。这几天你忙,除了每日早晚请安,都没与娘好好说话,娘想你了。”
休之松了口气,“孩儿不孝。”
“谁说的,我儿最孝顺。娘是心疼你。”夫人对月儿说,“去,中饭让厨房做一些休之爱吃的菜,送到这里来。”
“是。”月儿去传了话,又回来伺候。她的眼睛始终忍不住看着休之,希望休之能看她一眼。休之却只顾着跟母亲说话,没有看她。
夫人拿出司马恬派人送来的那个匣子,打开来,里面是几个精致的竹简。她把竹简一一摆在桌上,对休之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年纪也不小了,爹娘为你选了几个匹配的女子,你看看,中意谁家的女儿?”
休之笑了,摇摇头,为了奉承母亲,便把那些竹简拿起来看了一看,见都是些寒门女子,或者就是低等官员的女儿,他贵为谯王世子,又任中书侍郎之职,怎么说也不应娶这样出身的女子,不知道父母为何专挑了这样的人来问他。休之大为不解,看着母亲。
夫人笑道,“你父亲说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再与世家大族结婚,未免太招眼了,娶妻娶贤,不必高门。这些女子,娘都打听了,都是才貌双全,足可与你琴瑟和鸣的。”
休之明白了,父亲想以这样的方式昭告天下,尤其是要让丞相父子知道,司马休之绝无取代之心,也希望他能后退一步,过些安稳日子。这是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母亲,这些女子都不合适,孩儿自有主意,您不必担心了。”
“你有什么主意?难道你有什么意中人?她是谁?你告诉娘,只要这个姑娘出身清白,你又确实喜欢,娘一定替你作成此事。”
月儿在夫人身后侍立,满怀希望地看着休之。正巧休之偶尔抬头,瞟了她一眼。月儿便觉得他的意中人,一定是自己了。但是夫人说要出身清白,那她还是没有希望。
休之说,“孩儿没有,若有时,一定告诉娘。”
月儿听了这话,心就像掉到了深渊,不自觉地坠了下去。她眼圈忍不住红了,又低头强忍,一面暗笑自己痴情,自己不过是个歌姬,遇到世子这样的人,能在他身边伺候,已经几世修来的福气,怎么还敢有非分之想。
休之又陪母亲闲话一阵,又陪母亲吃了中饭,便告退了。月儿忍不住想跟他走,但是在夫人面前,不敢造次,便强忍悲伤,仍在夫人身边小心伺候。
休之出来后,看天时还早,还不到父亲午休的时间。他想了想,决定去找父亲深谈一番,人生一世,他想施展抱负,不希望父亲再阻拦。
休之来见父亲,却见父亲一个人坐在书桌后,身边连个仆人都没有,正看着一封军情邸报,脸上神情十分凝重。见他来了,便把邸报放下,故作轻松地问:“你用过中饭了?怎么不去歇着?现在天渐渐热了,午间要睡个中觉,方是保养之道。”
“是,孩儿知道了。父亲在看邸报吗?孩儿官阶低,还得不到呢,让孩儿看看,朝廷都有什么新鲜事?”休之说着便拿起了那封邸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圣旨命豫州割让四郡于江州,豫州刺史庾楷拒不奉诏,并在江州刺史王愉赴任途中,公然派兵拦截。王愉进退不得,奏请朝廷降旨命附近州郡发兵,讨伐豫州。”
司马恬想拦着不让他看,已经来不及了,便苦笑一声,“被你说准了。丞相命王愉去做江州刺史,本意是树立外藩,制衡北府军王恭。没想到,藩镇未立,庾楷倒先发难了,这局面不知道丞相要如何收场。”
“父亲,”休之放下邸报,“‘庆父不死,鲁难不已’。丞相父子专权误国,孩儿想为国锄奸。”
司马恬听到休之这危险的想法,顿时不寒而栗,忍不住严厉起来:“住口!”
“父亲!您也看到了,国家交给这样的人,迟早要断送司马氏的江山!”
“司马氏的江山也不是你的,是皇上的!皇上都仰仗丞相,你一个小小的中书侍郎急什么!再说,庾楷王愉二人争权而已,他们远在豫州,又没有杀到建康,这大好江山不是固若金汤吗,怎么就‘断送了’?此话万不可再提!”
“父亲,王愉请朝廷发兵,庾楷难道就不会与王恭勾结?上次王恭作乱,丞相杀了王国宝,解了我的职,这次,他要杀谁谢罪?内政不安,外敌环伺,建康根本就是累卵之危。可惜皇上受制于权臣,大臣们只知趋炎附势,不能效忠,无一人可解国难,实在可恨。”
“你这不孝子!”司马恬气的拍桌子,“你这话,把我也怪罪了吗?”
休之见父亲生气了,便跪倒磕头,“孩儿不孝,只是国家有难,孩儿身为司马氏子孙,不能坐视不理,否则将来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司马恬气得浑身发抖,站了起来,他说不出话,捂着心口,跌坐下去。
“父亲!”休之慌了,忙站起来扶他,大喊来人。
司马恬颓然地摇摇手,指着一旁书架上的一个红色木盒,休之忙去拿过木盒,从中取出一颗药丸,又向茶壶里倒了一杯水,给父亲送药服下。
司马恬长叹一声,缓了过来。
一群仆人听到司马休之喊叫,慌乱跑进来听吩咐,司马恬摇摇手,让他们全都退下。
房间里又只剩下父子二人。
休之跪下,自责地哭了,“孩儿不孝,愿领家法,父亲息怒,一定要保重身体。”
司马恬伸出手来,无力地拍了拍他的背,“你起来吧。”他又叹了口气,说:“父亲当年,也像你一样,可惜志大才疏,无缘中枢权柄,便索性远离朝堂,做个逍遥王。”
“父亲淡泊名利,急流勇退,孩儿不及父亲万一。”
司马恬摇摇头,“我急流勇退,可不是因为淡泊名利,而是偶尔听说了祖宗旧事,心灰意冷。休之,你口口声声司马氏的江山,你可知道,这江山是怎么得来的?是当年高祖、世宗逼死曹魏的几任皇帝,又将忠于曹魏的许多贤臣名将诛杀殆尽,武帝才能受禅,得了天下。试想这样阴谋诡计得来的江山,岂能长久?天命若在司马氏,不必你,国家也可兴旺,若不在了,自有贤者居之,我们让路便是了。父母亲年老了,你几个哥哥早亡,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了,我们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及时行乐,你能让父母安心吗?”
休之原来只知道武帝受禅,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隐情。他沉默良久,说道:“逆取而顺守之。司马氏既然享有天下,就应当恭行天命,为生民开万世太平。”
“休之啊休之,你已是世子,将来就是王爵,何必非要再去争权夺利啊!再说丞相父子把持朝政多年,党羽颇丰,你一己之力,对抗他们,岂不是不自量力吗?就算你侥幸赢了,也不过做个丞相,你若输了,府里上下数十条人命,都要断送啊!”
“父亲,您不知道。孩儿在京口,亲眼看到豪强不法,欺压良善,百姓流离失所,到处是饥民饿殍,惨不忍睹。天师道徒众有数百万,横行州郡,已成气候,稍有差池,便又是黄巾之乱,到那时,外敌必会趁虚而入。父亲,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如果天下大乱,难道我们能置身事外?所以,孩儿想力挽狂澜,拼死一搏。”
司马恬痛苦地闭上眼睛,没再说话。他知道,朝局不堪,等待休之的,是以身殉国的命运,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再没有办法阻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