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难·度
挑水
这头高便那头低,片木[1]能平桶面漪。
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
汲前古镜人留影,行后征鸿爪印泥。
任重途修坡又陡,鹧鸪偏向井边啼[2]。
诗事
北大荒农场,地块编号,如一号地、二号地、十四号地等。没有正经田间道路,沼泽、水泡子、塔头甸子、丘陵丛林、新翻的荒垡子地,必经时都要当“路”走,所以挑水这活儿,不像内地往田间送水那么容易。
削土豆种伤手
豆上无坑不有芽,手忙刀快眼昏花。
两三点血红谁见,六十岁人白自夸。
欲把相思栽北国,难凭赤手建中华。
狂言在口终羞说,以此微红献国家。
推磨
百事输人我老牛,惟余转磨稍风流。
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
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
连朝[3]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
诗事
丁继松《聂绀弩在北大荒的日子里》:“1959年初夏,他一言不发,默默地拿了一张宣传部给《北大荒》文艺编辑部的介绍信,便走了。当时由于房屋紧张,编辑部被挤到一个剧场楼上的一间放映室里。这间十多平方米的空间,是他拥有的极乐世界。他有一首诗写道:‘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就是写的这个情景。”当时我刚从部队转业到牡丹江农垦局宣传部工作(见1992年7月25日《光明日报》)。
党沛家1998年10月26日给侯井天的信中说:“1959年春,伙房做小豆腐,我与绀弩被派推磨,张南(监察司长彭达之妻,志愿伴夫来此劳动)掌勺上豆。……推磨劳动只此一次,七队面粉由分场机械加工。”
马逸
脱缰羸马也难追,赛跑浑如兔与龟。
无谔无嘉无话喊[4],越追越远越心灰。
苍茫暮色迷奔影,斑白老军叹逝骓[5]。
今夕塞翁真失马,倘非马会自行归。
拾穗同祖光[6](二首)
一
不用镰锄铲钁锹,无须掘割捆抬挑。
一丘[7]田有几遗穗,五合米需千折腰[8]。
俯仰雍容君逸少[9],屈伸艰拙仆曹交。
才因拾得抬身起,忽见身边又一条。
诗事
尹瘦石1987年5月11日给侯井天的信中说:1960年春,在农垦局宣传部,聂绀弩在《北大荒文艺》,我在《北大荒画报》,夏,宣传部将我等‘右派’又组成生产队参加劳动,聂诗《拾穗同祖光》(吴祖光时在文工团)写于此时。
二
乱风吹草草萧萧,卷起沟边穗几条。
如笑一双天下士,都无十五女儿腰[10]。
鞠躬金殿三呼起[11],仰首名山百拜朝。
寄语完山尹弥勒[12],尔来休当妇人描。
伐木
千年古树谁人栽,万叠蓬山我辈开。
斧锯何关天下计?国家需有栋梁材。
大呼乔木迎声倒,小憩新歌信口来。
老病无能真碌碌,怕人温慰伐柯回。
冰道[13]
冰道银河似耶非?魂存瀑死梦依稀。
一痕界破千山雪,匹练能裁几件衣。
屋建瓴高天并泻,橇因地险虎真飞。
此间尽运降龙木,可战天门百八回。
诗事
孙鹏航2009年3月12日自平度给侯井天的信中说:我于两个冬天均在完达山中伐木。凡伐木、打杈、归楞、装车、修冰道等活均干过。关于冰道的具体情况是这样的:先用镐刨两条与拖拉机、爬犁宽相等、深约数十公分的冰道,再在冰道内浇入水,使结冰,拖拉机所拉装木材之爬犁,沿冰道行走,完成运木任务。我所修及浇灌之冰道,是深夜即起,那个冷啊呀,至今思之犹胆寒。凿开河冰,排水灌入冰道。而不是取雪烧开水灌入冰道。当然,也可能有少量无法取水地段,只好化雪取水,但那可能是个别现象。至于是否另有不靠河流的冰道,只能靠化雪取水,我不得而知。
寓真《聂绀弩刑事档案》:聂绀弩的诗,作为“反动诗词”送到公安机关领导人那里,举报人奉命“解释”云:“前面六句是描写冰道运木材。问题是最后的两句,大意是当年为了保卫大宋江山,杨家将费了许多劲,去找降龙木,降龙木这种宝贝在北大荒却有的是。意指在那里劳动的‘右派’都是天下奇才。但是,在这月色茫茫的夜里,一任它在冰道上滑走,它们将滑到哪里去呢?”
风车
八臂朝天一纺轮,朝挥行雨暮行云[14]。俯看平地疑流水,仰慕高踪远塞尘。
天际东风春猎猎,磨坊文札[15]雪纷纷。吉诃德定真神勇,竟敢操戈斗巨人。
独木桥
百戏[16]绳行绳太粗。水蛇腰上人趑趄。
一从两地生孤木,反使银河变畏途。
虢国蛾眉浮翠带,小怜玉体失金铺。
谁堪虎尾春冰[17]际,万树千山唤鹧鸪[18]。
过刈后向日葵地
曾见黄花插满头,孤高傲岸逞风流。
田横[19]五百人何在,曼倩三千牍[20]似留。
赤日中天朝恳挚,秋风落叶立清遒。
齐桓[21]不喜葵花子,肯会诸侯到尔丘。
出狱
冷雨孤舟滟滪堆,春风杨柳越王台。
两般光景谁忧乐,一样心情并去来。
莫道落花重上树,且邀明月共衔杯。
感情今似降龙木,苦战天门百八回。
有以个人劳动情况见询者诗以答之
在北大荒气正豪,积肥清厕最常劳。
飙风背草斜穿陇,急雨推车直上桥。
磨转三更面汤热,驹看一夜马灯高。
回思老病胡能此,多谢神医薛一瓢[22]。
往事
饶河某晚会,约定我讲一笑话,后因领导不同意,遂罢。
大雪漫天散碎鹅,从天降到小饶河。
饶河谁比姑娘乐,开口便哼敕勒歌。
不许诙谐唇舌省,无须思考脑筋磨。
人间万事皆前定[23],几个筲箕几个螺[24]。
柬周婆[25]
龙江打水虎林[26]樵,龙虎风云[27]一担挑。
邈[28]矣双飞梁上燕,苍然一树雪中蕉。
大风背草穿荒径,细雨推车上小桥。
老始风流君莫笑,好诗端在夕阳锹。
周婆来探后回京
行李一肩强自挑,日光如水水如刀。
请看天上九头鸟[29],化作田间三脚猫[30]。
此后定难窗再铁,何时重以鹊为桥?
携将冰雪回京去,老了十年为探牢。
诗事
周健强著《聂绀弩传》“跃进诗人”一章中写道:“天天开绀弩的批斗会,说是他放的火,他当然不承认。”聂绀弩对五队的党支部书记说:“如果党要我承认火是我放的,如果承认了对工作有利,我……可以承认。”“阶下囚”一章中写道:1959年夏历除夕(阳历2月7日)傍晚,“两位民警”把聂绀弩“带到招待所,周颖在房门口迎接”。“由于周颖的力争,也感谢那位热情的农垦局长,新年刚过,绀弩立即被提审了。他被判处一年徒刑——提前执行”“周颖在招待所等到结案,才陪着这个刚刚释放的‘纵火犯’一起离开虎林”。绀弩回到850农场生产队,周颖回北京,故言“此后定难窗再铁”。
侯井天据自己1959年1月25日日记回忆:自庆丰水库工地去虎林。《北大荒文艺》编辑室罗炽晶在农垦局食堂管午饭。晚上她叫我宿编辑室。这是一所草苫的方形屋,在虎林东西大街路北,临街。一进门,见一位身高干瘦的老者先在。我有礼貌地寒暄:“贵姓?”答:“聂绀弩。”老者接着回问我:“贵姓?”答:“侯井天。”1949年读《鲁迅全集》,碰到聂绀弩人名;1957年在总政文化部工作时,知道北京文艺界名人聂绀弩是“右派”。此刻问答,我知道他是谁,他不知道我是谁。宁己宁人,邂逅无言。聂绀弩睡在靠东北角、南北放的床上;我睡在靠西北角、东西放的床上。26日晨3时半,我悄然离去。
钟涛(符宗涛)《在〈北大荒〉最初创刊的日子里》:“编辑室从密山迁到虎林时,没住处,临时在大街上找了幢房子……白天上班的时候,经常有老乡闯了进来,口口声声要买药……我们搬来之前,这里是爿药店。”“后来编辑室……搬到……一幢孤立坐落在农垦局西北角的房子。”侯井天与聂绀弩邂逅的房子,就是《北大荒文艺》编辑部搬走后空下来的这间房子。
夏衍《绀弩还活着》:“周总理说过他(绀弩)是‘大自由主义者’。……不注意生活细节,不小心烟火,使他在北大荒时引起了一场火灾,被判为‘纵火犯’,坐了一年牢(侯井天:坐牢两个月)。我对总理说,绀弩这人,不听话,胡说些话,都有可能,但放火是绝对不可能的。”
丁聪画老头上工图[31]
驼背猫腰短短衣,鬓边毛发雪争飞。
身长丈二吉诃德,骨瘦瘪三南郭綦[32]。
小伙轩然齐跃进,老夫耄矣[33]啥能为。
美其名曰上工去,恰被丁聪画眼窥。
诗事
王观泉《我记忆中的老聂》:“老聂被放出班房又经农垦部的同意到了《北大荒文艺》编辑部工作。他和小丁……成了编辑部的一对老右。”“那时是政治灾难后的自然灾害,人饿得精瘦,老聂在看了小丁画的连环漫画《老头上工图》写诗道:‘身长丈二吉诃德,骨瘦瘪三南郭綦’,是取其外形的写照。”
题小丁画老聂劳动图
秋风秋雨割豆时,猫腰驼背勉从之。
一把乙字刀[34]无刃,三寸丁谷树全皮。[35]
小伙掀然大跃进,老夫耄矣何能为。
多君此画存真我,胜我自题百首诗。
瘦石[36]画苏武牧羊图
神游忽到贝加湖[37],湖上轻呼汉使苏。
北海今朝飞雪矣,先生当日有裘乎?
一身胡汉资何力,万古人羊仅此图。
十九年长天下小,问谁曾写五单于[38]。
诗事
包立民《聂绀弩与尹瘦石的诗画之交》:1961年冬,“据尹瘦石回忆……有一次,他(聂)请老尹画一幅苏武牧羊图,老尹一口答应,不几天一幅四尺三开的苏武牧羊图送到了老聂的家中,作为一个交换条件,老尹请老聂在画上题一首诗。老聂笑着对老尹说:‘好,我题一首诗,不过不是在画上,而是在另一张纸上,我的字写得不好,一题到画上,不是毁了这幅画吗?’”“这首诗表面上写的历史故事。实际上是借苏武写自己包括老尹流放北大荒乌苏里江畔的感受。诗写得很隐晦,心中有牢骚要发,但又怕人听到自己的牢骚,只得曲折地借题发挥。”(见《名人传记》总76期)
题瘦石为绘小影(1962)
人皆欲杀非才子[39],老更能狂号放翁[40]。
万里投荒千顷雪[41],一冬在系五更风。
白头毛发森如许,北国冠裳厚几重。
影似牌名浑不似[42],予怀渺渺墨伤浓。